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近这种人很多,一直坚持到生日,然后就散气了,似乎对数字比较执着。”
“偏偏是生日那天……”
景雅没有附和三个人的聊天,也许从遗传基因的角度来看,她的大脑是兄妹中最健康的。
平时不怎么插嘴的明俊这次也附和着。
“如果是急性心肌梗死的话,应该很痛苦。”
“要不就是没有吃该吃的药。”
“忍着痛苦也是一种自杀吗?”
“会不会是那天早上吃了过量的心脏药?妈妈不是说过自己只想活到还能自主走路的时候吗?她总是那么说。”
姐弟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说起妈妈的死。这个话题没法对小一辈的孩子们说,只要他们聚在一起,就会回想那天妈妈的症状和那段时间妈妈的言行。终于,景雅受不了了,私下向医生朋友进行了咨询。
“说什么呢?都说了是典型的急性心肌梗死的症状。流冷汗,消化不良……”
“他说不是。”
当明惠提起这个话题时,明恩想要否认。
景雅回来以后自信地和另外三个人说。
“难道妈妈吃药了?”
“最近市面上的药都很好,即使有一两次不吃或者过量服用,也不会致死。”
等到葬礼结束,家人们才起了疑心,总觉得一切没那么自然。
“是吗?”
除了在美国的雨润,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来了。明恩在这三天中可以好好思考诗善留下来的东西。
明恩清楚地看到明惠的表情变轻松了。
景雅的第二个小孩太小了,只能待在里面的房间里,却是哭得最厉害的。
“妈妈是不会自杀的。虽然不确定妈妈是不是真的到日子了,但肯定不是自杀。我相信妈妈,昨天你们作为亲女儿、亲儿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惠放声痛哭了一会儿,然后成了完美的丧主。来吊唁的客人们暴风般拥来,明惠要指挥好整个葬礼。明恩将剩下的事都托付给了姐姐,所以可以尽情地释放悲伤。明俊像明惠的手脚一样行动着。
“不是自杀啊。”
“肯定说不过妈妈啊,你拗不过妈妈的。”
“搞不好我才是亲女儿。”景雅咯咯笑了起来。
“妈妈说不要去医院,说绝对不去。”
众人的怀疑在这个笑声中消失了。
明恩急切地向姐姐解释:
诗善应该是为了再看子女、外孙女们一眼,才一直坚持到生日,然后离开人世的。因为太过突然,确实让家人受到了冲击,但也让人明白,或许突然的死亡也是一种福气,这种死亡方式非常“沈诗善”。
殡仪馆的冷气温度开太低了,姐姐的眼镜框触到脸上很冷。
“你挺辛苦的吧,在妈妈葬礼上?”
“怎么会这么突然……”
办完葬礼后过了好久,明惠突然问明恩这句话,明恩一开始没理解是什么意思。
到清晨五点才联系上明俊,他们将妈妈的尸体移送到平时去的医院的殡仪馆。七点的时候景雅到了那里,而吃了安眠药睡着的明惠来得最晚。明惠对自己偏偏那天吃了安眠药后悔不已,一看到明恩,就哭着一把抱住了她。
“大家都很辛苦吧。妈妈之前说过像‘三日葬’这种习俗应该消除,最近也有人只进行一天的葬礼,以后也都应该这样。”
诗善的胳膊在空中挥动,像是看到了什么人。她挥动了好几次,嘴里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听不出到底说的是谁的名字。明恩握着妈妈的手,想知道来接妈妈的究竟是自己的爸爸,还是景雅的爸爸,又或是其他什么人。来接诗善的人一定很多,因为死去的人太多了。
明惠听着明恩的回答,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这时明恩才明白了姐姐到底想问什么。
明恩没有听这句话,她打电话给姐妹们,但那天偏偏没有人马上就接起电话。也许是因为刚刚度过诗善的生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都想着总不可能就是那一天。
“因为葬礼上只有我是一个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
“不用,让她睡吧。也别吵醒其他孩子。”
公告牌上只有自己的名字是一行,虽然她当时也意识到了,但没有太在意。
“那我打电话给姐姐。”
“姐姐,我要是那种在意这些的人,难道会到现在还一个人生活吗?”
“不要叫,绝对不要叫救护车。”
“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知道吧?”
“妈妈,再怎么说……”
“不,不是。我不是故作冷静,我很爱禾秀、智秀,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但我不想成为外甥们的负担。”
“不要。我要在家里死。”
“听上去很冷静。”
“我去叫救护车。”
“要是能像妈妈一样死去挺好的,最近那样的福气也不多见。不管怎样都会有办法的,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
之后诗善的情况看上去稍微变好了些,明恩也很快入睡了。明恩因听到呻吟声醒来时,诗善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看到妈妈痛苦得面目狰狞,明恩瞬间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情绪。
“要是那个时候那个人没有离开的话……”
“我不去,去了太多次医院了。”
“不是的,姐姐,没这回事。”
“刚才吃饭的时候您也没吃多少,我们去医院吧。”
明惠说的“那个时候那个人”是指明恩年轻时的恋爱对象,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那个人却毁掉婚约离开了。明恩早已忘记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但明惠还一直记在心中,这很稀奇。双方的父母见面后,对方的家人意识到以后要成为亲家的人是谁,最后得出这门婚事门不当户不对的结论。虽然对方已经委婉地用有教养的语言传达了拒绝的意思,但谁都知道是讨厌“臭名昭著”的沈诗善这个混血女儿的身份。因为这件事,整个家都闹翻了。在所有人都感到愤慨时,明恩反而退到了后面。明恩不像诗善或明惠那样愤怒,反而暗自觉得松了一口气,那之后她活得很轻松。明恩是毫无疑问的受害者,所以没有任何人指责她的独身和独身生活。年轻时的明恩对于可以利用悔婚作为独身生活的借口感到很满意,并没有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也不太会想起这件事。
诗善的呼吸从那时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走在路上的老头子们认出妈妈后就会骂她。”
“我身体不好了。”
看起来这件事一直让明惠感到压抑和愤懑。
“比起扶余,应该是天安更近吧。妈妈您想去一次吗?我接您去看看?”
“姐姐,以前那样说的人现在也都死了,现在没有人会那样说了。”
“那里离T乡很近啊。”
“是啊,那些人都死了。”
明恩几乎想不起那天晚上和妈妈说了什么,好像都是些不重要的话。那时候明恩住在扶余郡,她给诗善讲了一些那里正在发掘的寺庙遗址的事情。诗善听着听着还是想到了T乡。
“不久前电视上播了一个除草机的广告,拍得很简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座长满草的坟墓,展示使用除草机之前、之后的样子,配着吵吵闹闹的音乐,看上去特别好笑。那座坟墓可能是广告公司找来的,或许是除草机公司找来的,也可能是偶然路过哪里看到的陌生坟墓。总之,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妈妈应该会挺喜欢这个广告的……”
那天,虽然家里还有很多空房间,但明恩想和妈妈说会儿话再睡,于是在诗善的床边铺了毯子。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如果在其他房间睡的话,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啊,我在网上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有一个回合,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座阴森的坟墓,仔细一看,那应该是龟尾市一个高尔夫球场的三号洞吧。我看到那坟墓突然大笑起来,原本可以不用那么详细的,还非要展现出来。”
临终时守在她身边的人是明恩。明恩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当天恰好住在付岩洞的家中。倒不是因为多么想念母亲,而是因为她在首尔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管是在首尔还是在其他地方,兄弟姐妹中唯一没有住处的人就是明恩。明惠说在其他人都过着加法的人生时,明恩独自选择了过减法的人生,虽然听不出这话到底是赞誉还是指责。至少,明恩觉得自己选择的减法人生还不错。
“我们怎么都说起了坟墓……”
那是八月份的一天。常去的付岩洞中餐厅的圆形桌子上面,老旧的空调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诗善冒出很多冷汗,也没吃多少食物,看起来很疲倦。但她还是能自己走到中餐厅去,又从餐厅走回家中,看上去没有那么让人担心。
“所以我有时候还是会后悔没有给妈妈买坟墓,太听妈妈的话了。她说让我们把骨灰撒在远一点的大海里,我们就真的把骨灰撒了,现在连个去找她的地方都没有。”
妈妈也许是自杀的,明恩姐妹们曾怀疑过很长时间,因为妈妈的死太过突然又充满巧合。沈诗善女士生日那天和家人们吃过午饭,第二天凌晨就离开了人世。有谁会这样死去呢?
明恩知道肩负着太多的明惠有时也会疲倦和无力,因此静静地伸出手上下抚摸着明惠的背。
——××艺术大学特别邀请演讲(1996年)
“你没结婚算幸运的事吗?要是你也结婚又离婚了,我们姐弟的离婚率就百分之七十五了。”
我也有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在对任何事物都感受不到爱意的时候我会想,一定要避开我心中通向死亡的斜坡,一定要舒展开扭曲缠绕在一起的弹簧。自己修复自己扭曲的部分,不知道那是不是成为好的艺术家的路,但至少可以说是成为活着的艺术家的路。看起来越迷人的扭曲,越要把周围的幻象除去。缓慢地走直线看上去很单调,但那是我们应该要选择的艰难之路。
“是啊,我们这百分之五十就幸福地生活吧。”
都说韩国自杀率比其他国家的高,对吧?也许韩国艺术家们的自杀率会比那个数字更高。姐妹们、朋友们……几乎每隔一年就会失去一位。我知道他们是敏感多情、善良美好的人,有很多只有纤弱的神经才能捕捉到的真实。向顽固的世界提出疑问与自杀在行为上等同,与抛去生命没有高下。但我们真的失去了太多人了。
不论对原本就不存在的坟墓遗憾与否,明恩和明惠回想着过去的十年,那是过于单调却还不错的十年。两人都觉得纪念下这十年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创作的欲望和自我破坏的欲望是名字不同的同一种东西,意识到这一点,我常常感到悲伤。20世纪是一个可怕的世纪,因为目睹了太多可怕的事情,有些人就此放弃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