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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吴老大走出房门,院子里站满车户,一个车户牵着四匹最好的儿马子走到他跟前。刘冷娃腰上也插着两把德国二十响,也牵着两匹最好的儿马子。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说:车柱伯,车帮的事情你费心啦,我快去快回,用不了几天工夫。

吴老大还在犹豫,翠花对他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打小日本的力量,家里的事情你放心,我会把你玉蓉姨和芹菜好好送上路的!你老二兄弟从小读书,没经过外边的世面,你要处处照顾他。他娘刚没了,说啥也不能让你兄弟再有个好歹!吴老大这才说: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俺老二兄弟!说完,从腰里抽出一把德国二十响,交给魏老二,说:拿上,见了小日本打,我就不信把小日本打不出中国!

吴老大跟刘冷娃、魏老二牵着马向村门口走去,身后跟了一大群车户。吴老大和刘冷娃、魏老二走出村门,转过身抱拳对车户们说:乡党们回去吧,小日本欠咱的血海深仇,非报不可。我和冷娃兄弟、老二兄弟就是去干跟小日本报仇的事情,车帮的事情乡党们多担当些。

魏老二朝吴老大跟前走近,说:我跟你一块去!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娘跟你嫂子还要入土,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也走了咋办?魏老二说:我琢磨了,你劝说孟虎他们配合咱的军队抗日,还得回来撩揽车帮的事情。我留在那里,他们看到我在,会更坚定抗日决心!就是我不留在那里,跟着长官跑了这一路,跟他们混熟了,回来就当兵去,给俺娘俺嫂子报仇!

司马副官也转过身子,对着三家庄的车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随之,又对着吴老大行了个军礼,说:咱陕西有这么好的老百姓,还怕他们小日本?俺这些当兵的,要是把小日本打不出中国,就对不起咱的老百姓!

吴老大给刘冷娃说了一声:鞴马!就走进厦子房,从板柜里取出德国二十响盒子炮,插在腰上,又站在炕跟前,看着被白布盖着的芹菜和玉蓉说:玉蓉姨、羊葱他妈,我顾不上送你们上路了,是小日本把你们炸死的,我这就去办收拾小日本的事情。我吴老大这辈子给你们报不了这个仇,就不是男人!他给玉蓉和芹菜说完,又对他娘说:娘,你把羊葱带好,我用不了几天就回来。翠花说:你去,家里的事情你放心,娘会办好的!

吴老大跟刘冷娃、魏老二从中条山回来,翠花和马车柱带着村里的人把亡人埋了,把伤人治了,把运往西岸子的货也装上了,啥都安顿得妥妥的。魏老二回到家里,到玉蓉的坟上烧了纸,磕了头,对吴老大说:哥,我给司马副官说好了,明天就到他们队伍报到,跟他们一块打小日本!吴老大说:你这些年一直念书,是做学问的人,打仗不在行,到队伍上能干啥?魏老二说:打仗上我确实不如你,但现在全国都在抗日,我娘都被小日本炸死了,我要是再不投笔从戎,上是不忠,下是不孝,我就是不忠不孝之人。军队也不全是跟小日本拼刺刀,还有别的事情。我的文墨功夫,队伍上还是不多的,也需要我!他说着,从怀里抽出那把德国二十响,要还给吴老大。吴老大挡住他,说:这枪你就拿上,算是哥送给你的。这次他们到中条山,孟虎见吴老大把枪送给了魏老二,又送给他一把。

吴老大看着芹菜和玉蓉的尸体,看着抱着羊葱的母亲,看着在母亲怀里哭闹的羊葱,没有马上回答。翠花忽地站起来,走到儿子跟前,用袖子擦了眼泪,朗朗地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你忙打小日本的事情去。小日本炸死了你媳妇,炸死了你玉蓉姨,你不去报仇谁去报仇!吴老大说:我担心家里这一河滩事情!翠花说: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快去忙打小日本的事情去!她说这话时,眼睛上还挂着泪珠。

魏老二给母亲烧过纸,又见过翠花,摸了一下羊葱的屁股,说:羊葱侄子,叔替你打小日本去了,小日本炸死了你娘,也炸死了俺娘,咱跟他完不了!说完,就到城里找司马副官去了。翠花抱着羊葱和吴老大,一直把他送到村口,魏老二死活不让他们再送了,翠花说:老二娃,你娘不在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哩,咱三家庄就是你的家,家里给你留着房子留着车,打完小日本就回来。你岁数也不小了,早点把婚事办了,我替你带儿女!吴老大也对他说:你是做学问的人,骨头一点都不软,哥敬服你,咱说不定会在打小日本的战场上见面哩!

突然,司马副官带着几个护兵走进来,给芹菜和玉蓉敬了个军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对老大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中条山土匪孟虎很有抗日热情,也很有势力。他和你有八拜之交,我们想请你出面,劝说他们配合我们坚守中条山!吴老大问:啥时候去?司马副官说:战事很紧,越快越好!

两天后,吴老大几个商量上道的事,羊葱闹着不肯睡觉,不停地哭。翠花给吴老大说:羊葱要他妈哩,这娃跟他妈亲,从他妈死的那天起,娃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吴老大接过羊葱,拍哄着说:我娃甭哭,我娃记住是小日本把你妈炸死的,我娃长大了,打小日本给你妈报仇。

夜色在一丝一丝地流逝,夜气里浓稠了火纸供香燃烧的气味,使人感到天地间充满死亡的气息。恸哭的人们都累了,哭声平息了许多,还能听到抽泣的悲哭。

忽然听到村外传来一阵马蹄的急响,吴老大一惊,说:有人骑马到咱村啦,听声音像是队伍上的马。一会儿工夫,刘顺义、司马副官、魏老二一行人,牵着马走进吴老大家的大门。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吴老大跟车户们站在院子里等候他们。吴老大看见刘顺义,跑过去问:师傅,啥事情把你惊动啦?刘顺义说:你说能惊动我的是啥事情?吴老大问:是不是打小日本的事情?刘顺义说:就是打小日本的事情,说完,又说:具体事情让司马副官给你说,他是代表孙军长来的。

院子里,木匠正在解板子做棺材。

吴老大对司马副官说:有啥事情尽管说,只要是抗日的事情,俺三家庄马车帮会拼上命去做的。

在城里当学徒的魏老二回来了,看到玉蓉的惨样,扑到母亲身上嚎哭起来。翠花等他哭过了,把玉蓉的事情给他说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擦了眼泪,走到吴老大跟前,说:等埋过我娘俺嫂子,我就当兵去,说啥也要给俺娘俺嫂子报仇!吴老大没有说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刘冷娃、马车柱、侯三这些车户也站在吴老大跟前,也没有说一句话。

司马副官说:我们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的命令,即日开赴中条山阻击日本军队。常言道:兵马未行粮草先到,我军急需一百八十挂马车,朝中条山运送军火弹药粮草供给。孙军长久闻三家庄马车帮的名声,希望贵马车帮能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为国作出贡献。吴老大说:你只要说要多少马车,到啥地方去,干啥事情,剩下的就不要管了。司马副官说:具体任务由魏副官给你布置,他负责这项工作。

翠花抱着羊葱坐在芹菜和玉蓉跟前,羊葱哭她也哭,一边哭一边说:千刀万剐的小日本,你把俺的儿媳妇炸死了,我孙子就成了没娘的娃啦,我孙子往后咋办哩!千刀万剐的小日本,你咋没有一点人性哩!说完,又对着玉蓉的尸体哭,又诉说:玉蓉妹子,你到咱家啥福都没享,就叫小日本的飞机炸死了。你为救俺和俺孙子死的,你是俺一家的大恩人,俺老大娃子羊葱孙子把你当亲娘亲奶看哩,逢年过节都给你烧香烧纸……

魏老二穿着崭新的军装,人显得更加精神,还是没有掩盖住身上的文气,他朝吴老大跟前走近一步,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有一件事情要说清楚,就是咱的车和人跟着队伍打仗,少不了出现人员和牲口的伤亡。按队伍上的规定,死亡一个人发一百块大洋的抚恤金,伤者由部队医院治疗,再由地方政府支付生活补贴费。牲口按一匹八十块大洋赔偿,车按八十块大洋补偿。这些补贴很少,国家也在危难时期,拿不出太多的钱补贴。吴老大就截住他的话,说:老二兄弟,你说这话都是多余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说要多少挂车啥时候到啥地方去就行啦,旁的啥都不要再说啦!

这天夜里,西安城里城外都喧起一片恸哭。

司马副官严肃了脸,说:那我就宣布命令了,命令吴老大带领三家庄马车帮一百八十挂马车,后天早上八点到三原县弹药库集中待命。由特务营派一个排担任马车帮的警卫工作,接受吴老大的指挥。吴老大说:你回去给孙军长说,俺三家庄马车帮决不会给咱陕西丢脸,俺只能提前到决不会晚到。司马副官又说:我们还接到报告,说你们马车帮已经把货物装好了。你要是朝中条山开拔,就得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要不要我们军方出面给货栈解释。吴老大说:不用,这些货栈掌柜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俺们为了打日本,他们不会为难俺。

三家庄吆出来的四十几挂马车,被日本的飞机炸坏了四五挂,几个村子加起来死了十几个,伤了三四十个,毁了八九匹头牯。

好,后天早上八点钟,在三原弹药库见。司马副官说完,给吴老大行了个军礼,和魏副官一块朝大门外走去。

吴老大一边跑一边朝马路两边看,目光在死人伤人中搜索,跑了三四百步,听见有娃娃的哭声,就朝着娃娃的哭声跑去。果然是羊葱在哭,羊葱趴在芹菜身上死命地嚎哭。芹菜仰面倒在地上,地上全是稠糊糊的血。吴老大心里一惊,跑得速度加快了。跑到跟前一看,炮弹把芹菜的半个脑袋炸掉了,白花花的脑浆跟血混在一起,身上还有几个大窟窿。在芹菜的旁边,是缺了两条腿的玉蓉,已经没气了。翠花灵醒过来,跑过去抱起羊葱。吴老大把芹菜抱到干净地方,又跑到玉蓉跟前。翠花抱着羊葱走过来,给他说:要不是你玉蓉姨用身子护着我和羊葱,我和羊葱的命早就没了。吴老大脑子里一团糊涂,过了很大工夫,才抱起芹菜,朝马车走去,把芹菜放到车厢里,又抱起玉蓉,把她和芹菜并排放在一起,猛然对着东边吼了一句:小日本,日你先人,我跟你没完!

吴老大牵着师傅坐骑的缰绳,朝大门外走去,一直走到村门外头,才拽住头牯的笼头,对刘顺义说:师傅,上马吧,你这阵是队伍上的人,就要上战场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而后又对魏老二说:兄弟,保重,等把小日本打败了,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吴老大又给他们吼:快去找咱的人跟头牯去!车户们这才朝着街道两边跑去,找婆娘娃子头牯车去了。

刘顺义给吴老大说:你庚庚爷知道你家的事情了,让我给你带个话,你娘跟娃要是在乡下住着不方便,就搬到他那去住,他那有空房子。吴老大说:咱两个都上战场,不知道谁能活着回来。我要是回不来了,你逢年过节替我去给俺庚庚爷磕几个头,代我表个孝心。

吴老大跑到北门跟前,看见自己的鞭子扔在街道上,车不知道跑到啥地方了。吴老大捡起鞭子,对还在地上趴着的车户们吼:都起来找车,把头牯拢住,不要让牲口拉着车乱跑,轧死人更麻达。吓蒙了的车户听见吴老大的声音,胆气回来了许多,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说:把他家的,咋一下子把人吓蒙啦!

魏老二也对吴老大说:哥,我要是有个长短,你逢年过节替我给俺娘烧几张纸,也替我给咱爸烧几张纸,替我把孝心尽了!吴老大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我要你活着回来,咱弟兄俩一块过日子!

从来没有遇到飞机轰炸的车户和头牯,被吓蒙了,车户们顾不上头牯,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发抖;头牯被吓惊了,拉着车上的婆娘娃子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遇到坎坎塄塄就硬冲过去,把车上的婆娘女子摔下来,趴在地上喊叫。

第二天一大早,三家庄马车帮的人和头牯,在村门口的场面上聚齐了。一夜工夫,人和头牯都换了容貌,车户们把头剃得光光的,头皮在黎明的晨光里焕发着青色的光;他们都穿着新衣裳,连腰带都换成新布做的。头牯脑门子上的红缨缨也换成新的,鲜红得跟初升的太阳一样。西安北乡的乡党都知道三家庄马车帮,要上中条山打小日本,都把存放多年的烧酒抬到三家庄的场面上,把锣鼓家伙抬到三家庄的场面上。场面上摆了十几张八仙桌,盛满烧酒的大碗摆得满满的。几十面大鼓、上百张锣锣、几百个镲镲,一齐敲打起来,把整个关中都喧闹起来。

飞机在头顶飞了抽锅子烟工夫,就转过翅膀朝来的方向飞去。地上的爆炸声没有了,爆炸荡起的硝烟也没有了。吴老大眼前清亮了许多,看见一片一片的房屋倒塌了,一棵一棵的树炸断了,街道上倒下一个一个的人,有的头被炸掉了半个,有的大腿没有了,还有一个碎娃的胳膊飞到树梢上,一个女人的肚子被炸开了,露出还没有出生的娃娃……

张富财在张文斌的搀扶下也来了,他端着一碗烧酒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给咱三家庄壮了脸,给咱陕西乡党争了光。我岁数大了,身子也衰了,想跟你一块上中条山也不行了,只能给你敬碗酒,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再就是给乡党说,乡党上了战场,万一有了三长两短,阵亡的我给他家两亩水地,受伤的我月月给一块银元。再让风水先生挑一块好阴宅,葬埋阵亡的乡党。

翠花、玉蓉、芹菜抱着羊葱,正在街上逛,她们都没有经过这事情,不知道朝什么地方跑。芹菜吓得浑身发软,两腿发抖,几乎瘫坐在路上。翠花抱过羊葱,玉蓉架着芹菜的膀子,朝着城门洞跑。猛然,一架飞机呼啸着俯冲下来,肚子下边又出一串屎橛子,屎橛子落在地上,又发出巨大的爆炸。就在炮弹落地的时候,玉蓉猛地把翠花推倒,把身子压在翠花和羊葱身上。炮弹爆炸的硝烟落下,玉蓉的两条腿被炸飞了,翠花和羊葱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芹菜也被炮弹炸了几个窟窿。

吴老大接过酒碗,说:富财伯,你跟乡党过去的事情,是自家兄弟闹架。这阵小日本打到咱门上了,咱就是亲兄弟,齐心收拾小日本,弟兄们之间的事情就不值得再提啦。张富财感慨地说:老大脑兮说得对,老大脑兮说得太对啦。

天上响起很古怪的声音,几个比老鹰大几千倍的家伙从东边飞过来,飞得很低,高点的树梢子都能挂上它们。快飞到北门上空时,肚子里面下一串长长的屎橛子,落到地上响起巨大的震响,把房子都摇得忽忽闪闪,脚地都晃着动弹。随之,传来大人叫娃们哭的喧哗。连续几十声爆炸,荡起的硝烟把西安城都弥漫了,把大片的房子炸塌。吴老大跟刘冷娃一愣,很快就灵醒过来,知道是小日本的飞机轰炸了,不顾炮弹还在爆炸,不要命地朝北门跑去。

翠花抱着羊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我娃,你放心去打小日本,我给咱带羊葱。吴老大看着母亲,摸了一下羊葱的脑袋,说:娘,咱这一辈打不败小日本,还有羊葱这一辈,我就不信咱祖祖辈辈都打不败小日本!魏老二也站在翠花跟前,说:娘,你好好保重,我跟俺哥把仗打完了,就回来孝顺你老人家!翠花替他拉展了衣服,说:老二,替你娘报仇,保重身子,娘等着你们回来!

进了北门,吴老大把马车帮的事情交给马车柱,让母亲和玉蓉、芹菜抱着羊葱在城里逛,自己带着刘冷娃找刘顺义去了,打听打小日本的事情。从刘顺义那里出来,吴老大又惦记着进城的马车和人,急急地朝北门走去。走到离北门还有一里多路时,突然听见城里头响起很难听的声音,聒得人头发根发麻。街道上的人都抱着脑袋朝背影处跑,还有兵们站在街道上,指着防空洞的方向吼叫:小日本的飞机来啦,都朝防空洞里跑!

车户们接过各村首户的敬酒,都喝得红脖子涨脸,连胸脯子都变成血的颜色,还有好多村子的首户没有敬上酒,排着队等着给车户敬酒。吴老大看时辰不早了,就让锣鼓家伙停下来,对满场面子上的乡党说:各位乡党,酒就敬到这啦,要是再敬下去就会耽搁工夫。队伍上的事情跟咱们平常吆车不一样,一寸工夫都不能耽误。我吴老大给乡党们说句实话,俺这些车户上了战场,决不给咱乡党们丢脸,要是让小日本打过黄河,俺就不会活着回来!吴老大说完,接过一个外村首户的敬酒,一口灌下去,对车户们吼了一声:上道——

民国二十七年夏,三家庄马车帮从兰州回到西安,要卸去在兰州装的货,在西安装上运往别的地方的货再上道。装货的前一天,吴老大让车户套了几十挂车,把爹娘、婆娘、娃子几百口人拉到西安城里,吃羊肉泡馍,逛街进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