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们处于非常糟糕的战略劣势,我们全都一丝不挂。对于那个不得不下楼穿过门厅去取衣服的人来说,这将是很不体面、很难堪的。”
“噢,不,比尔,”将军叹了口气回答道,“天气好的时候,在平原指挥一场钳形攻势对付全面出动的敌人,你也许是个奇才,但是换个地方你就不一定想得那么清楚了。我们为什么要留住她呢?”
“是的,菲尔波,你说得很对,”将军说,“正因为如此,你就是做这事的那个人。去吧。”
“我们现在就冲过去把她夺回来,路!”另一个军官怂恿道,“我们人多,可以包围——”
“光着身子,长官?”
内特利被人当场揭穿,心虚得满脸通红,于是更加忙乱地给她一件件套上衣服。她睡得很熟,呼吸均匀,好像在轻轻打鼾。
“如果你愿意,就带上你的枕头吧。你下楼捡我的内衣和裤子时,带点香烟回来,好吗?”
“上帝啊,带她走吧,”将军松了口气,大声说,“她简直让我们捉摸不透。至少,她可以嫌我们付给她的百来块美元太少,心生怨恨嘛,但她连这都不愿意做。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好像很喜欢她。瞧瞧,他装作给她穿长袜,手指倒在她大腿里面摸来摸去。”
“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送上来。”约塞连提议道。
“他是认真的。”约塞连说,“你们最好让这姑娘走。”
“好了,将军,”菲尔波松了一口气,“现在我不用去了。”
将军的脸有点发白。“究竟什么事惹他这么生气?”他问约塞连。
“菲尔波,你这个傻瓜。你难道看不出他在说谎吗?”
“我下一个就把你扔出去。”邓巴威胁道。
“你在说谎吗?”
“他们把衣柜都扔出去了,将军。就是刚才听到的那声脆响,我们还以为他们要进来杀我们呢。”
约塞连点点头,菲尔波的希望就此破灭了。约塞连笑了起来,于是帮助内特利搀着他的女人出门进了走廊,上了电梯。她依然头枕着内特利的肩膀熟睡,脸上现出微笑,好像正做着一个美妙的梦。多布斯和邓巴跑到街上去叫出租车。
“衣柜里的东西也扔出去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抬头看了看。他们艰难地爬楼梯去她的公寓,其间她好几次干咽唾沫,可是等到内特利帮她脱掉衣服上床时,她又睡熟了。她一觉睡了十八个小时,而内特利第二天整个上午都在公寓里到处跑,逢人就嘘一声要求安静。等她醒来时,便深深爱上了他。说到底,赢得她的芳心只需做一件事——让她睡一夜好觉。
“他们把什么都扔出去了。”
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时候,姑娘满足地笑了;随后,她在沙沙作响的被单底下懒洋洋地伸了伸修长的双腿,一副春心荡漾的女人痴痴傻笑的样子。她招手让他上床躺在她身边,内特利高兴得晕乎乎地朝她挪去,这时她的小妹妹忽地冲进房间,一下子扑到床上他们俩中间,又一次坏了他的好事。不过内特利满心喜悦,倒也不以为意。内特利的妓女对她妹妹又是拍打又是咒骂,不过这次是带着笑意和满怀感情的,而内特利则洋洋得意地往后一靠,一手搂着一个,感觉强壮有力,能够保护她们。他认定,他们可以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小女孩到年龄后要去上大学,去史密斯、拉德克利夫或布林莫尔学院——他来负责此事。几分钟后,内特利跳下床,扯开嗓门叫喊着向他的朋友宣告他的好运气。他一脸喜气地招呼他们到她的房间来,等他们刚到,却又当着他们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弄得他们一脸惊愕。他在最后一刻才想起,他的女人什么衣服也没穿。
“噢,内德,放松点,”那个细瘦的人说,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厌倦,“你指挥装甲师作战也许还行,但遇到社会生活的困境简直就毫无用处了。我们迟早会找回制服的,到时候我们又是他们的上级了。他们真的把我们的制服扔出去了?这一招真是太妙了。”
“快穿上衣服。”他命令她,并暗自庆幸自己的机警。
“我们记下他们的名字吧,路,还有——”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们干得好。我们的制服也扔了?那可真聪明。没有制服,我们永远无法让人相信我们是上级。”
“为什么?”他重复道,并宠爱地一笑,“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没穿衣服。”
“他们把我们的东西都扔到窗外去了,将军。”
“为什么不想?”她问。
“菲尔波,”一个平静、细瘦、一脸倦容的人说,他一直坐在扶手椅上,甚至没有挪动过一下,“你没有听从命令。我叫你把他们赶出去,你倒去把他们带了进来。难道你看不出这个差别吗?”
“为什么不想?”他惊讶地看着她,“因为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裸体是不对的,这就是为什么。”
但是他转身太迟,没有拉住内特利。原来内特利瞥见另一间屋子里,他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便从上校背后一步蹿进门去了。其他人跟着他一拥而进,直闯到那群赤身裸体的大拿中间。看到他们,饿鬼乔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不相信地一个接一个指点着,然后抱着自己的脑袋和胸肋。两个满身肥膘的家伙蛮横地冲上前来,等他们看见多布斯和邓巴脸上的厌恶和敌意,注意到多布斯双手仍然握着那个在起居室砸东西用的铸铁烟灰架像拿着棍棒似的四下挥舞,这才停住脚步。内特利已经和他的女人在一起了。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随后虚弱地一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内特利欣喜若狂,她以前从未对他笑过。
“为什么不对?”
上校惊恐得脸色煞白。“你们都疯了吗?你们的警徽在哪里?嘿,你!快回到这儿来!”
“因为这是我说的!”内特利满心恼火地发作了,“听着,不许跟我犟嘴。我是男人,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从现在起,我不准你走出这房间,除非你把衣服都穿上。明白了吗?”
“好吧,弟兄们,”邓巴说,“把这个笨蛋铐起来。把这个笨蛋带到警察局去。钥匙扔掉。”
内特利的妓女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疯子。“你疯了吗?出什么事了?”
“你们刚刚扔到窗外去了。”
“我是说一不二的。”
“你看着不像美国上校,倒像前头抱个枕头的大胖子。你要是美国上校,那你的制服在哪里?”
“你疯了!”她怀疑而愤怒地冲他叫喊,从床上跳了下来,嘴里叽里咕噜地骂骂咧咧。她一把扯过衬裤套上,大步朝门口走去。
“德国间谍?我是美国上校。”
内特利昂首挺立,满有男人的威严。“我不准你这个样子离开房间。”他告诉她。
“我要揍你。”邓巴冷冷地警告他。“你是德国间谍,我要叫人把你毙了。”
“你疯了!”冲出房门后,她愤怒地还击,一边不相信地摇着头,“白痴!你这个疯狂的白痴!”
“我要揍你。”那人举起拳头。
“你疯了!”她瘦小的妹妹迈着同样骄傲的步子往外走。
“你在故意重复我的每一句话吗?”
“你给我回来,”内特利命令她,“我也不准你这个样子出去!”
那军官急躁地跺着脚,他因锐气受挫而软了下去。“你在故意重复我的每一句话吗?”
“白痴!”小妹妹从他身旁跳过去之后,回过头来很有尊严地朝他叫喊道,“你这个疯狂的白痴。”
“这是我说的。”邓巴说。
内特利心烦意乱却又毫无办法,好一阵子气得团团打转,随后他飞快地冲进起居室,想阻止他的朋友们看他的女友,而她只穿着一条衬裤正在向他们抱怨呢。
“这是我说的。”
“为什么不能?”邓巴问。
“打住。”邓巴回应道。
“为什么不能?”内特利叫喊道,“因为她现在是我的女人,她没穿戴整齐,你们看她是不对的。”
“嘿,你们这些家伙!”他愤怒地咆哮道,“打住!”
“为什么不对?”邓巴问。
这人跟第一个人一样双手捂住羞处逃走了。内特利冲上去追他,却被第一个军官挡住了去路。此人前面抱了个大枕头,费尽力气地回跑来,活像个跳气球舞的。
“看到了吧?”他的女人耸耸肩,“他是疯了!”
“你的脚趾脏了。”邓巴对他说。
“对,他真是疯了。”她的小妹妹附和道。
“嘿,你们,给我住手,”他叫道,“你们不知道你们这帮人在干什么吗?”
“你不想让我们看她,那就叫她别脱掉衣服嘛。”饿鬼乔辩解道,“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
那人双手捂住羞处,退了出去。邓巴、多布斯和饿鬼乔只管把举得动的东西通通扔出窗口,一边快活、放肆地又号又叫。他们很快扔光了床和沙发上的衣物以及地板上的行李,正准备洗劫一个雪松木衣柜时,里间的门又打开了,一个脖子以上部分长得十分特出的男人赤着脚高傲地走进他们的视野。
“她不肯听我的,”内特利羞怯地承认道,“所以从现在起,她这个样子进来时,你们都必须闭上眼睛,或者看别的地方。好吗?”
“你的脚趾脏了。”邓巴说。
“圣母啊!”他的女人恼怒地叫道,跺着脚冲出了房间。
“出什么事了?”
“圣母啊!”她的小妹妹叫道,跺着脚跟了出去。
邓巴感激地捏了捏奥尔老相好的屁股,把她推还给约塞连;约塞连则双手扶好她的髋部,把她抵靠在门框上,身体淫荡地贴着她慢慢扭动,直到内特利揪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她身上拉开,拽进那间蓝色起居室,在那儿,邓巴已经把眼前的东西一件件从窗户往院子里扔了。多布斯正操起一个烟灰架使劲砸家具。一个赤身裸体、模样滑稽、肚子上有一道泛红的阑尾炎刀疤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吼叫道:
“他是疯了,”约塞连心平气和地评论道,“我当然得承认这一点。”
她拿不准他们到底要她干什么。每一次她倦极而闭上眼睛,他们都把她摇醒,硬要她叫“叔叔”。每一次她叫了“叔叔”,他们又都很失望。她不明白“叔叔”是什么意思。她顺从、迟钝而神情恍惚地坐在沙发上,嘴张着,一身衣服揉成一团,扔在地板的一个角落里。她不知道他们还要光着身子围着她坐多久,在这套豪华的旅馆客房里逼她叫叔叔逼多久。此刻,奥尔的老相好一边对约塞连和邓巴滑稽的醉态放肆地吃吃傻笑,一边引领着内特利和那支穿得五颜六色的救援队朝客房走来。
“嘿,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饿鬼乔质问内特利,“接下来你要干的恐怕是不许她再拉客了吧。”
她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弄得他们极度恼火。她每次打呵欠,他们就粗鲁地摇晃她。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甚至他们威胁说要把她扔出窗户去,她也无所谓。他们是一帮气急败坏的精英人士。她很厌倦,态度漠然,特别想睡觉,她已经一连干了二十二个小时的活了。她很沮丧,这些男人不让她和另外两个同来供他们淫乐的姑娘一起离开。她迷迷糊糊地纳闷,他们笑的时候为什么也要她跟着笑,他们跟她做爱时为什么也要她享受乐趣。对于她,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厌烦。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女人说,“我不准你出去拉客。”
“叔叔。”她说。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瞧见了吧?她根本不在意我们做什么。她根本不在意我们。我们在你眼里毫无意义,是不是?”
“为什么?”他吃惊地尖叫起来,“因为这不体面,这就是为什么!”
“脚。”
“为什么不体面?”
“是的,她真的是毫不在意,不是吗?说‘脚’。”
“因为这就是不体面!”内特利坚持道,“像你这样一个好好的姑娘跑出去找别的男人睡觉,简直就是不对。我会给你你需要的钱,你就不必再做这种事情了。”
“没用,那个办法也没用。她根本不听我们的。她不在意我们逼她还是不逼她,逼她叫叔叔一点都不好玩。”
“那我成天干点什么呢?”
“这没用。”
“干什么?”内特利说,“你的朋友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叔叔。”她说。
“我的朋友跑出去找男人睡觉。”
“是个好的开端。现在,叫叔叔。”
“那就交新朋友!总之,我甚至不许你跟那种姑娘来往!卖淫是不道德的!人人都知道,就连他也知道。”他信心满满地转向那个阅历丰富的老头,“我说得对吗?”
“这非常好。”
“你错了,”老头回答说,“卖淫给了她接触人的机会,提供了新鲜的空气和有益于健康的运动,并且使她免于烦恼。”
“这很好!”
“从现在起,”内特利严厉地向他的女友宣布,“我不准你跟那个邪恶的老头有任何瓜葛。”
她不叫叔叔了。
“滚你的!”他的女人回答说,厌烦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直翻。“他到底要我怎样?”她恳求道,晃了晃拳头。“走开!”她半是威胁半是请求地对他说,“笨蛋!你觉得我的朋友这么糟糕,那就去跟你的朋友说,不要老是来找我的朋友打炮了!”
“不,别叫叔叔。叫叔叔。”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朋友说,“我认为你们这帮家伙不应该再跟她的朋友瞎混,该安顿下来了。”
“叔叔。”她说。
“圣母啊!”他的朋友们叫道,厌烦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直翻。
“你还是不明白,是吗?除非你不想叫叔叔,我们是不能硬逼你叫叔叔的。还不明白吗?我们要你叫叔叔时,别叫叔叔。好了吗?叫叔叔。”
内特利绝对是疯了,他要他们全都马上恋爱结婚。邓巴可以娶奥尔的妓女,约塞连可以爱上达克特护士或者他喜欢的其他什么人。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可以为内特利的父亲工作,在同一个郊区把孩子养大。内特利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些。爱情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浪漫的白痴,于是他们把他赶回卧室,去为布莱克上尉跟他的女人吵架。她同意不再跟布莱克上尉上床,也不再把内特利的钱给他了,但在与那个丑陋、邋遢、放荡、心地肮脏的老头之间的友谊的问题上,她却寸步不让。那老头带着侮辱性的嘲弄神情目睹了内特利鲜花般开放的爱情故事,却不肯承认美国国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审议机构。
“她还是不明白。”
“从现在起,”内特利态度坚决地命令他的女人,“我绝对不准你跟那个恶心的老头再讲一句话。”
“叔叔。”她说。
“又是那个老头吗?”那女人困惑地哀号道,“为什么不准?”
“不,不,叫叔叔。”
“他不喜欢众议院。”
“叔叔。”她说。
“我的妈呀!你出了什么毛病?”
“叫叔叔。”他们对她说。
“是疯了,”她的小妹妹哲学家似的评论道,“他就是出了这种毛病。”
那帮中年军队大拿一定要内特利的妓女叫叔叔,才肯放她走。
“是,”她的姐姐马上表示同意,并用双手扯着她的棕色长发,“他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冒招惹麻烦的风险,只为了救她出来?”阿费傲慢地质问道,“不过别把这话告诉内特利。告诉他,我跟几个非常重要的兄弟会弟兄有个约会,一定得去。”
但是内特利离开以后,她又很想念他,而且对约塞连大发雷霆,因为他用尽全力一拳打在内特利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把他送进了医院。
在罗马,他想念达克特护士。饿鬼乔要投送军邮,一去之后,他就更没什么事情可做了。约塞连实在想念达克特护士,以至于饥渴地走街串巷寻找露西安娜——她的笑和那隐秘的伤疤他从来不曾忘记。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嗜酒、凌乱、眼睛模糊的荡妇——她的白色乳罩总是不胜负荷,橘黄色绸衫老是敞开着,那枚粗俗的橙红色贝雕戒指曾被阿费无情地扔出了她的汽车车窗。他多么渴望这两个女人!他徒劳地找寻她们。他如此深沉地爱恋她们,他知道将永远见不到任何一个了。绝望啮噬着他。幻觉困扰着他。他想要达克特护士——她的裙子高高撩起,修长的大腿一路赤裸到屁股。在一条旅馆之间的小巷里,他被一个单薄又咳咳吐吐的街头妓女拉上,于是跟她干了一回,可是这事没有一丝乐趣,所以他急急赶回士兵公寓,去找那个肥胖、和气的穿青柠色内裤的女佣。她见到他高兴极了,却不能唤起他的欲望。他在那儿早早上了床,一人独睡。他失望地醒来,早饭后在公寓里找了一个活泼、矮胖的女孩胡搞一番,但那也只是略好一点而已,完事之后便把她赶跑了,自己接着睡觉。他一觉睡到午饭时间,便出去给达克特护士买礼物,还给穿青柠色内裤的胖女佣买了一条围巾,让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拥抱他。这下很快就勾起了他对达克特护士的欲火,于是又跑出去色迷迷地到处寻找露西安娜。露西安娜没找到,倒找着了阿费。阿费抵达罗马时,正碰上饿鬼乔随邓巴、内特利和多布斯一起回来。那天晚上,他不愿跟着他们一起醉醺醺地去找人打架,从一帮中年军队大拿手里救出内特利的妓女——他们把她扣在了一家旅馆里,因为她不肯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