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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节

“怎么回事?”李涟忙问。

忽然嵋大叫一声:“爹爹回来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来。

弗之心跳气促摆手道:“到家再说。”

这时入夜已久,没有月光。两人快步走下山来,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快到堤岸转弯处,依稀见一个人影,越移越近,两人都有点紧张。

嵋说:“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诉娘。”便转身向山上跑了。

碧初说:“你还太小。”最后还是由李涟和嵋一起去。

这里李涟捡了一根树枝,让弗之扶着,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好容易走到山下,碧初已经领着嵋、合迎过来。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错人了,也可能是先给一个警告。

合子大声说:“我是男孩,我去!”

碧初说:“不管怎样,赶快休息最要紧。且先睡觉。”

几个人商量,还是由李涟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的,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

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青环去。碧初马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青环。青环把信藏好,飞奔下山,不料赵二和他的马都不在家。赵二媳妇帮着向别家借,有一家的马病了,有一家的马就要生小马。青环急得直流泪,说:“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只好回到山上。

那时,天还没有黑透,芒河水的光亮依稀可见,车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里开,转了几个弯,弄不清方向了。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又走了一阵,忽然前面一阵亮光,来了一辆车。两辆车都停了,两车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头接耳一番,各自上车,吩咐调头。又开了一阵,车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边。那两人叫他下车,说:“回家吧,不送你了。”

青环忽然说:“我会骑马,我去吧。我去找赵二借马。”碧初怕她一个人不安全。青环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不用担心。”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以后怎么样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为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么艰难。

嵋说:“我和李先生一起去。”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蛟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

一时李涟跑着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得立刻报告学校。我去,我走得快。”

碧初轻轻拍拍他,柔声道:“睡吧,睡吧。”

嵋眼见那车歪歪扭扭,顺着石板路下山了。当时顾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议对策。那时学校同仁大都已迁进城,只有李涟还在,便命青环去通知。

“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渐渐迷糊睡去。

车开了,嵋跟着车跑。弗之怕她受伤,大声喝命:“快回去!”

次日,李涟到学校报告此事,大家无不惊诧。秦校长和各有关单位联系了,都说从未派人抓过教授,对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会有这样的事。

嵋追出大门,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爹爹被挟持着坐上了车。她扑上去一手拉住车门,大声叫:“你们留下地址!”那两人不理。

又过了一天,还查不出眉目。秦巽衡和萧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细述了那晚情况,三人谈了很久。

碧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跌倒,勉强靠着墙,合忙上前扶住。

秦巽衡说:“这事当然是有人策划。昆明各种机构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关系复杂。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因为弗之的色彩不那么鲜明,以为好应付。这是我替他们想。”

“那倒不敢。”两人说着,挟持弗之向大门外走去。

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难查清,一部历史也就是写的历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明白。中国官场积垢太多,清理改进是必要的。我写那几篇文章,只不过希望有一个好政府,可没有推翻谁的意思。若拿我试探,就认准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骚扰别人。”

弗之道:“有请柬吗?有传票吗?是要戴手铐吗?”

子蔚道:“现在的社会还没有独立的文化力量,我们其实都很可怜。不过我总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时间。”

来人道:“孟先生已经出来了,请跟我们走。”

三人都以为这事虽无人承认,还是应该向省府和有关方面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人身安全。秦、萧二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严亮祖已经复职,并且议论,现在起用能打仗的人是明智的。

碧初还要再问,弗之听见,走出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门?”

子蔚带来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说很惦记家里,惦记娘的身体,她一切都好,大理虽离前线较昆明近,并不觉战事的影响。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研究植物没有别的事,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这是峨走后的第三封信,内容都差不多。

那人迟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个部门的名字,就要进门。

碧初说了一句:“点苍山上想必较冷,饭食如何也不说一说。”

碧初道:“他正生病,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到底什么事?”

秦、萧辞去后,孟家人又拿着峨的信看了半天。

那两人说:“有事情,请孟先生走一趟。”

嵋忽然说:“我们都到点苍山的庙里去,那里还有各样的花。”

碧初出来,见两个军警模样的人,因问:“什么事?”

“再逃吗?”合子迷惑地问。弗之心里一颤,伸手抚他的头。

忽听院中脚步响,声音很沉重。青环正在院中收衣服,问:“找哪个?”来人说:“孟樾先生可在家?”

“到点苍山的庙里去”,这话引起弗之许多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将来可以大致放心,她会在植物学上做出一些成绩。可是国家的事、社会的事还是要人管的。他写的几篇文章自问是为国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自己的病还不好,让人发愁。

傍晚时分,孟家正要开饭,嵋在厨房炒芥菜,合子熟练地帮助擦桌子,摆碗箸。

正乱想着,碧初端了药来,说:“别的都是外面来的,身体最要紧。”拿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着,望着弗之一笑。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宽慰。腊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酒宴上请孟先生一家仍回去住。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进程却慢。

“我会好的。”弗之也一笑。

弗之见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毁家纾难也是应该的,咱们还没有做到,现在总算不用跑警报了。等我好了,咱们就搬回城去。”

过了几天,殷长官差人来慰问,言词很客气。说在本省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对孟教授无礼,很是遗憾。弗之对来人有一个简短的谈话,说的是保障人权问题。后来江昉建议将这个谈话在报刊上发表,弗之没有同意。

碧初先愣着,回过神来说:“这东西随我们几十年了,如今走开,是舍不得。”她想着嵋的那句话“有人懂的”,钱明经大概要找女土司去,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心下很是不安。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断有人从城里专来看望。

他慢慢起身,走到外间坐了,故意说:“据考证,簪环镯链都是奴隶的镣铐,这下子你自由了。”

一天上午,一辆汽车开上山来,车外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马弁。青环正在大门口扫地,以为又有祸事来了,忙跑进去报知。

那别针是孟家祖传之物,耳环是后来在北平配的,别针也重新镶嵌过。碧初少带簪环,却极喜这一副饰物,弗之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给别人的。只因时局日险,将来不知会怎么样,若是身体不好是不行的,必须有钱调养。

这时车子停在门外,马弁跳下车来,开了车门,走出一位威武军人和一位轻盈的女学生,原来是严亮祖和慧书。

嵋早下了一碗面来,明经笑道:“我正饿了。”匆匆吃过辞去。

那马弁站在院中大声报告:“严军长来拜!”弗之碧初忙迎出来。

明经接过,说:“天还不晚,可以赶进城去。”

慧书上去拉着碧初的手,唤了一声“三姨妈”,垂头不语。

碧初出来,道:“一定卖了才好。”便把首饰放进螺钿盒,递给明经。

大家进屋坐了,严亮祖说:“素初很惦记,但她是不出门的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连襟都会时来运转,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

明经在外间大声说:“先看看再说,也许还拿回来呢!”

弗之说:“前两天,听说你复职了,军务忙,还来——”

弗之说:“一切由你做主。”

亮祖打断道:“当然先来看你们,这些年不敢走动,简直没有个照应。”谈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做梦啊!”

碧初道:“自然要拿去让别人看。”一面望着那副首饰,眼中含泪。拿起别针抚摸了一下,捧进里屋,和弗之轻声商量。

弗之一愣,说:“也可能吧。”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

明经道:“童言无忌。”因问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拿走。

这时,马弁搬进大大小小十来箱东西,有美军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头等。还有本地土产,乳扇乳饼等。另有两大盒哈什马,是那时流行的补品。

嵋说:“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一眼。

弗之道:“搬了个小仓库来?”

明经说:“钱,师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简朴了,身体要紧。这东西纯净无比,不多见,黄金有价玉无价,我是不懂,随便说。”

亮祖诚恳地说:“我们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体都好,抗战还没有完。”

碧初道:“你的钱,我先收下了,以后扣除就是了。”

弗之道:“抗战胜利了,路也还远着呢。”

明经大喜,连说没想到:“这首饰这样好看!请师母放心,准有好消息。”

慧书和碧初到里间,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给碧初,说:“这是娘念佛用的。娘说,这念珠上,佛号已经积得没数了,给三姨妈家挂上避邪。”

碧初点头,叮嘱嵋道:“不用多说。”遂拿出一个小螺钿盒子,在桌上铺了绵纸,把翡翠别针和耳坠摆出来。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在别针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坠不在阳光中,也闪着亮光,碧莹莹的,鲜润欲滴。

碧初心下感动,见那念珠雕镂十分精细,珠珠相连不断。满屋里看了一下,便挂在那一副弗之自写的条幅上,因问:“大姐现在用什么?”

明经沉吟了一下,道:“这事最好不告诉惠枌。她不喜欢这些事。”

慧书道:“还有一副好的,娘说这副佛号多。说也奇怪,我有时也拿着念珠念几句,心里倒像安静许多。”

碧初叹道:“这些年,你和惠枌对我家的帮助很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添麻烦。”

“有你,大姐不会受人欺负。”

明经道:“可不是,东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问问价钱?”

慧书迟疑地说:“荷姨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姨妈要卖那副翡翠。她说殷长官夫人想要看看。”

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罢了,只要它有个好去处。”

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经托钱明经办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给那女土司看。”

谁知明经一听,马上说:“师母那副翡翠我见过几次了,真是好东西,卖了可惜。”

慧书道:“三姨妈的这副首饰很少见,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经手会有好价钱,她要我这么说。”慧书顿了一顿,“她办这些事必定于她脸上有光,这是我估计。我想她会好好办的。”

这时,嵋忽然说:“娘不是要卖那翡翠吗?钱先生能帮忙吗?”碧初见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

“她既然知道这事,必定知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说:“你回去说,荷姨的好意三姨妈心领,她若是已经和经手人有联系,就请她帮着争一争价钱。我们是要靠这笔钱过日子的。”

明经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我对孟先生和师母的敬重不用说了,这点钱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见碧初沉吟,又说:“以后还我们就是了。”

“ 明白了。”慧书低头说。

碧初道:“可不是,现在有事都和她商量。”

碧初要去张罗饭,慧书阻挡说:“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还好,大家一起到黑龙潭公园去走走。好不好?”

嵋倒了茶来,明经称赞道:“一转眼,嵋已经是个好帮手了。”

外面弗之兴致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车,留青环和拾得看家。

说话间,钱明经来了。他特为从城里来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会儿,便在外间和碧初坐下说话。

车子开过芒河,不久便到龙江边。龙江水势很急,江心涌起波浪,一浪接着一浪赶着向前。车子经过植物所,说起峨在大理的情况。

碧初道:“我也这么想。”

亮祖说:“你们放心,我看峨小姐一定会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嵋道:“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着吧。”

碧初道:“但愿像大姨父说的。”

碧初说:“可怎么办?”又让嵋看那只钻石手镯,“记得这是雪妍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父母给的礼物,我见她戴过的。”

车到黑龙潭,两个马弁不知从哪里抬了一张椅子来,让弗之坐。弗之连说不敢,坚不肯坐。

嵋想了一下,说:“荷珠最爱张罗事,可是万万托不得。”

众人慢慢走着,观看景致,都觉精神一爽。

碧初叹道:“大姨妈整天念经,像要退出红尘了。慧书倒是懂事的,念书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卖首饰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荷珠。

亮祖引路,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说,慧书说大姨妈很关心爹爹的病,让她来看望。慧书已进一所本地大学的教育系。

众人走到高处殿阁的后面,见围墙边有一个小门,出了小门,是一大片松林,树下长满青草,又夹杂着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并不成片,一堆堆,一丛丛,好像摆了什么阵势。此时花的盛期已过,滞留的花朵仍很艳丽,执着地留恋这覆盖着青草的地面。本来不觉得有风,越往前走,越觉得头顶松涛阵阵。

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泪直转。碧初想想,不忍过拂好意,便说:“先放在我这里吧。”两人高兴地鞠了一躬,又给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后别去。

亮祖道:“怎么样?我是个武人,这地方还不俗吧!”

卫葑道:“那副翡翠听说是太公公传下来的,怎么好卖。还是卖这只镯子,这是雪妍的意思,也是我们的孝心。”

弗之有些累了,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说:“在这里隐居倒不错。”

碧初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想着卖东西,就卖那一副翡翠。”

“我可不是隐居的人,一听说能够复职打仗,我才又活过来了。”

碧初惊道:“这是做什么?”雪妍和卫葑站在一起,恳切地说:“五叔的病需要调养,这是我们一点孝心。”

碧初叹道:“弗之能是吗?我看也未必。”

碧初打开,见是一只白金镶钻石的手镯,两颗大钻都有红豆大小,围着许多碎钻,晶光闪闪,且做工极为精巧。

弗之道:“是知我者。”

碧初让他们早些回去,雪妍道:“还有要紧事呢。”拿出一个锦匣,递给碧初,说:“托人卖了,添补些家用也好。”

马弁过来在草地上铺了一块油布,放上一壶茶,亮祖挥手让他们走开。大家细听松涛,细观花阵,俱都忘了烦恼。慧书自己跑开去看一条小溪。

这一天,卫葑和雪妍来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还帮着里里外外收拾。

亮祖忽然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军人总要做阵亡的准备。此次出师必然非常艰苦,我要把慧书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以后让她随你们到北平去上学。”

这些年,碧初已练就勤俭持家的本领,现在也无法安排。首饰已卖得差不多了,值钱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坠和别针,是碧初最心爱之物。现在也说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样能卖得好价钱。

碧初不觉眼睛湿润,说:“亮祖兄不要这样说,我们会照顾慧书,你也会长远照顾她。”

炎症控制住了,所谓的斑疹伤寒却迁延不去。弗之总有低烧,有两周未去上课,大家都很着急。又到泽滇医院看了,给了一种很贵的药和针剂。这时孟家的情况已比不得嵋住院的时候了。碧初勉强拼凑,还是不够药费,最后向学校借了钱,才取药回家。弗之服用后果然症状见轻,在家调养。

弗之说:“到北平上学很好,亮祖兄尽可放心。”

碧初道:“这就是进步。”和青环煮汤煎药,精心护理。

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着托的,姨妈是最亲的了,何况又是你们这样的人。”

弗之笑道:“净饿是贾府秘方,到了二十世纪,可以一小时喝一碗汤了。”

说话间慧书已经站在碧初身后,走上前向弗之鞠了一躬。

明仑校医从城里赶来诊治,除做外科处理外,说是得了斑疹伤寒,这是他经常的诊断。经常的治疗是不准吃饭,每一小时进一碗流质。

碧初说:“我从来就说,慧书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好运气。”

弗之伤臂,伤口并不很深。当时碧初用酒精擦洗了,敷上白药,紧紧扎住。不想过了两天,伤口发炎,手臂肿痛,发起烧来,还附有消化道的症状。

又休息了一阵,亮祖命马弁摆好椅子,坚持让弗之坐上。弗之确也走不动了,坐上,由马弁抬着,一直下到黑龙潭边。

老板娘把小锅摆在火上,要煮米线招待。孟、李连忙告辞,慢慢地走回家去。

公园外有些米线、饵块小铺,自不是说话之地。当时有些单位借用公园房舍,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间,代办酒肴,俱已备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上酒,招呼伺候。

弗之叹道:“听那人口音是河南人,离乡背井出生入死成了残废,他们心里也苦啊!”

亮祖命说:“除了上菜都走得远远的。”又看着几个冷盘,说:“老一套。”

那独臂人扔了板子,把在抽屉里抢的钱放在桌上,忽然嚎啕大哭,与一伙人歪三倒四地走了。这里李涟帮弗之脱去长衫,老板娘拿了些布片紧紧扎了,一面骂着强盗祖宗三代,一面收拾桌上的钱。

弗之用药不能饮酒,大家且喝茶。

一句话未完,那独臂伤兵,拿了一块板子照李涟打来,李涟一闪。弗之为护住李涟,用手里的蓝花包袱一挡,这一板正打在弗之左臂上。板上有个钉子,划开皮肉,顷刻间鲜血流淌。几个伤兵这才回过神来。见这位先生受了伤,却并不慌张, 依然神气凛然。

亮祖举着茶杯说:“前面的路确实很远。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战必胜的信念我是从未动摇,我怕的是下一步。”

李涟说:“弟兄们辛苦,老百姓都知道的。”

弗之道:“无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种方法,也不只是换地方才是逃。比如白居易写的《新丰折臂翁》,因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这也是一种逃,他是为了保全一身。如果不只为保全自己就更难办了。”

这时这几个人野性发作,大声吼道:“我吃一碗饵块还要钱,不是老子拼命,你能在这儿卖饵块!莫说是一碗饵块,老子要你的人也中。”

“也许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说。

两人一路说着,离龙尾村已经不远。走过一个小村,听见村里有哭喊之声。两人站住了,看到几个穿黄衣服的兵,正在村口小店闹事。 因哭喊得急,两人走过去看,只见这些人有的头缠白布,有的少一条手臂,有的缺一条腿,架着双拐。这家似无男人,只有几个妇女哭嚷。弗之心里叹道,又是伤兵。因滇西战事紧张,在楚雄设有伤兵医院,离昆明不远,时有人来闹事。

弗之看定他说:“那不是上策。”

弗之道:“怕的正是言论。不准说坏话,且不准说古人坏话。一说到缺点,就好像别人故意栽赃,真不可解。我又在想下一篇文章,关于‘乌台诗案’的。”

一时,马弁端上热菜,大家用饭。

李涟道:“怎么说得上连累,孟先生的看法,我都赞成的。我们写文章不过是一种言论,何必这样怕。”

亮祖介绍:“今天只有两样菜能说一说,一个汽锅鸡,一早就炖上了,一个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们有这样吃法。”

弗之道:“本来让你也署上名字,是不愿埋没你的劳动,现在惹出事来,好在没有提到你。这观点是我提出的,很不应该连累你。”

汽锅鸡端上来,浓香扑鼻。又有鸡汤煮的粥,亮祖特别说:“这是慧书交代的。”

大家对孟先生都很关心。这天,孟弗之和李涟一起走回龙尾村,路上说起这事。

饭间说起颖书,颖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闲了一阵。现在总算找到事了,在某师部任参谋,管理后勤工作,回来过两次,看来长了见识。

孟弗之本来是受注意的人物,现在王某人对他更为关注,特地把他的几篇宋史文章找来看了,认为这简直是攻击中央政府。便组织了几篇文章反驳,大都是居心叵测、意欲何为这类的词句。

弗之道:“颖书读书是认真的,我们谈话不多,觉得他这两年思想变活泼了。”

教师大都认为不能接受这笔钱。在教授会议上,庄卣辰、梁明时等都发表意见说,学生生活急需改善,是明摆着的。因为营养不良,约有一半以上同学严重贫血。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不必说了。现在政府增加贷金还未解决,为什么他一个人就这么慷慨。有人建议将此款送给难民,也有人建议用来慰劳滇西抗日将士。校方最后决定委婉陈词,说学校不接受个人馈赠。对明仑大学的这种做法,一时传为奇谈。

亮祖笑道:“他最爱听你讲话,影响是显然的。”

“我们不要这样的钱。”这是大多数同学的看法。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政府人士的好意,拒绝只能表示不合作,没有任何好处。这主要是一些三青团员的主张,但他们在同学们中间影响日小,不起作用。

这时端上最后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种清香。

同学们听了哗然:一个政府官员,这么多钱从何处来?有这么多钱,还有用这钱收买人心的活动,只能说明政府的腐败。

一时饭毕,先送弗之夫妇回家。慧书又拉着碧初的手问:“什么时候搬进城?”

过了些时,那飞机运狗的人物,捐了一笔巨款,给明仑等大学的学生改善生活。

“总是在暑假里,那时就近些了。”碧初答。

呈文到了重庆,教育部说经费困难,拨不出款。在商量的过程中,有人称道呈文颇有文采,像是孟弗之的手笔。乃又有人说,无怪乎明仑的学生那样张狂,是有些教授支持的。讨论了几个回合,贷金数目没有增加。

互道珍重,严家父女别去。

许多学生靠贷金过活,贷金已经增加过,但是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学生的贷金已不够起码的饭费,昆明的大学联合起来又一次向政府申请增加贷金数目。先是由秘书部门起草了一个文件,在办公会议上讨论时,大家觉得说服力不够,公推弗之加几句话。弗之当下加了几句反映学生生活的话。

又过了几天,钱明经送来一大笔钱,那副饰物果然卖了。他没有说详细的过程,只说荷珠来联系了,想压低价钱,讨好殷长官夫人。他说,孟先生又不是《红楼梦》里的石呆子,这事办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门路,卖得这笔钱。据说买主是一位尼泊尔王子。

王某人回到委座身边。他并不能直接见到委座,写了书面意见上呈,表扬了自己拥护领袖思想之功,批评了明仑等大学放纵学生之过。这样,又引出几桩事来。

“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又特别声明,前次赠款已经扣除了。

王某人道:“随时随地要记住,领袖脑壳是最优秀的,有这样的领袖脑壳是中华民族的大幸。”秦巽衡默然不语。

碧初十分感谢,说这笔钱正好帮助弗之复原。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托你办这事我觉得很对不起惠枌。”

秦巽衡道:“确实是这样,我们不反对年轻人发表意见,这表示他们有兴趣,要是没有反响就不好了。”

明经立刻明白了,说:“我们的事师母是清楚的。在我心里并没有人能超过惠枌。”

午餐时,他悻悻地说:“贵校学生在公共场合好像不大守秩序。”

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

王某人对同学们的表现深感不满,他等着解释,可是秦校长并不提起。

两人又说起凌雪妍即将生产,碧初心里安排,这笔钱要分她一些度过产期。

讲演好不容易结束了,“领袖脑壳论”成为年轻人嘲讽的对象。第二天,大门口出现了好几种墙报。有一幅漫画,画着一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头,里面写满了“领袖脑壳论”字样。旁边一个小头,头上许多洞,洞里显出各种蛇蝎猛兽,下面写着:这就是领袖脑壳!

明经说:“现在物价飞涨,钱不能存,最好有个处理。”

“说起生活问题,抗战期间苦嘛是苦一些喽!大家都一样嘛!只有认识到要拥护领袖的脑壳,事情才好办。我在重庆多次讲到领袖脑壳与众不同的论点,受到支持,受到拥护。哪个敢说人头都是一样的,你称称看!”

碧初说:“多亏你想到,就托你办。行吗?”明经想了想,答应了。

王某人瞪了秦校长一眼。秦校长举起两手往下按了按,说:“请安静,请安静。”

经过调养,弗之身体显然好转,时常起来走动,又坐在书桌边,写下了两门期末考试题,请李涟带去。

“可是要把别的脑壳统统砍掉?”一个学生用四川话大声问。还有同学笑出声来,又有同学高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脑壳,关心的是肚子。”

碧初开玩笑道:“真是好多了,我可没有许愿呀。”

“我来自陪都,来自蒋委员长座下,到这里看到大家努力学习很高兴。每个人头上有一个脑壳(他指指自己的头),大家用脑壳学习,用脑壳考虑问题。可是莫要忘了每个人的脑壳分量不一样,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万幸的是我们有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脑壳,那就是委员长的脑壳。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这个脑壳。领袖的脑壳与众不同,他也是大家的脑壳——”

青环在旁道:“我许愿了,我猜不只我一个人许愿。”

王某人安详地注视着这骚动,稍有得色,大概是觉得自己名声很大吧。咳了两声之后,他用纯粹的四川话讲演,表情生动,语言有力。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如下:

拾得忽然跳上膝来,拱着弗之的手臂,许愿的大概还有它。

学校每月初有月会,多由秦校长和几方面负责人讲一讲情况,也不时有来宾讲话。三月初的月会,秦校长陪着一位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来到会场。他介绍了这位王某人,在同学间引起轻微的骚动,那是一个国民党宣传部门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