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柱追上侯三,拽住他的皮袄,说:老大脑兮的话你敢不听!抡起胳膊扇了侯三一巴掌,接着又说:咱们跟老骚驴的事就是马车帮的事,你想反天啦!侯三硬是挣脱马车柱的拉扯,说:我今儿个就是想反天啦,我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出这口仇气!
侯三说:你心里想的是马车帮的事,把自己的仇搁到一边去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尊重你。你能把自己的仇气搁上几十年,我侯三不行,我今儿个非出这口气不可!侯三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吴老大急忙对马车柱说:车柱伯,你快去把他拉回来。马车柱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就朝大门外头跑,边跑边喊:侯三兄弟,侯三兄弟!侯三不肯停下,说:你甭拦我,这回谁也拦不住我,老子想混了,就是吃亏也要把老骚驴收拾一回!
侯三从吴老大家跑出来,在车户家里走动,劝说那些婆娘女子被张富财糟蹋的车户跟他一块去报仇,竟说动了十几户人家。晌午时,侯三带领十几个车户,提着杠子、鞭子、大片刀、九节鞭、连枷,气势汹汹地朝老骚驴家冲去。侯三冲在最前头,一边冲一边对后边的车户喊:快点,咱到底把报仇的日子等来啦!后边的车户挥舞着家伙,喊叫着报仇的口号,朝张富财家冲去。跟在他们后边的婆娘女子,想起张富财对她们的糟蹋,想起她们跳井上吊的女子,禁不住地悲哭起来,禁不住地诉说起来,马不停蹄地朝张富财家跑。
吴老大端起大茶壶,给侯三的碗里倒了茶,说:侯三伯,咱们都在一条道上挣扎,吃的一锅饭,喝的一壶酒,睡的一个炕。我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眼下还斗不过老骚驴,瘦了的骆驼比兔子的骨架子大,咱要硬斗,吃亏的是咱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不信咱一辈子报不了这个仇!
张富财家的伙计看他们来势不对,急忙关上大门,用杠子把大门顶死。张家的男人都去城里奔丧了,剩下没有去奔丧的婆娘女子,乱成一团,搂抱着哭喊。仅有的四五个伙计也操起家伙,守在院子中间。
吴老大捺着性子给侯三讲:我们要想办法把三家庄的马车帮弄成西北最大的马车帮,我不会把老骚驴家的车从车帮里赶出去。要是把老骚驴的车赶出车帮,把老骚驴坑了,咱们也跟着挨坑。侯三说:你是大脑兮,车帮的事你做主,我找他出气是我的事情,跟车帮没有关系。我跟张富财斗出天大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侯三第一个冲到张富财家门口,用脚在大门上踹了一下,转身对后边的车户吼:都上来给我砸门,今儿个是咱们出气的时候了。一会儿冲进去,见东西就拿,拿不走就砸,见女人就弄。他咋着糟蹋咱的婆娘女子,咱加倍地糟蹋他的婆娘女子。车户们被侯三煽动起来了,都喊着出气的话,等着把张家大门撞开以后,把张家的婆娘女子朝死里弄。
马车柱没有说话,眉里眼里溢出对吴老大的赞许,说:干世事跟下棋一样,有的人下棋光图吃子,目光太短浅,啥事情都干不成。侯三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往后对咱们车帮也没有啥用处了,咱们凭啥不出这口气?我自己找他出气,不信我侯三这个小胳膊拧不过他张富财的大腿。
十几个车户在仇气的刺激下,拼尽全身力气用膀子撞门。侯三担任总指挥,吼着号子,车户们听着他的号子,朝后退四五步,又随着侯三的吼声,一齐用肩膀撞上去,大门轻微动了一下。他们又退回去,又随着侯三的吼声,又一齐用膀子撞上去,大门又动了一下……
吴老大把旱烟锅子在烟包里挖了一下,又用火镰子把硝棉敲着,点了旱烟末子,一口一口地吧嗒,满房子都弥漫着旱烟的苦辣,他想到了报仇,想到了几十年都没敢出的恶气。更多的是想这个团长死了,三家庄马车帮就没有庇护了,就会受兵们的欺负。这些年三家庄马车帮越折腾越兴旺,与团长的庇护有很大关系。他把一锅子旱烟抽废,在炕沿上磕去烟灰,对侯三和马车柱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咱不能光思谋着出气,还要思谋往后咋着把事情干大。
张富财家的大门太结实了,门楼是几十斤重的城砖和石灰砌的,石灰是用鸡蛋清和糯米汁和的,比胶都结实,门板足有两寸多厚,外边还包了层厚铁皮,下边的门槛有一尺多高,这是张富财为防备土匪盖的门楼子。
吴骡子和马车柱吧嗒着旱烟袋,一句话也不说,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猛地还思谋不透。
侯三大声给车户们鼓劲:给我用力撞,只要咱进到他家,啥东西好拿啥东西。他弄咱的婆娘女子,这回轮到咱弄他的婆娘女子啦。
吴老大又给他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的碗里倒了茶,问:你们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侯三说:当然是好事,老骚驴糟蹋了咱多少女子,就是仗着他当团长的兄弟。咱们这些年忍着不敢报仇,也就是害怕他的团长兄弟。这下咱们怕啥,把他满门子灭啦,非要出这口恶气!
那扇门太结实了,他们觉得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了,大门还没有撞开。
侯三说:老骚驴的后台倒了,咱们趁机会把老骚驴收拾了,出出几十年憋的恶气。说完,把脸仰起来,哈哈狂笑了一阵,说:老骚驴,你也有今天。我早就说了,老天爷不能老护着你,总有不护你的时候,到时候我侯三再收拾你!吴老大琢磨了一阵,对车户们说:谁也不能乱来,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弄清,他团长兄弟到底死了没有,队伍是咋着处置这事情的,我们现在乱动,要吃亏的。侯三说:这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过年天里,谁家也不会没有死人摆灵堂挂孝!他憋不住了,等着吴老大发话去收拾张富财家的人。吴老大看着侯三说:没有我的声息,谁也不能去收拾张富财,谁惹出了麻达谁担着,不要到时候说我心硬。随之,又对那几个车户说:石头,骑上你家的儿马子,到城里头老骚驴兄弟家打探情况。又给一个车户布置:光光,你到老骚驴家打听一下,看他家的人都在干啥。不要光听他家伙计说,还要扒在墙头上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吼叫:站住,不许动!三四十个兵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侯三和车户们只顾在门楼里撞门,没有发现骑马冲过来的兵们,直到枪口对住他们,想跑都来不及了。侯三和车户们愣住了,婆娘女子又嚎哭起来。兵们从马上跳下来,用绳子把他们绑住,串成一溜,拉到村门口的场面子上。一个长官骑在马上,用鞭子指着侯三和车户们吼骂:你们以为我们团长为国捐躯了,天下就是你们的啦?实话给你们说,不管到了啥时候,只要太阳还从东边出来,吆车的就是吆车的,当官的就是当官的……
吴老大还没有搭话,马车柱和几个车户也跑进来,给吴老大说:老骚驴那团长兄弟的队伍,开到南山和土匪干上了,他的队伍叫土匪灭了,他也叫乱枪打死了。吴老大问:你们咋知道这事情?侯三说:俺城里来的亲戚说的,还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家都乱套了,姨太太们抢了家里的东西跑咧。我还听咱村的人说,老骚驴一大早就进城啦。吴老大问:你们谁看见老骚驴进城啦?一个车户说:我一大早出门给牲口抱谷草,看见老骚驴从家里出来,一句话没说就钻到轿子里,轿子是朝南走的。
三家庄的人都跑到场面子上看热闹,有车户跑去给吴老大报信。吴老大听车户说完,狠狠嘘了口气,说:要不是看他是长辈,非扇他几巴掌不可。他还真认为人家团长兄弟死了,这天下就是他的啦。
半晌午,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吴老大跟他大陪着亲戚喝茶,抽烟,嗑葵花子,吃核桃,诉说亲戚道分。翠花跟芹菜还有来帮忙的侯三婆娘,都在厨房里忙活。突然,侯三跑进来,冲进大门就一蹦老高地喊: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来啦!吴老大站起来,问:啥好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侯三说:老骚驴当团长的兄弟叫南山的土匪打死了!
吴骡子说:不管咋说,咱们还得想办法。这些人都是各家的顶门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的家也就完啦。马车柱接着说:这回可不是老大脑兮没劝他,老大脑兮把他劝了多少遍,还让我劝了好几遍,他就是不听。他自己把事情惹下了,还拖累十几户人家。吴老大说:到这时候说啥都不顶用,把人救出来才是正经事情。
吴家是大年初二待客,待客讲究丰盛,比大年初一都讲究,把对亲戚的情义装到好酒好肉里,让亲戚吃饱喝好才算把心尽到。所以,腊月二十八,翠花和芹菜就请人把猪杀了,把羊宰了,把鸡毛拔了,把菜切了,把肉煮了、光馍都蒸了一大蒲篮。吴骡子跟儿子回来后,又到城里买了十几坛老酒,等着亲戚上门时享用。
吴老大就开始想办法,想了好大工夫,对他大和马车柱说:咱们分两摊子去办事情。大,你带几个车户管村子的事,给兵们一人一块银元,再置点酒肉招呼好他们,不要让他们给咱的人下黑手。侯三伯和那些二货,甭管他们,谁也不能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也不能给他们送穿的,让他们冻着饿着受点教训,不把他们的毛病治治,以后还会奓刺。车柱伯,你和我去城里头,买点孝子礼,去给人家的团长兄弟吊孝……
过年了,车户们和往年一样在腊月的最后几天回到家。除了吃好喝好跟婆娘睡好这三好,下来就是走亲戚串乡党。谁都有十家八家亲戚,要是安排不好就会走乱。大年初一不待客,从大年初二开始,谁家初二待客,谁家初三待客,谁家初四待客,一直排到正月十五,就一辈一辈传下来。
马车柱说:我不去,凭啥要给他家的人吊孝。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咱咋有脸在世上活人?吴老大说:我知道这样做委屈你了,甭说你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咱不去不行,咱十几条人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人家几个指头轻轻一捏,咱十几条人命就没啦。你说咱俩丢人事大,还是十几条人命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