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直接去村里人多的两个咖啡馆。现在是周日午饭时间，他想的没错，咖啡馆外面的座位都满着。至少现在，他去的话，再没人会窃窃私语“看那个共产党人的一个儿子来了。”他们现在都认识他了。
眼前摇摇晃晃地能看见村子了——白灰平房扛着晒干的茅草顶棚。远处传来狗叫声和村里那台拖拉机的突突声。他双腿像是灌了铅，上气不接下气。森林当中的一幕幕又浮上心头——爸爸煞白的脸，朱红色的血迹，颤抖的腿，淡淡的烟火味。他一边重新加速跑进村子，一边在心里组织语言，想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妈妈。
“打扰了，”他的头还在嗡嗡作响，浑身大汗淋漓，“对不起…”他担心自己就要晕倒了。
他还要跑过麦田才能回到村子，这鬼地方，爸爸说的没错。没法再快了，但他还在跑，怀揣着胸膛里的喧闹，一路的心跳似乎要压倒他。
大概有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木桌旁，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中间放着一盘果仁。“看呐，谁来了？”开口的是村里的一位长胡子老人，他穿着周日礼拜服。“你没事吧，小鬼？”
马丁从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树木在他两侧飞过，他仿佛脚不沾地御风飞行。他冲下平缓的坡道，到坡底没刹住，连滚带滑摔倒在树叶堆里。他忍痛爬起来，喘着粗气，四周一片静谧，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和他的心跳声。他擦了擦额头，发现浑身已经汗透。我得快点，得再快点。
彼得努力控制住呼吸，指着森林说，“我弟弟，他…他中枪了。”
“快点，孩子！”
“中枪？”大家异口同声。
彼得不再大叫，只是在不断痛苦地呻吟，爸爸在沮丧地小声呜咽。彼得的大腿到处是血，他染红的双手死死地按住匆忙包扎的伤口。这时彼得睁开双眼，直盯着阿道弗斯，“爸爸，救我…”然后又闭上眼哀嚎起来。
“你说中枪是什么意思？真的？”
“快去，孩子，快。”
“是意外。来复枪打的，他中弹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马丁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去找人。”
“奥托的来复枪？”
马丁试着想从手腕上拉开。黏热的血液如注奔流。痛苦的嚎叫令他震惊，弟弟大张着嘴，马丁觉得这嚎叫声能震塌森林。现在弟弟的腿剧烈地颤抖着，一大摊血凝固在旁边的干树叶上。阿道弗斯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杜绝了他的一切思考。彼得的惨叫声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脑，让他感觉仿佛是发自自己内心的哀嚎。他想跑，隐没在森林深处，假装自己从不曾来过，假装这是别人的噩梦，和他没有关系。“他会失血过多死掉的，”他大喊，“我们没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的来复枪现在还有那么要紧吗？“救救他…求求你们。”
“那你来啊。”
老人当机立断为他说话了，“好了，都别干坐着了，蠢货们，快去救他。汉斯，你去找威特曼先生借车——我们开车回来能快点。马克斯，你叫雷格尔医生来，别让他抽烟了；马蒂亚斯，你去找屠夫施密特来，让他推辆拉肉的手推车来——我们可能当成担架床用；还有威廉，你去再给我拿杯啤酒。”
“我们必须行。”
叫汉斯的那人说话了，“威特曼先生周日不会让我们用他的车的。”
阿道弗斯努力想一根一根掰开彼得此刻如钢铸般紧钳着大腿的手指，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片刻间已浸满了鲜血，儿子的呻吟声愈发痛苦。“我不行。”
“老傻子，告诉他我说了，是党的命令，他就能闭嘴了。快去，蠢货。”
“做个绷带，”但马丁却碰到一个难题——怎么能掰开弟弟的手，绑上止血带，“爸爸，帮我一下，”他尖声叫道。
马丁看着这几个形态各异的村民都最后抓起杯子喝了口酒，才极不情愿地去执行各自的任务去了。汉斯勉强看了他一眼。马丁知道他们有多恨他破坏了他们周日的兴致。他们谁都不慌不忙。不过有人站出来管这事，已经让他如释重负了，“谢谢您，先生。”
“你要干什么？”爸爸微弱地颤声问道。
“没什么，小鬼。一日为军，终生为军。现在说说，怎么回事？”
马丁突然醒悟过来，迅速从头上脱下衬衫。
马丁只字片语叙述了事情经过，气喘吁吁的他没办法说得清晰连贯。
阿道弗斯和马丁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读到了自己心中的恐惧，他们用目光互相询问对方此刻难决的答案。彼得嘴里开始发出奇怪的哽咽和绝望的惨哼声。阿道弗斯大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彼得，彼得，哦，苍天啊，帮帮我。”
老人会意地点点头，仿佛这事再稀疏平常不过，“你妈妈呢？她知道了吗？”
阿道弗斯和马丁一时呆若木鸡，两人大张着嘴，来复枪仍躺在阿道弗斯丢下的地方。彼得侧身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大腿，指缝间鲜血直冒。他的腿在不住颤抖，小脸因痛苦而扭曲，白如死灰。
这时候他才想到——或许再也见不到弟弟了。等到他们去救弟弟，说不定他都已经死了。这个想法对他的冲击太大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过来。他泪如雨下，任凭这个想法在心中肆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