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相信官方报告,”约塞连生硬地提醒他,“那是交易的一部分。”
“可这怎么可能?”牧师脸色发青地反驳道,显得又生气又迷惑,“他逃走时,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看见的。官方报告说,你拦住了一个来暗杀他们的纳粹刺客。”
“什么交易?”
“那是内特利的女朋友。她在追踪我,不是要刺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自从那天我把内特利的死讯透露给她,她就老想杀我。”
“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交易。如果我逢人就讲他们的好话,并且绝不对任何人批评他们迫使其他官兵飞更多的任务,他们就把我当成大英雄送回国。”
“肯定是。科恩中校说是。”
牧师惊恐至极,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毛发倒竖,一脸好斗的惊慌。“这太可怕了!这是一桩可耻的丑恶交易,不是吗?”
约塞连弄明白以后,不由得冷笑起来。“那不是什么纳粹刺客。”
“令人作呕。”约塞连回答道,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只让后脑勺靠在枕头上,“我想我们都同意用‘令人作呕’来形容。”
“就是来这里暗杀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那个。是你救了他们。你在楼厅上跟他格斗,差点被他刺死了。你能活下来真是幸运。”
“那你怎么会接受呢?”
“什么纳粹刺客?”
“要么接受,要么上军事法庭,牧师。”
“是的,当然。你冒着生命危险阻止了那个纳粹刺客。这是非常高尚的行为。”
“噢,”牧师用手背捂着嘴,懊悔不已地叫道,他不安地坐回椅子上,“我真不该说那番话。”
“骄傲?”
“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跟一帮罪犯在一起。”
牧师又红了脸,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后变得十分恭敬。“也许像书,或者别的什么。我希望真能做点什么让你高兴。你知道,约塞连,我们都特别为你感到骄傲。”
“当然。那么,只要你认为正确,就应当做。”牧师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就此解决了争论,随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约塞连快活地取笑他:“比如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
“别担心,”过了一会儿,约塞连悲伤地笑笑说,“我不会这么做。”
“是的,”牧师热烈赞同道,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的,我想这确实不错。”他冲动地将身体倾向约塞连,显出笨拙的关切,“约塞连,你住院期间,我可以为你帮点什么忙呢?需要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但你必须做,”牧师关切地倾过身来,坚持道,“真的,你必须做。我没有权利影响你。我真的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噢,这很不错。嗯,不是吗?”
“你没有影响我。”约塞连吃力地翻过身去,侧躺着,然后严肃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主啊,牧师!你认为那是一桩罪吗?救卡思卡特上校的命!就是这桩罪行,我不想让它出现在我的档案里。”
“可以让我忘记烦恼,”牧师又耸耸肩回答道,“再说,我也有事可干了。”
牧师谨慎地回到主题上来。“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这样做有用处吗?”
“我要飞更多任务。或者我也许真的会临阵脱逃,让他们抓我。他们大概会的。”
牧师耸了耸肩。“我一直在祷告,”他坦白道,“我尽可能待在帐篷里。惠特科姆中士每次离开这个地区,我都要祷告,这样他就抓不住我了。”
“而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你不想进监狱的。”
约塞连想起第一次与牧师谈话的情景,不觉笑了起来。“你看,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医院,现在我又在医院了。最近我就见过你一次,也是在医院里。你都去哪儿了?”
“那么我想,我只得不停地飞任务,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是啊,”牧师说着,两片红晕悄悄爬上他的面颊,显得顽皮而快乐,“是啊,那太好了。”
“可你也许会送命。”
听了牧师带来的消息,约塞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
“那么我想,我不再飞任何任务了吧。”
“我为你高兴呀,”牧师激动、坦率而快乐地回答道,“我在大队司令部里听说你受了重伤,又听说如果你活下来,就送你回国。科恩中校说,你的情况很危急,不过我刚才从一位医生那儿得知,你的伤其实非常轻微,大概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出院。你没有任何危险。伤势根本不严重。”
“你怎么办呢?”
但是约塞连听不见牧师的话,又闭上了眼睛。有人给他啜了几口水,踮着脚尖走了。他睡了一阵,醒来时感觉很好,于是转过头去对牧师笑笑,却看见阿费坐在那里。约塞连本能地呻吟起来,极度烦躁地板起面孔。这时阿费得意地哈哈大笑,问他感觉如何。约塞连问他为什么没有进监狱,阿费显得很是糊涂。约塞连闭上眼睛,要逼他走。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阿费已经走了,而牧师又坐在那里了。约塞连见牧师快活地咧嘴笑着,不由得笑出声来,便问牧师到底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不知道。”
“也许我是你的伙伴。”牧师回答道。
“你会让他们送你回国吗?”
“谁是我的伙伴?”他看见牧师坐在科恩中校刚才坐的地方便问道。
“我不知道。外面热吗?这里非常暖和。”
约塞连顿觉冰冷、衰弱,浑身冒汗。
“外面很冷。”牧师说。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你知道,”约塞连回忆道,“出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也许是我做梦吧。我觉得刚才来过一个陌生人,对我说他抓住了我的伙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他们给约塞连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过去。他口干舌燥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乙醚气味。科恩中校也在床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他穿着宽松肥大的橄榄绿衬衣和裤子,棕色的脸上胡须密密匝匝的,挂着一丝温和而淡漠的笑。他正双掌齐上,轻轻摩挲着他的秃脑门。约塞连刚刚醒来,他便俯下身去咯咯笑着,语气极为友好地向约塞连保证,只要约塞连不死,他们做的那笔交易就仍然有效。约塞连呕吐起来,科恩中校听到第一声就跳起身来,厌恶地逃了出去,于是约塞连心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吧,黑暗之中总有一线光明;想着想着,又坠回透不过气来的昏睡中去了。一只指甲尖尖的手粗暴地摇醒了他,他翻过身,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正朝他撅着嘴,恶意地怒目而视,并且夸口道:
“我觉得不是,”牧师告诉他,“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过那个人了。”
“我们给他做全身麻醉,叫他昏睡过去,然后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那他就真的说过这话了。‘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他说,‘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的样子。不知道谁是我的伙伴。”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说。
“我愿意这样想:我是你的伙伴。约塞连,”牧师谦恭诚恳地说,“他们肯定是抓住我了。他们记下了我的号码,一直在监视我,而且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他们审问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不要全身麻醉。”约塞连说。
“不,我看他说的不是你,”约塞连判定,“我认为应该是内特利或者邓巴这种人。嗯,或者死在战争中的什么人,比如克莱文杰、奥尔、多布斯、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约塞连突然惊骇地长吸一口气,摇摇头。“我才明白,”他叫道,“他们夺走了我所有的伙伴,不是吗?剩下的只有我和饿鬼乔了。”他看见牧师的脸色变得煞白,不由得恐惧起来。“牧师,怎么了?”
“我们可以给他做全身麻醉。乙醚就在这里。”
“饿鬼乔死了。”
“多嘴多舌,”一个医生愤怒地嘲笑道,“我们就不能叫他住嘴吗?”
“上帝啊,不!执行任务时吗?”
“别动手术。”约塞连说着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他睡觉时死在梦中。他们发现他脸上趴了一只猫。”
“不,这不是,这是他的心脏。我敢跟你打五分钱的赌,这才是他的肝。我这就动手术查清楚。我应该先洗手吗?”
“可怜的杂种,”约塞连说着哭了起来,侧过头去把眼泪藏在肩窝里。牧师没有道别就走了。约塞连吃了点东西睡着了。夜里,一只手把他摇醒。他睁开眼睛,见一个瘦削、猥琐的男人穿着病员的浴袍和睡裤,下流地假笑着看着他,嘲弄道:
“那是他的胰腺,你这笨蛋。这才是他的肝。”
“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老弟。我们抓到你的伙伴了。”
“我们动手术吧,”另一个医生说,“我们把他切开,直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老是抱怨说肝有毛病。他的肝在这张X光照片上显得很小。”
约塞连慌张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有些惊慌地追问道。
“哎,你认为我们应该救他性命吗?如果我们救他,他们也许会记恨我们的。”
“你会明白的,老弟。你会明白的。”
那个职员翻弄着一些表格收他入院,约塞连一直闭着眼睛装死;随后,他被慢慢推进了一间憋闷的黑屋子,头顶悬挂着灼热的聚光灯,福尔马林和甜腻的酒精的浓厚气味越发强烈了。他还闻到乙醚的气味,听到玻璃器皿叮当作响。他暗地里自鸣得意地笑着听那两个医生沙哑的呼吸声。让他高兴的是,他们以为他失去了知觉,却不知道他在偷听。他听着觉得一切都无聊得很,直到一个医生说:
约塞连伸出一只手要掐那个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费劲地溜远了,随后恶毒地一笑,逃进走廊不见了。约塞连躺在那里一个劲地颤抖,脉搏突突直跳,冰冷的汗水浸得他全身透湿。他在疑惑谁是他的伙伴。医院里一片黑暗、死寂,他找不到手表看看时间。他完全清醒了,于是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卧床不起而无法入睡的黑夜的囚徒,将无穷无尽地等待夜晚慢慢消散,曙光来临。一股令人悸动的寒气从他的双腿往上袭来,他觉得冷,于是想起了斯诺登。斯诺登从来都不是他的伙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有点儿熟悉的年轻人,他受了重伤,在一片从侧炮口射进来、洒在他脸上的刺眼的金色阳光下,冻得快要死去了。这时约塞连正从炸弹舱的顶部往飞机的尾舱爬过去,在此之前多布斯通过对讲机向他哀求,要他去救救炮手,救救炮手。约塞连第一眼看到这恐怖的情景,胃里立刻翻腾起来。他恶心极了,心惊胆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往下爬,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炸弹舱上面的狭窄通道,而急救药箱就放在旁边密封的波纹纸箱里。斯诺登双腿伸展仰面躺在舱板上,仍然笨重地背负着他的防弹衣、防弹钢盔、降落伞背带和飞行救生衣。不远处躺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小个子尾炮炮手。约塞连看见伤口在斯诺登的大腿外侧,好像足有一只橄榄球那么大,那么深,并且根本无法分辨哪是浸透鲜血的飞行服碎布,哪是烂乎乎的血肉。
“你不能给他治疗,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急救药箱里没有吗啡,没有帮助斯诺登减轻痛苦的保护,只剩下张开的伤口令人麻木的震撼。药箱里的十二支吗啡针全被人偷走了,代之以一张字迹工整的纸条,上面写着:“有益于M&M企业就是有益于国家。米洛·明德宾德。”约塞连破口咒骂米洛,只得拿了两片阿司匹林,往斯诺登苍白的嘴唇里喂,而斯诺登已经吃不进了。不过他还是先匆匆忙忙拿了一条止血带绑住斯诺登的大腿,因为在最初手忙脚乱的片刻间,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只知道必须马上采取适当的措施,却想不出来还能做点什么。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完全垮掉。斯诺登一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哪条动脉在出血,但约塞连却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绑扎止血带,因为他并不知道如何使用止血带。他假充熟练和沉稳的样子工作着,觉得斯诺登失神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止血带还没扎好,他就恢复了镇定,于是马上把它松开,以减少坏疽的危险。这时他的头脑已经清楚了,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他在急救药箱里乱翻,要找一把剪刀。
“好吧,带他走吧。希望这杂种真的死掉。”
“我冷,”斯诺登轻声说,“我冷。”
“他昏过去了,”他听见一个医生说,“能不能让我们先给他治疗,不然就太晚了。他真的会死。”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笑着安慰道,“你很快就没事了。”
约塞连闭上眼睛,希望他们以为他失去知觉了。
“我冷,”斯诺登又说,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如孩子般天真,“我冷。”
“我们把大拇指戳进他的伤口里,挖一挖吧。”瘦长脸男人提议道。
“好了,好了。”约塞连说,因为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别的,“好了,好了。”
“我们要求你同我们合作,约—约。我们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们。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冷,”斯诺登呜咽道,“我冷。”
“大家都叫我约—约。”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这个狗杂种活该。”肥胖、粗鲁的上校说,“好吧,约翰,我们开诚布公地说说吧。我们要知道事实。”
约塞连害怕起来,动作也加快了。他终于找到了一把剪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剪开斯诺登的飞行服,从伤口处一路往上剪到大腿根。他剪开厚厚的华达呢,绕着大腿齐齐剪了一圈。约塞连剪着剪着,那小不点尾炮炮手醒了过来,看了看他,就又昏过去了。斯诺登把头扭到另一边,好直直盯着约塞连。他虚弱无神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暗淡、沉陷的微光。约塞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顺着飞行服的内侧接缝往下剪。那豁开的伤口——令人毛骨悚然的肌肉纤维抽搐、悸动着,他看见那后面深深潜藏在涌流的淋漓鲜血底下的是一段黏糊糊的骨管吗?——正流淌着几道细细的血线,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不过是黏稠而殷红的,一边滴落一边凝结。约塞连把飞行服一剪到底,然后剥开已经分离的裤管。裤管扑的一声落在舱板上,露出卡其布衬裤的底边,有一侧饥渴般地浸透了血污。斯诺登赤裸的大腿显得那么苍白、可怕,他白得出奇的小腿上那些细软、拳曲的淡黄色汗毛显得那么毫无生气、难以索解,约塞连看着不觉惊呆了。现在他看见那伤口并没有橄榄球那么大,而跟他的手掌大小差不多,里面烂乎乎的非常深,看不大清楚。只见血淋淋的肌肉抽搐着,像新鲜的汉堡包牛肉。见斯诺登已没有生命危险,约塞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伤口内的血已经开始凝结,只要给他包扎一下,让他保持镇静,等待飞机降落就可以了。约塞连从急救药箱拿出几包磺胺药粉。他轻轻推着斯诺登,让他稍微侧一侧身子。这时斯诺登颤抖起来。
“好得很!”
“我弄疼你了吗?”
“但他还在流血不止。你看不见吗?他甚至会死掉的。”
“我冷,”斯诺登呜咽道,“我冷。”
“如果他精神错乱,就把他留在这儿,他也许会说出什么可以入罪的话来。”
“好了,好了,”约塞连说,“好了,好了。”
“他精神错乱了,”一个医生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把他带回里面去治疗?”
“我冷。我冷。”
“让我来对付他。”一个瘦长脸的男人催促道,这人一双刻薄的深眼窝,一张歹毒的薄嘴唇。“你以为你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他问约塞连。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不,不,你没弄明白。”
“太疼了。”斯诺登突然痛苦、急迫地一缩,叫喊起来。
“一种天真状态。”
约塞连又发疯似的在急救药箱里一通乱翻,想找吗啡,却只找到米洛的纸条和一瓶阿司匹林。他诅咒着米洛,拿了两片药送到斯诺登嘴边。他没有水给他服药。斯诺登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不愿吃阿司匹林。他的脸苍白而毫无血色。约塞连摘下斯诺登的防弹钢盔,把他的头放到舱板上。
“不,不。你出生在哪个州?”
“我冷,”斯诺登半闭着眼睛呻吟道,“我冷。”
“在战场上。”他回答说。
他的嘴唇边缘开始发青。约塞连茫然无措。他不知道要不要扯开斯诺登的伞包,把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身上。机舱里十分暖和。斯诺登出乎意料地抬眼望望,无力而顺从地向他微微一笑,然后挪了挪屁股,好让约塞连给伤口敷上磺胺药粉。约塞连继续干着,又恢复了信心,开始乐观起来。飞机进入一股下陷气流之中,颠簸得非常厉害,于是他惊恐地想起自己的降落伞还在前头的机鼻里,但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了。他一包接一包把那白色的结晶粉撒进血糊糊的椭圆形伤口里,直到看不见一点红色,然后忧虑地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壮着胆子赤手拿起悬在外面正在变干的碎肉塞回伤口。他急忙用一大块棉纱布盖住伤口,又迅速把手缩了回来。这场短暂的考验过去了,他紧张地笑了笑。实际接触死肉远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恶心,于是他寻找借口一次一次用手指抚摸伤口,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勇气。
这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让约塞连联想起审问牧师并裁决他有罪的那个肥胖、粗鲁的上校。透过一层玻璃似的薄膜,约塞连瞪着他。浓厚的福尔马林和酒精的味道使空气变得甜腻。
之后他开始用一卷绷带绑住那块纱布。他拿着绷带第二次绕过斯诺登的大腿时,看见他的大腿内侧还有个小洞,弹片就是从这里穿进去的。这是个圆圆的、翻缩着的伤口,大小相当于一个两角五分硬币,边缘青紫,中央黑黑的,那里血已经结壳了。约塞连也给这个伤口撒上了磺胺药粉,再继续往斯诺登的大腿上缠绷带,直到把那块纱布包扎牢固为止。然后他剪断绷带,把绷带头从中间撕开。他打了个整齐的方结,整个捆扎停当。他知道包扎得很好,于是得意地跪坐在后脚跟上,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由衷而友善地对斯诺登咧嘴笑了。
“你不能收他入院,得等我批准。”一个肥胖、粗鲁的上校说。他留着小胡子,一张红润的大脸几乎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就像一只大煎锅的平底。“你出生在哪里?”
“我冷,”斯诺登呻吟道,“我冷。”
“你不能给他动手术,得等我收他入院。”一个职员说。
“你很快就没事了,小伙子,”约塞连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保证道,“一切都已控制住了。”
“多嘴多舌,”第一个医生挖苦地抱怨道,“我给他动手术,他要这么唠叨不停吗?”
斯诺登虚弱地摇摇头。“我冷,”他又说,眼睛像石头一样呆滞、无光,“我冷。”
“不要切。”约塞连说。透过渐渐升腾的麻木的大雾,他感觉到两个陌生人正准备把他切开。
“好了,好了,”约塞连说着越来越疑虑和惊恐,“好了,好了,我们马上就着陆了,丹尼卡医生会来照料你。”
“不是那儿,你这笨蛋!”
但斯诺登还是不停地摇头,终于,他的下巴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地动了一下,指示着下面他的腋窝。约塞连弯腰仔细察看,只见就在防弹衣的袖孔上方,一片颜色奇怪的污迹从飞行服里渗透出来。约塞连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子停跳了,然后激烈地咚咚跳个不停,让他气都喘不过来。斯诺登的防弹衣里面还有伤。约塞连一把扯开防弹衣的摁扣,不由得疯狂地尖叫起来,只见斯诺登的内脏一涌而出,滑到舱板上热烘烘地堆了一堆,而且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流。一块三英寸多的弹片从他另一侧手臂的正下方射了进去,一路穿行,在这边肋骨处炸开一个巨大的洞,把他肚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带了出来。约塞连又一次尖叫起来,双手使劲捂住眼睛。他吓得牙齿咯咯打战。他强迫自己再看一眼。他一边盯着,一边刻薄地想:很好,上帝的赐物都在这儿了——肝、肺、肾、肋骨、胃,还有斯诺登那天午饭吃的一些炖番茄。约塞连最讨厌炖番茄,他头晕目眩地转过身去,掐住热辣辣的喉咙呕吐起来。约塞连正呕吐着,那个尾炮炮手醒了过来,看了斯登诺一眼,又昏过去了。约塞连吐完后浑身软绵绵的,只觉得精疲力竭,内心充满痛苦和绝望。他虚弱地回转身面对斯诺登,只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急促,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约塞连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着手救他。
“像这样?”
“我冷,”斯诺登呜咽道,“我冷。”
“不,另一把才是。好吧,如果你想动手术,那就开始切吧。切开。”
“好了,好了,”约塞连机械地嘟哝着,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好了,好了。”
“可我还从没有过动手术的机会呢。哪一把是手术刀?这把是吗?”
约塞连也冷,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低头沮丧地盯着斯诺登乱七八糟流了一地的可怕秘密,只觉得一身鸡皮疙瘩在噼啪作响。从他的内脏里很容易读出这点信息:人是物质,那就是斯诺登的秘密。把他扔出窗口,他会坠落。拿火点着他,他会燃烧。把他埋掉,他会腐烂,跟别的各种垃圾一样。精神一去,人即是垃圾。这便是斯诺登的秘密。成熟就是一切。
“他不需要动手术,”另一个医生抱怨道,“这是个小伤口。我们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缝几针就好了。”
“我冷,”斯诺登说,“我冷。”
“看看谁在插嘴,”一个医生抱怨道,“多嘴多舌。我们还要不要动手术?”
“好了,好了,”约塞连说,“好了,好了。”他扯开斯诺登的伞包,把白色的尼龙降落伞布盖在他身上。
“别切。”约塞连含混、僵硬地说。
“我冷。”
“你切。”另一个说。
“好了,好了。”
“切开。”一个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