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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深有同感地微笑道:“啊——那就是真实而诚挚的爱情吧?”

“爱有极限?如果真有,我还没发现呢!”

“最最浓烈的爱情!”

她依然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仿佛要领会他话中的每一层含义。“这么说来,你认为其中有个极限?”

“真为你们高兴!而且完全是你们自己找到的——并没有任何人安排吧?”

纽兰·阿切尔脸一红,笑道:“一个男人能够爱得多深,我就有多爱她。”

阿切尔疑惑地望着她。“难道你忘了,”他微笑着问道,“在我们的国家是不允许他人安排婚姻的?”

“梅很可爱;我从没见过纽约哪个姑娘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你很爱她吧?”

她的面颊泛起红晕;他立刻为自己的话懊悔了。

这句话令她的同伴非常高兴,几乎忘了前面那些话所带给他的小小震惊。碰到这么一位认为范·德尔·吕顿公爵无聊并敢于说出来的女士,无疑令人兴奋。他盼望能够问问她,听她说说自己的生活——她那些漫不经心的话已经让他清晰地窥见一二;但他生怕触到她的痛苦回忆。还没等他找到什么可说的,她却又回到先前的话题。

“是啊,”她答道,“我忘了。有时候我会犯这样的错误,请你务必原谅。有时候我会忘记,在这儿被认为是好的事情,在我来的地方却被认为是坏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维也纳鹰羽扇,他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

“哦,是的——我们每年冬天都会在尼斯见到他。他爱赌——是赌场的常客。”她的口气非常直截,就好像她刚才说的是:“他爱野花。”过了片刻,她又非常坦率地补充了一句:“我认为他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人。”

“对不起,”他不由自主地说道,“但你现在是和朋友在一起,你知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以前就认识公爵?”

“是的——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才回家来。我想把其他事情都忘掉,重新变回一个完完全全的美国人,就像明戈特家、像韦兰家的人一样,就像你和你亲爱的母亲,像今晚在这里的所有好人一样。啊,梅来了,你一定想立刻到她身边去。”她说着,却并没有动,眼睛从门口转回来,落到年轻人脸上。

“我要你跟我说说梅。”她说。

客厅里开始拥入欢迎会的宾客。阿切尔顺着奥兰斯卡夫人的目光望去,见梅·韦兰正随母亲一道走进来。这个窈窕的姑娘穿着银白色的裙子,发间戴着银色的花环,如同狩猎归来的女神狄安娜。

一位女士起身离开一位绅士而走到另一位绅士身边,这可不是纽约客厅里的规矩。按照礼节,女士应该如神像一般端坐,静候愿与她交谈的男士依次来到她身边。但伯爵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打破了规矩;她悠然地坐在阿切尔身旁的沙发一角,亲切地注视着他。

“哦,”阿切尔说,“我的竞争对手可真不少:你看她已经被包围了。这会儿正被介绍给公爵呢。”

晚餐后,当男士与女士汇合的时候,公爵径直走向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两人在角落坐下,热烈地交谈起来。他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公爵应当首先向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和黑德利·契佛斯夫人致意,而伯爵夫人则应当同那位和蔼的疑病症患者——华盛顿广场的厄本·达格内特先生交谈,他为了有幸一睹她的芳容,破例在一到四月间外出赴宴。与公爵谈了近二十分钟之后,伯爵夫人起身,独自穿过宽敞的客厅,来到纽兰·阿切尔身边坐下。

“那就多陪我一会儿吧。”奥兰斯卡夫人低声说着,羽扇轻轻一碰他的膝盖。只是极轻的一触,却如爱抚般令他一震。

圣奥斯特利公爵坐在女主人的右手边,他无疑是当晚的主角。然而,如果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不如预想的那样引人注目,那么这位公爵简直是要让人视而不见了。作为一个教养高贵的人物,他倒不至于(如最近另一位公爵贵宾那样)穿猎装赴宴,但他身上的晚礼服破旧肥大,那副神态——伛偻而坐,大胡子洒在衬衫前胸——愈发显得衣服粗陋,好像根本不是赴宴的样子。他身量矮小,弓腰曲背,肤色黝黑,大鼻子,小眼睛,满脸应酬的微笑;但他很少说话,而当他偶尔开口,虽然大家都安静下来恭聆,那声音却低得只有邻座才听得见。

“好,不妨待在这儿,”他也低声说道,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这时候范·德尔·吕顿先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厄本·达格内特老先生。伯爵夫人庄重地微笑着迎上去,阿切尔却感觉主人责备地瞥了他一眼,忙起身让出座位。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晚宴上唯一一位年轻女子;但是,当阿切尔扫视被钻石项链和高耸的鸵鸟羽毛所簇拥的一张张光滑圆润的苍老面孔,竟然发现她们都不及她成熟。再想到她经历了多少才造就了那样的眼神,他便不寒而栗了。

奥兰斯卡夫人伸出手,仿佛在同他道别。

范·德尔·吕顿夫妇竭力突显这次宴会的重要性。用的是杜·拉克的塞弗尔瓷器和特雷文纳的乔治二世时期镀金餐具,还有范·德尔·吕顿的洛斯托夫特(东印度公司)骨瓷以及达格内特的皇家德比雕花瓷。范·德尔·吕顿夫人越发如卡巴内尔的肖像了,阿切尔夫人则戴上了祖母传下的芥子珠和祖母绿,让她的儿子联想到伊沙贝(4)的一幅微型画像。所有女士都戴着她们最贵重的珠宝,但大多是沉重的老式镶嵌,正合乎这宅第及这场合的特点;而被劝来的老拉宁小姐戴的是她母亲的浮雕首饰,披着浅色西班牙真丝披肩。

“那么,明天,五点以后——我等你。”她说道,然后转身为达格内特先生让出空间。

晚宴有些令人生畏。与范·德尔·吕顿夫妇共进晚餐本来就不轻松,又有他们的公爵亲戚在座,更几乎是肃穆的宗教仪式了。阿切尔愉快地想到,只有老纽约才有本事察觉普通公爵与范·德尔·吕顿家族的公爵之间(对于纽约人)的细微差别。对于四处流浪的贵族,纽约人并不以为意,甚至还带着某种怀疑和傲慢(斯图瑟之流除外);但是当他们证明了自己与范·德尔·吕顿这样家族的关系,便会受到老派的热诚款待,而他们还误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在《德布利特贵族年鉴》中的地位。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区分,年轻人在怀念他的老纽约之余,也不免哂笑。

“明天——”阿切尔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尽管之前并没有约定,他们谈话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暗示想再见到他。

她在大厅中央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嘴角绷着,眼睛含着笑意;一时间,纽兰·阿切尔否定了大多数人对于她容貌的判断。她早年间的神采确实已经消失。红润的面颊变得苍白,消瘦憔悴,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她一定快三十岁了。但她身上散发的神秘而威严的美,顾盼间流露的毫不做作的沉着,令他感受到高度的教养和充沛的自觉的力量。同时,她的举止比当时的大多数女士都自然,而他事后从简妮那里得知,许多人都为她不够“时髦”而失望——因为那是纽约人最为看重的。阿切尔以为,那也许是因为她不再有早年那种活泼,因为她如此沉静——无论是她的举止、嗓音或是她低沉的语调。纽约人原以为,有那样一段历史的年轻女子应该更为热闹。

他走开的时候,看见高高的劳伦斯·莱弗茨翩然而至,他的妻子跟在他后面,准备被介绍给伯爵夫人;格特鲁德·莱弗茨脸上堆着不明就里的笑容,他听见她对伯爵夫人说:“我想我们小时候一起上过舞蹈学校——”阿切尔又看见,在她身后还有几对夫妇正等着被介绍,他们曾经顽固地拒绝去罗维尔·明戈特家与她会面。阿切尔夫人说得没错:范·德尔·吕顿夫妇知道如何教训他人,只要他们愿意。但奇怪的是,他们愿意的时候太少了。

一周之后,在那个盛宴的晚上,当纽兰·阿切尔看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进范·德尔·吕顿家的客厅时,这些往事纷纷涌上他的心头。在这样一个庄重的场合,他不免紧张地担心她是否能应付。她到得晚了,一只手还没戴上手套,一边扣着腕上的镯子;但她走进纽约名流荟萃的大厅时,并不见丝毫匆忙或尴尬。

年轻人忽然觉得胳膊被谁碰了一下,转头发现范·德尔·吕顿夫人一身高傲的黑丝绒和家传珠宝,正垂着眼睛看着他。“亲爱的纽兰,你无私地全力帮助奥兰斯卡夫人,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亨利一定要过来帮你。”

这些当然全是毫无益处的;数年后,可怜的契佛斯在疯人院一命归西,他的遗孀(身穿古怪的丧服)再次搬家,带着艾伦离开。这时候的艾伦已经长成一个瘦削的高个儿少女,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之后一段时间,她们杳无音讯;然后便传来艾伦的婚讯。她在杜伊勒里宫的一次舞会上遇到一位大名鼎鼎的波兰贵族,此人腰缠万贯,在巴黎、尼斯和佛罗伦萨都有富丽堂皇的宅第,在英格兰考斯有游艇,在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3)还有大片猎场。正当传闻沸沸扬扬之际,她却销声匿迹了。又过了几年,梅朵拉再次返回纽约,抑郁寡欢,穷困潦倒,正在为第三任丈夫服丧,一边寻找更小的住处。正当人们疑惑为什么她那个有钱的侄女不帮助她时,消息传来说艾伦的婚姻已陷入绝境,她自己也要回来,在亲人中间寻求安宁与遗忘。

他感到自己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微笑;而她仿佛怜悯他天性腼腆似的,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梅像今天这么美。公爵认为她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

但纽约人早就对梅朵拉听之任之,只有几位老夫人对艾伦俗气的穿着摇头,其他亲戚则都被她的红润脸色和蓬勃活力所征服。她是一个无所畏惧、无拘无束的小东西,常常问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说一些超越年龄的话,也掌握了一些异域风情的表演,比如会跳西班牙披肩舞,会和着吉他唱那不勒斯情歌。在姑母的指导下(其实她应当是索利·契佛斯夫人,却由教皇授予头衔,恢复了首任丈夫的父姓,自称曼森侯爵夫人(1),因为在意大利她能够将其改为曼佐尼(2)),小姑娘接受了昂贵却毫无系统的教育,其中甚至包括从来没人想到过的“模特儿绘画”,以及同职业乐师合作钢琴五重奏。

(1)这些都是梅朵拉·曼森无视纽约社会规范的举动。在现任丈夫健在的情况下恢复前夫姓氏,等于宣布婚姻无效。同时,皈依天主教,在纽约上流社会也是出格的行为。

所有人都对小艾伦·明戈特怀着善意,尽管她黑里透红的脸蛋和密密的发卷使她透着活泼喜悦,并不适合一个仍在为父母服丧的孩子。无视美国人服丧礼仪中不容更改的规矩,这是梅朵拉无数古怪行为中的一个错误。当她走出船舱,家里人惊诧地发现,她为胞兄戴的黑纱竟比为嫂嫂戴的短了七英寸,而小艾伦竟穿着深红色美利奴毛衣,戴着琥珀珠子,活像被吉卜赛人捡去的弃儿。

(2)曼佐尼是当时意大利著名小说家、诗人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1785—1873)的名字。

可怜的梅朵拉已不止一次寡居。她总是回来定居(每回来一次,住处就又简单一些),带着新嫁的丈夫或新收养的孩子;可不过几个月工夫,她便又同丈夫分居,或同被监护人争吵,然后将房子贱卖,再次外出漂泊。她母亲原姓拉什沃思,而她最后一次不幸婚姻是嫁进了疯子契佛斯家,因此纽约人都对她的古怪行为表示宽容;但当她带着父母双亡的小侄女回来时,人们还是为这个漂亮的孩子惋惜。她的父母生前酷爱旅行固然令人遗憾,却是很受人爱戴的,而她现在却不得不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3)Transylvania:此地因吸血鬼德拉库拉(Dracula)的故事而闻名。

她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纽兰·阿切尔还是个孩子。那时候的她是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人人见了都说“应该入画”。她的父母一直在欧洲大陆漂泊,两人在她度过到处流浪的幼年之后便离开人世,她被姑母梅朵拉·曼森收养。梅朵拉·曼森也是在各地漂泊,这时候正打算回纽约“定居”。

(4)Eugène Louis Gabriel Isabey(1803—1886):法国画家。

纽约人普遍认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已经“容颜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