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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是啊,”他接着说,一边转过身,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他的画技真是每况愈下。在我看来,他的画似乎失去了什么——是失去了理想。当你和他不再是好友,他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了。是什么把你们分开的?我想是他让你厌烦了吧。如果是这样,他绝不会原谅你,让人厌烦之人都有这习惯。对了,他给你画的那张漂亮的画像怎么样了?我记得他画好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幅画。哦!我记得好几年前你告诉我说你把画送到塞尔比去了,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或是半路被偷走了。你再没找回来吗?真可惜啊!这是幅杰作。我当时还想买下来呢。我现在倒真希望已经买下来了。它属于巴兹尔最好时期的作品。自那以后,他的作品就成了拙劣画技和良好立意的古怪结合,凡可称为英国艺术家代表的人,都有这个特点。你登过寻画启事吗?你应该这样做。”

道林叹息了一声,亨利勋爵穿过房间,开始把玩一只珍奇的爪哇鹦鹉的头。这是一只灰色的大鹦鹉,羽冠和尾巴是粉红色的,正在一根竹竿上摇摇晃晃地找着平衡。亨利勋爵尖细的手指一碰到它,它皱巴巴的白色眼睑皮就盖到了玻璃般的黑眼珠上,身子前后摇摆起来。

“我忘了,”道林说,“我想登过吧。但我从未真的喜欢过这幅画。我后悔当初做了模特。一想起这事我就感到可恨,你谈起这干吗?这画常让我想起一个剧本里的某些诗行——我想是《哈姆莱特》吧——是怎么写的?

“哦!如果一个人过于频繁地做同一件事,这事就变成了他的乐趣,”亨利勋爵笑着说,“那是生活最重要的秘密之一。但我一向认为,谋杀就是错的,人永远不该做那种无法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事。我们别再谈可怜的巴兹尔了。我宁愿相信他能有你说的那种浪漫的结局,但我不信。我敢说,他是从公共马车上掉进了塞纳河,而售票员掩盖了这一丑闻。是的,我想那应是他的结局。我看见他正躺在那暗绿色的水下,头发上缠满了长长的水草,笨重的驳船在他头顶漂着。你知道,我认为他不可能再画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了。最近十年来,他的画技下降了很多。”

就像悲伤的画像,

“一种寻求特别的感官刺激的方法?那么,你认为,一个人若杀过一次人,他就可能还会再杀人吗?别告诉我真是这样。”

有脸,无心。

“我会说,老兄,你扮演的是一个自己不适合的角色。一切犯罪都是庸俗的,恰如一切庸俗都是犯罪。道林,你天生没有犯谋杀罪的品质。如果我这样说伤了你的虚荣心,还请你原谅,但我向你保证,这是事实。犯罪是下等阶级的特权,我没有丝毫谴责他们的意思。我认为,犯罪之于他们,就如艺术之于我们,都只是一种寻求特别的感官刺激的方法。”

对,就是这样。”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杀了巴兹尔,你会怎么说?”年轻人问。他话一说完,就急切地盯着亨利勋爵。

亨利勋爵笑了:“如果人艺术化地对待生活,他的大脑就是他的心。”他一边回应,一边坐进了扶手椅。

“噢,有些报纸是这样说的。但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我知道巴黎有一些很可怕的地方,但巴兹尔这种人不会去那些地方。他没有好奇心,这是他的主要缺点。”

道林·格雷摇摇头,在钢琴上弹出几组柔和的和弦。“就像悲伤的画像,”他重复道,“有脸,无心。”

“我很喜欢巴兹尔,”道林语气里略带伤感地说,“那没人说他是被谋杀的吗?”

亨利勋爵往后仰躺着,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道林。“那么,道林,”他停了停说,“如果一个人得到了全世界,却失去了……那句话怎么讲的,他自己的灵魂?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亨利勋爵打了个呵欠:“巴兹尔很有人缘,总是戴着一块到处可见的沃特伯里手表。为什么有人要谋杀他?他还没聪明到能树敌的程度。当然,他有杰出的绘画天才。但一个人可以画得像委拉斯凯兹那样,同时无趣至极。巴兹尔真的很无趣,他只有一次让我产生了兴趣,那还是在很多年前,当他告诉我他狂热地崇拜你,你是他艺术创作的根本动机。”

琴键奏出刺耳的声音,道林·格雷大吃一惊,盯着自己的朋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哈利?”

道林一言未发,从桌旁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在钢琴前坐下,手指掠过象牙做的黑白琴键。咖啡送进来后,他停下了,抬头望着亨利勋爵说:“哈利,你有没有想过巴兹尔是被谋杀的?”

“老兄,”亨利勋爵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说,“我问你,是因为我认为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此而已。上星期天,我经过公园,看到大理石拱门附近站着一小群破衣烂衫的人,正在听某个俗气的街头传道士布道。我从旁边走过时,正好听到那个人对听众喊出那个问题,让我觉得很像演戏。伦敦的这类咄咄怪事数不胜数。一个湿漉漉的星期天,一个穿着雨衣的粗鲁的基督徒,围成一圈的漏水的破伞下病恹恹的苍白面孔们,歇斯底里的尖利的声音里有奇妙的警句掷向空中——就其方式而言,这场景真的很好,是很好的暗示。我原想告诉那位先知,艺术有灵魂,但人却没有。不过,恐怕他理解不了我的意思。”

“因为,”亨利勋爵一边把敞口调料盒的镀金搁架放到鼻孔底下嗅,一边说,“现如今,除了死亡,人可幸免于一切。十九世纪只有两件事人们无法解释清楚:死亡和庸俗。我们去音乐室喝咖啡吧,道林,你一定要给我弹弹肖邦。带我妻子私奔的男人擅长弹肖邦。可怜的维多利亚!我很喜欢她。没有了她,屋子里显得冷冷清清。当然,婚姻生活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坏习惯。但即使失去的是最坏的习惯,也总会让人觉得遗憾。或许最让人感到遗憾的恰是最坏的习惯,因为它们是人性的必要成分。”

“别说了,哈利。灵魂是一种可怕的现实。可以买可以卖,可以交换,可以予以毒害,或完善。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颗灵魂。我知道的。”

“为什么?”年轻人无精打采地问。

“你确定,道林?”

“我丝毫不知。如果巴兹尔自己要躲起来,那与我何干;如果他死了,我就不愿再想他了。死亡是我唯一害怕的事,我恨它。”

“非常确定。”

“你觉得巴兹尔会出什么事?”道林问,他逆着灯光举起一杯勃艮第葡萄酒,奇怪自己竟能如此冷静地谈这件事。

“呵!那么这一定是一种幻觉。凡是我们绝对确信的东西,都绝不会是真实的。这就是信仰的致命之处,也是浪漫的教训。你多严肃啊!别那么当真。你我与这个时代的迷信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们已经不再相信灵魂的存在。给我弹点什么吧,弹首小夜曲吧,道林,你可以一边弹一边悄悄告诉我,你是如何保持青春不老的,你一定有什么秘诀。我只比你大十岁,却已满脸皱纹,憔悴不已,人老珠黄了。你真神奇,道林,你从没像今晚这样看起来如此迷人。你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那时你还不懂事,很害羞,但绝对超凡脱俗。当然,你已经变了,变的不是外貌。希望你能把秘诀告诉我。只要能恢复青春,我愿意做任何事,除了锻炼、早起和道貌岸然。青春!它无可比拟,说青春无知真是荒谬。我现在只尊重比我年轻得多的人的意见,他们似乎走在了我的前面,生活向他们揭示了自己最新的奇迹。至于比我年纪大的人,我总是反驳他们,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如果你问他们对昨天发生的一件事的看法,他们会庄重地告诉你一八二〇年流行的观点,而在那个时代,人们还穿着长筒袜,相信一切,却又对一切一无所知。你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道肖邦是不是在马略卡岛上创作的这首曲子?创作时大海在别墅周围呜咽,咸咸的浪花撞击着窗玻璃。这首极其浪漫。有这样一件不是仿造的艺术留给我们,我们真有福气啊!别停,我今晚只要音乐。我觉得你似乎就是年轻的阿波罗,而我是听你弹奏的玛尔绪阿斯[2]。我有自己的悲哀,道林,甚至连你都不知道的悲哀。老年人的悲剧不在于人老了,而在于还想年轻。我有时惊讶于自己的真诚。啊,道林,你多幸福啊!你一直过着多么精致的生活!你沉醉于啜饮一切,用舌尖抵在上颚碾碎葡萄。一切都向你展现,一切对你来说都只是音乐。时光没有伤到你,你丝毫未变。”

“好孩子,这事他们才谈论了六周,英国大众一般三个月里如果有超过一个话题,他们的神经就紧张得受不了。不过,他们最近很幸运——既可谈我的离婚案,也有艾伦·坎贝尔的自杀可谈。现在,一位艺术家神秘失踪了,又给他们添了谈资。伦敦警察厅仍坚持认为,十一月九日午夜乘火车去巴黎、穿灰外套的那个人就是可怜的巴兹尔,而法国警方宣布,巴兹尔根本就没抵达巴黎。我想大约两周以后,我们就会被告知,有人在旧金山见到了巴兹尔。真是奇怪,一有人失踪,就有人说在旧金山见到这个人了。旧金山一定是个让人乐不思蜀的城市,拥有来世的所有魅力。”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哈利。”

“我本以为他们已厌倦此事了。”道林自斟了些酒,微皱着眉头说。

“不,你一点也没变。我不知道你后半生将会如何。切勿克己,致其腐朽。你现在是完美的典型,不要让自己有缺陷,你没有瑕疵。不要摇头,你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另外,道林,别欺骗自己。生活不受制于意志或意愿,生活是神经的问题,是纤维的问题,是慢慢聚积的细胞群,思想隐藏在其中,激情在里面做着自己的梦。你可以认为自己安全,以为自己强大。但是,房间里或清晨空中随意的一抹色彩,你曾喜爱过并给你带来微妙回忆的一款特别的香水,本已遗忘现又重遇的一行诗句,你已不再弹奏的乐曲的一段节奏……我告诉你,道林,我们的生活正基于这些。勃朗宁在那些诗里描绘过它们,我们自己的感官也会想象。曾有过这样一些时刻,一阵白丁香的芳香突然向我袭来,我便不得不忆起一生中最奇特的一个月。我真想与你互换位置,道林。这个世界一直在大声反对我俩,却一直崇拜你。世界会一直崇拜你的。你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正在寻找的典型,而他们找到的,恰是他们害怕的。我很高兴你什么都没做,没雕过像,没画过画,没有生产任何身外之物。生活一直是你的艺术。你已把自己谱成了乐章。你度过的时光就是你的十四行诗。”

“大家仍在议论可怜的巴兹尔失踪之事。”

道林从钢琴旁起身,用手理了理头发。“是呀,生活一直很美好,”他喃喃地说,“但我不会再过这种生活了,哈利。你一定不要再和我说这些夸张的话了,你不完全了解我。如果你全了解,我想你会弃我而去的。你笑了,别笑。”

“我真受不了你这样,哈利。你嘲笑一切,然后暗示最严重的悲剧。我后悔跟你讲这事了。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知道自己做得对。可怜的赫蒂!今天早上,当我骑马走过农场时,我看见她靠在窗边,脸色苍白,像一束茉莉。我们别再谈这事了,你也别想说服我相信,我这么多年来做的第一件好事,第一次付出的微小的自我牺牲,实际上仍是一桩罪孽。我想变好些,我会变好的。和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城里有什么新鲜事?我已经好几天没去俱乐部了。”

“为什么不弹了,道林?回去再为我弹一遍小夜曲吧。看看那轮高悬在黑色夜空的蜂蜜色的硕大月亮。她正等着你去魅惑呢,如果你弹了,她就会离地球更近些。不想弹?那我们去俱乐部吧。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我们一定得以迷人的方式结束这个夜晚。怀特俱乐部有人很想认识你——年轻的普尔勋爵,伯恩茅斯的长子,他已经模仿了你的领带式样,并求我把他介绍给你。他很可人,让我想起你。”

“并为负心汉弗洛里扎尔哭泣。”亨利勋爵往椅背上靠了靠,笑着说,“亲爱的道林,你的孩子气最古怪。你以为这位姑娘还会满足于一个与她同阶层的男人吗?我估计,将来某一天,她会嫁给一个粗鲁的车把式,或只会傻笑的农夫。是呀,她认识了你,并爱上你,这件事教她鄙视自己的丈夫,这就足以毁了她。从道德角度看,我也不能说我对你伟大的自我克制多么欣赏。即使只是作为一种开端,也不算好。再说,你怎么知道此时此刻赫蒂没像奥菲利娅那样,漂浮在某一个映着星辉的磨坊水池里,身旁簇拥着可爱的睡莲?”

“算了吧。”道林说,双眼流露出一丝悲伤,“我今晚累了,哈利。不去俱乐部了吧。快十一点了,我想早点睡觉。”

“哈利,你真可怕!你一定不能再说这些可怕的话了。赫蒂没心碎。当然,她哭了,如此而已。但她没有蒙羞耻之名。就像珀迪塔[1]那样,她可以生活在开满薄荷和万寿菊的自家田园里。”

“那留下。你从来没像今晚弹得那么好,你的指法自有妙处,弹出了我以前听这首曲子时从未发现的东西。”

“我想这种新鲜的情感一定让你感受到了一种真正快乐的刺激吧,道林。”亨利勋爵打断他说,“但我可以帮你写完这首田园诗。你对她良言相劝,使她心碎。这就是你弃恶从善的开端。”

“那是因为我要做好人了,”他笑着回答,“我已经改变了一些。”

“我可以告诉你,哈利。除了你,这件事我谁都不能说。我放过了一个人。这听起来很自负,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她非常美,与西比尔·文恩如同一人。我想她最初吸引我的,正是这一点。你还记得西比尔,不是吗?似乎过去很久了!是,赫蒂当然不属于我们这个阶层,她只是个乡下姑娘。但我真的爱她,我确信自己爱她。我们一起度过了整个灿烂的五月,其间我每星期都跑去看她两三次。昨天她还和我在一个小果园里见面了。苹果花飘飘洒洒,落在她发梢,她笑个不停。我们原定在今天拂晓私奔的。突然,我决定不带她走了,就让她像我初见她时那样,还是一个花样少女。”

“对我而言,你不会变,道林,”亨利勋爵说,“我们将永远是朋友。”

“你还没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好事呢。哦,你说你做了不止一件好事?”他的同伴一边问,一边往自己盘子里倒了一堆熟透的草莓,堆成一座深红色的小金字塔,他用贝壳状的漏匙,把雪白的糖撒在草莓上。

“然而你曾用一本书害了我。我不应该原谅这一点的。哈利,你答应我,以后绝不再把那本书借给任何人了。它确实有害。”

“文化和堕落,”道林回应道,“我都略知一些。二者竟能相提并论,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似乎很可怕。我有了一个新理想,哈利。我要改正自己,我想我已经在改了。”

“好孩子,你真的开始说教了。你很快就会像一个教徒,或宗教复兴分子,到处跑来跑去,警醒人们反对一切你已经厌倦的罪恶。但你太讨人喜欢了,不适合做这事。此外,这也没什么用。你和我还是原样,将来也只能顺其自然。至于说被一本书毒害了,根本就没这样的事。艺术不会影响行为,它会消除行动的欲望。艺术极其无用。世人所谓的不道德之书,其实展现了世界本身就有的耻辱,如此而已。我们不谈文学了。明天来我这儿吧,我十一点去骑马,我们可以一起去,随后我带你去和布兰克森姆夫人共进午餐。她很迷人,她准备买壁毯,想就这事儿咨询你。记住要来啊。或者我们与小公爵夫人共进午餐?她说她现在都见不到你了。或许你已厌倦了格拉迪丝?我想你会的,她的伶牙俐齿让人紧张。好吧,无论如何,十一点见。”

“好孩子,”亨利勋爵笑着说,“在乡下谁都能做好人。那儿没有诱惑,这也是城外人一点不开化的原因。文明绝非易得。人要有文明,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受文化熏陶,二是被堕落腐化。乡下人两种机会都没有,因此停滞不前。”

“我一定得去吗,哈利?”

“在乡下,哈利,我一个人待在一家小客栈。”

“当然。公园现在可爱极了。自认识你的那年以来,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丁香。”

“你昨天在哪儿?”

“那好吧。我十一点到。”道林说,“晚安,哈利。”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接着叹了口气,离开了。

道林·格雷摇摇头:“不,哈利,我此生坏事做得太多了,我以后再也不干坏事了,从昨天开始,我做好事了。”

[1]珀迪塔:与下文的弗洛里扎尔为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中的一对情侣。

“你要积德行善,告诉我有何用。”亨利勋爵一边叫着,一边把白皙的手指浸在装满玫瑰露的红铜碗里,“你完美无瑕。求你,别改啦。”

[2]玛尔绪阿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善吹笛,曾向阿波罗挑战音乐技艺,失败后被活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