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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节

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

明经点头道:“最后有‘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

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

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

钱明经忽发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一节——”

“所以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有些道理。”明经想着,还要再问。

尤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

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

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

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

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弗之说:“虽然颠沛流离,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极,也新之极了。”

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

弗之叹道:“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

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

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

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话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

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也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

甲仁详细问了中文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

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姚秋尔。

虽在穷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学校同仁、街上邻居常来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后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那是一只小猫。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发现它,只有大人的拳头大,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用手帕把它包起,捧回家来。碧初说,大概是有什么较大的动物把它叼出来,又扔下了。这小东西命大,他们用眼药瓶给它灌米汤,它居然活了而且长大。嵋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拾得。拾得的尾巴有三节,这是暹罗猫的特征。毛皮是银灰色,越来越亮,人人夸它好看。

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

来的客人中最让人兴奋的是庄卣辰一家。那天庄家人到时已是下午。他们四人轮流骑一匹马,从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门外迎接,见庄太太骑在马上,其他三人步行,从两侧木香花夹道的石板路走上山来。小山上到处都是木香花,人随便到哪里一站,都如在画图中。庄家人到了门前,大家亲热地相见。

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之坐在书桌前谈诗。

庄无因是大学生了,看起来有些严肃。见面时嵋有些矜持,没有像小娃一样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亲身后。无因看见了她,两人对望着不说话。嵋把头一歪,忍不住笑了起来。

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

无因说:“你长这么高了,还笑呢。”

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宋人的词句:“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枝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自蘸清溪绿。”

无采长得更高,头发眼睛都是黑的,但轮廓过于分明,不像东方人的纤巧柔和。她和庄太太都穿着小格子衬衫蓝布工裤,看起来很精神。

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脚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

大家进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组活动:两位先生、两位太太、四个年轻人和一匹小黑马。嵋认识那匹小黑马,这种云南马长不大,毛皮光滑,灵巧矫健。无因把它拴在门前树上,它温顺地站着,时时用目光寻找无因。

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衣服洗得很干净,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

“它认识你。”小娃说。

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遂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

嵋要打水给它喝,无因说:“一会儿到河里去喝吧。”他拿出带来的马料喂它,小马亲切地舔他的手。

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

傍晚时分,无因等四人牵了马到河边去。他们带了一个桶,把水打上来给马喝。嵋和小娃都想骑马。

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问他们米家情况。

无因说:“这马很听话。”说着,一纵身跳上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个来回,便让嵋上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无法跨上马去,无怪乎无采穿工裤。

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

她很不好意思,转身说:“不骑了,不骑了。”

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可截,无钗可拔,只好吃些苦菜罢了。”

无因先不明白,很快发现嵋确实不能上马,旗袍拘束着她,那受拘束的、纤细的身材正在变成少女。

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啊。”

无因说:“我抱你上去。”

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

嵋说:“让小娃骑吧。”便拉着无采跑开。

当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

小娃站在一块石头上,很轻易地上了马,坐得笔直。无因牵着马慢慢走,嵋和无采在旁边拍着手笑。那时照相是一种奢侈,他们没有照相机。这是现成的图画:一轮夕阳,一匹小黑马,两个神气十足的男孩。

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

“你来牵牵马。”无因对嵋说。

碧初道:“什么时候起,都改成建筑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许地看了明经一眼。

嵋伸手去接缰绳。无因见她手上有几道血印,手娇小,手指长长的,血印也长长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明经略一踌躇,也说:“搭厨房不费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一些砖才好。”

嵋忙把手藏在身后,说:“没什么。”

卫葑说:“可以搭一个小厨房,找几根木头就行,屋顶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

无因说:“我知道,这是用灰水洗东西的缘故,我听妈妈说过。”

昆明夏日的天气十分温和清爽,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做事,不时抬头看一看几乎透明的蓝天。蓝天、绿树使她们心中透出了光亮,什么阴影也遮不住。卫葑和钱明经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

嵋仍不答,轻巧地从无因手中拿过缰绳,又拍拍小黑马,自管向前走。无因恨不得马上搬两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说等封锁解除了会好些。

雪妍本想发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无工作,又说起玹子,便不说话。

嵋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来,姊弟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在柳阴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图画。

钱明经道:“她该上美国领事馆嘛。”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合适。惠枌瞪了钱明经一眼。

晚饭间,大家谈起龙尾村这个名字。弗之说,听说龙江上游还有龙王庙,江昉先生收集了这一带关于龙的传说。当下简单讲了,大家都很感兴趣。无因提出明天去看看龙王庙什么样。

“听说她到省府工作,是吗?”卫葑问,心里奇怪玹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工作。

玳拉笑说:“无因到这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碧初说:“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

大家商量,因碧初走不动,大人们都留在家里。

“委员长夫人精通英语,所以官太太们学英语成风。”钱明经说。

次日,四人带了馒头和马料往龙王庙出发。先让小娃骑在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条峨的旧工裤,这回上马方便了。她仍戴了那顶旧草帽,草帽下的脸儿显得十分鲜艳。他们沿路大声唱歌,跑一阵走一阵,很快把宝台山抛在后面。轮到嵋骑马,她学无采的样子踩好脚镫翻身上马。几个村人走过,大声招呼,问嵋上哪里去。听说是去龙王庙,便说龙王庙是两间破房子。

雪妍微笑道:“其实现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学法语的人不多,正好学校缺一个教法语的,让我碰上了。”

一个人开玩笑道:“好好骑,长大赶马帮呀!”

惠枌走过来,说:“我真羡慕雪妍运气好,来昆明时间不长,就在明仑大学找到事做。怎么没人找我教画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时无来往,现在已经很亲近了。

走着走着小娃说:“真的,我们可以组织马帮,帮助运输。”

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

无因惊讶地说:“小娃怎么这么有头脑。”

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

无采说:“你以为头脑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卫葑道:“这是确切的,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

他们走过落盐坡,那小瀑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嵋指点着,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

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腐败!”

往前转过一个山坳,暂时离了龙江。又转了几转,忽然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水势很急,和着流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闹。他们沿着江走,看见一群人在岸边。再走近时,见那些人一面呵斥,一面拳打脚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头发,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女子。

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不只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你们干什么!”嵋跑了几步大声说。无因拉她没有拉住。

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

这时是无采骑在马上,那些人见她有点像外国人模样,暂停住手,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管什么闲事!”

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他们真是要掐死我们。”

嵋说:“我们是学生,你们凭什么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么词。

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

有两人逼过来说:“她是放蛊的,土司给定了罪。你们莫非也是同伙?”

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制造出光环来。

这时无因不得不走上前说:“我们不管你们的事。”一面示意嵋上马去。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丘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

嵋不听,说:“我不认得什么土司,有事情要讲道理嘛!”

“这就是封锁的结果了。”钱明经说。自七月一日起,英国封锁滇缅公路,七月下旬,经法国同意切断了滇越铁路。“强盗也是有人帮助的,这就是这个世界。”

他们这边理论,忽听岸边有人喊道:“跑了!跑了!”

近中午时,卫葑和凌雪妍来了。两人已经习惯了落盐坡的山水,神态安详。雪妍穿一件海蓝色布旗袍,用鲜艳的花布镶边,是照郑惠枌的样子做的,十分称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卫葑却是短打扮,裤脚挽起,挑着一副担子,只是儒雅英挺的神气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别。他们先去赶街子,买日用品,还想买些东西带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价猛然涨了三倍,他们带的钱不够,连计划的必需品都没有买齐。但还是带了一大块牛肉来做汤。

只见那女子跑下江岸,长长的头发飘起来,给山水涂上一点黑色。她纵身跳入水中,没有多大声响,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人打个转就不见了。

弗之与碧初相视一笑。孩子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前面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他们自己能对付了。

“自尽了!自尽了!”这时有人喊。

两姊妹站在一起端详挂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发现嵋已经和峨一样高了。小娃先叫出来:“你们两人一样高!”他跑过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岸上的几个人对嵋说:“你们把人放跑了,跟我见土司去。”

峨要在墙上挂植物标本,无非是些干草干花,放在一块硬纸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纸板挂在墙上。峨敲钉子伤了手,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两人把硬纸板挂好。

嵋着急地说:“怎么不救人?”

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

一武夫道:“还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紧。”说着向前逼近。

峨很高兴,说:“这是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

无因无采和小娃紧紧围住嵋。无采用英文问无因:“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办?”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

无因灵机一动,也用英文模仿牧师讲道的口气,大声讲话。那些人不知是什么咒语,都呆住了。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就在这时,从龙王庙方向跑过来两匹马,马上人见这里有事,勒住马观看。原来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带着一个跟随。

碧初为节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人。近来身体实在不好,弗之又说刚搬家,有个人帮帮正好。遂答道:“有空让她来一趟吧。”

他立刻认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马来说:“是孟家的少爷、小姐在这儿。”那些人都认得这管事,马上散开了。无因说明情况,那武夫也说了一遍。

赵二媳妇道:“孟太太,我那外甥女这几天该回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过一两天,等她来了,我告给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管事皱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办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禀报就是了。”

次日,赵二找了两个人挑东西,送他们上山。钱明经和郑惠枌来帮着拿东西。赵二媳妇拉着孩子站在门口,赵二的爹娘也颤巍巍出来相送,还有猫狗围绕,大家依依不舍。

那些人见有管事出来干涉,就不再说什么,往山坳里另一条路去了。

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管事对嵋等说:“今天要不是我碰见,你们要吃大亏的。平江寨虽然小,那女土司了得。”无因等连忙谢过。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能工巧匠。阁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象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管事得知他们要去龙王庙,说:“两间破房子有什么看头,我劝你们今天莫去了,还是回家吧。我要到龙尾村去请白礼文教授,从那里还要进城,就不陪了。”说着上马扬鞭而去。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嘚嘚,想是扬鞭而去。

等管事走远了,嵋禁不住哭起来,无采和小娃也掉眼泪。无因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了几句,让嵋骑上马,慢慢走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么明亮,鸟儿也不叫了。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嵋在马上不断抽咽,想那女子能奋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为那女子哭,也为他们自己哭,哭自己的无能,不能救那女子。不过,庄哥哥多么聪明,他赢得了时间。无因告诉大家,他讲的话是爱因斯坦的一段讲演。

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庄、孟两家大人奇怪他们这么早回来,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后,很有些后怕。两位母亲把嵋和无采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小娃也凑在母亲身边。他们都担心那女子怎样了,难道就这样随便逼死人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

晚上碧初对弗之说:“所谓的平江寨女土司,好像就是和钱明经来往的玉石贩子。说那女子放蛊,肯定是冤枉。”

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

弗之叹道:“这世界冤枉的事还少吗!愚昧加上专制,只有老百姓受苦。”

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

第二天,庄家人往落盐坡去看卫葑夫妇,从那里回西里村去。孟家人送他们到芒河畔。

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

无因指指嵋的手,嵋低声说:“就会好的。”抬起眼睛一笑。

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

当下两家人告别,仍是玳拉骑马。蹄声和着流水声渐渐远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

过了几天,赵二媳妇带了一个姑娘上山来,说是找的帮工。嵋一见她就叫了一声“青环”,果然是铜头村见过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

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养。”

“我们见过。”嵋告诉母亲,“我在铜头村山上看见她背柴。”

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

青环走路一瘸一拐,赵二媳妇解释说,在她姑父那边砍柴摔着了。当时说好青环留下帮忙。赵二媳妇走了,青环望着她似有什么话要说。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里去!

不一时,赵二媳妇又转回来了,对碧初说:“我本来想瞒着这件事,也叮嘱青环不要说,怕你们忌讳。可再想想,瞒着对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说过,青环命不好,她跟着一队马帮,管做饭。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险,照规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头,这时马帮里接连死了两个人,硬说是青环放的蛊,把她关了一个多月。她逃出来跳江回到龙尾村。其实她哪会放蛊,上哪点去养蛊!”

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谢。

青环怯怯地说:“那天遇见好人了,不然就没得命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瓦里大土司家的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色,光可鉴人。

碧初大声说:“青环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这些。谢谢你告诉我。”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那里的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赵二媳妇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愿意留下她,也是积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青环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她人不甚灵巧,但十分勤快。把孟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碧初精神也好多了。

“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嵋悄悄对碧初说,她认出青环就是那天跳江的人,她没有死。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

碧初说:“真是命大。”因怕青环伤心,都不问她。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快开学的时候,一天,白礼文来访。他趿拉着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知做什么用。

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他和弗之天上地下谈得很高兴,忽然问:“老兄现在正写什么文章?”

碧初说:“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

弗之道:“正写一篇反贪官污吏的。”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让碧初和峨睡一床。峨抢着收拾床铺。

白礼文说:“好嘛,好嘛,该反,该反。这世界不自由嘛。烟价涨得吓死人,买不起了哟。”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弗之以为他要走了。他忽然转身坐下,跷起脚来,伸长脖子说:“和你老兄商量一件事,瓦里大土司请我去讲学——说是已请过你了,你不去——我是要去的,那儿的烟是绝妙的。”

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

弗之道:“这要看你的课怎样安排,问过江先生了吗?”

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的。

白礼文说:“他这个人你知道,把人都当拉磨的驴。他能放我走吗?”

他们走完了绿阴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在狗吠猪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

弗之道:“春晔为人热心认真,课程有统一安排,我劝老兄务必商量一下。”

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

说话间,白礼文忽然叫起来:“什么香?你家炖肉了?”耸着鼻子使劲闻,要把那香味吸进去。

“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着雨伞吧。”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弗之笑道:“就在我家用晚饭吧。”遂出去对碧初说了。

“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伞。

饭前白礼文到院外方便,厕所的土墙里砌着几块砖,砖上有纹路。他扒在墙上看了半天,又用手摸索,直到小娃来叫他,才回来吃饭。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

因快开学了,碧初想给大家增加营养,炖了一锅肉。白礼文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多半,尽兴而去。

放暑假了。

不知不觉间,暑假随着芒河的流水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