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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阿初回到老家后,也一点不轻松,一天到晚在田里、海边干重活。在反高林这里,一天三餐都吃白米饭,可是回到乡下只能吃红薯。人也瘦了,眼窝凹陷,颧骨越发突出,雪白的皮肤几天就晒成了深褐色。本就不好看的面孔越发难看起来,半年之后再见时实在是惨不忍睹。

说是弟弟今年十七,去年开始上了鲣鱼渔船,出海捕鱼。

“哎呀,阿初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弟弟多大了?”

千仓家的人看见阿初一转眼像是变了个人,既惊讶,又可怜她。不过奇妙的是,一两个月过后,阿初深褐色的皮肤开始慢慢颜色变浅,脸颊和身上也长出肉来,不知不觉地又变回那个肤白丰满的阿初了。

“还有一个弟弟。”

“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还那么一天到晚干活,晒得黝黑,就没意思了。”

“其余的兄弟姐妹呢?”

“是的。”

她最初一直隐瞒,后来被问得多了,才含含糊糊地说,好像姐姐是被卖到那边去的。阿初的姐姐五六年前从老家来到神户,一开始在一个正经人家做工。可是家里太穷,父亲欠下的债越积越多,每个月都必须给老家寄钱,实在没办法就预支了三千圆后住进了一个人家,后来又辗转去了和歌山那边。

“男男女女都那么累吗?”

阿初也不回答,只是说:“去年到和歌山去的。”

“是的。”

“为什么要到和歌山那边去呢?”

“就没什么消遣的吗?”

“二十六了。”

“也不是人人都不消遣。”

“你姐姐多大了?”

听阿初说,在她们乡下,男人们夜里都走婚。夜里走婚叫做“夜话”,走婚的男子就叫“夜话男”。女人们从不拒绝。另外,结婚叫“迎女”,按照乡下的老规矩,男人正式“迎女”之前,都要试婚,满意就正式娶为妻子,不满意就打发走。这种试婚又叫“入足”,日本全国各地都有这个习俗,并不仅仅是阿初乡下老家。如果“入足”后,被男方嫌弃,女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娘家去,亲戚朋友也不会有人指责。就这样男方女方一直试婚到双方满意为止。

这么问她,她就说:“没有,在那边做工。”

“也有人来阿初这里走婚吗?”

“在和歌山做什么呢?是嫁到那边的吗?”

“没有。在我们村也就只有我没有吧。”

“在纪州和歌山那边。”

“真的吗?真的一个也没有吗?”

“那姐姐在做什么呢?”

“是的,不过倒是有一次我把想走婚的男人给赶跑了。”

上文提到过,她有两个哥哥,一个死了,一个得了脊柱结核卧床不起,除此之外,问她是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她说:“还有一个姐姐。”

阿初这么说,只能说明她在村里是有名的丑女,实在没什么骄傲的。

她回答:“已经过世了。”

反高林的千仓家建在住吉川的河堤上,东面对着河这一侧是正门,朝西沿着河堤往古新田方向下去那一侧有个后门。商贩们都从后门进出,直接去厨房。厨房门外有一口井,是用电动机汲水上来的。男人们一有空就到井边来和女佣们闲聊。阿初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关西配电的修理工寺田要好起来,保险丝坏了,电熨斗出故障了,每次都打电话给寺田,寺田接到电话马上就赶过来,和阿初在井边嘀嘀咕咕地聊个没完。赞子比较宽大,也明事理,想着人家把姑娘托付给你,不能出什么差错,不过她并不反对女佣们谈男朋友。后来,这个寺田又领着关西配电的其他年轻人过来,两个三个的,没多久阿悦、阿春、阿蜜都在关西配电找到了男朋友。晚上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地约着外出,或是煲电话粥,有一次睦子就看到女佣们把门铃用纸包了起来。

又问她:“你爸爸呢?”

不过,不是为赞子辩解,的确阿初和其他女佣从来没有背着主人家干出什么错事。赞子一直和女孩子们说,你们也年纪不小了,如果有喜欢的人不要瞒着我,我不会不容分说就阻止你们。不过话说回来,坏男人还是有的,如果你们交往一段时间,认定是这个人了,我会直接找这个男人谈谈,然后再和你们老家的父母联系,为你们做个媒人也可以。只是在那之前,和男朋友交往没问题,但要守住底线。女佣们都信任赞子,赞子也对她们比较放心,据磊吉所知,双方都没有辜负彼此的信任。当然,这么多年用过的女佣很多,不能说没有一两个例外,不过总的来说,女佣们偶尔在赞子面前任性一下,但绝不至于得寸进尺欺骗赞子。

她答道:“和妈妈两个人干农活,打鱼。”

阿初是昭和十一年到住吉来的,第二年“日中事变”(2)就爆发了。如果没有这个事变,阿初和寺田的关系不知会发展到哪一步,其他的女佣也说不定会和各自的男友缔结良缘。随着时局越来越紧张,这一对对的都没有走到最后,男朋友们一两年之间都应征上了战场。大多数人家的女佣都纷纷告假回老家,只有千仓家多亏有阿初,到这个时候还可以随时从鹿儿岛叫人过来帮忙,甚至有时候还介绍多余的人手去别人家。

赞子说她“派不上用场,回老家去吧”,她就鼓着腮帮子噘着嘴走了,半年之后再回来的时候,问她:“在乡下都做什么了?”

(1)连接下关与门司之间的隧道。

关门隧道(1)还未开通的时候,阿初从阪神之间的住吉村回一趟老家,路上花费的时间比现在长得多。首先,从泊村到私铁南萨线的终点枕崎站就有近十二里路。虽然有公交大巴,阿初还是基本步行。从枕崎到国铁车站伊集院这一段的南萨线后来才改成内燃机车,当时还是蒸汽机车,要走两个小时。到了伊集院车站后,乘坐开往鹿儿岛的快车,再从鹿儿岛乘坐直达列车到达神户。不过,从伊集院到门司路上要九个半小时,摆渡船等十分钟,乘船时间为十五分钟,到了下关等火车要三十五分钟,然后从下关到神户再开十个小时十三分钟,算下来从枕崎到神户一共需要二十二个小时四十三分钟。而且从伊集院上车,基本没有空座,一直要站到鹿儿岛车站。从神户下车后,在三宫站换乘省线电车,最终到达住吉,前前后后一共二十五六个小时。当时火车票大约十圆左右,不过对阿初来说,以前连眼皮底下的鹿儿岛都很少去,那个有名的指宿温泉更是出生以来从未去过,这么一个乡下姑娘跑这一趟远路实在是大旅行。加之她有点晕车,在火车上几乎不吃东西,一到住吉已经累得筋疲力尽,那么结实的人也要昏睡一天一夜。

(2)即卢沟桥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