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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戏台

总之,翠云此刻正在雪地里,也在海边迷蒙雾气的中心。她从台子的这里走到那里,他们唱起嘉兴、杭州,却从没说起过天恩所在的岛屿。

“山野茫茫寻无路……”流落的翠云唱起尖调子,摆动柔柔的袖,在背景布绘出的雪地里转。蓝紫色戏服,白雪里的夜莲。天恩从没亲眼见过雪,在这座亚热带的小岛上。雪该是什么样的,大约是山楂片那么大的白色圆形,软乎乎地从天上慢慢地落下来,贴到额上,手心里,化在舌尖。如果躲藏在岛上的云雾足够浓,温度突然跌下来,会不会变成一堆雪?

脸中心画了一团白油彩的家丁,蹲在舞台外的楼梯上抽烟。还有一个人穿着隆重的官服,跟演泼辣二女儿的红衣女人轻轻聊着天,笑得摇晃脑袋。一会儿等他们上台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摆开架势,在舞台上变成另外一群人。

苹婆树被风摇动,落下粉色花粒。天恩手里是一枝芬芳的睡莲。戏台灯照得亮堂堂,三五个人坐在白色塑料椅上,有的还在剥花生。

台上的翠云说,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老太太怎么赶,她都不走,死生不离。

天恩想到就忍不住加紧跑,靠轮渡越发近了。歌仔戏研习社每周三在轮渡边上搭戏台,《五女拜寿》每个月会演两次,翠云就在那里。另外两次演的是《莫愁女》,要挖眼珠子当药引,天恩才不敢看。

阿嬷也跟天恩念过,类似的东西。她说是《路得记》,里面写着:“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阿嬷每天晚上,都非要拉着天恩念那本厚厚的大书,闽南白话版。她说人的爱都靠不住,只有那书里的爱不变。她真的很烦人,做的饭没有妈妈做的好吃,还经常在椅子上突然睡去,好像死了一样。再后来天恩看到了《五女拜寿》,原来在大书里叫路得的女人,在这里叫翠云。

现在,翠云正在台上呢。

“有汤先端二老饮,有衫先给二老穿……”翠云的头发好长好黑,盘成髻,上面绑着丝带在风里飞。老妇人老爷落难,好几个女儿都把他们俩拒之门外,只有翠云跟着他们。

无人的路段,天恩偷偷把花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花朵开始感觉到脱水的滋味,它的生命倒计时加快了。这朵花出生时就明白,人类喜欢拿它们来示爱,它是植物示爱最招摇的部分。当它刚出生,对阳光仰出面庞的时候,它看见千万张与它相似的脸,以相同的角度和间距活着。它甘心接受被切断、运输,又被取出、插在清水里,弃绝了自己为繁衍而存在的理由。花好奇自己这一生的终点。它没有感伤,多少花在无人之地出现,然后坠入土里,落入水中,都是无声间发生的事。而它,却得以穿山越岭,到达一座岛屿,成为这一时刻这男孩手中特别的花,它已然满足了。如今它明白,自己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是要陪伴眼前的男孩走段路。

玉兔也在辫子上绑丝带,可她那根辫子又粗又硬,一甩头常抽在天恩脸上。同学都说玉兔妈妈会挣钱,白痴玉兔读书不好,也没关系,以后买得一个外国人身份,想去哪里读书都可以。天恩知道,自己才是班级的最后一名,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就定了。妈妈走后,更是定了。玉兔也是轻易就要离开这座岛屿的人。她们都是如此,随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天恩也想抡出一个大耳光。那个带走妈妈的男人来家里的时候,天恩就想冲上去,用力地打他,撕咬他的手臂,把他的鼻子打落,把他的血都咬出来。可天恩终究只是缩在角落里,那男人摸了他的头,他一句话不说。那男人给了爸爸一笔钱。爸爸收下了那笔钱。妈妈走了。那男人正是玉兔的爸爸。

天恩确定,从今天开始,玉兔不会再跟他说话了。今天放学时,有三个同班同学走过来,天恩狠狠地甩开了玉兔。可她偏偏追着天恩,大喊大叫地跟他闹,那几个同学的眼神和笑意,击中天恩的脑门。

“你敢骂人我敢打……我就不信你多歹,今日给你来教乖!”这是天恩最爱看的歌仔戏片段,红衣丫鬟来挑衅辱骂,贴身婢女翠云直接冲上去,甩动白袖子抽她一耳光。

“别跟着我。”天恩感到愤怒,回身猛地推了她一把。刚好推到肩膀,玉兔滑了一脚,坐到地上,白裤子蘸泥。她身上的肉,是软热的。天恩看到她两颗眼珠逐渐发亮发红,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玉兔眼睛发红,像只泥地里的兔子。玉兔慢慢爬起来,抓起泥地里石头向他扔过来,却还是扔偏了。天恩赶紧转头走。那时候就决定了,今天不去上课,今天去买花。玉兔不是自己的朋友,她也是要离开的,怎么跟翠云比。

翠云不是这样,翠云总是有什么说什么。

男孩掌心的花,阅读到这段心事,猛然睁眼。它发觉这高大的人类男孩其实还只是幼小的花苗,脆弱鲜嫩,依然执着于人世的安定。它越发干渴,突然有些怀念自己的根系,那些真正扎入水土之中的部分,也是曾经紧紧拽住自己的部分。很难有人看见绵延黑暗的根系,毕竟没有花朵的面庞耀眼。或许有些人像是根系,总是将自己稳稳扎入土里,随着年岁更加稳定深入。可有些人,就像花自己,渴望着被运输到未知的远方,哪怕燃尽最后的生命。花一路感受男孩温热的手心,急切的心跳还有他杂乱不知所措的思绪,或许这就是人类的爱情。花在想,如果午夜之前天恩给它一个吻,它或许会变成一个女孩。

大人从不直接回答问题。爸妈你们为什么结婚?她是我邻居。叔婶你们为什么结婚?那时候单位要分房子。爸爸,同学打我。你要在学校好好读书,要考上大学不然还是要讨海。妈妈你为什么要走?妈妈不做渔民,要去嘉兴开工厂。妈妈可不可以别走?妈妈偏过头不再回答。

“夭寿,后台停电了。”慌乱的脚步差点撞到天恩。舞台上倒是不受影响,就快结束了,又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离弃的人都被惩罚,念亲情的都被嘉奖。翠云因为对二老的帮助,从丫鬟变成了五小姐,穿上绣着金线的软袍,头上插着发光的簪子。她轻快地在舞台上移动,投下黄色的紫色的光影。

“我们同个大学。她学艺术的,本岛人,我就随她搬到这里。”

天恩偷偷绕到舞台后面。这里靠着海,绵延的雾气从海上来。他望着海的远方,想着到底嘉兴在哪个方向。他嘴上说着恨妈妈,每天却在睡梦里,乘着眠床乘风破浪去那个有妈妈的远方。天恩抬头看月亮,雾气里的朦胧光点像花蕊,天空是紫色的。

“老师你为什么结婚?”天恩有一次突然问。林老师竟然呆住了,是他自己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的。林老师喝了口冰茶,才说话。

男孩的心跳变快了。快了,花知道自己快要被送出去了。虽然花已经被男孩握得发暖,但花瓣和花茎都还很硬挺。男孩把那朵花捧在自己的胸前,怦怦、怦怦的心跳声,让因为温暖陷入萎靡的花再度振作,它的花茎像一根绿吸管,吮吸空气里弥散的大雾还有男孩手心的汗液。

林老师补课的时候,玉兔总发出哧哧的笑声,脸憋得像一只粉桃。天恩不爱做题,只爱盯着老师的书柜,怎么有那么多夫人,《达洛维夫人》《包法利夫人》什么的,姓氏奇怪。

花跟着天恩走到台子后面,临时搭建的更衣室里暗摸摸,停电。三个男演员在外面的空地上,支起简单的桌子,放上八只红塑料椅,桌子中间放着一盏电灯,没有灯罩,就是一个璀璨的大灯泡。那些演员退场回到这里,头顶的发饰摇曳着,他们是长了脚的花。

天恩急得满脸通红,可总是说不出话来,只摆出一张臭脸。他更生气的是,白痴玉兔也根本不辩解,竟然还能笑出来,继续跟着天恩一路走,速度再快都甩不掉。很多人都说,玉兔是傻子,她妈走关系才没让她读开智学校。玉兔要是摸了别人的书和笔盒,那人总要尖叫一声,拿湿纸巾来擦。天恩才不愿意与她被放在一处,她是仇人的女儿。

蓝的红的黄的外袍都除去,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内衫,对着各自的小镜子,拆卸身上的珠翠,抹去脸上的妆。天恩慢慢走过去,他认得的,翠云背对着他,发髻用丝带绑成花朵形状,插着金簪子,两边各有一颗蓝色宝石。镜子里那双透亮的眼睛,瞪得很大,手里拿着湿纸巾用力地擦着半边脸。

“新娘子,新娘子,天恩的新娘子。”他们围着天恩和玉兔,发出怪叫。

“花……送……”天恩站在她身边,紧咬的牙齿缝飘出一丝声音,可手却还是背在后面,花被他掐得无法呼吸。海边的雾越发浓重,他和她,都在雾气的中心。第一次这么靠近她。他想伸手摸一摸那长长的黑亮的头发。

“白玉兔和黑煤炭,两个凑一担。”从上周就有人这样说。他们看见天恩和玉兔一起走。天恩从来没觉得自己肤色有什么问题,家里人都在渔船上晒得黑亮。直到上了小学,才发现跟身边的孩子都很白。

翠云没有听到,她握住自己的头。

天恩今天不去补课,他说家里临时有事。

突然一下,她把整个头发连根拔起。

玉兔和天恩,班里的倒数一二名,林老师每周让他俩到家里补英语,不收钱。他还给他们倒铁观音,冰过,加了蜂蜜。他说是他老婆提前准备好的,凉丝丝的甜茶。师母似乎很忙,天恩只见过她在家一次。进去厨房的时候,正好撞见她坐着在喝汤,一只脚跷在竹凳上,另一只垂下来穿着蓝白拖。他没好意思抬头细看,目光只触到那双蓝白拖,最长的大拇指,甲盖竟蜷缩发黑。

“哇,热死了。”她说。

天恩今天没去林老师那里补课。

她看着镜子,好像看见了身后的男孩,正目瞪口呆地站着,手中的紫色睡莲微微倾颓,像昏昏欲睡的眼睛。

天恩带走了这枝花。海边的雾气,一爪拍到了菜市场,碎裂成两百只白猫样的活物,四处趴趴走,被人一碰就变成一团湿气,让鼻子发痒。天恩躲藏在雾气里,手掌珍惜地环住花朵,食指和中指夹着花茎,靠住大腿——他可不想让人问为什么买花。那花感受到男孩掌心的温度,变得像支着火的权杖,烤得天恩脸红,直到夜风穿过巷子,拂在他的大耳朵上,烧烫烫的脸才稍微凉下来。花朵听见男孩的脉搏,开始阅读他的心事。向前吧,把我当作风帆吧,它在男孩手中细声喊,然后渐渐睡去。

她转过身子,又随手拆掉左右两边的鬓角发片。

这睡莲有一颗娇弱好奇的心。它相信有人类能很好地懂得植物。那时候,花店老板的女儿在它身边捧着读那个故事,《小意达的花儿》。因此它借光读过安徒生,认识了那位黑白插图上看起来沉静阴郁的男人。它对着空气发出自己细细的嗓音,有人捕捉到了,就说真香。它不知道,在自己开得最美的时候,会在谁的手上。

“你……”她盯着天恩,半边脸腮红娇艳,像枝头的桃金娘。半边脸还有些残存的油彩,眼睛晦暗不明。

水果摊和一家专门卖深海鱼的摊子中间,挤着一家芬芳的花铺。最中央的那枝淡紫睡莲,看到他来了,才放下心,大方地把花瓣铺展开。拳头大的花,鹅黄的花蕊是毛茸茸的眼眸,招展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每次放学后经过花摊,天恩都被它香到。

天恩低下头去,看到一双蓝白拖。大脚趾最长,甲盖蜷曲发黑。

“嘿啊。”他红着脸,低头一路说。

男孩转身,开始拼命奔跑。

“恩啊,放学了吼?”有不少认识他的摊主问。他们总是眼观八方,可以同时跟客人笑脸招呼,又跟老婆断断续续吵架。他每天早上跟阿爸一起来送货,跟大家都认识。

钻进人群里,他跑。

他手里攥着三块钱,到避风街菜市场,穿过卤料摊,避开那一排发着微光的卤鸭。三块钱一个的鸭胗,要忍住,也不能买。大颗芒果、西番莲、释迦和莲雾挤在一起碎碎念,熟了、酸了、才没有嘞我超甜的。表皮压出汁液,引来翠绿头苍蝇嗡嗡叫,水果是嘈杂的。蜜色夕阳涂在它们身上,色泽勾人。再多走两步就到了。

穿过半拆的戏台,他跑。

那一枝深紫色喷香的花,在等他。

夜晚八点的风。月亮的银光。路灯下的蛾子噗噜噜。男孩,跑。手里是一朵被握到温暖的花,芬芳的花。逐渐绵软的花尸。

天恩今天想送花。

海边的雾气,被男孩的花刺破,开始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