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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奔

董婉珍听了他这一番劝告,心里却微微地感到了一点失望。明天假使马上就辞了职,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财产的发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厮混的那种气氛;早出晚归,从街上走过,受人侧目注意的那种私心的满足;还有最觉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钱股长的爱抚,她现在正在想恣意饱受的当儿,若一辞了职,都向哪里去求,哪里去得呢?

“今天的我们的这一个秘密,只能暂时不公布出来。第一总得先把那条董村的决议案办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们革命的人所应做的事情。你们家里的田产之类,确有霸占的证据的,当然要发还一部分给原有的人;还有一层,他们既经指控了你们父女的蒙蔽党部,你自然要自动辞职,暂时避去嫌疑,等我们把这一件案子办了之后,再来服务不迟。……我的今天的约你出来,本意就为了此。可是,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将这儿的党务划出了一个规模之后,就和你离开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摘。你今天回去,请你先把这一层意思对你两老说一说明白,等案件办了之后,我们再来提议婚事……”

钱时英看到了她的略带忧郁的表情,心里当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补充着说:

先上庙里向守庙的一位老道问明了上兰阴寺去的路径,他们就从侧面的一条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经午前的太阳一晒,差不多融化净了;但看去似乎不大粘湿的黄泥窄路,走起来却真不容易。董婉珍经过了两次滑跌,随后终于将弹簧似的身体靠上了钱时英的怀里。慢慢地谈着走着,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横山东顶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恰巧谈到了他们两人的以后的大计。

“做事情要顾虑着将来的,仅贪爱一时的安逸,没入于一时的忘我,把将来的大事搁置在一边,是最不革命的行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层总该看得穿。”

“好吧,让我们来比比脚力看。”

一次强烈的拥抱,一个火热的深吻,终于驱散了董婉珍脸上的愁云。他们走到了兰阴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阳,西面田野里的积雪,和远近的树林村落上的炊烟,晓得这一天,日子已经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两人更依偎着,微笑着,贪看了一忽华美到绝顶的兰阴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从西头的那条山腰大道,跑下了山来。

“你若要去,我便什么地方也跟了你去。”

从横山回来的这一天晚上,却轮着钱时英睡不着觉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样。他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和他同时受训练的那位女同志黄烈。他和她虽然没有什么恋情爱意,但互相认识了一年多,经过了几次共同的患难,才知道两人的思想、行动,以及将来的志愿,都是一样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后,再回想起黄烈来,更觉得一个是有独立人格的女同志,一个是只具有着生理机关的异性。离开了现实的那一重欲情的关,把头脑冷静下来一比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经感到过的那层后悔,又渐渐地渐渐地昂起了头来。

“你还有勇气再爬上山顶上去么?”

婚姻,终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广州时的生活气氛太紧张了,所以他对黄烈,终于只维持了一种同志之爱,没有把这爱发展开去的机会。但当她要跟了北伐军向湖南出发的前几天,他在有一次饯别的夜宴之后,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听出了她的说话的声音的异样。她说:

两人凭着石栏,向兰溪市上,这里那里的指点了一阵,忽而将目光一转,变成了一个对看的局势,董婉珍羞红了脸,虽在笑着侧转了头,但眼睛斜处,片刻不离的,仍是对钱时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谛视。钱时英只微笑着默默地在细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时候,钱时英觉得非说话不可了,就笑着问她:

“钱同志!我们从事于革命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临行惜别的感情的,可是不晓怎么,这几天来,频频受了你们诸位留在广州的同志的饯送,我倒反而变得感情脆弱起来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条,言语,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励的戒律之类?”

面前是这样的一片大自然的烟景,身旁又是那么纯洁热烈的一颗少女求爱的心,钱时英看看周围,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种完全只顾目前的快乐,并无半点将来的忧虑的幼稚状态,自然把刚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层懊恨之情,一笔勾了。

现在在回忆里,重想起了这一晚的情景,他倒觉得历历地反听到了她的微颤着的尾音。可惜当时他也正在计划着跟东路军出发,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余裕,只说了一句那时候谁也在说的豪语:“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们会师武汉吧!”终于只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门口的夜阴里和她分开了。以后过了几天,他只在车站上送她们出发的时候,于乱杂的人丛中见了她一次面。

在董婉珍方面呢,觉得这一天的大雪,是她得和钱股长结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预示着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父母的急难,自己的将来,现在的地位,都因钱时英的这一次俯首而解决了。在钱时英的一面呢,以为这发育健全的董婉珍,实在有点可怜,身体是那么结实,普通知识也相当具备的,所缺乏的,就是没有训练,只须有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指导她,扶助她,那这一种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这一种正心诚意的思想的阴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岁的男性的渴求,当然也在那里发生牵引。

一个男子滥于爱人,原是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爱,而自己没有十分的准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个既被人爱,而又不得不接受的关头,他觉得更加为难了;对于董婉珍的这件事情,究竟将如何地应付呢?要逃,当然也还逃得掉;同志中间,对于恋爱,抱积极的儿戏观念,并且身在实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过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却还没有前进到这一个地步,而同时董婉珍,也决不是这一种恋爱的对手人。她实在还是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到人生路上来学习冒险的人,将来的变好变坏,或者成人成兽,全要看她这第一次的经验的反应如何,才能够决定。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留有着几分未化的春雪;而环绕在这些市廛船只的高头,渺渺茫茫,照得人头脑一清的,却是那一弓蓝得同靛草花似的苍穹;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立在山岭水畔的那两枝高塔,和回流在兰溪县城东西南三面的江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晰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的雪景。

“也罢!还是忍一点牺牲的痛吧!将一个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庸人,造成一个能为社会服务致用的斗士,也是革命者所应尽的义务;既然第一脚跨出了之后,第二脚自然也只得连带着伸展出去。更何况前面的去路,也还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大雪后的横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妩媚。船靠岸这面沿江的那条小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树枝上,都还铺盖着一阵残雪的晶皮。太阳打了斜,东首变成了山阴,半江江水,压印得紫里带黑,活像是水墨画成的中国画幅。钱时英搀扶着董婉珍,爬上了横山庙的石级,向兰溪市上的人家纵眺了一忽,两人胸中各感到一种不同的喜悦。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翻身侧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气,安睡一忽的时候,大云山脚下的民众养在那里的雄鸡,早在作第一次催晓的长啼了。

四、寒 潮

五、药 酒 杯

钱时英究竟也是一个血管里有热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触着了这一堆温软的肉体,又目击着她这一种绝望的悲伤,怜悯与欲情,混合成了一处,终于使他的冷静的头脑,也把平衡失去了;两手紧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说着:“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这样子!”不知不觉竟渐渐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贴上了她的火热的脸。到了两人互相抱着,嘴唇与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后,钱时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转来,一种冷冰冰的后悔,和自责之念,使他跳立了起来,满含着盛怒与怨恨,唉的长叹了一声,反同木鸡似的呆住了。本来他的约她出来,完全是为了公事,丝毫也没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辞了职,然后再温和地将她父亲的田产发还一部分给原来的所有人。这事情,他昨天也已经同她的那位介绍人说过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学,先劝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过的,而他的这些深谋远虑,这腔体恤之情,现在却只变成了一种污浊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结果来评断,等于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强占了他人的妻女。这在平常的道义上,尚且说不过去,何况是身膺革命重任的党员呢?但是事情已经作错了,系铃解铃,责任终须自己去负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还是和她结合了之后,慢慢的再图补救吧!钱时英想到了这里,一时眼前也觉得看到了一条黯淡的光明。他再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还在伏着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来掠一掠头发,整一整衣服的时候,船却已经到了横山的脚下,她的泪脸上早就泛映着一层媚笑了。

经过了乡区党部的一次查复,董玉林的这一起案子,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很顺当地解决了。原因是为了那些被霸占的原有业主,像阿德老头之类,都已经死亡,而有些农民,却因在乡无业可守,早就只身流浪到了外埠,谁也查不出他们的下落来。至于重利盘剥的一件呢,已被剥削者,手中没有证据,也没有作中的证人,事过勿论;还欠在那里的几户,大抵全系小额,生怕以后有急有难再去向董玉林商借的不易,也不肯出来为难,只听说利息可以全免,就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由党部判定的结果,只将董玉林的田产,割出了几十亩来,充作董村公立小学的学产,总算藉此以赎取了那个决议案的末一款,永远不准他们重回老乡的禁令。

董婉珍于情绪到了极顶之际,忽而受到了这一个打击,一种极大的失望和极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钱时英的那篇话说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将身体倒到了钱时英的怀里,不顾羞耻,不能自制,只呜呜地抽咽着大哭了起来。

健忘与多事的社会,经过了一个多月,大家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于是辞职慰留,准请假一月的董婉珍,仍复上党部去服务;急公好义、兴学捐财的董善士,反成了县城社会的知名之士;宣传股长钱时英这时候也公然在董家作了席上的珍客,钱股长与董女士的革命不忘恋爱、恋爱不忘革命的精神,更附带着成了一般士绅的美谈。

“不过,这,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办哩?昨天,昨天的全县代表大会里,董村的代表,将一件决议案提出了,本来我还不晓得是关于你们的事情,后来经大会派给了我去审查,呈文里有你的名字,你父亲的许多霸占,强夺,高利放款,借公济私的劣迹说得确确实实,并且还指出了你们父女的匿居县城,蒙混党部的事实。我,我因为在办公室里,不好来同你说,所以今天特为约你出来,想和你来谈一谈。”

和煦的春风,吹到了这江岸的县城,市外田里的菜花紫云英正开得热闹的时候,钱董两人的婚议也经过了正式的手续,成熟到披露的时节了。

听了他这一句话,她的羞媚之态,显露得更加浓厚了,眼睛里充满了水润的晶光,气也急喘得像一个重负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一层紧张的气势,使她全身更抖得厉害。

当结婚披露的那一天晚上,董家楼下的三间空屋,除去偏东的那间新房之外,竟挂满了许多画轴对联,摆上了十桌喜酒,挤紧了一县的党政要人。先由证婚人的县长致了祝词,复由介绍人的那位妇女协会执行委员报告了一次经过,当轮到主婚人的董玉林出来讲话的时候,他就公正廉明,陈述了他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怀抱,和未来的决心。

“董同志!我们从事,从事革命的人,做这些事情,本来是不应该的……”

他说,他自小就是一个革命者;他所关心的,是地方上的金融的调节,和善举的勇为。总理(6)的遗教,他是每饭不忘,知行共勉的。有水旱灾的时候,也曾散了多少多少的财,有瘟疫的年头,他也施了多少多少的财,而本地的劣绅因妒生忌,因忌作恶,致有前一次的决议。他现在是抱定宗旨,要站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奋斗革命的。中国的命脉,是在农工,他将来就打算拼他这一条老命,回到农村去服务,为无力的佃农工人而牺牲。本来是只在村塾里读过三年书的这一位革命急就家,在这一天晚上,竟把钱时英和董婉珍教他的许多不顺口的名词,说得头头是道,致使有几个自上塘村和董村附近赶来吃喜酒的乡亲,大家都吐出了惊异的舌头,私下在说:“县城真是不得不住,玉林只在这里耽搁不上半年,就晓得在县长面前说这许多乡下人所听不懂的话了!”

两人下船之后,钱时英尽是默默地含着微笑,在看两岸斜阳里的雪景。董婉珍满张着希望的双眼,只在一眼一眼地贪看他的那一种潇洒的态度。船到了中流,钱时英把眼睛一转,视线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时就变成了一种郑重的脸色,眼睛盯视着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声“董同志!”婉珍双颊一红,满身呈露出了羞媚,仿佛是感触到了电气。同时她自己也觉着心在乱跳,肌肉在微微地抖动。他叫了一声之后,又嗫嚅着,慢慢地说:

中宵客散,新夫妇正在新床上坐下的当儿,这一位成了当晚的大英雄的岳父就踏进了新房来问今后的他们俩的打算。房饭钱每月拟出多少?婉珍的薪水,可不可以提高一点,仍复归他们两老去收用?迟早他总是要回董村去的,那里的党部,可不可以由他去包办?此外的枝节问题还有许多,弄得正在打算将筋骨松动一下的钱时英,几乎茫茫然失去了知觉。到底还是晓得父母的性质的董婉珍来得乖巧一点,看到了新郎的那一副难以应付的形容,就用了全力,将父亲提出的种种难题,下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她说:“今天迟了,爸爸!你也该去歇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不好么?”

催促着爱娥提早时间烧了午饭,饭后又换衣服,照镜子地修饰了一阵,两点钟还没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做的灰色长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码头。天放晴了,道路上虽则泞泥没膝,但那一弯天盖,却真蓝得迷人。先在江边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钟,向一位来兜生意的老船夫说好了上横山去的船价,她就走上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钱股长的到来。但心里终觉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边,又要找她不到,于是手又撩起长袍,踏上了岸。像这样的在泥泞道上的太阳光里上上落落,来来去去,更挨了半个多钟头,正交三点钟的光景,她老远就看见钱时英微笑着来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却是一件黑呢棉袍。从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满心的喜悦,猜测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结婚之后的董婉珍,处处都流露了他的这一种自父祖遗传下来的小节的伶俐,她知道如何地去以最贱的价格,买许多好看耐用的衣料杂物来装饰她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如何地去用她所有的媚态,来笼络那些同事中的有势力的人。在新婚的情阵里,钱时英半因宠爱,半因省事,对于她的这些小孩子似的卖弄聪明,以及操权越级的举动,反同溺爱儿女的父母一样,时时透露了些嘉奖的默认;于是董婉珍的在家庭的习惯,在社会的声势,以及由这些反射而来的骄纵的气概,与夫愚妄的自信,便很急速地养成,进步,终至于确立成了她的第二的天性。

下楼去洗了手脸,将头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妇女协会的那位同学跑来看她了,她心里一乐,喜欢得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为她的入党,她的去宣传股服务,都是由这位女同学介绍的。昨天股长既和她有了密约,今天这位原介绍人又来看她,中间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里的。她款待着她,沥尽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过从这一位女同学的行动上、言语上看来,似乎总是心中夹着了一件事情,要想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样子。她愈猜愈觉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说出,打算于下午去同钱股长密会之后,再教她来向父母正式的提议谈判。终于坐了一个多钟头,这位女同学告辞走了。她的心里,又添了一层盼望着下午三点钟早点到来的急意。

她的第一件的成功,是她们俩的收入的支配;除付过了过分的房饭钱,使两老喜欢得兴高采烈,开销了一切所必须的应酬衣饰费用,使钱时英生活过得安安稳稳之外,第一月在她手里就多出了一笔整款;这是钱时英自任事以来,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经验。她的第二件的成功,是虐使佣人的巧妙;新做了主妇,她觉得不雇一个佣人,有些对父母不起,与邻舍人家的观瞻有关了。所以虽则没有必要,她也上就近乡下去招来了一个佣妇。对这一个乡下佣妇的训练,她真彻骨的显出了她父祖所遗给她的天才。譬如早晨吧,在天还未亮,她自己起来大小便的时候,就要使了大喉咙,叫这佣妇起来了;晚上则宁愿多费一点灯油,以朋友当婚礼送给她们的一个闹钟做了标准,非要到十二点闹打的时候,不准这佣妇去上床睡觉。后来因这闹钟闹得厉害,致吵醒了她们夫妇的酣睡,她于大骂了一顿佣妇的愚蠢之外,还牺牲了一块洋纱手帕作了包在这钟盖上的包皮。在日里她们不在家的时候哩,她总要找些很费事而不容易做好的事情,如米面里挑选沙石秕子,地板上拭除灰土泥痕之类的工作给她,使她不能有一分钟的空;若在家哩,则她自己身上有一点痒,或肚里忽而想到什么,就要佣妇自动的前来服役。一步不到,或稍有迟疑,她便宁愿请假在家,长时间的骂这愚蠢而不是父母养的乡下妇人,使她到了地狱,也没有个容身之处。

漫漫的一夜,和迟迟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里真觉得如初入监狱的囚犯。翻来覆去,在床上乱想了一个通宵。天有点微明的时候,她就披上衣服,从被里坐了起来。但从窗隙里漏进来的亮光,还不是天明的曙色,却是积雪的清辉。她睡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来拈旺了灯。她想下楼去梳洗头面,可是爱娥还没有起床,水是冰冻着的,没有法子,她只好顺手向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乱翻着页数,心里定下第几行和第几字的数目来测验运气。先翻了四次,是“恒”“也”“有”“终”的四个字。猜详了半天,她可终于猜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但楼底下却有起动静来了,当然是爱娥在那里烧水煮早餐。接着又翻了三次,得着了“则”“利”“之”的三个字,她心里才宽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利”字在那里,至少今天的事情,总是吉的。

在外面的应酬哩,她却比钱时英活泼能干得多;对于上面或同等的人,到处总是她去结交,她去奉承的;但对于下级或无智的乡愚之类哩,她却又是破口便骂,一点儿也忍耐不得的股长夫人了。

董婉珍于走回家来的路上,心脏跳突得厉害;一面想着钱时英的那一种坚实老练的风度,一面又回味着刚才的那一脸微笑和明日的约会,她在路上几乎有点忍耐不住,想叫出来告诉大家的样子。果然,这样茫然地想着走着,她把回家去的路线都走错了,该向西的转弯角头,她却走向了东。从这一条狭巷,一直向东走去,是可以走上党部办事人员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钱时英的宿所,就在那里。她想索性将错就错,马上就上宿舍去找钱时英出来,到什么地方去过它一晚,岂不要比挨等到明天,倒还好些。但是又不对,住在那里的人是很多的,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岂不使钱时英为难?想到了这里,飞上她脸来的雪片,带起刺激性来了,凉阴阴的一阵逆风,和几点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回复了常轨,将身体一转,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所以结婚不上两月,董婉珍的贤夫人的令名,竟传遍了远近,倾倒了全县。在这中间,钱时英反而向公共会场不大去抛头露面,在行动上言语上很显明地露示了极端慎重和沉默的态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贤夫人也难得有什么话讲,只俯倒了头,添了许多往返函电的草拟,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婉珍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只轻轻答应了一声;忽而眼睛又放着异样的光,微笑着,举起头来,对钱时英瞥了一眼。钱时英的目光和她的遇着的时候,倒是他惊异起来了,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种疑问的样子迟疑了一二秒钟,他就决下了心,就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已经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了一段雪片的余光,在那里照耀着婉珍的微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两眼。

终于党政中枢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汉,在省会,以及江西两广等处,都显示了动摇,兴起了大狱;本来早就被同志们讪笑作因结婚而消磨了革命壮志的钱时英,也于此时突然地向党部里辞去了一切的职务。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横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县政府里聚餐,大约到三点钟左右,请你上西城外船埠头去等我。”

这一天的午后,当董婉珍正上北区妇女协会分会去开了指导会回来,很得意的从长街上走上自己家去的时候,斗头却冲见了脸色异常难看、从外面走来的钱时英。一看见了他的这一副青紫悒郁的表情,她就晓得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敛住了笑容,吊起了眉毛,她把嘴角一张,便问他要上什么地方去。

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的和暖,入春以后,反下了一次并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这一天午后,是星期六,钱股长于五点钟去出席了全县代表大会回来的时候,脸上显然地露出了一脸犹豫的神情。他将皮箧拿起放下了好几次,又侧目向婉珍看了几眼,仿佛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但后来终于看看手表,拿起皮箧来走了,走到了门口,重新又回了转来,微笑着对婉珍说:

“你来得正巧,我有话对你讲,让我们回去吧!”

董婉珍在他对面的一张桌上办公,初进去的时候,心里每有点胆小,见了他简直是要头昏脑涨,连坐立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后来在拟写标语、抄录案件上犯了几次很可笑的错误,经他微笑着订正之后,她觉得这一位被同志们敬畏得像神道似的股长,却也是很容易亲近的人物。

听了他这几句吞吞吐吐的答辞,她今天在妇女分会会场里得来的一腔热意与欢情,早就被他驱散了一半了,更哪里还经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轻很轻的“我,我现在已经辞去了……”的结语呢!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脸形本来是长方的,但因为肉长得很丰富,所以略带一点圆形。近视眼镜后的一双细眼,黑瞳仁虽则不大,但经他盯住了看一眼后,仿佛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视得出来的样子。他说话平常是少说的,可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总是一语可以破的,什么天大的问题,也很容易地为他轻轻的道破、解决,处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虽则常常使人看见,可是他的笑脸,却与一般的人诈笑不同,真像是心花怒放时的微笑,能够使四周围的黑暗,一时都变为光明。

她惊异极了,先张大了两眼,朝他一看,发了一声回音机似的反问:

宣传股股长钱时英,正满二十五岁,是从广州跟党军出发,特别留在这军事初定的兰溪县里,指导党务的一位干练的党员。故乡是湖南,生长在安徽,是芜湖一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二年前就去广东投效,系党政训练所第一批受满训练出来的老同志。

“你已经辞去了职?”

董婉珍终于进了党,上县党部的宣传股里去服务去了;促成她的这急速的入党的理由,是董村农民协会的一个决议案。他们要没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财产,禁止他们一家的重行回到村里来盘剥。地方农民协会的决议案,是要经过县党部的批准才能执行的;董玉林一听到了这一个消息,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儿,去向县党部里活动,结果,在这决议案还没有呈上来之先,董婉珍就作了县党部宣传股的女股员。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只是沉默着在走向前去,她才由惊异而变了愤怒,由愤怒而转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轻视,自己也沉默着走了一段,她才轻轻地独语着说:

革命高潮时的紧张生活开始了,兰溪县里同样地成立了党部,改变了上下的组织,举发了许多土劣三、混 沌

“哼,也好吧,你只教能够有钱维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对!”

董玉林开了半边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看见那位说话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里拿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还吊上了一两根皮带。他看出了董玉林的发抖惊骇的弱点,就又站住了脚,将革命军是百姓的军队,决不会扰乱百姓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在说的中间,婉珍阿发都走出来了,立上了他们父亲的背后。婉珍听了这青年的一大串话后,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学生,“原来他们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一位青年,说了一阵之后,又上邻家去敲门劝告去了。直到后来,他们才兹晓得,他就是本城西区的一位负责宣传员。

在这一句独语里,他听出了她对他所有的一切轻蔑、憎恶、歹意与侮辱。说了这一句独语之后,却是她只板着冷淡的面孔,同失神似的尽在往前走着,而不得已仰起了头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双近视眼,反一眼一眼的带着疑惧的色彩向她偷视起来了。

“开开门来吧!孙传芳的土匪军已经赶走了,国民革命军今天早晨进了城,我们要上大云山下去开市民大会,欢迎他们。”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家里,更沉默着吃过了晚饭,一直到上床为止,还不开口说一句话。那个一向同猪狗似的被女主人骂惯的佣妇,觉察到了这一层险恶的空气,慌得手脚都发抖了,结果于将洋灯移放上那面闹钟前去的时候,扑搭的一声竟打破了那盏洋灯上的已经用白纸补过的灯罩。低气压下的雷雨发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绝叫的声音,最刻毒地喝骂了出来。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在地铺上挨躺了两日三夜,忽听见门外头有起脚步声来了;午前十点钟的光景,于听见了一阵爆竹声后,并且还来了一个人敲着门,叫着:

“×妈!×妈!×妈!你想放火么?像你这一种没有能力的东西,还要活在那里干什么?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霉都被你倒尽了!我、我、教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人?……”

“外面不得了了,昨晚在西门外南门外都发生了奸抢的事情。街上要拉夫,船埠头要封船;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开门的店家。豆腐店的老头,在排门小窗里看见了我,就马上叫我进去,说——你这姑娘,真好大的胆子!——接着就告诉了我一大篇的骇杀人的话,说在兰溪也要打仗呢!”

语语双关,句句带刺,像这样的指东骂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咙,骂到了嘶哑,方才住口。在楼上的她的父母兄弟,早就听惯了这一种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来干涉;晚饭之后,他们似乎很沉酣地已经掉入了睡乡。钱时英死抑住心头的怒火,在她的高声喝骂之下,只偷偷地向丹田换了几次长气。十二点的钟闹了一阵,那佣妇幽脚幽手地摸上床去睡后,他听见这一位贤夫人的呼吸,很均匀地调节了下去;并且兴奋之后的疲倦,使她的鼾声也比平时高了一段,钱时英到这时才放声叹了一口气,向头上搔耙了许多回。

董玉林刚捧上吃夜饭的饭碗,忽听见一阵喇叭声从城外吹了过来,慌得他发着抖,连忙去关闭大门,这一晚他们五个人不敢上楼去宿,只在楼下的地板上铺上临时的地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爱娥,悄悄开了后门,打算上横街的那家豆腐店去买一点豆腐来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终于青着脸仍复拿着空碗跑回来了;后门一闩上,她也发着抖,拉着玉林嫂,低低的在耳边说:

同坟墓里似的沉默,满罩住了这所西南城小巷里的楼屋,等那一位佣妇的鼾声,也微微传到了钱时英的耳畔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里使用的写字台的旁边,先将桌上以及抽屉里的信件稿册,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刚才被佣妇敲破灯罩的洋灯里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纸捻成了几个长长的煤头纸结,擦洋火把它们点着了,黑暗里忽而亮了一亮,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灭,只在那一大堆纸堆的中间,留剩了几点煤头纸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门闩,轻轻响动了一下,他的那个磐石似的身体,便在乌灰灰的街灯影里跑向了东,跑出了城,终于不见了。

董玉林在县城里租下的,是西南一条小巷里的一间很旧的楼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间数虽则不少,租金每月却还不到十元;但由董玉林夫妇看来,这房租似乎已经是贵到了极顶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后,他们就在打算出租,将楼底下的三间招进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产人家来分房同住。几天之内,一家一家,同他们一样从近村逃避出来的人家,来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但都因为董玉林夫妇的租价要得太贵,不能定夺。在这中间,外面的风声,却一天紧似一天,市面几乎成了中歇的状态。终于在一天寒云凄冷的晚上,前线的军队都退回来了,南城西城外的两条水埠,全驻满了杂七杂八,装载军队人夫的兵船。

大约隔了一个多礼拜的样子,上海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当傍晚来了一个体格很结实,带着近视眼镜,年纪二十五六岁,身材并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点像学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馆,将房间开定之后,就命茶房上报馆去买了这礼拜所出的旧报纸来翻读;当他看到了地方通信栏里的一项记载兰溪火灾,全家惨毙的通信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一脸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坏。面部的轮廓,大致像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个朝天狮子鼻,却和她母亲玉林嫂的鹰嘴鼻调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面部,就化成了一个很平稳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别的注意,可也不讨人的厌。不过女孩子的年龄,终竟是美的判断的第一要件;十八岁的血肉,装上了这一副董家世袭的稍为长大的骨骼,虽则皮色不甚细白,衣饰也只平常——是一件短袄,一条黑裙的学校制服——可那一种强壮少女特有的撩人之处,毕竟是不能淹没的自然的巧制,也就是对于异性的吸引力蒸发的洪炉。那一天午后,在斜阳里,董家的这只避难船到兰溪西城外的埠头靠岸的时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边乱昏昏的那些闲杂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一九三五年秋

当她整理箱笼,会萃物件的当中,稍有一点空下来的时候,脑里就会起这样的转念;现在到了这一条两岸是江村水驿的路上,她这想头,同温旧书的人一样,想得更加确凿有致了。到了最后,她还想到了一张在杭州照相馆的窗里看见过的照片:一个青春少女,披了长纱,手里捏着一束鲜花,站在一位风度翩翩,穿上西装的少年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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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在我们左右的话,那些纪律毫无的北方军队,谁敢来动我们一动?社会的改革,现状的打破,这些话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话!而上船下船,入旅舍时的他那一种殷勤扶助的态度,更是多么足以令人起敬的举动!”

(1) 本文作于1935年秋,是作者所写的最后一篇小说。最初发表在1935年11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五号,后来编入《郁达夫选集》,1951年7月由北京开明书店初版。

回到了乡里,见到了老父老母,和还不曾脱离顽皮习气的弟弟,旅途上的这一片余痕,早就被拂拭尽了;直到后来,听到了那些风声鹤唳的传说,见到了举室仓皇的不安状态,当正在打算避难出发的前几日,婉珍才又隐隐地想起了这一位青年。

(2) 闾阎,指房屋;闾阎扑地,形容房屋众多。

船行的缓慢,途上的无聊,幸亏在江头轮船上遇着了这一位活泼健谈的青年,终于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认识了目前中国在帝国主义下奄奄待毙的现状,和社会状态必须经过一番大变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经十八岁了,虽则这大学生所用的名词,还有许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热情,他的射人的两眼,和因说话过多而兴奋的他那两颊的潮红,却使婉珍感到了这一位有希望有学问的青年的话,句句是真的。在轮船上舱里和他同吃了两次饭,又同在东关的一家小旅馆里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兰溪的埠头,和他分手的时候,婉珍不晓怎么的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淡的悲哀,仿佛是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离别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见的长征的壮士。

(3) 旧时银元边缘铸有花纹,因此银元又俗称为“花边”。

太阳升高了一段,将寒江两岸的一幅冬晴水国图点染得分外的鲜明,分外的清瘦,颜色虽则已经不如晚秋似的红润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黄苍里,总仍旧还带些黛色的浓青。尤其是那些苍老的树枝,有些围绕着飞鸟,有些披堆着稻草,以晴空作了背景,在船窗里时现时露地低昂着,使两礼拜前才从杭州回来的婉珍忽而想起了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过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读书的衢州大学生。

(4) 木块。

金华江曲折西来,衢江游龙似的北下,两条江水会合的洲边,数千年来,就是一个闾阎扑地二、暴风雨时代

(5) 土豪劣绅。

一、避 难

(6) 指孙中山。他生前曾是中国国民党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