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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侯三仗着汾酒的滋润,干咳一声清了嗓子,对着黄河对着风陵渡对着中条山,拼力吼唱起来:

店家又给侯三的杯子里把酒倒满,说:你们陕西人的秦腔唱得好,可着喉咙吼,有天大的气派。这位客官给咱唱上一段,让老夫也享受享受耳朵的福分。

一粒明珠落沧海,聚宝盆千年土里埋。灵芝草倒被蓬蒿盖,浮云遮住栋梁材。老爷出关把姓卖,刘爷当年卖草鞋。张飞杀生把肉卖,吕蒙正先生赶过斋……

吴老大突然有了想听秦腔的欲望,对侯三说:侯三伯,人家都吼了秦腔,你也给咱吼上一段!

沙哑但底气十足的吼唱,在小酒店里喧起,回荡在黄河道上,回荡在风陵渡上,回荡在中条山的巅巅谷谷,被黄河、渡口、中条山衬托得更加浑厚,更加阳刚,更加苍凉。侯三吼唱时,马车柱拿起筷子,在酒碗上敲打起来,把酒碗当做边鼓,把筷子当做鼓槌,敲打得有板有眼。

店家给他们说:这是一条打鱼船,这个季节是黄河水最少的季节,小船都敢下河打鱼。

猛然,吴老大听见远处有刀枪相磕的声响,一惊,对店家说:那边有人拼杀!刘冷娃听了,果然有刀枪相磕的声音朝这边移过来,说:是拼杀的声音。吴老大忽地站起,顺手操起垫杠。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刘冷娃也赶忙操起家伙,摆出准备厮杀的架势。店家站起来,给他们说:你们放心,不管是哪家山头拼杀,只要咱不招惹他们,他们都不会招惹我的小店。各位把心放宽,不会有啥事情。

过了半个多时辰。月亮出来了,月光像水雾,淹了黄河,淹了风陵渡,淹了中条山。这黄河、这风陵渡、这中条山,在几个喝酒吃鱼的人眼里,有了月光带来的清晰,月光带来的朦胧。朦胧又清晰的月光里,黄河是亮的,中条山是墨的,风陵渡是模糊的。从黄河上游传来一阵吼唱,声音在月色里传得很远,月色朦胧了吼唱的人。吃鱼喝酒的人就被这吼唱吸引,从敞开的门窗朝吼唱传来的方向眺望。看见从中条山深处的黄河上游,荡下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个汉子,坐着一个妇人,分不清年龄大小,却能分清穿皂的是男,穿孝的是女。无论陕西山西,穿着讲究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又近了一点,听出小舟上的汉子唱的是陕西人的秦腔,能听到其音听不清其词。小舟载着汉子的秦腔,从远处漂来,又向远处漂去。直到黄河上消失了小舟的影子,消失了秦腔的吼唱,这几个车户还被这黄河、这中条山、这风陵渡、这小舟、这秦腔吸引得入了痴迷,忘了吃鱼,忘了喝酒,忘了天底下的一切。

不大工夫,吴老大看见一个汉子提着刀,浑身是血地跑过来。他身后,紧追着十几个汉子,都提着刀枪,也都浑身是血。汉子跑到酒店门口,被后边的汉子们追上了,又转过身跟他们拼杀。十几个汉子围着受伤的汉子,一齐冲杀。受伤的汉子显然是个功夫高手,尽管腿上、胳膊上都有刀伤,但他指东打西,腾跳蹦跃,十几个汉子不得近身。吴老大看出,汉子流了不少血,体力在一点一点消失,动作越来越迟钝。他还看出这十几个汉子把他围在中间,让他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消耗体力,等他的血流得差不多了,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上来收拾他。汉子支持不住了,只能招架,没有还手之力。这时,那个头头模样的人把板带一勒,对手下的人吼了一声:都给我退下,我来收拾他!一跃跳到汉子跟前,继续跟他拼杀。

马车柱、吴骡子、刘冷娃见吴老大不喝了,把酒喝到六个量的时候,也搁下酒碗。

吴老大看不起这个头头,人家没有受伤的时候不上来拼杀,等到人家受伤没有力气了,才上来跟人家对阵,这哪是男人做的事情?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知道中条山的水多深多浅,何必去惹事情。就站在店门口,把垫杠抱在怀里,看他们拼杀。

吴老大喝过三杯就不喝了,店家给他说:你放开胆子喝,不会有一点麻达。在风陵渡,没有人不给我老夫面子的。就是山西地盘上的刀客,到了我店里都是不作揖不说话。吴老大说:师傅给俺交代过,人出门在外遇事不可不防。出门喝酒不能过四个量,过了四个量就违了师训。店家看着吴老大、侯三,有了感慨:难得,同一个马车帮,出的人物却大不一样。

汉子的体力不行了,头头的杀气越来越重,一下一下地朝汉子的身上砍,逼得汉子一刀一刀地招架,一步一步地后退,四周又被十几个汉子围着,没有一点退路。有几刀没有招架住,又被头头在胳膊上、大腿上划了几下,血流得更加厉害。有几次朝后退时,脚步都晃了几下。终于,在接那个头头出招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头头从空中腾跃过来,举刀对着汉子的脑袋砍下。

店家说:客官爽快,有啥说啥,这也难得。当今世上像客官这样爽快的人少有了,来,我老夫敬你一杯!让伙计给侯三的杯子里把酒倒满,侯三巴不得多喝酒,赶忙端起酒杯跟店家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干。

“慢着!”就在汉子闭眼等死的瞬间,吴老大一个纵跳扑过去,用垫杠架住头头的刀。头头对吴老大吼骂:谁家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玩意!吴老大朝前走了一步,把汉子挡在自己身后,给头头行礼,说:在下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吆车从贵地经过,不忍心看好汉把一条人命杀死,斗胆挡了好汉的宝刀。还望好汉放他一条生路,他会记你不杀之恩。头头哈哈大笑,说:弄了半天是个吆马车的。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吆车的,不懂得俺这行道的规矩,就不跟你计较,省得道上人说我杀了个吆车的。说完,又朝倒在地上的汉子逼去。吴老大又用垫杠挡住他,说:你要是杀了一个受伤不能动弹的人,江湖上的人照样会笑话你!头头把刀指向吴老大,说:这是俺们两个人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吴老大说:我真的不想跟你作对,只是想把这个受伤的人救下来,俺陕西讲究遇难救人。说完,抱着垫杠又行了个江湖礼节。头头问:你跟他可是朋友?吴老大答:素不相识。头头说:你跟他素不相识,何苦用自己的小命来蹚这浑水?吴老大说:我就是不想让你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一来不想让江湖上的人笑话你,二来不想让你百年以后给阎王爷不好交代。头头说:小兄弟有胆量,你可知道俺中条山的规矩?吴老大说:不知道,还望好汉指教。头头把脸转向店家,说:老伯,这几个人在你店里吃喝,你把中条山的规矩给这个小兄弟说清楚,省得到他该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咋死的?

侯三的筷子朝盘子里伸得最勤快,说:人一辈子能吃上几回这鱼,死了都值。店家给侯三说:客官要是想吃黄河大鲤鱼,就不要赶着牲口满世界跑啦,也在这开个店,做个小买卖,跟我一块守着这段黄河,还愁没有大鲤鱼吃?侯三说:不瞒老哥说,我这个人没出息得很,贪酒、贪色、贪吃,受活的事情我都贪。我要是守到这里,吃上了黄河大鲤鱼,可咋弄那事情哩?我十天半个月就得弄一回那事情,要是不弄就憋得难受。不瞒老哥说,我吆了几十年车,银钱没少挣,可都花到那事情上了。

店家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中条山的规矩是你要挡人家不杀这个人,你就得跟人家拼杀,你要是拼过人家了,人家就放过这个人。你要是拼杀不过,人家就连你一块收拾。你可要思谋清楚,慎重行事。这人可是中条山有名的护院,十人八人都近不得身子。吴老大说:老前辈,你给咱当中间人,谁要是坏了规矩,你出面说个话。店家只好答应:我就当中间人,你们两家都按江湖上的规矩来,谁要是胡来,老夫可是不答应的。

吴老大也被店家的手艺惊奇了,说:掌柜的,你要是想在西安城里开馆子,俺们给你帮忙,给你置店面,给你筹开张的银钱。店家笑着说:早就有人劝我到郑州、太原、西安这些大地方开鱼馆子,我哪都不想去,就想守在这里过清净日子。老夫在这不愁吃喝,人头也熟,三教九流土匪刀客没有我老夫不认识的,守着这风陵渡,守着这黄河,有客来做条鲤鱼,没客来喝点小酒,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还有啥不知足的。钱是啥东西,人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了,要钱干啥?大地方贪官污吏横行,兵匪勾结,恶霸势力,闲痞流氓,正经人难过上清净日子,哪比我这风陵渡的小酒店好?

吴老大走到受伤的汉子跟前,给头头说:这个人血流得差不多了,要是等咱俩拼杀过了,他会流死的。我让俺的人先把他的血止住,我要是挡不住你的刀,你再杀俺俩也不迟。说完,又给他大说:把他扶到店里,把药抹上,再给他喂点吃的,把命保住再说。

他们回到外间的饭桌跟前。店家见吴老大他们回到了外间,伙计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四两重的鲤鱼,塞进大鲤鱼的肚子里,店家端起盘子就朝外间跑。大鲤鱼肚子里的小鲤鱼被热气一烤,拼命地活蹦乱跳,带的大鲤鱼都在盘子里活蹦乱跳起来。侯三禁不住感慨:鱼真的活过来啦。他们围着大鲤鱼看稀奇的时候,店家说:鱼还没有浇汁哩,要浇了汁再端过来。店家把大鲤鱼端回厨房,从大鲤鱼的肚子里取出小鲤鱼,把刚熬好的糖醋汁浇到大鲤鱼上,又端到外间的桌子上。

吴老大看着他大跟马车柱把汉子扶进店里,才转过身子对头头说:你比我岁数大,我按晚辈的礼数,让你三刀,前三刀你出招我不还招,过了三招我再出招。头头说:你口气倒不小,我原先只想教训你一下,不想要你的性命,可你口气太大了。你到了阎王爷那里,不要说我不顾你岁数小,这是你自找的,说着就扑上来,对着吴老大的头就砍。吴老大一个纵跳,身子闪到一边,刀砍了个空,使刀人趁势把刀横过来,对着吴老大的脖子拉过来。吴老大朝后一闪,刀擦着他的衣领拉过去。使刀人见第二招没有伤着吴老大,刀锋一转对着吴老大的胳膊又砍下来,吴老大说啥也躲不过这一刀,朝前不行,朝后也不行,朝左不行,朝右也不行,只有用他手里的垫杠挡,可他说了前三招不能用家伙。谁知吴老大原地一个弹跳,竟跳起三四尺高,那把刀顺着他的脚掌下边砍过去。

锅里的油开了,店家掂着鱼尾巴把鱼丢进锅里。油锅里冒出很多气泡,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鱼的颜色渐渐加重,金黄得更鲜艳。炸了不大工夫,店家就用铁勺舀着凉油朝锅里加,凉油加进热锅,锅里的气泡减少了许多,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平息了许多。吴老大正在纳闷,店家说话了:炸鱼最有讲究,油不能太热,太热了就把鱼炸过了,鱼皮就会发黑,颜色这一关就过不去。油也不能太凉,油凉把鱼炸皮了,吃起来不脆。油热到啥火候上最合适,就是把油烧到像是开了又像是没开的时候最好。人又不能把握炉子里的火,咋办哩,就用凉油来控制火候。不大工夫,鲤鱼炸好了,伙计端来一个专门盛鱼的椭圆形盘子。店家把鱼捞出来放在盘子里,打眼一看跟活鱼一样。侯三问:掌柜的,你刚才说做好的黄河大鲤鱼,端到桌上的时候还能动弹。这鱼看起来跟活鱼差不多,咋就不会动弹哩?店家说:请你们回到外间,等着老夫给你们朝上端鱼,到时候你们就看这鱼会不会动弹。

吴老大在空中说:你的三招用完啦。人还没有落地,一只脚对着头头的胸脯踹过去。头头没有防备吴老大在空中还能做出动作,被一脚蹬翻在地。吴老大落下时,一只脚刚好踏在他胸脯上,赶忙收回脚,把垫杠扔到一边,双手扶起头头,说:石子把好汉滑倒了,我占了石子的便宜,快起来!头头被吴老大扶起后,双手作揖说:兄弟的武艺高强,没有出招就把我收拾啦。按江湖上的规矩,你能随便杀我了。吴老大说:我哪是你的对手,是石子把你滑倒啦。我就是不想让世上多死一个人,才出面挡你的,要是想杀人就不会管这闲事情。好汉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吆车的,就到店里喝几盅。用俺们陕西的话说,在一块喝过酒的人,就是刀搁到脖子上都不换的朋友。

店家带他们走进厨房,伙计已经把鱼杀好,摆在案板上。

当下,吴老大拉着头头的手进了酒店。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刘冷娃也跟着进了酒店。头头手下的人也进了酒店,把小酒店坐得满满当当。店家就招呼伙计杀鱼,做菜,备酒。

吴老大立即站起,抱拳给店家作了个揖,说:掌柜的,你是前辈,我是晚辈,要说敬也只能是我给你敬,哪有前辈给晚辈敬的道理。我要是违背了礼数,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哩。这坛酒还是俺们买下,一会儿菜上来了,俺几个好好敬前辈几杯。说完,又说:掌柜的,我还没见过黄河大鲤鱼是咋做的,能不能让晚辈见识一下黄河大鲤鱼的做法?店家说:这有啥说的,吴大脑兮要看黄河大鲤鱼的做法,老夫亲自动手,一边做一边给吴大脑兮卖弄,只要吴大脑兮不笑话就行。

吴骡子给受伤的汉子抹了药,让他喝了一碗热汤,元气有了恢复,看见吴老大进来,赶忙双手作揖,说:感谢好汉救命之恩,敢问好汉尊姓大名?吴老大扶住汉子,把他搀到椅子上坐好,说:好汉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讲那么多礼节。他把受伤的汉子安顿好,又把头头拉到身边,也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才对受伤的汉子说: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敢问好汉尊姓大名。受伤汉子对吴老大说:我是中条山刀客孟虎,家在山西大宁。我这条命是吴大脑兮救下的,日后有搭命相报的日子,孟虎肯定会把命还给吴大脑兮。吴老大说:我早就听说好汉的英名,今日有幸相识,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有了这个缘分,咱们就是刀搁到脖子上都不换的兄弟,我要好好地敬二位兄弟几杯酒。吴老大给孟虎说完,又给头头说:刚才你给我说的名姓住址,我只顾打斗没听清楚,还请老哥再给小弟说一遍。头头说:我是中条山护院刘七,家住山西蒲县。我这条命也是吴大脑兮留下来的,日后有搭命相报的日子,刘七肯定会把命还给吴大脑兮。

吴老大端起茶壶,给店家的杯子里添了,说:掌柜这样做生意,不怕生意做不大。以后俺们只要到风陵渡,肯定吃你的黄河大鲤鱼。店家说:承蒙客官关照,老夫多谢啦。侯三说:他是俺马车帮的大脑兮。店家惊诧地看吴老大,问:客官多大岁数啦?吴老大站起来,给店家躬了下身子,满脸恭敬地说:二十。店家连声说:看不出,二十岁在俺这还是娃娃哩,客官贵姓?吴老大说:免贵姓吴。店家说:真不简单,二十岁就带领几十挂马车,走南闯北打天下。吴大脑兮让老夫开了眼界,老夫在风陵渡开了几十年酒店,来来往往的马车帮见多了,还没有见过这么小岁数就当大脑兮的,真是难得。店家回到里屋,抱出一坛酒放到桌上,说:这就是我给各位说的山西杏花村的汾酒,我不收各位的酒钱,算是敬吴大脑兮的。人一辈子能见识个有能耐的人,真不是件容易事情。

吴老大看了刀客孟虎,又看了护院刘七,心里一灵醒,哈哈大笑起来,说:孟虎兄弟,刘七兄弟,你两个一个是刀客,一个是护院,天生的死对头,往后成了自家兄弟,遇事咋办哩?孟虎看了刘七,抱拳行了江湖礼节,说:刘七兄弟,咱俩的命都是吴大脑兮给的,你是吴大脑兮的兄弟,我也是吴大脑兮的兄弟,咱俩也就是兄弟了。我孟虎以后遇到兄弟,肯定不会给兄弟过刀,兄弟有用着我孟虎的地方,只要给个口信,我孟虎舍得身家性命都要给兄弟办好。刘七也说:孟虎兄弟,我刘七给人家当看家狗,也是养家糊口的无奈。我刘七也是汉子,不肯在江湖上落下不义的名声。往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张口,兄弟要是不尽力去办,就是野种。

一小会儿工夫,店家出来了,坐在他们面前,说:刚才这位客官问我,为啥要当着各位的面把鱼摔死。其实也没有啥讲究的,就是让各位知道你们吃的鱼是活鱼,俺们没有在后边把活鱼调换了。从黄河把鲤鱼打上来,能活到下油锅的很少,十有八九都是死鱼。尽管活鱼跟死鱼的味道差不多,口笨的客官也吃不出来,可人就讲究吃活的黄河大鲤鱼。有的店家让客人看了活鱼,端进厨房后就用死鱼调换了,客人还以为吃的是活鱼。我当着各位的面把鱼摔死,就避开了调换活鱼的嫌疑。

吴老大见孟虎跟刘七说到了一块,心里高兴,恰好伙计把汾酒坛子抱上来,就把老碗摆在他们面前。伙计给老碗里倒酒时,他又把父亲吴骡子,还有马车柱、侯三、刘冷娃介绍给孟虎和刘七。孟虎和刘七听说吴骡子是吴老大他大,吴老大还把马车柱、侯三叫伯,赶忙离开椅子,要给吴骡子、马车柱、侯三磕头,说:你们是俺老大兄弟的长辈,就是俺们的长辈,晚辈给你们磕头啦。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刘冷娃赶忙扶起他俩。店家看着一场刀枪相拼的干戈化解了,也高兴,端起酒碗,说:今黑是个好日子,几个大人物在我老夫的店里相识,也是我老夫的造化。来,我老夫先敬各位一碗。

店家又给他们把杯子里的茶添满,回到里间的厨房,用水盆端出一条大鲤鱼。他们都围上去看,这条鲤鱼足有五六斤重,金黄色的嘴唇,金黄色的尾巴,连身子都是金黄,在水盆里扑腾,水花四溅。吴老大禁不住发出感慨:果然名不虚传,到底是黄河大鲤鱼。侯三还是不放心地问:掌柜的,你店里的酒真是杏花村的汾酒?店家说:客官你放一百个心,我这店小,但绝不做亏心生意,各位要是不信,我就把酒坛子抱出来让各位尝尝。俺要是敢拿旁的酒冒充杏花村的汾酒,你们把我这个店砸了,我屁都不放一个。店家说完,抱起水盆里的大鲤鱼,举到头顶,当着他们的面,狠狠地朝地上一摔,鲤鱼蹦了一下死去了。店家又给他们说:我这就给你们做,各位耐心等待。我先把杏花村的汾酒抱出来,各位鉴定一下。吴老大赶忙拉住店家的袖子,说:我这位老伯说话顺溜惯啦,你不要计较,俺们几个给你赔个不是。你就不要把酒朝出抱了,等一会儿菜上齐了再抱。掌柜在我们面前把鱼摔死,这里面有啥讲究?店家说:黄河大鲤鱼讲究新鲜,摔死后马上就做,就新鲜到了极点,店家说着就抱大鲤鱼到厨房去了。

一桌人都端起酒碗,站起身子,随着酒碗的相碰,碗里的酒进了喉咙。刘七放下酒碗,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以后只要到中条山,我就在这里给你接风。中条山是我的地盘,也是老大兄弟的地盘,在咱地盘上你就是老大,俺都听你的。吴老大放下酒碗,说:我以后只要到山西的地盘上,肯定要拜见兄弟,咱就在这个酒店里,好好地喝上一黑。他给刘七说过,又问孟虎:我有一事相问,不知该不该问?孟虎说:我孟虎的命都是你给的,还有啥不能说的事情?吴老大说:你干这刀客行道,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儿个趁我跟刘七兄弟还有几位长辈都在这,好好商量一下你以后的路子。刘七说:孟虎兄弟要是不嫌弃看家护院的行道,我给兄弟推荐一家好心的东家,一年下来也挣几十块银元,总比东奔西跑强多啦。吴老大问:刘七兄弟说的这事咋样?孟虎说:不瞒二位兄弟说,我这人性子野,受不了上头人的使唤,弄不好会把东家捅了,到时候还给兄弟惹麻达哩。吴老大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就跟上俺马车帮,吆上一挂车,走南闯北,经见世面,一年下来也能挣二十几块银元。孟虎说:你的好意我领啦。我孟虎没有吆过马车,可吆车的事情听多了,人常说出门在外低三辈,一路上遇到兵家、官家、土匪、刀客、地痞、流氓,都得给人家磕头烧香,这委屈我受不了,压不住火气就跟他们动刀子,给车帮惹麻达哩。

吴老大他们进了酒店,围着桌子坐下。店家端上白瓷茶壶,给他们面前摆上茶碗,清茶浇入茶碗,屋子里就缭绕了清茶的淡香。吴老大见喝了人家的茶水,要是不让人家做成一点生意,对不住人家,就问:掌柜的,你们店里有啥特别好的酒菜?店家说:不瞒客官说,咱守着黄河,就会做黄河大鲤鱼,旁的啥菜还真不会做。要是做黄河大鲤鱼,不管是清蒸的、红烧的、煎的、炖的,几十种做法,样样都拿得出手。俺还有山西的汾酒,从杏花村进的,在咱这地方吃黄河大鲤鱼喝杏花村汾酒,你们说是啥滋味?恐怕皇帝都享受不上这么好的口福。吴老大说:俺几个就在你店里吃上一伙,你好好给咱弄,不要怕俺花钱,要吃就吃个畅快。侯三见吴老大要在这里吃喝,就高兴,说:掌柜的,我听人说要是把黄河大鲤鱼做到家了,鱼端出来还活蹦乱跳哩?店家哈哈一笑,说:这个不难,一会儿就让客官看看俺的手艺。

吴老大不再说啥了。

吴老大有了惊奇,陕西、山西、河南的车户在穿着上没有多大区别,他咋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从陕西过来的,就问:掌柜,你咋知道俺们是从陕西过来的?店家答:你们陕西过来的客官,都要把黄河和中条山看上很大工夫。山西、河南来的客官也看黄河和中条山,但没有你们陕西人看得那么仔细。你们能不能给咱说说,为啥把黄河和中条山看得那么仔细?吴老大说:俺们几个刚刚说过,黄河和中条山是俺陕西的门户,要是有人攻打俺陕西,就得从这里过黄河,过了黄河就把俺陕西灭了。所以俺到了这地方,就在意多了。店家恍然大悟说:难怪陕西的客官把这地方看得如此仔细,原来是有远虑。秦人厉害,老秦人能打下一个秦朝,靠的就是远虑。客官要是不嫌俺的店小,进去喝几杯清茶,用你们秦人的话说谝一阵子,也让俺长长见识。

马车柱想了一阵,对孟虎说:俺们给你凑点银钱,你回老家置上几亩地,再养上几个头牯,也能过个安宁日子。孟虎站起来,给马车柱作了个揖,说:大伯的好意我孟虎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年头贪官污吏遍地,兵荒马乱,哪有老百姓的日子过?

他们走到一个镇子跟前。吴老大在镇口站住脚步,朝镇子里瞅视,离他们不远有一家酒店,门口悬挂灯笼,灯笼上写着“酒”字,从店里飘出酒香鱼香,勾引得他们走过去。走到酒店门口,有店家迎出来,满脸堆笑地问:客官可是从陕西过来的?

吴老大说:孟虎兄弟,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总得要过日子,没有事情干咋着过日子?孟虎说:有件事情我想了多日了,人活一辈子都得死,就是当了皇上也不会长生不老。老死在炕上是死,拼死在杀场上也是死,活的时候轰轰烈烈,死的时候壮壮观观。这刀客我也不当了,当刀客势力太小,杀个把人没有啥意思,干不成大世事。我想学程咬金当混世魔王,拉上一杆子人上山当大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秤分金大秤分银,老天爷为大我为二,皇帝老爷都不怕。要是把势力弄大了,打到北京城里,坐上龙椅当皇上哩。吴老大说:这是个乱世,乱世出英雄,说不定兄弟以后真能成了英雄。我给兄弟一句话,不管咱能不能当上英雄,都不能遭害老百姓。

吴老大说:咱们要是知道风陵的地方,去给风烧几张纸上几炷香。侯三说:这个地方还有个与咱马嵬坡杨陵有关联的事情哩。吴老大说:你说给咱听听。侯三说:离风陵渡不远有个叫独头村的地方,是唐朝大美人杨玉环的老家。杨玉环生在山西,死在陕西,生在独头村,死在马嵬坡,你说这事情怪不怪?吴老大又问:风和杨玉环,两个相隔三千多年时间,竟在黄河边的中条山下住在一块,这话该咋说哩?侯三说: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比如说有的地方就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出都是一嘟噜,说到底是人家那地方风水好。咱老先人说是地灵人杰,风水好了就能出人物。就拿咱三家庄来说,就出车户,就有出车户的风水。

孟虎嗖地从腰里拔出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攮了一下,一串热血淌到盛满老酒的碗里,把清亮的老酒染得鲜红。孟虎端起酒碗,对吴老大说:我孟虎当着你的面,当着刘七兄弟的面,当着几位前辈的面说,我孟虎不管干多大的事情,要是欺负老百姓了,你们谁碰到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我攮死了扔到黄河喂王八。说完,仰起脖子把一碗血酒灌进肚里。

他们都望着黄河,满脸凝重,又停了好大工夫,吴老大才问侯三:咱陕西的地名都有说法,这风陵渡肯定也有啥说法啦?侯三说:风陵,就是一个叫风的人埋的陵墓。很古的时候,咱的老先人轩辕黄帝跟蚩尤在这个地方大战,蚩尤做起了法术,大雾迷茫,黄帝部下的将士辨不清东南西北,迷失方向。这时,一个叫风的大臣赶来,献上自己做的指南车,给黄帝的大军指明了方向,黄帝的军队才摆脱困境,最后打败了蚩尤。这个叫风的大臣死后,黄帝在这里给他修了陵墓,这个地方就叫做风陵,这个渡口也就叫风陵渡。

这顿酒一直喝到三更方才散去。

吴老大眺望了中条山深处,又眺望了下边的潼关;眺望了东边的山西、河南地界,又眺望了西边的陕西地界,说:要是失去了中条山,就等于失去了关中。侯三说:要是从这里渡过黄河,再朝西边打,就是一马平川,除了九代王朝留下来的那些墓疙瘩,连个山包包都没有,人家能一口气打到西边的宝鸡,北边的金锁关,南边的豁口,大半个陕西就没有啦。

次日黎明,吴老大率领三家庄马车帮朝太原进发了。

侯三说:从这朝上边走,就是中条山,是咱陕西的门户,山西人河南人要到陕西,必须经过这个地方。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占住中条山,谁就能渡过黄河,就能进入关中,占住了关中就占住了陕西。

一个半月后,吴老大在太原府听到一个消息,蒋委员长拨给甘肃马家军的一批军火,在风陵渡口被一个叫孟虎的刀客劫了。

夜空很好,天晴得没有一点云彩,只有繁密的星,亮得晶闪。夜色并不太暗,朦朦胧胧看清百步以内的地方。黄河就在他们的左首,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河,黄河成了很宽的带子,闪着亮光,在他们脚下转了很大的弯,主河道拐到了陕西地界,山西这边只留下一股不大的水流。他们能听见黄河奔腾的声响,很有气势,波澜壮阔,使人感觉地下有千军万马在冲锋厮杀。吴老大停住脚步,他身后的人都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子面对黄河,他身后的人都转过身子面对黄河。他们又把脸转向北边,那是黄河流来的地方,黄河与墨色的中条山相遇,顺着中条山曲曲弯弯地奔向陕西的黄土塬地,消失在陕西境内。河道上的风很大,很犀利,但不那么刺骨,发出很浑厚的啸音。他们都没有穿皮袄,河道风刮在他们脸上脖子上,有了点点寒意。

吴老大率领三家庄马车帮在太原卸了货,装上太原运往西安的货开始回返。返回到风陵渡,刘七跟孟虎果然在马路边等候,看见吴老大的车吆过来,急忙跑上去迎接。吴老大再看他们,刘七没有啥变化,徒弟们挎的还是大刀。孟虎却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腰里插着两把德国二十响,他后边的人都是一人一把德国二十响,还有一个人扛着机关枪。

刘冷娃、马车柱、侯三、吴骡子都带着家伙,跟在吴老大身后,顺着黄河向北边走去。吴老大提着支车的垫杠,他的垫杠是一根手腕粗细的钢管,平时当垫杠用,出门当家伙用。

还是那家小酒店,还是吴老大带着他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还是刘七跟孟虎陪着,还是活蹦乱跳的黄河大鲤鱼,还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还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还是用老碗盛着老酒,一碗一碗地朝肚子里灌。酒灌到一半时,两个汉子骑着快马奔过来,到酒店门口翻身下马。一个汉子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口袋,一个汉子卸下一个箱子,扛到酒店里。

这晚,车帮过了黄河的风陵渡。吃过饭,吴老大掐着指头一算,今儿个是阴历二十,不练武的日子,就对刘冷娃说:今儿个是阴历二十,放他们出去耍吧。吴老大又给他大、马车柱、侯三说:我原先听师傅说过,风陵渡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趁今黑没事,咱们出去走走,看看这地方的风水到底有啥不一样。

孟虎打开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德国二十响,崭新得还用油纸包着。孟虎指着箱子里的盒子炮对吴老大和刘七说:箱子里装的是德国二十响,一共十支,你俩一人拿五支,我再给你们一人一千发子弹。有这么多好家伙,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欺负你们。吴老大想了一下,说:你的情义我领了,可枪我不能拿。孟虎说:这年头有枪就是王,多少人想掏银钱买,我都不卖,专门给二位兄弟留下的。吴老大说:这枪对你们山大王来说,比啥都金贵。可对俺这些吆车的,能有啥用处?再说,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抢了马家军的军火,俺天天在道上行走,身上带这么好的枪,遇到队伍搜查,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枪是队伍上的,俺不是给自己找事情?孟虎想了想,说:老大兄弟说得对,不当山大王要枪有啥用处?说完又对刘七说:你给人家看家护院,靠大刀片子咋行?这枪对你总有用处。刘七说:孟虎兄弟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我要不了那么多,两把就行了。孟虎说:行,我再给你五百发子弹。谁要是欺负你,对着他扣一下指头就行啦。他们要是人多,你派人给我送个信,我带人过去收拾他们。不是吹的,兄弟现在的人马,收拾二三百个人不在话下。

吴老大率领着七十多挂马车离开西安,朝山西太原进发。一路上,刘冷娃按照吴老大的布置,把马车吆进店里,吃过饭后,就把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召集在空地上,给他们教武功。马车柱、吴骡子按照吴老大的布置,站在刘冷娃左右,帮着他监督小伙子们练功,让刘冷娃感觉自己在马车帮的权力并没有减少。

孟虎走到口袋跟前,把口袋解开,里面装的全是银元,对吴老大说:我给你盒子炮不要,说没有用处,银元总有用处。你就不要推辞了,你买几个牲口,再打一挂车,以后吆自己的车,不用给人家当伙计啦。吴老大严肃了脸,问:是不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你用银元报答我?孟虎说:知恩不报非君子,我这条命是老大兄弟给的,这点银元算个啥。吴老大更是严肃地说:我救你的时候,根本没有想救的人拿银元来报答我。我要是收了兄弟的钱,会让江湖上的人笑话。兄弟要干大世事,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人常说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你靠啥招兵买马?靠的就是银钱,你把兵马招来了,头一件事情就是给人家吃喝,没有吃喝谁还给你干。孟虎说: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兄弟心里咋能过去?吴老大说:这有啥不能过去,咱们兄弟心里对劲了,在这吃着大鲤鱼,喝着老汾酒,谝着天下事,世上哪有比这再好的事情?孟虎又说:老大兄弟,你是天下难得的仗义之人。我孟虎要是打下了江山,肯定扶你当真龙天子。

吴老大把马车帮的顺序重新做了安排,他吆的是头挂车,第二挂车的位子给了刘冷娃。还把三家庄马车帮的顺序全部打乱,把刘家堡子的车按照上道的年限插进来,遇到上道年限差不多的,一律让刘家堡子的车户走在前边。

这一夜,他们喝到二更过后,才相扶相搀地走出小酒店。

正月十六五更过后,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马车都吆到过去开战的荒地上,喝过东家的送行酒,浩浩荡荡上路了。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挂车,车队拉了两里多路;头牯的铁蹄叩击在古道上,声音比过去更碎更密;牲口脖子上的铃铛更多更响,在黎明的关中传得很远很远;车户抽响了鞭子,关中道上又喧起一阵鞭子的炸响,更显阳刚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