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大见孙大脑兮来意不善,急忙从车上跳下,拱手问:孙大脑兮,一向可好?孙大脑兮没有回答,说:你路过俺村,人不下车,袒胸露腹,挽袖子露胳膊,想寻事打架,还是藐视俺一村人氏?是不是太张狂了?吴老大赶忙说:我没有想到这些!说完,给后边的车户吼:都下车,把袖子挽下来,牵着头牯走!孙大脑兮说:晚了,你已经藐视过俺了!
头牯们在他的吼声中迈动四蹄,荡起道上的千年古尘。跟车狗们在他的吼声中,奔跑在车前车后,遭受着本地狗的狂吠,把尾巴夹得死紧,不敢有半点张狂。几只苍蝇大的虫落在头牯尻子上,叮噬头牯的肉血,吴老大用鞭子轻轻抽去,把虫子抽成肉泥。马车行到村子中间,路中央坐着一个人,背对他们。吴老大急忙用脚钩起刮木绳,用力一蹬,大吼一声,吁——车停下时,稍牲口的前蹄已经挨近人家。吴老大吆住头牯,对人家吼:你再没地方坐了,坐在路中间,叫过人不过人?那人忽地站起来,哈哈一阵狂笑,转过身子,原来是眉县的孙大脑兮,指着吴老大说:姓吴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刘冷娃见孙大脑兮无赖,就从车上抽出垫杠,想收拾他。孙大脑兮看出他的意思,指着古道前边不远的一道壕沟,说:姓吴的,我知道你有武功,你手下的人也厉害,早早就把沟挖好了,我就不信你能给马车安上翅膀,飞出俺村!你再看看马路两边,堆的都是啥东西?
奉王命出京城去把任上,洛州城为太守喜气洋洋。戴家庄上搬家眷,去到任上享荣光。刘锡且行且思想,想起小姐好心肠……
吴老大急忙朝两边看了,堆的全是苞谷秆,还有很多人把苞谷秆朝马车跟前堆。
他还在琢磨两个月前,封刘冷娃为八府巡按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皇上,胸中就有了得意和张狂,就想吼唱几句宣泄胸中的得意,坐在车辕上唱开:
孙大脑兮说:我记得江湖上有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当年你编着套让我钻,没想到几年以后,我会编着套让你钻!你把形势看清楚,俺只要放把火,你的马车帮就会葬身火海,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吴老大心虚了,真没想到,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在眉县这个小村子把船翻了,问:你想让我干啥?孙大脑兮说:不想让你干啥,俺只想出口恶气,你当年把我的车全部弄到土匪的山里,差一点要了俺一个车帮的命,我也想把你的车帮收拾了!
隔了两个多月,三家庄马车帮从西安装了货,朝宝鸡运。晌午时分,经过眉县的一个村子。这是个只有三四十户的小村庄,门楼都不高,房子都不大,树木也不稠密,没有一件显眼的东西,一眼看去就知道村里没有显赫人家。吴老大就蔑视了这个村子,和往常在道上一样,裤腿挽得老高,袖子挽过肘弯,袒胸露腹,盘腿坐在辕上,空空地甩着鞭子,抽着空中的飞物,失去了过人家村子应有的礼数。车户们学着他的样子,也都没有下车。
吴老大说:当年你昧范掌柜的钱,俺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孙掌柜冷笑一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没有我的借条,凭什么说我欠他的银元?吴老大说:就算是我错了,我现在赔你三百块银元,再加上利息,还不行?孙大脑兮说:晚了,你得意的时候,咋不说这话!吴老大说:你让我咋办?孙大脑兮说:我想把你的车帮灭啦!
马车柱给侯三说:你净顺着他的尻子溜,把他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又对吴老大说:自古以来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甭嫌你大说的话重,你大是为了你好,怕你摔跟头。
刘冷娃掂着垫杠就要朝孙大脑兮跟前冲,孙大脑兮指着刘冷娃说:狗日的规矩点,这是在孙家寨,不是你们三家庄。我只要发句话,俺村的人把苞谷秆点着,这里就成了火烧连营!
吴老大不再说啥了,侯三却接过吴老大的话说:咱老先人说过,自古无有将相种。啥是皇上,谁打下江山了,谁就是皇上,皇上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就不信老大脑兮以后当不了皇上,谁能把谁前头的路说清楚?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也看出孙大脑兮是故意找茬,都走过来,给孙大脑兮行礼,说好话。
吴骡子看不过眼了,盯了吴老大一眼,说:你张狂得没有边沿啦。吴老大说:这咋算张狂,说说耍的事情,又没有当真。吴骡子说:你还知道不能当真,我以为你还真想当皇上哩?吴老大说:谁不想当皇上,皇上不是人当的?吴骡子说:皇上是人当的,可皇上不是啥人都能当的,皇上是人里头的龙凤,你看看咱吴家坟上长没长当皇上的草!
孙大脑兮说:你们说,咋着让我把这口毒气出了?我给你们抽锅子烟工夫,要是让我出不了这口毒气,我就让人放火!
吴老大觉得行路寂寞,给侯三说:你给咱说说赵匡胤卖华山的事。侯三说:你们都知道这事情,有啥说的?吴老大:知道是知道,还想听听。侯三就说起赵匡胤卖华山的事情,刘冷娃听侯三说完,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是咱车户行道的皇上,你也给我封个啥?吴老大说:皇上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下凡的人才能当上。刘冷娃说:我看你就是真龙天子下凡,你这些年想干的事,哪一件没干成?就是皇上也不一定有你这么大的能耐。你就给我封个啥,说不定你以后当了皇上,我就是陈抟老祖了。吴老大高兴地说:行,你想让我给你封个啥?刘冷娃琢磨了一下,说:我这个人肚子里没文墨,当不了官,你就封我个八府巡按,见官大一级,代皇上说话。吴老大说:能成,我就封你的鞭子,上马打武将,下马抽文官,遇到坑害老百姓的赃官,先斩后奏,打死不犯王法。刘冷娃就学秦腔里拜见皇上的样子,大声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吴老大也学着皇上的样子说:刘爱卿平身。说完,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吴老大说:我给你跪下,男人膝下有黄金,我能给你跪下,你的恶气总算出了吧?孙大脑兮说:光跪下就算了?起来把土一拍,谁知道你给我姓孙的跪下过?吴老大说:你说咋办?孙大脑兮说:你过去咋着收拾犯了你的规矩的人?吴老大说:难道你还要我一个耳朵不成?孙大脑兮说:我不要你一个耳朵,要你半个耳朵总可以吧?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着东边行去,过了渭南,就到了华山脚下。天地突然变得窄小了,马车在峡谷里行走,两边全是冷峻的峭石陡壁,头顶上是扁担宽一溜天空,天显得十分高远、深邃。吴老大望着陡峻的华山,望着高远深邃的天空,想着赵匡胤和陈抟老祖卖华山的事情。当年的赵匡胤还不及自己的一半,都能打下一代江山,自己拥有一百八十多挂马车,威震半个中国,竟然屈身于华山的狭窄古道上,虚度着日月。
吴老大胸中忽地腾升出一股怒气,把脸烧得通红,发紫,两手攥成拳头,眼睛朝车上瞥了一下,车上放着两把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孙大脑兮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说:姓吴的,你想给我下手?我不是你的对手,难道这些苞谷秆也不是你的对手?说完,对四周的村民喊:都把火准备好,听我的命令,放火烧狗日的!村民们就敲着火镰子,用硝棉点着火把,等待孙大脑兮的命令。
刘冷娃望着骊山,再没有说啥。侯三长叹口气,说:老大脑兮,你的心太野啦!
孙大脑兮又狂笑一阵,说:我数三下,数过三下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就下命令点火!一——二——吴老大想,要是自己再强硬下去,这一百八十多挂马车,一百八十多个车户,五六百个头牯,瞬间就会葬身火海。西安北乡的一百八十多户人家,就会失去顶门柱,就会倾家荡产,多少婆娘变成寡妇,多少娃们没人供养,增加多少新坟……
侯三和刘冷娃不再说啥,跟在吴老大的后边向马车店走去,走到半路上,吴老大对他们说:咱的世事还没干成,等咱把世事干成了,把咱的车户全拉到华清池洗尻子。刘冷娃问:你都把世事干成这样子了,还说没干成,你把世事干到啥样子才算干成哩?吴老大望着形如骏马的骊山,说:骊山下边埋的那个人,才算把世事干成啦。
吴老大长叹一声,跪倒在古道上,觉得耻辱像浓雾一样包裹了自己,使自己坠入无地自容的深渊,一贯仰着的脑袋耷拉了,甚至脊梁杆子也断裂了,整个身子软塌下来。
吴老大顺着侯三指的方向,遥望骊山,势如骏马,满山墨绿。他想着当年金戈铁马的老秦军,想着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猛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胸壮大许多,对侯三说:咱回。侯三惊奇地问:不到华清池洗澡了?吴老大说:不洗了,我就不信用那水把尻子洗了,尻子上能多长二两肉。
孙大脑兮仰起脸,狂笑了好大工夫,手舞足蹈地喊:威震西北五省的吴大脑兮跪在我面前啦,早知有今日,何必有当初!说完,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着吴老大的头上身上喷射起来,一股黄汤浇到他头上、脸上、身上,又淋漓到地上。他一边浇一边用手晃荡那东西,喷射出来的黄汤就一下一下动,又说:为了这泡尿,我早上专门喝的苞谷糁子,还喝了两壶砖茶,憋了一上午都舍不得浪费,专门留着给你用哩!
侯三指着东边的一溜山说:那座山就是骊山,听说古书上有记载,秦始皇的墓就修在骊山下边。当年秦始皇动用二十万劳役,把骊山掏空了,在骊山下边修有日月山河、马路平川、宫殿房屋。河流湖泊都是水银灌的,太阳月亮是夜明珠,世上有啥东西,坟里头都有啥东西,世上的日月咋着运转,坟里头的日月也咋着运转。我还听老人说,秦始皇把墓修好以后,怕修墓的工匠把里面的机关泄露了,墓修好之日把二十万工匠全活埋在墓里头,没有一个跑出来。
吴老大八岁上道,闯荡了二十多年,哪受过如此的侮辱,一股怒气冲上天庭,大吼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吴老大、侯三、刘冷娃站在临潼山下,眺望着雄莽的山脊,跟前没有再大的山了,觉得临潼山也很壮观巍峨。西斜的日头从宝鸡那边的山上照过来,给八百里秦川涂了一层金辉,显得天更蓝,地更绿,山更墨,水更清。吴老大停住脚步,观天,看山,看着横在眼前的临潼山,不知道秦始皇的墓到底在啥地方,就问侯三:你说秦始皇的墓能修在啥地方哩?
孙大脑兮还不肯罢手,对村里的骟猪匠说:旁人犯了他的规矩,他都要割人家的耳朵,现在咱也把他的耳朵割了。他没有割人家一个耳朵,咱也不割他一个耳朵,割他半个耳朵!骟猪匠蹲下身子,揪着吴老大的耳朵,刀子轻轻一拉,手里捏下来耳朵的上半截。
吴老大见离马车店没有多大一点路了,就对马车柱说:我想和侯三伯冷娃兄弟一块到华清池洗个澡。你带上咱的车朝前走,到马车店就卸车吃饭,不要等俺们啦。马车柱说:你们不要洗得太晚,这地方有黑道,早点回来大家都放心。
吴老大在炕上将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元气,身子还是软的,又吃了一个多月的草药,才能上道吆车。又觉得丢人,道上遇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成天都在琢磨孙大脑兮这事情,觉得世上值得琢磨的事情太多了,自己要是把孙大脑兮的事情琢磨透了,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刘冷娃不服这口气,不止一次给他说:找人把姓孙的收拾了,说啥也要出这口毒气!吴老大苦笑着说:算啦,冤仇宜解不宜结,要是冤冤相报,何时是了?马车柱不赞成他的话,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对善人的,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好歹,你越宽容他越歹毒。像姓孙的这种人,他把你整治了一顿,以为就是天下第一了,以后还会行恶,不知道谁还要倒霉。老人都说,看人下菜,量体裁衣,对姓孙的这号人就不能手软,一次就把他牺牲了,让他永辈子翻不起身,这就是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吴老大琢磨马车柱的话,又说:师傅一再给我说,做人要以德报怨,以德服人。姓孙的不是东西,我们不能也不是东西。马车柱、刘冷娃见他坚持不找姓孙的事,只好忍了这口毒气。
三家庄马车帮从西安装货出发,行至临潼地界,吴老大慢下脚步候着侯三走过来,说:一会儿就到临潼山了,我想到当年杨贵妃洗尻子的地方洗个澡。侯三说:杨贵妃洗尻子的地方叫华清池,是杨贵妃跟李隆基一块洗哩,他们当年洗尻子的那个池子还在。你要是想洗,咱就过去洗,刚好顺路。
三个月后,三家庄马车帮到了山丹。范掌柜听说三家庄的马车帮来了,急忙跑到马车店。吴老大见范掌柜满面沮丧,灰头土脸,衣裳肮脏,一点不像当掌柜的样子,惊奇地问:范掌柜,出啥事情啦?范掌柜苦笑了一下,摆了下手,长叹口气,啥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说了,我今黑让店里摆一桌,咱好好喝一伙!吴老大觉得范掌柜肯定出了大事情,就追问:到底出了啥事情,我们能给你帮忙的地方,一定给你帮忙!范掌柜还是摇了下手,说:这事情算了,上次那事情,你给我帮了忙,结果让姓孙的给你下了毒手,弄得西北五省都知道!吴老大见范掌柜死活不肯说,就问店掌柜,店掌柜说:范掌柜的钱柜又失火啦!吴老大更是惊奇了,说:范掌柜,你也真是的,失过一次火了,还失第二次火!店掌柜说:他是让人家放的火,把他女人都烧死了!吴老大急忙问:谁放的火?店掌柜说:陕西眉县孙大脑兮放的火,范掌柜的女人没有跑出来,活活烧死在房里头。吴老大又问:他为啥要给范掌柜放火?范掌柜这才说:两个月前,姓孙的又来钱柜,要借三百块银元。我本来不想借给他,经不住他三磨两缠,就借给他了,还让他打了借条。当天夜里,钱柜就失火了。幸亏我早就有提防,把借契藏在别的地方。咱的钱柜刚刚恢复了元气,还没有赚钱,这下又是死老婆毁房子,没有十年工夫就起不来!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你们看清楚了,肯定是姓孙的干的?范掌柜说:肯定是他干的,钱柜的伙计和邻居都看到了。我还听人说,上次失火都是他弄的,就是这人太恶,人都不敢出来作证!吴老大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太歹毒啦!马车柱说:对姓孙的这种人就不能心软,咱放过他,他还到处祸害人。你早就该听我们的,把驴日的收拾了,你把他饶了,他又到处祸害人!吴老大又思谋了一会儿,说:这回听你们的,既然收拾他,就下个狠手。要不,他以后翻过身还会收拾我们!
吴老大历经了近二十年的磨炼,练就了一身能耐,只要豪情一上来,就把天看得低了,地看得窄了,这个岁数又是一辈子最得意的年代,觉得要是给天安个把,他都有能耐把天拽下来;给地装个环,他都能把地举起来。在满胸满腔的豪情激荡下,他的吼唱更加粗犷、雄浑、盈满阳刚。他的吼唱激起了所有车户的豪情,马车帮弄大了,生意好做了,旁的马车帮不敢接的货他们敢接,越难运的货脚钱越高。挣的钱多了,日子就过得谄和了,把房子翻新了,小伙子娶下媳妇了,婆娘娃子买新衣裳了,置办头牯马车了,钱多的好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就感激吴大脑兮给他们带来了好光景。只要吴老大吼唱起来,车户们都应和着吼唱。顿时,漫山回荡的全是车户们的吼唱,羼杂着鞭响、狗吠、马嘶,经过山地的振荡,成了大自然压倒一切的声响。雄莽的秦岭、巴山,巍峨的鼓浪山、祁连山,遇到吴老大的车帮,就矮小了许多,却更加富有生气。车户、骡马、跟车狗带来的生命气息,渲染了荒蛮空寂的群山。就是到了漫无尽头的河西走廊,到了塞外的戈壁滩,吴老大只要吼起秦腔,听到车户们的应和,就会觉得河西走廊竟不漫无边际了,戈壁沙漠也狭小了,这个世界只有他和马车帮折腾的世事。
半年以后,孙大脑兮吆车回家后失踪了,黑夜还在炕上睡得好好的,老婆早上起来就不见人了,找遍全村都没有人影,又托人在西北五省找,还是没有人影,成了古道上的一宗谜案。
三家庄马车帮成了西北五省第一马车帮,吴老大在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都威名四扬,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道只要听到吴老大三个字,都肃然起敬。马车帮与马车帮、马车帮与店家、马车帮与旁的行道有了麻达,店家与店家有了纠葛,只要吴老大在场,都要请他判个是非。他一言既出,纠葛双方皆服,天大的仇气也能就地化解。就是道上的土匪,听说吴老大的车帮过来,立即恭立两旁,欢迎过来欢送过去,不收一分银子的过路钱,还要跟吴老大称兄道弟地攀一阵交情。就是发货接货的商家,只要把货装上三家庄的车,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接货的一方卸车入库,从不照单查验。车卸完付货钱脚钱,不含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