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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元首庆生

马丁叹了口气,不管是什么事,显然他都不想告诉彼得,“非要这样的话,给,”他说着递给弟弟一个瓶子。

“拿出来吧,”莫妮卡说,“也给他喝点。”

“这是什么?”瓶颈细长的瓶子上裹着红色的外文标签,里面装着深黑色的液体。

“没什么,”马丁重复道。

“尝尝。”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喝了一大口,这深黑色的液体口感温和,顺着他的喉咙缓缓流下,在舌头上迸出气泡——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他从没尝过的味道,“哇哦,”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没什么,”马丁大声说。

“好喝吧?”

莫妮卡手捂着嘴咯咯一笑,“你不会相信的,我们发现他们…”

“好喝,”他又喝了一口。

“怎么回事?”彼得问道。

“行了,我就这一瓶。”

他们看着阿尔伯特和他的朋友闲晃着离开。阿尔伯特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这是什么?”他递回给他又问了一遍。

“对,”马丁说,“赶紧走吧。”

“是可口可乐,”马丁得意扬扬地说。

“算了,”阿尔伯特重心倒了个脚,“我们还是走吧。”

可口可乐。连名字都冒着一股危险味。他想问问马丁他怎么弄到的,但决定还是不问了。纳粹宣传的是要全民抵制美国鸦片之类的东西。被抓住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这次,他想,看来就是这个美国活力饮料了。他们真幸运,这东西尝起来满是自由的味道。

“哦,你们好。”

“好喝吧?”莫妮卡问。

“彼得,”莫妮卡喊他。

“快!有人来了,”彼得说。

他蹑手蹑脚地向咖啡馆走去,绕到后面,差点撞进一伙希特勒青年团团员里。马丁和莫妮卡,还有阿尔伯特和另外一个彼得不认识的年轻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彼此对视。

有人趿拉着靴子走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是奥托,他红着脸,喘着粗气,那只瞎了的眼睛紧闭着。

可彼得已经没影了。

“你的玻璃眼珠怎么了?”马丁开门见山地问。

“嘿,彼得…”

“被杂种抠了。”

彼得想,我是看在过去怕你甚至尊重你的份上,可是你一味地用你那肥胖之躯强迫莫妮卡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知道吗,”汤米说,“莫妮卡答应今晚和我跳舞了。”

“因为蔡司那个愚蠢的家伙,自己把脚伸进了脚手架里,却来怪我。他们拿走了我的眼睛,说我不把台子修好就不还给我,”他拿块脏兮兮的手绢胡乱擦了下嘴唇,“该死的盖世太保,”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他犹豫片刻,想着跟踪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

可口?好恶心的词,彼得心想。他怎么敢对她评头品足;她和他是一伙,汤米等人现在想入伙未免也太晚了。他想赞美她几句,却突然意识到,要是他不加紧行动,马丁就会自己独霸她——不管他有没有秘密武器。游行队伍沿着主街浩浩荡荡,把村子分成了两半。然后他看到他们迅速朝着后面的咖啡馆跑了。

夜幕降临,舞会开始了,这是为希特勒庆生的最后一项节目。长长的灯柱上摇摇欲坠地挂着灯笼,地上铺着一块大大的防水油布作为舞池,几个孩子坐在边上的稻草捆上,另一面是乐队——四个老人分别手持五弦琴、小提琴、吉他和六孔小笛。乐队奏响了流行的乡村歌曲和传统民歌曲调,村民们围聚在舞池四周,手里端着伏特加或者啤酒,互相督促着跳舞,生怕被身穿军装的人强行赶入舞池。至少今晚,他们不用再唱纳粹颂歌了。孩子们在大人当中来回乱窜,在众人大腿间穿梭游荡,间或奔跑着冲过油布铺成的舞池。旁边摆起了一个小摊,售卖各类食品酒水饮料,附近还燃起一堆篝火,三位年长的妇人围火而坐,拿着烧叉烤得香肠滋滋作响,还把烤好的香肠分给众人。

“真有意思,你觉得呢?”汤米说着,下巴的肉在不住地颤抖,“莫妮卡竟然长得可口了。”

远处设起了一些可供村民试手的娱乐项目——凸木枕头大战、走钢丝、杂耍和飞刀等等。毫无疑问,没有哪个女人会自愿站在板前,让烂醉的村民们朝她丢飞刀。男人们只好用布袋子塞满稻草,大概做成个人形。有人别出心裁地把两个吹了一半的气球插在布袋中间,充当稻草人的胸脯。

此时,彼得眼角的余光看到马丁和莫妮卡在一起。他们两个为了什么笑话咯咯笑着。彼得马上对游行失了兴趣,一股苦涩的醋意在他内心升腾而起。随着队伍逶迤前行,大人们跟着,随着孩子们的歌唱踩着拍子。他看到马丁和莫妮卡加入了队伍中间。彼得在随后十米左右也加了进来,却发现身旁正好就是汤米。

马丁、莫妮卡和彼得懒散地坐在地上的稻草捆上,喝着啤酒,看着两个穿格子衫的强壮的年轻农民小伙子在原木上进行枕头大战。“我答应今晚和汤米跳舞了,”莫妮卡随口说道,双胞胎一左一右在她两侧。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更多没人敢错过的演讲,更多歌唱,甚至还有游行。小孩子穿着模拟犹太服的宽衣长衫,跺着脚一腔讽刺地唱着《星条旗永不落》,在村里穿街走巷。他们趾高气扬,戴着形状怪异的面具,衬衫里鼓囊囊地揣着枕头,举着大字标语旗:手刃犹太人,他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村民致以更热烈的笑声和掌声。

“你到底为什么要答应他?”马丁问。

*

“我没办法摆脱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变了。”

可能他在吹牛,马丁在玩心理游戏——他不能让马丁得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心不当哥哥的跟屁虫。可不知何故,他知道命运总会违背他的心意。

马丁大笑起来,“怕是从他父母接受真正的国社党党员再教育开始变的吧。”

“不喝,谢谢,”他径直回了兄弟俩的卧室。即使大中午,卧室里也是黑洞洞的,只装了最低度数的灯泡,多少有点光亮。他仔细翻了翻马丁的被褥、书本里面、衣服里里外外,还有鞋子里面——但什么也没发现。

“被捕了?”

妈妈在屋里,正在招待她的妇女朋友们。炉子上烧着一锅水,“喝茶吗,彼得?”

“没有,就是被狠揍了一顿。你知道,让他们认识到思想路线上的错误。这改变了汤米,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希特勒青年团的模范团员。”

“很好,谢谢,爸爸。”

彼得闭上眼,吸了吸带着烤肠香味的篝火味道。这样满足的时候多么难得啊,他现在感觉真幸福,身畔就是莫妮卡,全身心感受着她的温存。“敬元首,”他举起啤酒罐说,“愿他做个明君。”

彼得想,哥哥的秘密武器,会是什么呢?他开始往家走,他决心探明此事,因为不论马丁藏着什么,都肯定在屋子里。爸爸正在门口抽烟,“嘿,儿子,你还好吗?”

“我更愿意敬奥托,”马丁说。是奥托给了他们啤酒和莫妮卡的伏特加。

谢天谢地孩子们唱完了,最后又诵了一首元首功勋赞歌。人群报以礼貌性的掌声。盖世太保掌声尤其夸张,达到了近乎喜剧的效果,更向人群凸显了他们掌声当中缺乏的热情。人群只得效仿。

两个格子衫小伙儿其中一个被打倒在地,对方又数次出击,他被出局。获胜者举起拳头,观众大声欢呼助威。

马丁又大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回见,”他说着消失在人群里。

“你们俩不想来一局?”莫妮卡提议。

彼得从哥哥一闪即逝的眼神中看出,他并非虚张声势,“什么武器?说啊,告诉我吧。”

“不想,”彼得回答。

“因为,”马丁小声说,“我有秘密武器,能俘获任何少女的芳心。”

“胆小鬼。”

马丁就是这种人,彼得心想,“为什么我要放弃?”

两个格子衫小伙儿互相握手拥抱,摇摇摆摆地回到篝火旁。

“算了,我告诉你——你还是放弃吧。”

莫妮卡看了眼喝空的杯子,“谁要是赢了,可以拉着我的手跳舞。”

“我能。”

“你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和汤米跳舞吧。”

“那么,我们看看谁厉害吧,可就你那三脚猫恐怕跳不了舞吧。”

“要么接受,要么就算了。”

彼得想,心有灵犀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或许吧。”

“知道了,”彼得说,“换走钢丝比赛怎么样?”

“哦,别告诉我,因为你,我亲爱的弟弟,也打算去。”

“就你那三脚猫?你要比,我奉陪,”马丁说着站起身来,“不太耗体力吧。我喝多了,体力不行。”

“因为…”

“获胜者可以…”

马丁笑了,“你祈祷吧,我为什么不能去?”

“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了。”

彼得震惊了,他也正有此意,“你不能去。”

钢丝距离地面大约六十厘米,两头拴在两根坚实的铁柱上,铁柱旁边就是木头平台,“这是奥托做的不是?”马丁一边走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平台上一边问。

“她要去跳舞了。我要去约她。”

“当然了,”负责钢丝绳项目的胖脸小伙子边回答马丁的问题,边把三根竹子绑在一起做成的平衡杆递给他。

彼得翻了个白眼,“你厉害,行了吧。”

马丁站在台上,脱下鞋子朝着彼得的方向扔过去。

“我想这种场合也太容易猜了,”他说着冲莫妮卡摆了下头。

彼得能嗅到莫妮卡好闻的味道,她就在他身旁暗淡的灯光下。“你觉得怎么样?”她小声问。

“不,你不知道,你又不是什么时候都知道我的想法。”

“他没机会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丁又来了。

“希望也是。”

他看到莫妮卡正在和汤米和阿尔伯特说话,两人也穿着青年团团服。汤米,班里一度的叛逆少年,随着体重迅速增长,劣迹日渐收敛,而阿尔伯特的个子却飞蹿了好大一截。莫妮卡似乎觉得他俩无趣,她目光朝这边瞥来,仿佛想要找借口离开。毫无疑问,她现在真的很迷人,她也清楚这一点。她的变化真大,简直就是蜕变。可他也有点怀念以前的莫妮卡,那个他不用脸红就能和她说话的莫妮卡,那个他可以忽略但永远不会离开的莫妮卡。他们的快乐三人组——马丁、彼得和莫妮卡。可是现在她太抢眼了,没法再理所当然和他们一伙了——每个少年都想独占莫妮卡,包括汤米。可怜的老汤米,就他那隆起的男人胸脯和松弛的眼袋——他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阿尔伯特,高大帅气的金发男孩…彼得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祸害。

好几秒彼得才反应过来,整个世界瞬间变成了彩色的。

孩子们大声唱起了歌,声音清脆和谐,训练有素,因为彼得知道,他们肯定已经连续几周每天都练习无数遍了,所以现在他们从内心里觉得这歌恶心。

马丁没走三步就开始摇摇晃晃。又走了一两步,就动作夸张地掉了下来,“看着容易做起来难,”他说着站起来把平衡杆递给了弟弟。

另一个老村民对着蔡司耳语了几句。彼得想,大概说的是,奥托干的。

彼得脱下鞋子,他知道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莫妮卡想让他赢,这对他是多么大的鼓舞啊?六步就能赢,就这么简单,六小步就行。

“为什么不他奶奶的装结实?”

绳子看起来粗,不过马丁说得没错——真的很难。一股篝火的烟雾吹过来,烧焦的吐司味侵满了他的鼻腔。他颤颤巍巍左摇右摆,不过还是坚持走完了第四步、第五步,他重拾起信心,在绳子上调整平衡。六步、七步,他甚至能一直走下去,莫妮卡今晚属于他了。八步、九步,然后是第十步,只见他左脚脚后跟一滑就掉到了地上,双腿跨坐在绳子上。“我赢了,”他大喊着举起平衡杆。在钢丝绳上多走了几步就打败了马丁的秘密武器——那瓶可口可乐。

“真的很对不起,会长,可能没装坚实,”一个老村民说。

*

会长蔡司从十字旗装点的讲台上下来,突然一声惊叫,摔倒在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彼得伸长脖子——蔡司的一只脚踩空掉进了讲台的厚木板缝隙里,现在两个脸色苍白的老村民正在扶他起来。原本离彼得不远的奥托不见了。蔡司重新站了起来,胖脸通红,衣冠凌乱,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这是谁造的陷阱?”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没人敢笑了,人们知道钢铁盖世太保们正眯着眼睛瞪着他们呢。

一刻钟后开始的舞会并不尽如人意。跳的人太少,看的人太多,马丁、汤米、阿尔伯特和他的朋友也都在旁观。戴着眼罩的奥托也在。彼得不知道手该放哪,也不确定要向左还是向右,前进还是后退,踩不住拍子,跟不上好似瞬息万变的节奏。他放声大笑,想借此掩盖自己的尴尬,莫妮卡也配合着他笑,他从没感觉自己这么笨过,他开始后悔赢得了牵她的手跳舞的机会。人们跟着音乐拍着手掌打起节拍来,时而也有漏拍。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不过好在一曲终了了。彼得如释重负,深深地鞠了一躬,莫妮卡礼节性地予以回应。

人群中发出集体的呻吟,十六岁真是解脱了,彼得心想,因为每个十五岁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参加合唱团。他在合唱团的最后一年在英雄纪念日那天,也唱了《让枯骨颤抖》和《霍斯特•威塞尔之歌》:“高举旗帜!紧跟队伍!”而现在,他只用和村里的大孩子们一起站在人群中听着就行了。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深吸了口气。我不再是孩子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舞池时,看到汤米一脸灿笑,“轮我了,”汤米说着脸上漾起了酒窝。

“现在,”蔡司宣布,“欢迎学校的孩子们为我们高歌一曲…”

“今晚不行,娘娘腔,”彼得坚定地说完,牵着莫妮卡走过汤米,走过哥哥,但究竟要走到哪里去,他自己也完全不知道。

“好…”,彼得穿着希特勒青年团团服,望了眼群众,大概有两百村民。老年人都抽着烟管叽叽喳喳,年轻人都身着工装面色严峻,女人们服饰绚丽发系彩带,上了年纪就一身黑衣裹着最华丽的披肩,国社党党员们穿着军装、戴着纳粹袖标。两百个声音齐声叫好,两百张笑脸下隐藏着寥寥无几的快乐之心。不过彼得很开心——八天前,莫妮卡回来了。她在吕贝克的姑妈病了,莫妮卡和她妈妈去陪护了近乎一年。最后她姑妈不幸辞世,他们才回来。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十一个月前腼腆羞涩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自尊自信的十六岁少女。她头发打着好看的波浪,身材更加高挑,气质优雅,最重要的是,酥胸挺拔,令他生出无限遐想。马丁和他看她回来的第一眼都已经神魂颠倒了,不敢相信这个迷人的女孩竟然是他们一直熟识不愿接纳的莫妮卡。问题是,村里的其他少年都看到她了,现在邻村的少年也都在看她了。

他们继续走着,时而欢笑时而沉默。二人停下时,已经到了村西二百米左右的一片小树林后。篝火遥遥在望,灯笼依稀朦胧,彼得说不清月亮有多圆。

“好,好,万岁…”

“现在,”莫妮卡说,“既然你把我带来这里,那你打算要把我怎么样?”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首,为元首庆生。会长蔡司在六十厘米高的讲台上演讲,讲台是彼得爸爸的朋友玻璃眼奥托为了今天的场合特意建造的。村里每个建筑、每栋房子都插上了十字军旗,村民们都穿着节日盛装,彼此发自内心地握手、轻吻,互道“希特勒万岁”。

哪怕他犹豫半分,都没办法做到现在这样。他轻轻把她推到一棵树上,生硬地吻在她的唇瓣上。可哪里又不对劲了——他过于用力了。像跳舞时一样,尴尬极了,难为情的笑并不能掩盖一切。她一把推开他,让他顿觉羞愧。他强迫自己看着她,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了月亮的倒影。然后,她无比轻柔地拿起他的手,悄然放在她傲人的双峰上,然后拉他上前,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天是希特勒的五十年诞辰。这天被宣布为国庆日,举国欢庆。战争可能一触即发,但至少这一天,还是举国欢庆的日子。蔡司提起酒杯,为“我们伟大的元首”干上三杯。听众周围都是面色严酷、穿着军装的盖世太保,为村民规规矩矩地欢度庆祝这一节日“保驾护航”。

这次感觉对了。

“五十年前那个动荡年代的今天,1889年的复活节,我们伟大的元首诞生了,”演讲人迈克尔•蔡司是当地纳粹党分会的会长,他腆着那张胖脸,已经足足演讲了一刻钟,彼得觉得乏味透顶了,“一个国家从未如此这般迫切需求,我们骄傲的民族从未如此这般不惜一切地呼喊出声。恶性通货膨胀、经济崩盘、战争留下的遍野哀鸿,《凡尔赛条约》的不平等条款,所有这一切耻辱,我们骄人历史上的污点,都已尽数被一个人抹去。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国家前所未有的挚友,最伟大的政治军事首领,他数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