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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们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尽管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正是如此:“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勒索者,我们生活在一个以暴力和嘲讽这两种互补的方式进行勒索的时代里。不管采取哪种形式,其效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低级劣等的人——大众人——觉得自己免除了对那些非凡卓越之士的服从。

这种对义务的逃避可以部分地解释当前一种既荒谬又可耻的现象,那就是所谓“青年”讲坛(the platform of “youth” as youth)的设立,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再离奇不过的景象了。人们以一种滑稽的形式称自己为“年轻人”,因为他们听说年轻人可以享有更多的权利,而尽更少的义务:年轻人可以把履行义务的责任推迟到遥遥无期的壮年。同样,年轻人还往往被认为可以免除或者已经免除承担重大事务的责任,可以用透支的方式来生活。这是一种错误的、虚幻的权利,它是那些不再年轻的人半是出于讽刺、半是出于怜爱,而对其晚辈的照顾;但让人惊骇的是,人们现在竟然把它视为一种既定的权利,其目的完全是为自己要求原本只能属于那些曾为之做出贡献的人的权利。

因此,我们不能通过把当前的危机描绘成两种道德、两种文明——一种正在没落,而另一种正在上升——之间的冲突,以此来抬高这一危机的地位。大众人完全没有任何道德可言,因为道德在本质上永远是一种服从于某个事物的情感,一种服务和奉献的自觉意识。不过,说大众完全没有道德或许是一个错误,因为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一新型人类能够不依赖道德而生存,不,我们千万不要小瞧大众的任务,道德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笔勾销。所谓的“超道德”(amorality)——一个甚至在文法上都缺乏构造的单词——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想摆脱所有的规范,那么,不管你愿意与否,你必须服从“拒绝一切道德”的规范,并且,这也不是超道德,而是不道德。它是一种否定性的道德,它保持着另一种道德的空洞形式。人们何以相信一种超道德的生活是可能的呢?毫无疑问,那是因为现代所有的文化和文明都倾向于此种信念。欧洲目前正在吞咽其精神行为所导致的苦涩果实,因为,它盲目地采取了一种绚丽豪华但缺乏根基的文化。

这样的灵魂不管其主旨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一样,都会退化为无须遵循任何具体道德目的的借口。如果这种态度以反动的或反自由主义的面目出现,它必然会肯定:为了拯救国家,他们有权利荡平其他一切标准,征服邻邦,尤其是具有突出个性的邻邦;如果大众决定扮演革命派,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体力工人、对被压迫者、对社会正义的表面上的热情不过是一副面具罢了,它被用来掩饰对一切义务——比如说谦逊、诚实,特别是对卓越出众的个人之尊重与正确评价——的拒斥。我知道,有相当一部分人加入这个或那个劳工组织仅仅是为了为自己牟取藐视知识、逃避贡献的权利。至于当代的其他专制形式,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它们是如何把一切高超优越于普通标准的事物踩在脚下,从而向大众献媚讨好的。

本文的目的是试图描绘出某一类欧洲人的大致肖像,主要的手法是分析他在自己所由诞生的文明中的行为举止。这一分析是必要的,因为当代的这一类个体无法创造出一种新的文明来与以前的文明相抗衡,他只能一味地否定;但实际上大众人依然生活在他所否定和拒绝的事物当中,生活在别人创造和积累的事物当中。因此,把对大众人心理状态的描绘与一个主要的问题混淆在一起是于事无补的,这个问题就是:现代欧洲文化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因为从最终来看,当前占统治地位的这类人的个性特征显然根源于这些缺陷。

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个问题——就像本文不得已而为之的那样,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在所有作为当前时代之代表的那些群体中,再也找不到能够象征着过去时代的鲁殿灵光——包括那些基督教徒、唯心主义者、古典自由主义者,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当前没有哪个群体不认为自己拥有一切权利,而无须承担任何义务。至于它把自己伪装成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积极的还是被动的,这都无关紧要,在一些曲折回转之后,它的精神状态必然趋向于忽视一切义务,并感到自己拥有无限的权利,丝毫用不着考虑为什么。

这个问题显得过于庞大,回答它绝非本文所能胜任,它需要我们对人类生存的原则做更为详尽的探讨。当然,它就像乐曲中的主旋律一样,已经交织、回转、暗含在这篇文章当中了,或许,它不久就会嘹亮地奏响。

因此,谴责当代人缺乏道德准则是直率的,大众对于这一指责漠然置之,甚或会感到这正是在迎合自己。对道德的漠视现在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在以此为豪。

(1)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散布着一些人,他们承认将来没准有一天一种新的道德准则会脱颖而出,但我相信这些人不会超过二十来个,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丝毫不能作为当前这个时代的代表。(80年代英译本没有这个脚注。——译注)

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难题:当代欧洲已经因为缺乏一种道德准则而迷失了方向,这倒不是说大众人抛弃了旧的道德准则而代之以一种全新的道德准则,而是说在他的生活设计中,他根本就不愿意服从于任何道德准则。当听到年轻人在大谈特谈什么“新道德”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我断然否认在当今欧洲大陆的哪个角落里还存在一个团体,正受到一种能够显露真正道德准则的新风潮的鼓舞。当人们谈论所谓的“新道德”时,他们不过是在从事又一个不道德的勾当:他们试图寻找一条可以走私黑货的捷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