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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宝十二载四月十五日

“……这个后生藤原,去年才从日本来,现在国子监进学。他和我那时一般的年少,一般的不解事,见到西市上的香药,好奇之下买了些许,却不知造成过失。幸得国子监的班祭酒和鸿胪寺的萧卿宽宥,使他能够改过。今日萧公正好在此,我须代诸多外国学生们谢过萧公。故世的宋相公心地慈厚,所到之处如春日暖阳照耀,故而百姓称他‘有脚阳春’。萧公的温厚,实不输于宋相,使在华的外国学生们得以亲见中华风气之宽仁。譬如太宗文皇帝不杀颉利可汗,想来也是出于一片感化外族的仁心。”

——但王郎中大概还是没有那日遇见的那个年轻官员好看。

鸿胪寺卿萧祁被这一番话夸得甚是开怀,笑道:“我哪里就敢与宋相公那样的名臣比肩了?晁公未免过誉。我不过是想着,外国学生们离家万里,在异国求学,艰辛更甚于华夏士子。些些小过,何必苛责。藤原郎君不必过于畏惧,好生学一学大唐的法令,以后不再疏失,也就是了。”

咦,他就是王维?原来人到了四、五十岁,也可以这么好看吗?

藤原连忙拜倒,流泪道:“多谢萧公!学生得以继续学业,都是因为萧公斡旋。学生不胜感念萧公的恩德,以后必不再犯。”

摩诘?狸奴隐约记得那个看图识曲的吏部郎中王维,字就是“摩诘”。他的姓名来自佛家长者维摩诘,很是特别,她就记住了。

狸奴不熟悉“宋相公”的事情,毕竟宋璟死的那年她刚出生。但是颉利可汗她是知道的,心里偷偷反驳道:“听说颉利可汗成为俘虏之后,虽然免死,可是在长安过得并不快活,时常流泪。一个武士变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呢。我看太宗皇帝留着他的性命,也许只是想要彰显自家的宽宏。”

“还是多谢摩诘你啊。岐王殿下可不认得我是谁,不会为我开脱。幸亏你在殿下面前为我说情。”

“……萧公和班公宽宥藤原,是他的幸事。可是,我听说藤原的过错,还牵连鸿胪寺典客署的译语人何小娘子。何小娘子待外国学生们可谓尽心,只是毕竟谁也无法全部知晓学生们的一言一行。她不知藤原做出这等事来,无辜受累,教上官逐出了典客署。”晁衡身体微微前倾,神情郑重,“何小娘子的去留,自然是鸿胪寺的事,其他官署的人不敢置喙。但是,她为日本学生带累,我究竟同为日人,十分愧疚。故而厚颜请求萧公,允她回鸿胪寺。”

“我记得。”那个黄衣女郎身边的绯袍官员微笑,“若不是岐王殿下正好经过,你就……”

狸奴心脏怦怦直跳,竖起了耳朵。

众人又笑起来。

萧祁沉吟了片刻,道:“晁公有命,原不应辞。只是,典客署的属官们既然逐她出门,我若又允她回去,未免要教属官们惊疑不安。”

“过了几年,我汉语纯熟了,又中了进士,便常常去平康里,心里想要洗刷当年的委屈。有一日吃酒吃得太久,险些犯了宵禁,教巡夜的武候们捉去棒打。那个朱十一娘太美貌了,委实怪不得我忘了时辰。”

晁衡目光一闪,却没有打断。果然,萧祁又道:“鸿胪寺有典客署、司仪署,典客署司迎来送往、朝贡宴享之事,司仪署掌百官凶礼、丧葬。何小娘子回典客署,未免有不便之处,但若到司仪署,则可两全其美。有的蕃客不幸染病,死在中土,就要典客署和司仪署协作治丧。而他们外族人的葬仪又与中土有异,譬如昭武九姓的族人,死后要将尸首曝于山林,直到鸟兽将他们的血肉吃光——”

众位官员纷纷笑起来。藤原则默默垂下了头。

有几个女眷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刚刚入唐时,汉语不甚谙熟,每日都很害怕说错。偶尔一个人出门,想要在食肆里吃饭,却又不懂店主的话,只好指着旁边食客的菜色,说:‘这个,还有这个。’还有一回,随着友人们去平康里,他们都很快和小娘子们畅谈起来,甚是欢洽。而我呢……那位小娘子与我说了几句,很是不耐,说道:‘郎君,你学好汉话再来罢。’”

萧祁继续道:“何小娘子,你是何国人,想必也知道这个?”

她突然战栗了一下,像是吃了一口酸涩的青杏。她从不曾见过那么温柔,那么深沉的目光。

“是。”狸奴颔首。“直到血肉尽去,只余下洁净的白骨,才将白骨收入瓮中[⁠2]。”

狸奴也悄悄跟着拍了拍巴掌,余光却注意到那个绯袍官员侧头看着女郎,目光专注。

萧祁拊掌笑道:“果然。何小娘子既知道祆教蕃客的丧葬习俗,又通诸蕃语,到司仪署协助治丧,再适宜不过。古人说‘事死如事生’,为这些蕃客料理身后事,也是一件大事。他们远离故土,风尘万里,入我中华,却客死他乡,已是不幸之至。若是连死后的葬仪也不能周全,那可实在太过悲凄。我们身为主人,不能不尽心尽力。何小娘子,你认为如何?”

众人静了一瞬,纷纷拊掌称赞起来。

刚到典客署的时候,典客丞也是说了一番道理,告诉她照看留学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官人们总要先说出一番大道理,再问她愿不愿意。难道她还能说不愿意吗?

这女郎容貌像是汉女,怎么却解得日本话?她旁边那个官员年纪稍大,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她是他的女儿?妻子?狸奴脑中疑问纷至沓来,但见到女郎译出了晁衡的诗作,言辞清晰晓畅,不由得惊奇羡慕,眼睛发出亮闪闪的光——长安城中的能人真多啊,了不起的女人也多。

“萧卿说得极是。妾身愿入司仪署,协同僚属为蕃客们治丧。”狸奴低头,声音恳切。

女郎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倒也不怯,笑吟吟地朗声道:“‘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思又皎月圆。’晁公既然要妾身献丑,妾身只得从命。”

事情算是解决了。两人告退出来,藤原刷雄没了平日那种昂扬之态,苦着脸低声道:“何小娘子,是我对不住你。待到……待到我中了进士,释褐为官,就设法将你从司仪署移出来……”

狸奴忍不住看去,只见那绯袍官员身侧坐着一个杏黄衫裙的女郎,看起来年龄也没比她大几岁,相貌娇美,身形纤细。

狸奴心情不好,听到这话又气又笑:“你中进士,少说也得七八年罢?到时我不知在哪里了。”

“你们不懂,可是有人懂啊。”晁衡神秘一笑,将目光投向左侧一名绯袍官员。

“是了,也许那时你早就嫁人了。”

“这是甚么意思?我们可不懂日本话。”众人纷纷道。

“嫁嫁嫁!你们就只会说嫁!范丞逐我出门时这么说,你也这么说!我父亲还未催我嫁人,你们催甚么!我吃你们家的米粮了吗!西州还有女人当家做主哩,称为‘大女’⁠[3],比男人也不差甚么!你们又懂甚么!”狸奴一手扶腰,竖眉呛声。

“天の原/ふりさけ見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1]……”晁衡长吟道,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轻微的、老人独有的嘶哑,说不出是伤怀还是追忆。

藤原目瞪口呆。

“是甚么诗,快快吟来。”有人笑着催促。

“何小娘子好大的火气。”有人扑哧一笑。

晁衡举起手中的白鹤缠枝纹银杯,喝了一口酒,笑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随着去年入唐的日本使臣们归国了。这些日子,不时想起从前的事。我曾经做了一首诗,独处时常常念诵——”

狸奴转头,只见席上那个黄衫女郎立在蔷薇花影中,抱着手臂,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窘然,口吃道:“娘娘娘子,你你是……”

她不会也要在长安呆四十年罢?狸奴被自己吓了一跳。

藤原见机,赶紧溜走了。

秘书省的这位最高长官——秘书监晁衡——汉话说得可真是清晰,狸奴想。不过,他在大唐快四十年了,这也是很自然的。

“我姓郁。”女郎摸了摸狸奴的头,“我看你很有志气啊。”

“学生藤原刷雄。”“妾身何六娘。”

她身上不知熏的甚么香,清甜浅淡。狸奴闻到香气,稍稍放松下来,又见女郎明明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却宛如长者一般摸自己的头,失笑之余,问道:“郁娘子也解得蕃语吗?”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一挥手,乐声戛然而止。男子笑道:“你们来了。快向诸公行礼。”

“略通。”郁姓女郎笑道,“不过我已经不做通译了。看见小娘子这样的后辈,甚是欣慰。小娘子,你要勤勉一些,不过也不必太勤勉……这世道啊,要变了呢。”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变轻。

堂中已是酒过数巡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两侧坐着十五六位宾客,有男有女。男子们的衣袍不是紫色,就是绯色,而女客统共只有四五名,大概都是随着丈夫来赴宴的。二人不敢乱看,低头施礼。

“‘后辈’?郁娘子你也不过二十岁罢。”狸奴不服气。

狸奴落在后面,偷偷弯腰将裙角扯得更平整一些。

郁姓女郎笑笑,转身离开,抛下一句:“我住在永宁坊从北第二条巷子里,你若有事,可来寻我。”

“藤原郎君、何娘子,请随奴家来。”一个侍女转入后堂,示意二人。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深呼吸了两下,随着侍女走到堂前。

注释:

“对不住啊。”狸奴敷衍地道歉。

1这是晁衡这首诗的日文原文。“春日”其实指的是奈良的春日神社,遣唐使出发前,会在春日神社祈求旅途平安,所以用春日代指奈良。懂日文、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看这个链接,有注释:https://ogurasansou.jp.net/columns/hyakunin/2017/10/17/397/

“嘶——”藤原捂着手臂,差点跳起来,“何娘子,我还是不敢相信,世间有你这样的女人,力气这么大。”

2这个就是祆教习俗。

“大约是个心善的人罢。”狸奴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想给藤原信心,随手拍拍他。

3西州就是吐鲁番,吐鲁番出土的文书里,存在“大女”这种类似女性户主的身份。

“去年他听说遣唐使到了,就设了宴,召我们几个日本学生去他府上。他叮嘱我们,遇上难事,可去寻他。”

写在后面的话:

狸奴也很慌,但发现藤原比她更慌,于是没话找话:“那次见他是甚么情景?”

让我的两个女主相遇了一下,哼唧。

“我究竟也只在刚到大唐时见过他一面。毕竟是三品高官……”

今天出去射箭了,累成狗。果然是“绝知此事要躬行”啊。第一次写何小猫这种只有武力没有文化的女主,但是,武力值高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世间安得双全法,又能卖萌又能打。\( ̄︶ ̄)/以及,推荐一下朋友的文,很可爱的,字数也会很多:

狸奴瞪眼看他:“你们同出日本,有香火之情。你尚且不知能否成事,我如何知道?”

《关于李公子的29个梦》by谢又清

“当真能成事么?”藤原刷雄少见地露出不安的神色,低声问狸奴。

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2062439

唐人习惯,称占地较广的庄园为山庄、别业,较小者则为山亭。这处山亭虽然不大,馆阁却甚精致。但两人全没心思注意。

(不知道豆瓣抽什么邪风,不能做链接……)

又是曲江头。又是某个贵人的山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