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慢慢转过身来,泪眼迷蒙地望着霍华德。“太晚了,巴兹尔。”他吞吞吐吐地说。
“天啊,道林,这是怎样的教训啊!多么可怕的教训!”道林一言不发,但霍华德能听到年轻人在窗前哭泣。“祈祷,道林,祈祷吧,”他喃喃地说,“我们小时候大人教我们说的是什么样的?‘勿把我们引向诱惑。饶恕我们的罪孽。洗刷我们的罪恶。’让我们一起说吧。你骄傲的祈祷已经应验。你悔恨的祈祷也会得到回应的。我过去太崇拜你,我因此受到了惩罚。你过去也太崇拜自己了,我们两人都受到了惩罚。”
“永远都不晚,道林。我们跪下吧,看我们是否还能记得起祈祷词。不是有这样一句诗吗,‘虽然你的罪恶鲜红,但我将把它变成雪白’?”
霍华德的手抖起来,蜡烛从烛台脱落,掉到了地板上,仍在“劈啪劈啪”地燃烧。他一脚将火踩灭,随后一屁股坐进桌旁那把快散架的椅子上,把脸埋在手里。
“现在这些话对我已没任何意义了。”
霍华德又转过身盯着画像看。“上帝啊!如果这是真的,”他喊起来,“如果你的生活是这样的,啊,那你一定比那些指责你的人想的还要坏!”他又举起蜡烛,凑近画布,仔细审视起来。画像的表面似乎丝毫无损,还是他刚完成时的老样子。显然,画像表现出的邪恶和可怖源自内部。通过某种奇异的内在生命活动的加剧,罪恶的病菌正慢慢侵蚀画像。尸体在潮冷的坟墓里腐烂都没这可怕。
“嘘!别那么说。你这一生已经犯下够多罪恶。天哪!难道你没看到那被诅咒的东西在斜睨着我们吗?”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既有天堂又有地狱,巴兹尔。”道林叫着,绝望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道林·格雷瞥了一眼画像,内心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控制的对霍华德的仇恨,画布上的形象仿佛一直在提醒他这种恨,那狞笑着的唇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股困兽般的疯狂情绪涌来,他恨桌旁坐着的那个人,超出这一生曾憎恨过的一切。他疯了似的环视四周。正对着他的一只彩绘箱子上,有东西闪着光。他的目光落到了上面。他知道那是什么,是刀,几天前他拿上来割绳子,忘了带走的。他慢慢地朝刀子移动,经过霍华德……一到他身后,道林就抓起刀,转过身。霍华德在椅子上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道林直冲向他,一刀插进了他耳后的大动脉,再把头按到桌上,一刀又一刀地捅。
“上帝呀!我一向崇拜的是什么东西啊!它有一双魔鬼之眼。”
一声窒息般的呻吟传来,鲜血堵塞了霍华德的喉咙,发出恐怖的声响。他的手向上张开,胳膊抽搐着伸了三次,在空中古怪地挥动着僵硬的手指。道林又刺了两刀,霍华德已不再动弹了。有什么东西开始滴到地板上。道林等了一会儿,手还按着霍华德的头颅,接着把刀子扔在桌上,侧耳倾听。
“这是我的灵魂之脸。”
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血滴滴答答落在破旧地毯上的声音。他打开门,走到楼梯的平台上。整座房子静极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栏杆上倚了一小会儿,俯身窥视楼下黑洞洞的暗井。接着他取出钥匙,回到房间,像以前那样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画里没什么不好的东西,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终生难再遇到的理想。但这是一张好色之徒的脸。”
那个东西还坐在椅子上,头垂着,身子前伸,背蜷曲着。他伏在桌上,长手臂形态怪异。要不是死者颈部锯齿状的红色裂口和桌上那滩慢慢延开的凝结的黑色血迹,还以为这人只是睡着了。
“你曾这么说。”
这一切干得多么利落!他感到异常冷静,走到落地窗前,打开并来到外面的阳台上。风已经吹散浓雾,天空像一条巨型的孔雀尾巴,点点繁星密布苍穹,如同金色的眼睛。他朝下俯瞰,一个警察在例行巡逻,手中的灯射出长长的光束,照在寂静的房门上。街角闪出了一个红点,一辆马车潜行而过,又消失了。一个女人正沿着栏杆踉跄地蠕动,身上的披肩一颤一颤。她时不时停下来,盯着身后。突然,她沙哑地唱起歌来。警察走过去,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大笑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一阵凛冽的寒风横扫广场,汽灯被吹得闪烁不定,火光变蓝,光秃秃的树上黑铁一样的枝丫来回晃着。道林打了个寒战,返回房间,合上窗。
“我的理想,你叫它我的理想……”
他穿过房间到了门口,转动钥匙开门,甚至不看一眼那个被杀死的人。他觉得整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要意识到目前的状况。那位朋友,是他画出了一切痛苦之源的致命画像,已经毙命。这就够了。
“难道你从中看不到你的理想吗?”道林酸溜溜地说。
接着,他记起了那盏灯。这是一盏造型奇特的灯,出自摩尔人的手艺,暗银上镶着锃亮的钢制阿拉伯花饰,嵌有粗糙的绿松石。也许他的仆人会发现这盏灯不见了,然后前来询问。他犹豫了一下,转身从桌上拿起灯。他禁不住又看了看那死去的东西,一动不动。那双又长又白的手臂看起来多么吓人!简直就像一尊恐怖的蜡像。
“我不信这幅画出自我手。”
锁上门后,他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木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似乎在痛苦地喊叫。他有几次停下来,等着什么。是的,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我说错了,是它毁了我。”
一到书房,他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手提包和大衣,得找个什么地方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他打开护墙板里的一个密柜,这个柜子被他用来存放各种奇怪的伪装工具,他把手提包和大衣放了进去,以后烧掉它们会很方便。随后他取出表,此时是一点四十分。
“你告诉过我,说你已经把画毁了。”
他坐下来,开始思考。在英国,每年——几乎每月——都有人因为干了他干的事而被绞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疯狂的谋杀气息。某颗红色的星与地球离得太近了……然而,有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呢?巴兹尔·霍华德十一点就离开了房子,没人看见他又来过。他的大多数仆人都住在皇家塞尔比庄园,贴身仆人已经入睡……巴黎!对,巴兹尔已经到巴黎去了,乘午夜的火车去的,就像他原先计划的那样。因为他性情尤其内敛,所以若有人会起疑心,也要到几个月以后了。几个月呢!在那之前,所有证据早就能毁掉了。
“唉,什么不可能?”年轻人轻声说着,走到窗前,额头抵在了冰冷的雾蒙蒙的玻璃上。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穿上皮大衣,戴上帽子,走到门厅。他在那里停住了,听着外面人行道上,一个警察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看到窗户上一闪而过的牛眼般提灯的光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我记得!啊,我记得太清楚了!不,那种事不可能。是这个房间潮湿,是霉菌侵蚀了画。是我用的颜料里有某种可恶的矿物质毒素。我告诉你,那种事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他拉开门闩溜了出去,再反身轻轻把门关上,接着他开始按门铃。过了大约五分钟,他的贴身仆人出现在了门口,衣服还没穿好,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时,”道林·格雷说着,捻碎了手里的花,“你遇到了我,恭维我,教我自负于自己的美貌。某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了你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青春的奇妙,而你为我画了一幅画,向我揭示这种青春的奇妙。那是一个疯狂的时刻,至今我都不知道我算不算后悔,我许了一个愿,或许你也可称之为祈祷……”
“对不起,不得不叫醒你,弗兰西斯。”他说着,跨进门去,“我忘了带前门的钥匙了。几点啦?”
“这是什么意思?”霍华德终于叫出声,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尖利怪异。
“两点十分,先生。”仆人看了看钟,眨巴着眼睛说。
年轻人斜倚在壁炉架上,看着霍华德,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像在全神贯注地观看一位伟大艺术家的表演,没有真实的哀伤,也没有真心的欢乐,只是一个旁观者的情绪,眼睛里似乎还闪过一丝胜利的得意。他从外套上拿下一朵花,闻着,或假装闻着。
“两点十分啦?真是太晚了!明天九点你必须叫醒我,我有事。”
这是拙劣的仿作,卑鄙无耻的嘲讽。他从未画过这样的画。但它仍是自己的作品,他认识它。他感到血仿佛一下子从炽热的火焰凝结成冰。他自己的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画变了?他像病人似的回头看了看道林·格雷。霍华德的嘴角抽搐着,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他用手摸了摸额头,上面都是湿冷的黏糊糊的汗。
“好的,先生。”
画家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画布上一张可怕的脸正朝他狞笑。画像的表情里有种东西让他心里充满恶心和憎恶。天啊!他看的正是道林·格雷自己的脸!画透出的恐怖,不管那是什么,还未完全破坏他奇妙的美。他的头发虽然变得稀疏,却仍泛着金色的光泽,性感的嘴唇仍有一丝红润,呆滞的双眼依然留有一点可爱的蓝色,精致的鼻孔和柔软的脖颈还未完全失去高贵的曲线。不错,这正是道林自己。但这是谁画的呢?他似乎认出了自己的画法,画框也是自己设计的。但这个想法很荒唐,让他害怕。他攫紧燃着的蜡烛,凑近画像。左下角有他的签名,是用鲜艳的朱红色细长字母签的。
“今晚有客人来过吗?”
“你不拉?那我自己动手了。”年轻人说着,一把将帘子从杆子上扯下,甩到地上。
“霍华德先生来过,先生。他在这儿待到了十一点,才离开去赶火车。”
道林的声音冷酷无比。“你疯啦,道林,要么就是在演戏。”霍华德皱着眉低声说。
“哦!我很遗憾没见到他。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那么,你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灵魂了,巴兹尔?把这块帘子拉开,你就会看到我的灵魂。”
“没有,先生。他只说如果在俱乐部找不到你,就从巴黎给你写信。”
霍华德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看上去似乎已多年没人住。一块褪色的佛兰德壁毯,一幅用帘子遮着的画,一口旧式意大利箱子和一个几乎空着的书架——似乎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道林·格雷点上壁炉架上的半支蜡烛,霍华德发现到处都覆了一层灰,地毯千疮百孔。壁板后面,一只老鼠惊慌而逃。屋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那好的,弗兰西斯。别忘了明天九点叫我。”
“我很乐意。”他笑着回答,随后有点严厉地说,“你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了解我全部的人。你与我生活的关系,比你想的要密切。”他拿起灯,开门,走进房间。一股冷气扑来,暗橘色的灯光忽地一闪。他打了个寒战。“关上门。”他悄声说,把灯放在了桌上。
“好的,先生。”
“是的。”
仆人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沿着过道走开了。
到了顶层平台,道林把灯放在地板上,取出钥匙,插入锁里转动。“你一定要知道吗,巴兹尔?”他低声问。
道林·格雷把帽子和外套扔在桌子上,进了书房。整整一刻钟,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双唇紧咬,思考着什么。然后,他从其中一个书架上取下《蓝皮书》,翻了起来。“艾伦·坎贝尔,梅菲尔区赫特福德街152号”,对,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道林走出房间,上了楼,巴兹尔·霍华德紧随其后。他们步子很轻,人们夜里走路时都不知不觉会这样。灯光在墙面和台阶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风越来越大,几扇窗户被吹得吱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