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第二十二条军规 > 第12章 博洛尼亚

第12章 博洛尼亚

“我们偷不到任何人的车。你每次要用车就在附近偷,现在没人不关火了。”

“偷布莱克上尉的汽车,”约塞连说,“我老干这事。”

“上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醉醺醺地驾着一辆有篷吉普车过来,对他们说。等他们都挤进车子,他便猛地往前一蹿,后面一群人滚作了一团。他们大声咒骂,他哈哈大笑。出了停车场,他还笔直向前,结果汽车嘭地撞上了公路另一侧的路堤。那些人又一齐往前挤成一堆,动弹不得,于是对他又是一顿臭骂。“我忘了转弯。”他解释说。

“我们必须弄辆车来。”

“小心点,好吗?”内特利告诫道,“你最好打开前灯。”

“是我。天哪,瞧瞧这雨。”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倒车退出,拐弯上了公路,以最快的速度飞驰而去。车轮在沥青路面飕地一掠而过,发出咝咝的声响。

“谁在说话?”

“别开这么快。”内特利力劝道。

“嘿,帮我扶他一把,行吗?我得把他送回帐篷去。”

“你最好先带我去你们中队,我好帮你安顿他上床,然后你再开车送我回中队。”

“上帝根本不存在。”邓巴平静地说,有些摇晃地走过来。

“你到底是谁?”

“上帝啊,这是真的!”约塞连一声尖叫,吓得瘫倒在内特利身上。

“邓巴。”

“啊哈,你们这些杂种全都栽进去了,”他兴高采烈地宣布,一边水花四溅地逃离脚下渐渐成形的污水坑,“我刚接到科恩中校的电话。知道他们在博洛尼亚准备了什么等着你们吗?哈!哈!他们有了新式莱佩奇胶炮。它可以在半空把整个飞机编队粘在一起。”

“嘿,打开前灯,”内特利叫喊道,“注意路面!”

约塞连想再来一杯,说要是内特利请他喝,他就悄悄离开。然后他逼着内特利又拿给他两杯。最后内特利总算把他哄到了门口,这时布莱克上尉恰好咚咚地从外面进来,鞋沉重地砸在木地板上,泥浆飞溅,帽檐上的雨水直往下滴,像是从高高的屋顶落下来似的。

“都开着呢。约塞连不在车上吗?没有他,你们这几个杂种上不了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完全转过身来,两眼直盯着后座。

内特利比约塞连轻,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把约塞连东倒西歪的肥硕身子腾挪到房间对面一张空桌旁。“你疯啦?”内特利战战兢兢地不停嘘气,“那是科恩中校。你疯啦?”

“注意路面!”

卡思卡特上校高兴得哈哈大笑。“就是这家伙,弗拉拉战役后,你逼着我给了他一枚勋章。你还要我提升他做上尉,记得吗?你这是活该。”

“约塞连?约塞连在吗?”

从约塞连紧扣的手指里,科恩中校惊恐而敌对地使劲抽出手臂。“放开我,你这白痴!”他狂暴地叫喊道,愤怒的目光带着报复性的赞许,因为内特利跳到约塞连背后,一把将他拖开了。“那疯子到底是谁?”

“我在这儿,准尉。我们回去吧。你怎么这么肯定?你从没回答过我的问题。”

“就是最新发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莱佩奇胶炮,”约塞连回答说,“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个飞机编队粘在一起。”

“看见了吧?我说过他在这儿。”

“什么莱佩奇炮?”科恩中校好奇地询问。

“什么问题?”

一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约塞连醉醺醺地侧身走近科恩中校,骗他说德国人把新式莱佩奇炮运到了前线。

“我们刚才谈什么,就是什么。”

再没有任何希望了。到第二周过一半的时候,中队每个人都开始跟饿鬼乔一副模样了。饿鬼乔没有被安排飞行任务,他总是在梦中恐怖地尖叫。他是唯一还能睡觉的人。一整夜,士兵们仿佛哑口鬼魂,嘴里叼着烟在帐篷外的黑暗中游荡。到了白天,他们萎靡不振地聚在一起,徒然盯着那条轰炸线,或者凝望丹尼卡医生静止的身影,他正坐在那块可怕的手写招牌下紧闭的医务室门前。他们开始自编毫无幽默感的郁闷笑话,还捏造灾难性的谣言,说什么毁灭正在博洛尼亚等着他们。

“重要吗?”

米洛怀疑地绷起了脸。“邓巴说根本没有上帝。”

“我不记得它重不重要了。上帝作证,我真想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对上帝起誓,跟这事毫无关系。”约塞连回复米洛说。

“上帝根本不存在。”

“我当然在甘薯里放了洗衣皂,”斯纳克下士向约塞连承认道,“那是你叫我干的,对不对?洗衣皂最好用了。”

“那就是我们刚才谈的,”约塞连大叫,“你怎么这么肯定?”

“请你找斯纳克下士问问,看他是不是又在甘薯里放了洗衣皂。”他鬼鬼祟祟地恳求道,“斯纳克下士信任你,如果你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会跟你说实话的。他一告诉你,你就过来告诉我。”

“嘿,你肯定前灯都开了吗?”内特利叫道。

但是克莱文杰确实忘了,而现在他死了。那时,克莱文杰被那个事件弄得非常烦乱,约塞连也没胆子告诉他,对于致使又一次轰炸任务不必要延期的腹泻大流行,自己也该负责任。米洛更是坐卧不安,可能有人又给他的中队下了毒,于是他忙乱焦急地跑来向约塞连求助。

“开了,开了。要我怎样?挡风玻璃上全是雨,从后座看都是黑乎乎的。”

“敌人,”约塞连字斟句酌地反驳道,“就是让你送命的人,不管他站在哪一边,这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你可不要忘记这一点,因为你记得越久,就可能活得越久。”

“美丽,美丽的雨。”

克莱文杰坐了一会儿,好像被人打了耳光。“祝贺你!”他刻薄地喊道,那条极细的乳白色线条紧紧围绕他的嘴唇,形成毫无血色、向内挤压的一道环,“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态度,可以给予敌人更大的宽慰。”

“希望这雨永远下不完。雨,雨,快走——”

“对谁来说?”约塞连立刻反击,“睁眼看看吧,克莱文杰。对死掉的人来说,谁打赢这场战争他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开。改天——”

“正是如此,”克莱文杰得意地呵斥道,“那么,你说哪一件更重要?”

“——没事再回——”

“我们在谈两件不同的事,”约塞连回答说,厌烦之意十分夸张,“你说的是空军和步兵的关系,而我说的是我和卡思卡特上校的关系。你说的是打赢这场战争,而我说的是打赢这场战争并保全性命。”

“——来。小约约,想要——”

“没错,是这个意思。”克莱文杰坚持道,但似乎有些动摇,“那些受命打赢战争的人,远比我们有资格决定必须轰炸什么目标。”

“——玩。在——”

“你真的是说,我怎样死、为什么死,都不是我的事,而是卡思卡特上校的事?你真是这个意思?”

“——草地,在——”

“——无权质询——”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错过了下一个拐弯路口,把车一路开上了一段陡峭路堤的顶点。向下退行时,吉普车发生了侧翻,轻轻陷在泥土里。受惊之后,众人一片寂静。

“你真是疯了!”

“都没事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低声问道。没人受伤,于是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你们知道,我就这毛病,”他叹息道,“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你们谁一再要我打开前灯,可我就是不听。”

“是的,甚至这一点。我们无权质询——”

“是我一再要你打开前灯的。”

“或者谁在执行时被打死?那为什么?”

“知道,知道。而我就是不听,是不是?真希望有一瓶酒。我确实带了一瓶。瞧,还没打碎。”

“噢,这我都知道,”克莱文杰肯定地说,憔悴的面孔显得苍白,激动的棕色眼睛流溢着诚挚,“但是那些弹药库还在那里,情况没变。你很清楚,我和你一样不赞成卡思卡特上校的做法。”克莱文杰停了一下以示强调,双唇颤抖着,然后对着他的睡袋轻轻打了一拳,“但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必须摧毁哪个目标,或者谁去摧毁,或者——”

“雨进来了,”内特利通告,“我身上都湿了。”

“但不一定是我。你瞧,他们并不在乎由谁炸掉那些弹药库。我们要去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个杂种卡思卡特拿我们去请战。”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打开那瓶黑麦威士忌,喝了一口再传给别人。他们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都喝了酒,只有内特利例外,他一直在徒然地摸索车门把手。酒瓶噗的一声落在他的头上,威士忌灌进他的脖子。他开始抽筋般地挣扎。

“陆地上的弟兄们怎么办?”克莱文杰同样激动地问,“难道因为你不想去,他们就该被人打掉屁股吗?那些弟兄们有权得到空中支援!”

“喂,我们必须出去!”他叫喊道,“我们都会淹死的。”

“到底为什么不行?”约塞连咆哮道,自觉做错了事,便越发激烈地争辩,“难道因为上校想当将军,我就该被人打掉屁股吗?”

“车里有人吗?”克莱文杰关切地问,从路堤顶上打着手电筒往下照。

克莱文杰赞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的说法,约塞连的工作就是被打死在博洛尼亚上空;当约塞连供认是他移动了那条轰炸线,致使轰炸任务被取消时,克莱文杰气得脸色铁青,狂怒地咒骂。

“是克莱文杰!”他们呼喊道。克莱文杰伸手下来拉,他们却想把他拖进车窗里。

“那你就只好被打死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回答道,“你为什么不能把它看作命中注定的,就像我那样?如果我注定要获利销掉这些打火机,再从米洛那里进些便宜的埃及棉花,那么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如果你注定要被打死在博洛尼亚上空,那你就会被打死,所以你也不妨飞出去,死就死得像个男人。我不愿这么说,约塞连,可是你都快成牢骚精了。”

“瞧瞧他们!”克莱文杰愤愤不平地对坐在指挥车驾驶座上咧嘴笑的麦克沃特喊道,“躺在那里,像一群喝醉酒的牲畜。你也在,内特利?你应该感到害臊!来吧——在他们全都死于肺炎之前,帮我把他们拉出来。”

“但是我会被打死在博洛尼亚的,”约塞连恳求道,“我们都会被打死的。”

“嗯,那个想法听着并不坏,”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沉思着说道,“我想我会死于肺炎的。”

“因为那是你的工作。我们都有工作要做。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获利销掉这些芝宝打火机,再从米洛那里进些棉花。你的工作就是炸掉博洛尼亚的弹药库。”

“为什么?”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回答道,双臂抱着那瓶黑麦威士忌,满足地躺倒在污泥里。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一脸轻蔑地慢慢抽回手臂。“我当然能,”他骄傲地说,“但是我做梦都没想过干那种事。”

“哎呀,瞧瞧他在干什么!”克莱文杰恼怒地叫喊道,“你们都起来上车,让我们一起回中队去,行不行?”

“你出什么价,他都不会卖给你,”约塞连答道,“你进来跟他抢生意,他很恼火。其实他对谁都很恼火,上周末个个拉肚子,坏了他食堂的名声。呃,你可以帮助我们。”约塞连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难道你不能用你的油印机仿造几份正式命令,让我们逃掉轰炸博洛尼亚吗?”

“我们不能都回去。这儿得留人帮一级准尉处理汽车,是他签字从调度场借的。”

“但是医药用品有需求。我可以把棉花卷在木牙签上,当成消毒药签销出去。他愿不愿意给个合适的价钱,卖给我?”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舒舒服服地往指挥车里一坐,热情洋溢地咯咯直笑,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那是布莱克上尉的车,”他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们,“刚才我在军官俱乐部拿一串备用钥匙偷了他的车。他还以为今天早上钥匙丢了呢。”

“米洛熟悉黑市。棉花根本没有需求。”

“好哇,真看不出!值得喝一杯。”

“他没有一点想象力。如果他想做交易,我可以在黑市上抛掉许多。”

“你们喝得还不够?”麦克沃特刚发动汽车,克莱文杰便开始责骂,“瞧瞧你们。你们毫不在意灌死自己还是淹死自己,是不是?”

“我?”约塞连耸了耸肩,答道,“我的话不起作用。你该怪那儿每家好餐馆都有的电传打字机。米洛从没见过证券报价机,他请领班讲解的时候,正巧埃及棉花的报价传了出来。‘埃及棉花?’米洛问话老是那副德行,‘埃及棉花卖价多少?’后面我只知道他把该死的整个收成都买了下来。现在可是全砸在手里了。”

“只要不飞死自己就行。”

“全世界的?嗬,真是见鬼!”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幸灾乐祸地欢叫道,“简直是白痴!当时你跟他一起在开罗,为什么不拦着他?”

“喂,打开瓶盖,打开瓶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催促麦克沃特,“再把前灯关掉。只有这么干才行。”

“全部。”

“丹尼卡医生说得没错,”克莱文杰接着说,“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真的很厌烦你们这帮人。”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得意地暗笑。“我次次压倒他,”他沾沾自喜地说,“呃,他那些甩不掉的埃及棉花都怎样了?他买了多少?”

“行了,饶舌鬼,下车,”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命令道,“大家都下车,除了约塞连。约塞连在哪儿?”

“一块零一分。”

“见鬼,别碰我!”约塞连笑着把他推开,“你一身都是泥。”

“那是你的看法,”前一等兵温特格林鼻子一哼,回答道,“我卖一块钱一只。他卖多少?”

克莱文杰盯上了内特利。“你才是真的让我吃惊。你知道你身上什么味儿吗?你不想法让他别惹麻烦,反倒跟他一样喝得烂醉。万一他跟阿普尔比再打一架怎么办?”克莱文杰听见约塞连在笑,警觉地瞪大双眼,“他没有跟阿普尔比再打一架,是不是?”

“他肯定在卖,”约塞连告诉他,“他的可不是偷来的。”

“这次没有。”邓巴说。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米洛现在也不卖打火机了,不是吗?”

“没有,这次没有。这次我干得更漂亮。”

“米洛知道你在卖打火机吗?”

“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也天赋异禀,可以让不同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个多么讨厌的家伙。”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来皮亚诺萨岛核实米洛和埃及棉花一事时,笑着向约塞连吐露道,“如果有人配得晋升,那就是我。”实际上,他调到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做邮件管理员不久,便接连升级,已经升到了下士,后来因为公开品评自己的上级军官,说话又很难听,结果一下子又被降为列兵。成功的醉人滋味向他进一步灌输道德感,激发了他勃勃的雄心,要去开创更为崇高的业绩。“你想买几只芝宝打火机吗?”他问约塞连,“这可是直接从军需军官那儿偷来的。”

“他没有!”克莱文杰喘着气说。

“作战?”卡吉尔上校吓呆了,“哦,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当然,我不会真正在意参加作战的,可是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于行政管理。我也天赋异禀,可以让不同的人意见一致。”

“他打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兴奋得大叫,“真该喝上一杯。”

“你真想参加作战?”前一等兵温特格林问道。

“可这样就麻烦了!”克莱文杰深感忧虑地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惹科恩中校?呃,灯怎么啦?怎么全都黑成这样?”

“他天赋异禀,可以让不同的人一致认为他是个多么讨厌的家伙。”卡吉尔上校惹人厌恶地向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吐露道,希望他把这句刺耳的谣言传扬出去,传遍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如果有人配得上那个作战指挥的职位,那就是我。甚至我们要求获得那枚勋章,都还是我的主意呢。”

“我关掉了。”麦克沃特回答说,“你瞧,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对的,关掉前灯好多了。”

“我所想的并不只是为德里德尔将军飞作战任务,”他宽容地解释道,温和地一笑,“我更是在想替代德里德尔将军,或许超越德里德尔将军,这样我还可以指挥其他许多将军。你知道,我最宝贵的才能主要在于行政管理。我天赋异禀,可以让不同的人意见一致。”

“你疯啦?”克莱文杰尖叫道,猛地扑向前去,吧嗒一声打开了前灯。他几近歇斯底里地扭过身,面对约塞连。“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弄得他们全跟你一副德行!要是雨停了,我们明天就得飞博洛尼亚。你们得有健康的身体。”

佩克姆将军刚刚获得勋章,就立刻要求承担更多职责。依照佩克姆将军的意见,战区所有作战部队都应归他亲任指挥官的特种兵团指挥。假如向敌军投掷炸弹算不得特勤,他时常自言自语,带着每次与人争辩时必有的那种通情达理的痛苦微笑,那么他不禁要问,究竟什么才可以算。他表示温厚的遗憾,谢绝了担任德里德尔将军手下的作战指挥。

“雨再也不会停了。不,长官,像这样的雨也许真的会下到永远。”

卡思卡特上校欣喜若狂,因为解脱了轰炸博洛尼亚的棘手承诺,又无损他主动请战让部下去做而赢得的英勇名声。德里德尔将军也对攻克博洛尼亚感到满意,虽然穆达士上校为了告知这个消息而把他叫醒,令他颇为恼火。司令部同样很满意,于是决定给攻占这座城市的指挥官颁授一枚勋章。攻占这座城市的指挥官并不存在,他们便把勋章转授佩克姆将军,因为佩克姆将军是唯一主动伸手索要的军官。

“雨已经停了!”有人说,于是整车人陷入沉寂。

“我们。”

“你们这些可怜的杂种。”过了一会儿,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充满同情地低语道。

“谁占领了博洛尼亚?”

“雨真的停了?”约塞连温顺地问道。

“他们占领了博洛尼亚,”科恩中校告诉他,“我觉得你想听到这个消息。”

麦克沃特关掉雨刷,想要看个明白。雨早已停了,天空正渐渐放晴。月亮隔着一层轻纱般的褐色薄雾,却也清晰可见。

“你干吗吵醒我?”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抱怨道。

“唉,好吧,”麦克沃特冷静而抑扬顿挫地说,“谁他妈在乎。”

“任务当然取消了。你以为我们现在要去轰炸自己的部队?”

“别担心,弟兄们,”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说,“明天跑道还太软,用不了。说不定机场还没干透就又下起雨来了。”

“因为他们占领了博洛尼亚,长官。轰炸任务没被取消吗?”

“你这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他们急急驶回中队时,饿鬼乔在帐篷里叫喊。

“你在胡说些什么,布莱克?”科恩中校咆哮道,“为什么要取消轰炸任务?”

“天哪,他今晚上回来了?我以为他跟军邮班机还在罗马呢。”

“他们夜里占领了博洛尼亚,长官。轰炸任务取消了吗?”

“哎!哎—哟!哎——哟!”饿鬼乔叫喊道。

“你干吗吵醒我?”科恩中校抱怨道。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浑身战栗。“那家伙让我心惊肉跳,”他不高兴地低语道,“嘿,弗卢姆上尉到底出什么事了?”

布莱克上尉挣扎着坐起来,开始有条有理地抓挠那两条瘦得像柴火棍的长腿。不一会儿,他穿上衣服,眯着眼睛,满脸恼火,胡子也没刮就走出帐篷。天空晴朗、暖和。他镇定地凝视那张地图。的确如此,他们攻占了博洛尼亚。情报室内,科洛尼下士已经在处理导航工具包里的博洛尼亚地图了。布莱克上尉大声打了个哈欠,坐下来,把两脚跷到桌子上,然后给科恩中校打电话。

“有个家伙让我心惊肉跳。上星期我在树林里看见他吃野莓。他再也不睡拖车房了。那模样就像个鬼。”

“他们占领了博洛尼亚,长官,”科洛尼下士说,“我觉得你想听到这个消息。轰炸任务取消了吗?”

“饿鬼乔是害怕不得不接替哪个参加病号检阅的人上阵,虽然病号检阅已经取消了。几天前的晚上,他想宰了哈弗迈耶,却栽进了约塞连的壕沟,你看到了吗?”

“你干吗摇醒我?”布莱克上尉抱怨道。

“哎—哟!”饿鬼乔叫喊道,“哎!哎—哟!哎——哟!”

第二天清早,科洛尼下士偷偷溜进布莱克上尉的帐篷,手伸进蚊帐,摸到潮湿的肩胛,轻轻摇动,直到布莱克上尉睁开双眼。

“真高兴食堂里再没有弗卢姆的影子了。再没有‘递一下盐,沃特’之类的话了。”

半夜里,约塞连敲了木头,交叉了手指,又踮着脚尖溜出帐篷,把那条轰炸线移过了博洛尼亚。

“或者‘递一下面包,弗雷德’。”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等事,”克莱文杰以抑扬的声调对约塞连叫喊道,既是异议又有怀疑,“这彻底回到了原始的迷信。他们在混淆因果关系。这和敲木头或者交叉手指一样没有道理。他们真的相信,只要有人半夜悄悄走近地图,把轰炸线移过博洛尼亚,我们明天就不必飞那次轰炸任务了。你能想象吗?你我一定是仅剩的两个理性的人。”

“或者‘给我根甜菜,彼特’。”

饿鬼乔与赫普尔的猫打拳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两地的雨都停了。机场跑道开始干了,可能要花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才能硬结,但天空一直是万里无云。每个人心中郁结的不满都化作了憎恨。起初,他们憎恨大陆上的步兵,因为他们未能攻占博洛尼亚。之后,他们开始憎恨那条轰炸线本身。一连几个小时,他们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猩红的缎带,憎恨它,因为它不肯往上移动,把那城市包围起来。夜幕降临,他们拿着手电筒聚集在黑暗之中,继续默默哀求地守着那条轰炸线,场面阴森森的,仿佛他们希望通过阴郁的祷告,可以合力将红缎带上移。

“滚开,滚开,”饿鬼乔叫喊道,“我说了滚开,滚开,你这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

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雨不停地下,而他们没有希望,因为他们都知道雨是要停的。皮亚诺萨的雨果真停了,博洛尼亚便下起来。博洛尼亚不下雨了,皮亚诺萨便又开始下。如果两头都不下雨,便出现一些奇特的、无法解释的现象,比如流行性腹泻到处传播,或者轰炸路线出现了移动。前六天里,他们集合了四次,听完简令就给打发回了驻地。一次,他们起飞了,正在编队飞行,指挥塔就把他们召了回来。雨越下,他们就越受折磨。他们越是受折磨,就越是祈求雨不停地下。整个夜晚,他们仰望天空,满天星斗令人悲哀。整个白天,他们盯着那个巨大的、摇摆不定的报架——意大利地图上的轰炸线。地图在风中飘荡,每次开始下雨就被拖到情报室的遮雨棚底下。轰炸线是一条窄窄的红色缎带,标明了意大利大陆各个地区盟军地面部队的最前沿阵地。

“至少我们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梦,”邓巴挖苦地议论道,“他梦见了该死、龌龊至极的杂种们。”

这是奈特中士和一次次残酷的任务延期造成的,因为第一天上午他们正要登机,突然来了一辆吉普车,通知说博洛尼亚正在下雨,轰炸任务延期。等他们回到中队驻地,皮亚诺萨也下起了雨,于是这一天他们只好木然地凝视情报室遮雨棚下那张地图上的轰炸线,昏昏欲睡地想来想去,这次实在是没有退路了。钉在地图上横跨大陆的窄窄的红缎带,便是鲜明的证据:进入意大利的地面部队被牵制在目标以南四十二英里的地方,根本无法逾越这段距离,因此他们不可能及时攻下这座城市。皮亚诺萨岛的军人们绝对逃不掉飞博洛尼亚的任务,他们陷入了困境。

那天深夜,饿鬼乔梦见赫普尔的猫睡在他脸上,憋得他透不过气,而醒来时,赫普尔的猫就是睡在他脸上。他的痛苦骇人之极,那尖厉、怪异的号叫,划破了月下的黑暗,像一股毁灭性的冲击,回荡良久。随后是令人麻木的沉寂,接着他的帐篷里又传来一阵放纵的喧嚣。

内特利迷茫地坐在卡车铺板上,双手捂住那张阴沉、年轻的脸,没有回答。

约塞连是最先去那里的几个人之一。他冲进帐篷时,饿鬼乔手里早拿着枪,正拼命挣脱被赫普尔扭住的胳膊,要开枪打那猫。那猫则不停地嗥叫着、凶猛地作势欲扑,要使他分心,免得开枪打了赫普尔。两人都穿着军用内衣。头顶上方的透明玻璃灯泡吊在松弛的电线上,正疯狂地摇荡着,纷杂的黑影乱作一团地不停旋转、晃动,整个帐篷也因此像是在旋转。约塞连本能地伸出双臂以求平衡,然后朝前直扑过去,一个不可思议的俯冲,把三名斗士一起撞翻在地,压在身下。他从混战中脱开身,一手揪住一个家伙的后颈——饿鬼乔和那猫的后颈。饿鬼乔和那猫凶狠地彼此怒视。那猫冲着饿鬼乔敌意地嗥叫,饿鬼乔猛地挥拳想揍扁它。

“哎,怎么回事啊?”小桑普森紧张地问道,“博洛尼亚不可能那么危险,对吧?”

“要公平对抗。”约塞连裁定道,于是那些惊恐万状的人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开始欣喜若狂地喝彩。“我们要公平对抗。”约塞连把饿鬼乔和猫带到外面,依旧一手揪住一个家伙的后颈,把他们分开,然后正式解释道。“可以使用拳头、牙齿和爪子,但不能用枪。”他警告饿鬼乔。“不准嗥。”他严厉警告那猫。“我一放开你们,就开打。双方扭在一起就马上分开,接着再打。开始!”

其实,触发博洛尼亚大恐慌的不是布莱克上尉,而是奈特中士;他一听说是这个攻击目标,就悄悄溜下卡车再去取两件防弹衣,于是大家纷纷跑回降落伞室,还没取完多余的防弹衣,那阴郁队列就乱成一团,变为疯狂的哄抢。

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特爱看热闹的无聊人,可是当约塞连松手的时候,那猫竟立刻害怕起来,可耻地逃离了饿鬼乔,像个卑劣的懦夫。于是宣布饿鬼乔获胜。他高昂起皱缩的头,直挺着干瘦的胸膛,脸上挂着优胜者自豪的微笑,得意地阔步而去。他得胜归来,又梦见赫普尔的猫睡在他脸上,憋得他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