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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邓巴

“吓死我了。我跟你说过。”

麦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赌,我朝你帐篷逼过来的时候,一定真的把你吓着了,对吧?”

“我以为你只是在抱怨飞机的噪声呢。”麦克沃特耸耸肩,让步了,“噢,好吧,真他妈的,”他吟唱着说,“我想我就只好不干啰。”

“已经有那么多办法让我送命了,”约塞连议论道,“你还得再找一种。”

然而麦克沃特是不可救药的;虽然他不再掠过约塞连的帐篷了,却绝不放弃低低掠过海滩的任何机会,他的飞机就像一声凶猛低飞的霹雳,从水里的浮筏和沙滩隐蔽的陷坑上呼啸而过。约塞连常常躺在那个陷坑里抚弄达克特护士,不然就跟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玩红心大战、扑克或者皮纳克尔。每天下午,只要两人都没事,约塞连就会去见达克特护士,和她一起来到沙滩上,在那窄窄的一溜齐肩高的沙丘后面坐下,沙丘把他们跟其他军官、士兵前去裸泳的区域分隔开了。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也会去那儿。麦克沃特偶尔会加入,阿费则经常去,他露面时总是肥嘟嘟地穿着整套军装,除了鞋帽,从来不脱衣服。阿费从来不去游泳。其他人都穿着游泳裤,这是出于对达克特护士的尊重,也是出于对克拉默护士的尊重。克拉默护士每次都陪着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去海滩,总是高傲地独自坐在十码开外的地方。除了阿费,谁也没有提起过那些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们在海滩远处众目睽睽之下晒日光浴,或者从沙堤外面那只被白浪激打、在空油桶上颠簸的巨大浮筏上跳水潜泳。克拉默护士一个人坐着,因为她在生约塞连的气,又对达克特护士很失望。

“我想我只是没多少头脑吧。”麦克沃特腼腆地笑笑。

苏·安·达克特护士瞧不起阿费,那是她让约塞连欣赏的无数迷人特质中的又一项。他欣赏苏·安·达克特护士白皙的长腿和柔软的美臀;他冲动而粗鲁地拥抱她的时候,常常忘记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十分纤细而脆弱,无意中把她弄疼了。薄暮时分,他们躺在沙滩上,他喜爱她那种慵懒顺从的态度。她在身边,他能从中获得安慰和镇静。他强烈地渴望一直触摸她,永远与她保持肉体的交流。跟内特利、邓巴和饿鬼乔玩牌的时候,他喜欢用手指松松地握住她的脚踝,指甲背轻柔、怜爱地抚弄她洁白光滑的大腿上那有着细细绒毛的皮肤,或者迷蒙地、感觉愉悦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把他专有的、恭顺的手沿着她贝壳般的脊骨向上滑,直伸到胸罩背后的松紧带下面——她总是穿着两件套泳装,把她那奶头长长的娇小乳房兜住、遮起。他喜爱达克特护士宁静而又满足的反应,她骄傲地把这种对他的依恋感展现出来。饿鬼乔也渴望抚摸达克特护士一番,却不止一次被约塞连令人生畏的怒视吓回去了。达克特护士跟饿鬼乔眉来眼去,只是要让他一直心痒痒的。每次约塞连用胳膊肘或者拳头使劲顶她,叫她老实一点时,她那圆圆的浅褐色眼睛里就闪着恶作剧的光芒。

“甚至执行任务时也不害怕?”

几个男人在毛巾、汗衫或毯子上玩纸牌,达克特护士则背靠一个沙堆坐着,另洗一副牌。不洗这副额外的纸牌时,她就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照一面小镜子,一边往她那拳曲的、略带红色的睫毛上抹睫毛油,傻乎乎地以为这样就能使睫毛永久变长。有时她还会洗牌作弊,或者捣点什么鬼让他们看不出来,他们打了好久才发现上当,于是全都厌烦地扔下手里的牌,上来使劲戳她的胳膊或大腿,一边用脏话骂她,警告她不要再这么胡闹。这时她呵呵直笑,洋溢着无比的快乐和满足。他们正极力思考的时候,她却在一旁东拉西扯地唠叨个没完,于是他们又用拳头使劲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闭嘴,这时一抹兴奋的红晕便悄悄爬上了她的双颊。达克特护士陶醉于这样的关注之中,当约塞连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她会快乐地垂下短短的栗色刘海。想到沙丘的另一边有那么多一丝不挂的小伙子和男人在闲荡,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特殊的温暖与期待的安宁感。她只要找个借口伸长脖子或者站起身来,就能看见二十或四十个裸体男性在阳光下闲逛、打球。在她眼里,自己的身体是这么熟悉而又平凡,她都迷惑不解了,男人竟能从中得到神魂颠倒的快乐,他们竟有那么强烈、兴味盎然的欲求,只想碰碰它,只想急切地伸手出去揿揿它、捏捏它、掐掐它、揉揉它。她不理解约塞连的情欲,但她愿意相信他的话。

“也许我应该害怕。”

性欲冲动的夜晚,约塞连就拿上两条毯子,带着达克特护士来到海滩,享受彼此几乎不脱衣服做爱的乐趣;他有时也很享受跟罗马所有那些充满活力而赤身裸体的浪荡女做爱,但这更来劲。他们经常夜里跑到海滩上去却不做爱,而只是躺在两张毯子之间瑟瑟发抖,相互搂抱着抵御清新、潮湿的寒气。墨黑的夜越来越冷,星星仿佛结了寒霜而渐渐稀疏。浮筏摇摆于幽暗的月影之中,好像要漂走似的。空气中明显透着寒意。其他军官刚刚开始安装火炉,他们白天到约塞连的帐篷里来,对奥尔的手艺赞不绝口。达克特护士兴奋得发狂,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约塞连总是忍不住要碰她,尽管白天周围有人时,她不会允许他把手伸进她的游泳裤里,即使只有克拉默护士在场也不行——她坐在沙丘的另一侧,高高翘着责难的鼻子,装着什么也不要看。

“难道你从不害怕?”

克拉默护士已经不跟她最好的朋友达克特护士说话了,原因在于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之间的暧昧关系,但达克特护士去哪里她都还是跟着,因为达克特护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对约塞连和他的朋友们都不满意。他们起身带达克特护士去游泳,她也起身去游泳,即使在水里也仍旧与他们保持十码的距离,保持沉默的态度,对他们冷冰冰的。他们嬉笑戏水,她也嬉笑戏水;他们潜水,她也潜水;他们游到沙堤休息,她也游到沙堤休息;他们上岸,她也上岸,用自己的浴巾擦干肩膀,冷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直挺着背。水面反射的阳光给她浅金黄色的头发镶了一圈光亮,就像一个光环。如果达克特护士表示悔悟并道歉,克拉默护士就准备重新跟她说话,可是达克特护士宁愿维持现状。很久了,她一直想责骂克拉默护士一顿,好叫她闭嘴。

“我想我从未真正相信你的话。”

达克特护士觉得约塞连特别棒,已经想要改造他了。她喜欢看他趴着身子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小睡,或者阴郁地凝视和缓而平静的海浪的样子。那延绵不尽的海浪拍击着海岸,像宠物小狗似的轻快地蹦跳上沙滩,有一两英尺远,然后又急急退去。他沉默时她很安静,她知道自己没有惹他厌烦;他打瞌睡或沉思的时候,她就专心致志地擦拭或涂抹指甲。午后散漫的暖风轻柔地徜徉在海滩上。她喜欢打量他那宽阔、直长、强健有力的后背,那皮肤呈古铜色,没有一点瑕疵。她喜欢突然把他整个耳朵含在嘴里,同时手顺着他的前胸一路往下摸去,即刻把他撩拨得欲火中烧。她喜欢撩得他心急火燎,一直熬到天黑,这才满足他。事后她爱慕地亲吻他,她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快乐啊。

“我跟每个人都聊了。你他妈是怎么回事?你听过我说话吗?”

跟达克特护士在一起,约塞连从不觉得寂寞,她确实非常懂得何时闭嘴,又任性得恰到好处。浩瀚无际的海洋时常困扰着约塞连,让他备受折磨。就在达克特护士擦拭指甲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多少人死在了水底下。他们肯定已经超过一百万了。他们在哪儿?什么虫子吃掉了他们的肉体?他想象着那可怕的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无助地大口大口吸进海水。约塞连的目光跟随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小渔船和军用汽艇,觉得它们很是虚幻;说每艘船上都载有不折不扣的真人要去往什么地方,似乎并不真实。他往多石的厄尔巴岛眺望,眼睛不由得在天空寻找那片蓬松洁白的团状云朵,克莱文杰就消失在其中。他凝视着茫茫的意大利地平线,想起了奥尔。克莱文杰和奥尔,他们到哪里去了?约塞连有一次黎明时分站在码头上,看着一根带着一撮毛的圆木随着潮水朝他漂来,却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个溺死者肿胀的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他渴望活着,于是急切地伸手抓住达克特护士的肉体不放。他胆战心惊地研究每一件漂浮物,寻找有关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可怕的痕迹,准备好接受任何恐怖的震撼,除了麦克沃特有一天给他带来的。当时,麦克沃特驾着飞机打破了远处的宁静,一阵风似的突然闯入视野,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喀喀声,沿着海岸线毫不留情地呼啸而去,掠过那只起伏不定的浮筏。浮筏上立着头发金黄、皮肤苍白,老远都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裸露胸廓的小桑普森滑稽地跳起来想摸飞机。正在这时,也许是因为一股意外的强风,也许是因为麦克沃特一点小小的误判,那一掠而过的飞机往下沉了一点,刚好够得上一只螺旋桨把他劈成两半。

“我没想到你这么烦恼。嗬!你为什么不找人聊聊?”

就连当时不在场的人都鲜明而准确地记得随后发生的事情。透过飞机引擎撼人心魄、势不可挡的轰鸣,只听得最短暂、最轻微的一声“嚓!”,随后就看见小桑普森两条苍白干瘦的腿——不知怎的,在血糊糊被截断的臀部那儿仍然有几根筋连接着——在浮筏上一动不动站立了仿佛一两分钟之久,终于随着一声微弱、回荡的溅水声,向后翻倒栽进水里,彻底倒转过来,于是看得见的就只剩下小桑普森形状怪异的脚趾和灰白色的脚掌了。

约塞连悔过地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不,我想不是。”

海滩上乱成一团。克拉默护士突然冒了出来,趴在约塞连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约塞连则搂住她的肩膀抚慰她。他的另一只胳膊托着达克特护士,她也靠着他,浑身战栗地抽泣着,瘦削的长脸一片惨白。海滩上每个人都在尖叫、狂奔,而男人叫得就像女人。他们慌乱地奔回去拿自己的东西,急乎乎地弯腰收拾,一边偷眼望着每一道缓缓涌上来的齐膝深的波浪,好像一些丑陋的、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器官——比如肝脏或肺什么的——会卷在浪里向他们直冲过来。水里的人都拼命要逃出来,慌乱之中竟然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号着涉水而行,却被黏稠、难缠的海水阻拦着,像是在刺骨的风中行进一般。小桑普森的血肉撒得到处都是,那些发现自己四肢或躯干上溅有血迹的人惊恐而厌恶地缩着身子,好像要竭力脱掉那层可憎的皮似的。人人都在没头没脑地乱窜,时不时痛苦而恐惧地回头瞥上一眼,他们虚弱的喘息声和哭泣声充盈了整个幽深、阴暗、沙沙作响的树林。约塞连赶着两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女人发疯似的奔逃,又是推又是戳地催促她们快点,接着又咒骂一声冲回去拉饿鬼乔。这家伙被他抱着的毯子或相机套绊住了,朝前一跤摔将下去,脸朝下扑进了溪流的淤泥里。

“你这混蛋,”他笑道,“在天上你还真要掐死我?”

中队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了。穿着军服的人也在那里尖叫、狂奔,不然就一动不动恐惧地站着,好像就地生了根似的。比如奈特中士和丹尼卡医生,他们严肃地伸长脖子,望着那架犯罪的、倾斜的、凄凉的飞机载着麦克沃待慢慢盘旋上升。

但是他下飞机的时候,麦克沃特令人安心地朝他眨眼示意,又在乘吉普车回中队的路上,殷勤地跟那个轻信的新飞行员开着玩笑,虽然没有对约塞连说一句话;直到四人都交还了降落伞,彼此散了,他们两人并肩走向自己那排帐篷,这时麦克沃特有些稀疏雀斑的苏格兰—爱尔兰棕褐色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他用指关节逗乐地捣了捣约塞连的肋骨,好像要打他一拳似的。

“那是谁?”约塞连冲上来急切地朝丹尼卡医生喊道。他一瘸一拐、气喘吁吁的,忧郁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光,燃烧着剧痛。“谁开的飞机?”

麦克沃特设定航向直接飞回基地。约塞连怀疑麦克沃特现在就会去指挥部的帐篷找皮尔查德和雷恩,要求以后再也不要把约塞连分派到他的飞机上,就像约塞连以前也曾偷偷去找他们,要求避开多布斯、赫普尔和奥尔还有阿费一样,但那都没成功。他以前从没见过麦克沃特显得这么不高兴,在他眼里,麦克沃特永远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于是他怀疑是否刚刚又失去了一个朋友。

“麦克沃特,”奈特中士说,“他带了两个新来的飞行员在做训练飞行。丹尼卡医生也在上面。”

约塞连从驾驶舱走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心悔恨地耷拉着脑袋。他一身是汗。

“我就在这里。”丹尼卡医生争辩道,声音怪异而不安,焦虑地迅速瞥了奈特中士一眼。

“他们不让我走。”约塞连避开他的目光回答道,随后悄悄地离开了。

“他为什么不降落?”约塞连绝望地叫道,“为什么一个劲往上飞?”

麦克沃特深深凝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友好。“小伙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身体一定很不舒服。你该回家了。”

“他恐怕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道,仍旧肃穆地凝视着麦克沃特孤独爬升着的飞机,“他知道闯下了什么样的祸。”

麦克沃特小心而僵硬地减速,再让飞机慢慢爬升。约塞连掐着麦克沃特脖子的双手松开了,滑下了他的肩头,无力地垂悬着。他不再愤怒了,他感到羞愧。麦克沃特转过身来时,他很愧疚那双手是他的,恨不得找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好像麻木了。

而麦克沃特一直在往高处爬升,嗡嗡作响的飞机平稳地朝上,缓慢、呈椭圆形地螺旋上升,带着他飞到海面之上极高的地方,于是朝南边飞去;等他再绕机场盘旋一圈之后,飞机便贴着黄褐色的丘陵地带又向北边飞去。他很快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引擎声轻柔得有如低语。一顶白色的降落伞突然噗的一声张开了,片刻之后,第二顶降落伞张开了,跟第一顶一样,直接向机场跑道的空旷处飘落。地面上没有动静,飞机继续向南飞了三十秒钟,遵循着同样的飞行方式,现在是既熟悉又可预测了。这时麦克沃特扬起一侧机翼,优雅地倾斜绕行,开始转弯了。

“往上,”约塞连从牙缝里明白无误地命令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不然我就掐死你。”

“还要下两个人,”奈特中士说,“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

“往上,往上,往上!”他冲着麦克沃特狂叫,恶毒地恼恨这家伙。可麦克沃特正在对讲机里快活地唱着,也许根本就听不见。约塞连怒气填胸,几乎是在呜咽着说要报复。他猛地低头钻进爬行通道,扛着重力和惯性强大的后拽力,艰难地向主舱爬去。他进了主舱,在驾驶舱直起身来,站在坐在驾驶座上的麦克沃特身后直打哆嗦。他绝望地四处张望,想找一把枪,一把.45口径的灰黑色自动手枪,可以举起来狠狠地砸麦克沃特的后脑勺。那里没有枪,也没有猎刀,没有别的武器可以挥舞或者刺戳,于是约塞连一把揪住麦克沃特的飞行服领子,紧紧抓住,拼命拉扯,对他狂叫“往上,往上”。陆地仍然从脚底溜过,从头顶闪过,左右两边都是。麦克沃特转头看看约塞连,快活地大笑起来,好像约塞连正在分享他的乐趣。约塞连双手滑到麦克沃特光溜溜的脖子上,使劲一掐。麦克沃特僵住了。

“我就在这里,奈特中士,”丹尼卡医生哀怨地对他说,“我不在飞机上。”

是的,从长远来看,跟麦克沃特一起飞要安全多了;可是,跟麦克沃特在一起又根本谈不上安全,他实在太喜欢飞行了,竟然在新轰炸手训练飞行的返航途中大胆地紧贴地面呼啸而过,而约塞连还在机头里呢——这名轰炸手是奥尔失踪以后,卡思卡特上校从整个机组补充人员中挑选给他们的。轰炸训练场设在皮亚诺萨岛的另一侧,于是,往回飞着,麦克沃特把懒洋洋慢慢巡航的飞机压低,使机腹刚刚掠过海岛中央群山的山巅,然后,他不是保持高度,反倒开足两个引擎,猛地朝一侧倾斜过去,接着,叫约塞连吃惊的是,他开始顺着下降的山势尽着飞机的速度往下冲去,还快活地摇摆着机翼,挟带着强劲刺耳的隆隆巨响,掠过每一座起伏的山峦,就像汹涌的浊浪上一只飞得极快的海鸥。约塞连吓呆了。他身旁那个新来的轰炸手故作镇定地坐着,着了魔似的咧嘴傻笑,还不停地“嘘嘘”吹着口哨,惹得约塞连真想伸手扇这张蠢脸一巴掌。而这时他惊得一缩,连忙纵身避开前方扑面而来的巨石、土丘和密密麻麻的树枝,它们就在下面一掠而过,成为条纹状的模糊的一片,迅速朝后退去。谁也没有权利拿生命冒这么可怕的危险。

“他们为什么不跳伞?”奈特中士自言自语地大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跳伞?”

其实,他握着那挺威力巨大的机枪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不过装上子弹,打几轮试试火罢了。对于他,这决不会比轰炸瞄准器有用多少。他真可以用它摆脱来袭的德国战斗机,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德国战斗机了,他甚至不能掉转枪口对准赫普尔和多布斯那种飞行员的不可救药的脸,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返回降落。有一回他就是这么命令小桑普森返航的,而这正是他在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的可怕任务中确实想对多布斯和赫普尔做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种怪诞的困境之中,发现自己高高悬在天空,跟多布斯和赫普尔一起坐在僚机里,被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带领着向前飞行。多布斯和赫普尔?赫普尔和多布斯?他们是谁?这是何等荒谬的疯狂——驾着一块一两英寸厚的金属片,飘浮在两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靠着他们蹩脚的技术和愚钝的智力,两个乏味的新手——一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叫赫普尔,一个神经紧张的疯子叫多布斯——居然保住了性命。后者真的就在飞机上发起疯来,杀气腾腾地朝轰炸目标冲去。他没有离开他的副驾驶座就伸手从赫普尔那儿一把夺过操纵器,把他们全都抛入令人心胆俱寒的俯冲之中,这下约塞连的耳机被扯掉了,他们又被带进了差不多已经逃离的高射炮密集火网里。他只记得另一个新手,一个叫斯诺登的报务员炮手,在机尾快要死了。是不是多布斯害死了他,这可无法肯定,因为约塞连重新插上耳机时,多布斯已经在对讲机里呼救了,叫人赶快到前舱去救轰炸手。紧接着,斯诺登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哀求道:“救救我。请救救我。我冷。我冷。”于是约塞连慢慢爬出机头,爬上炸弹舱顶,一步一扭地退进飞机尾舱——经过急救药箱时却忘了拿,只得返回去取——去医治斯诺登那个可怕的伤口。大腿外侧那个西瓜形状的窟窿有橄榄球那么大,豁开着口子,血肉模糊,里面没断开的一缕缕浸透鲜血的肌肉纤维奇怪地悸动着,仿佛本身就是活着的盲眼生物。这个裸露的椭圆形伤口几乎有一英尺长,约塞连一看到它,又是震惊又是怜悯地哀叹起来,差点就吐了。那个矮小瘦弱的尾炮炮手正躺在斯诺登身旁的地板上,昏死过去了。他的脸像手帕一样惨白,于是约塞连惊恐不安地跳上前去先救他。

“没有道理啊,”丹尼卡医生咬着嘴唇伤心地说,“简直没有道理。”

约塞连再度担任领队轰炸员,麦克沃特做了他的驾驶员,而这也算是一种安慰,虽然他仍然完全得不到保护。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坐在机头的座位上,他连麦克沃特和副驾驶都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就只有阿费,那张满月脸上夸张的愚拙神态最终让他失去了全部耐心。而在高空,折磨人的愤怒和失望有时会一起袭来,这时他真恨不得再次被贬到僚机上,去操纵机舱里一挺上了子弹的机枪,而不是守着这架他实在用不着的精密轰炸瞄准器,如此他便可以满腔仇恨地用双手紧握这挺威猛的五十口径重型机枪,向所有压迫他的恶魔疯狂扫射:对着高射炮弹本身冒出的黑烟;对着下面的德军防空炮手,这些家伙他看都看不见,就算他真的仔细瞄准了再开火,他的机枪也绝不可能伤到他们;对着长机上的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在第三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中,他们胆大无惧,轰炸航路飞得又平又直,结果就在最后一次投弹时,二百二十四门高射炮的炮火打掉了奥尔飞机的一个引擎,使他刚巧在那场短暂的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头栽进了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大海里。

但是约塞连突然间明白了麦克沃特不跳伞的原因,于是追着麦克沃特的飞机一路狂奔穿过整个中队营地,一边挥舞着双臂,恳求地朝他大声呼喊:“快降落吧!麦克沃特,快降落吧!”但是似乎没有人听见,麦克沃特当然也不用说了。这时约塞连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长长悲叹,但见麦克沃特又转了一个弯,点了一下机翼以示敬礼,下定决心,噢,哎呀,我的天哪,他朝一座山撞了过去。

邓巴如今很少笑了,而且似乎在慢慢消瘦下去。他对上级军官挑衅地咆哮,甚至对丹比少校也不收敛;他粗野傲慢,满嘴污言秽语,就算在牧师面前也是如此。牧师现在很害怕邓巴,他似乎也在慢慢消瘦下去。牧师对温特格林的朝圣确乎是夭折了;又一座圣殿空了。温特格林太忙,不能亲自接见牧师。一个粗鲁的助手把一个偷来的芝宝打火机带给牧师作为礼物,并以恩赐的态度告诉他,温特格林正潜心于战时事务,无暇过问空勤人员必须飞多少次任务之类的琐事。现在奥尔既已失踪,牧师就很为邓巴担心,也就更加念念不忘约塞连了。在牧师眼里——他独自住在一顶宽敞的帐篷里,每夜,帐篷的尖顶把他密封在阴森的孤寂之中,就像坟墓的拱顶——约塞连真的宁愿一个人住而不想要室友,这似乎令人难以相信。

卡思卡特上校被小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的死弄得如此心烦意乱,他决定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六十五次。

约塞连再也不在乎他的炸弹落哪儿去了,虽然他不像邓巴走得那么远——邓巴过了那个村子几百码后才把炸弹扔下去,如果能证明他是故意而为,他就得上军事法庭。邓巴甚至对约塞连都没讲一声,就洗手再不飞轰炸任务了。医院里那一跤,不是把他摔开了窍,就是把他摔糊涂了;到底如何,可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