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 第七章

第七章

她静悄悄地进屋去见克里福德。克里福德心想,她看上去可真漂亮,但他同时也很畏惧她。他妻子那家人没有他那种风度和礼仪。他觉得她们是外人,但是一旦她们成了自家人,她们就让他很不好受。

“这个可怕的地方!”她轻轻地说,看着这可怜的而破旧的拉格比,她生出一股恨意。她看上去温柔而热情,像一个熟透了的梨子,但实际上,她却是一个真正古老血统的女武士。

他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金发锃亮,满面红光,他的蓝眼睛是浅色的,微微有些凸出,他的表情莫测高深,但很有教养。希尔达认为这是一种愠怒然而很愚蠢的表情,而他在等着她开口。他有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但希尔达才不管他有什么神情呢;她已摆出了架势,哪怕他是教皇或者皇帝陛下,她也一样对待。

希尔达的脸上马上显出一种要和人争斗的气焰:虽然她看起来温柔宁静,但是她属于古代女武士那类女人,不是生来迎合男人的。

“康妮看上去健康状态不怎么好。”她柔声说道,漂亮的灰眼睛对他怒目而视。她看上去这么有女人味,康妮也一样;但他很清楚其中隐含着苏格兰人的倔强。

“没,没什么病。也许是我的生活太单调了。”康妮有点可怜巴巴地说。

“她是有点瘦。”他说。

“你病了,小妹!”希尔达用一种温柔而又有些激动的声音说道,这一点上两姐妹很相似。希尔达比康妮大不了两岁。

“那你为她做了什么吗?”

“没什么!”康妮说,有几分羞涩;但她知道,和希尔达相比,她受的是怎样的痛苦啊。姐妹俩有着一样的皮肤,相当金光灿灿,一样的棕色柔发和天然健壮而迷人的体格。但是现在康妮却很消瘦,灰头土脸,发黄的小细脖子从套衫里伸出来。

“你觉得有必要吗?”他用那种最温文尔雅的英国式的生硬反问道,因为这两种态度常常搅和在一起。

“哎呀,康妮!”她说,“究竟怎么回事?”

希尔达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并未作答。巧辩不是她的擅长,康妮也一样;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比她说什么都更让他觉得难受。

康妮跑到台阶上。希尔达停下车,走下来吻了她的妹妹。

“我得带她去看医生。”最后希尔达说,“在这附近,你能建议一个好点的医生吗?”

希尔达从居住地苏格兰赶来。她在三月里自己一人驾着一辆两座的轻便马车过来。她沿着车道往上,上坡时嘟嘟地响着喇叭,然后迅速绕过挺立着两棵巨大野山毛榉的一块椭圆形草坪,来到大房子前面的平地上。

“我想我不能。”

她需要帮助,她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她给她的姐姐希尔达写了几句cri du cœur(3)。“我近来不怎么舒服,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那我就把她带到伦敦去,那儿有一位我们信任的医生。”

然后是人去楼空,可情形也差不多。她继续忍辱负重,但恼怒和愤懑,攫住了她的下部身子,她无法逃脱。日子看起来还得慢慢熬,伴随着一种奇异的痛苦,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她渐渐消瘦了;连管家都注意到了,向她询问她的情况。汤米·杜克斯也一直在说她的身体不怎么好,虽然她总是说她还行。只是她开始对矗立在特沃希尔教堂下方小山坡上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色墓碑恐惧起来,它们有卡拉拉大理石(2)那种独特的、让人讨厌的白色,如同假牙一样可憎,她在园林中极其痛苦地望见这一切。她觉得她离被埋葬在那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英国中部这块肮脏的地方,其墓碑和纪念碑底下的群鬼又会增加新的成员。

克里福德虽然已怒火中烧,但他没说什么。

总之,一切都十分愚蠢,她被这一切烦得火冒三丈,包括克里福德、夏娃姑妈、奥里芙、杰克、温特斯罗,甚至杜克斯。聊,聊,聊!喋喋不休,真是见鬼了。

“我想我也许还得在这儿过夜。”希尔达说着,脱下她的手套,“明天我就把她带到伦敦去。”

有某种东西在康妮体内回响:“给我以接触的民主,给我以肉体的复活!”她完全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那使她得到安慰,就像无意义的事情会让人感到安慰那样。

克里福德气得脸色蜡黄,那天晚上,连他的眼白也有点黄了。他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但希尔达仍旧一直保持着谦和温柔。

“你这样想吗?给我以肉体的复活吧!”杜克斯说,“到我们把大脑结石即金钱之类稍稍推到一边去的时候,这种复活终究会到来。那时候我们将得到的是接触的民主,而不是口袋的民主。”

“你得找个看护或者什么人来照料你个人的事情。你真的应该用一个男仆。”吃过晚饭,大家似乎都在安静地喝着咖啡时,希尔达说。她的口气柔软,似乎很温和,但克里福德却觉得她在拿大棒子狠击他的脑袋。

“是酒精吧!”杰克一边说,一边抿着他的威士忌加苏打。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他冷冷地说。

“当然,唯有精神是值得我们拥有的。”温特斯罗说。

“那绝对!当然是必要的。要不照这个办法做,要不父亲和我就得带康妮离开这里几个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哦,你们又开始谈论起什么真正的女人来了,我可不参与。”奥里芙说。

“什么东西不能再这样下去?”

“在下一阶段,甚至会有真正的男人。”汤米说,“真正的、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健全的、美丽的女人!这不是一个转变,一个不同于我们现在的巨大转变吗?我们不是男人,女人也不是女人。我们只是快乐的代用品,一些机械的、智力的实验。也许甚至会有一种真正的男人、真正的女人的文明,而不是我们这一小伙几乎只有七岁儿童智力的聪明家伙的文明。那肯定要比飘然如烟的人和试管婴儿更令人惊叹。”

“你没有看到这可怜的孩子吗?”希尔达两眼直直地盯着他问道。这个时候,克里福德看起来就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满脸通红,至少她是这样觉得。

“哦,别瞎操心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吧。”奥里芙说,“只是试管婴儿的事该抓紧了,好把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解放出来。”

“康妮和我会考虑一下这件事的。”他说。

“康妮说人就像缕缕轻烟,奥里芙说让女人无用武之地,以及试管婴儿,杜克斯说男性生殖器是通向下一步的桥梁。我很想知道实际上会是怎样呢?”克里福德说。

“我已经和她商量好了。”希尔达说。

“我可一点儿也不清楚,但总会有些什么的,我想。”老妇人道。

克里福德在看护们的手下待过足够长的时间;他讨厌她们,因为她们让他没有一点隐私。至于一个男仆!……他受不了一个男人在他旁边转来转去。还不如一个女人呢。康妮不就很好吗,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那接下来会怎样呢?”克里福德问道。

姐妹俩第二天清早就出发了,希尔达驾着车,康妮在旁边坐着,就像只复活节的羔羊,又瘦又小。麦尔肯爵士不在,但肯辛顿的房子可以进得去。

“我相信我们的文明将要崩溃。”夏娃姑妈说。

医生仔细地给康妮作了检查,并询问了她的生活情况。

“哎呀!你就危言耸听吧,将军!”奥里芙叫道。

“我有时在有图片的报纸上看见过你和克里福德男爵的照片。你们几乎都是名人了,不是吗?那个文静的小女孩就这样长大了,即使画报上刊登着你的照片,我还是认定你是那个文静的小女孩。没有关系,不要紧的!你没有任何器质性的毛病,但你不能老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啦!告诉克里福德男爵,让他带你到城里,或者到国外去,让你开心。你得开心,一定的!你的精力太差;没有底气,没有什么底气。你的心力已经有点异样:哦,是的!不过是心力的问题;我让你到戛纳或比亚利茨去待一个月,准保就好了。但是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告诉你,否则后果怎样,我可不负责任。你消耗着你的生命,但没有让它再生。所以你得开心,健康的真正的开心。你不断消耗精力,却不养精蓄锐。你知道,这是不行的。抑郁啊!要避免抑郁!”

“那不会的。”杜克斯说,“我们的老把戏就要轰然倒地;我们的文明将要衰落!它正走向无底深渊,下到地缝里去。相信我,架在这地缝上的唯一桥梁将是男性生殖器。”

希尔达咬紧牙关,其中含有某种意思。

“想象一下我们像烟草的烟雾一样飘飘然的样子吧!”康妮说道。

迈克利斯听说她们都在伦敦,赶快带着玫瑰花跑来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叫道,“你消瘦得不成样子了。咳,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大的变化!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和我一块儿到尼斯去吧!到西西里去,怎样!走吧,跟我到西西里去,这个时候那儿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呢。你需要去见见阳光!你需要去享受生活!啊呀,你是日见消瘦了!跟我走吧!到非洲去!咳,该死的克里福德!不要管他了,跟我走好了。你一跟他离婚,我就马上娶你过来。跟着我,尝试一下新生活!天哪!拉格比那鬼地方,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该死的地方!肮脏的地方!无论谁都得闷死!跟我到充满阳光的地方去!你需要的是阳光,肯定的,阳光和正常的生活。”

“帮我们把肉体完全摆脱掉。”温特斯罗说,“现在正是时候,人们得开始改善一下自我的本性,尤其是肉体的方面。”

但是,想到这样抛弃克里福德,康妮却于心不忍。她不能那样做。不能……不能!她真的不能那样。她得回拉格比去。

“只要你能忘却你的身体,你就会快活的。”班纳利夫人说,“当你意识到你身体的那一刻,你就完了。所以,如果说文明起到了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它帮我们忘记身体,然后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迈克利斯让人厌恶。希尔达并不喜欢他,但是和克里福德比起来,她觉得迈克利斯还好一点。姐妹俩又回到英国中部去了。

“政府在每个星期六往空气中释放乙醚,周末乐融融!”杰克说,“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到了星期三,我们又怎样呢?”

希尔达同克里福德谈话,当她们回到家的时候,克里福德的眼珠子还是黄的。他也操心过度,但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不过他得听一听希尔达说的,听一听医生说的一切,当然,不听迈克利斯说的话。在希尔达这整个最后通牒过程中,他一声不吭。

“我觉得。”班纳利夫人带着沉思的样子说,“如果男女间的事情没有了,其他东西就会取而代之。也许是吗啡。空气中的一点点吗啡,会让所有人都感到极度清爽。”

“这是个出色男仆的地址,他一直伺候着那位医生的一个病人,直到病人上个月去世。他确实是个好人,肯定会来的。”

“不!”奥里芙叫道,“那也许会留下格外多的空间供你取乐。”

“但我不是病人,我也不想要男仆。”可怜虫克里福德说。

“我确实认为,足够的文明应该消除很多身体缺陷。”克里福德说,“例如男女间的事情,还是没有的好。我想,如果我们可以在试管里生儿育女,那么男女间的事没有也罢。”

“这儿还有两个女人的地址;我见过其中的一个,她一定能好好干;她是个五十上下的女人,安静、壮健、和善,也有相当的教养……”

“那也许她们都得飘飘然了。”杜克斯说。

克里福德只是悻悻然,就是不回答。

“我希望能无用武之地;当然啦。”她说,“不管怎样,未来将会比现在更合理,而女人也不必为她们的功能所拖累。”

“那好,克里福德,要是明天我们还不能做出决定,我就打电报给父亲,我们会把康妮接走的。”

“你怎么想要无用武之地呢?”温特斯罗问她,带着一种丑陋的微笑。

“康妮愿意走吗?”克里福德问道。

“那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她说,“这样,女人就可以过她们自己的生活了。”因为她丈夫斯特兰治威斯想要孩子,而她却不想要。

“她是不愿意走的,但她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事。我们母亲死于癌症,就是因为焦虑导致的。我们可不愿意再冒这样的危险。”

奥里芙正在读一本关于未来的书,说以后婴儿将在试管中培育出来,女人们将会“无用武之地”。

第二天,克里福德建议用波尔顿太太,她是特沃希尔教区内的看护。显然女管家贝蒂斯太太知道这个人。波尔顿太太刚从教区职务上退下来,开始做私人看护工作。克里福德对于把自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去让人照料很有一种怪异的畏惧感,但是这位波尔顿太太曾经在他患猩红热的时候照顾过他,所以他是认识她的。

汤米·杜克斯也在拉格比,此外还有哈利·温特斯罗,以及杰克·斯特兰治威斯和他的妻子奥里芙。这种谈话比起平日里只有挚友们在一起时的谈话要不着边际得多,每个人都有点无聊,因为天气很糟糕,只好打打台球,在自动钢琴伴奏下跳跳舞。

姐妹俩立刻去拜访波尔顿太太,她住在对于特沃希尔来说还是蛮不错的一条街上一所颇新的房子里。她们看到了这位四十岁上下、长得挺像样的女人,她穿着看护服,系着白色的衣领和围裙,正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小起居室里给自己沏茶。

但康妮并不渴望着去伦敦,不怎么愿意让班纳利夫人引领到那时尚世界中去。她感觉她不是那种赶时髦的人,那没什么意思。而且她也感到在那个世界背后,有一种特别的、毁灭性的冷酷;就像拉布拉多(1)的土地一样,表面上虽然长着艳丽的小花,可一英尺以下的土层都是冻土。

波尔顿太太十分殷勤,彬彬有礼,看起来好像还挺不错,她说话时明显有点含混不清,但在很大程度上用的算是正确的英语,由于多年来那些矿工病人都听她的摆布,她自视很高,而且相当有自信。总之,她大小也是村中管理阶层的一员,并非常受人尊敬。

因了白兰地的作用,这贵妇渐渐陷入了静默的冥思。

“是啊,查泰莱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唉,她从前那么健美,怎么现在不成了?她一个冬天都在不断衰弱!哦,不好受啊,真的。可怜的克里福德老爷!唉,都是那场战争,这些痛苦都是大战的罪恶!”

“依我看,不是这样的!克里福德应该把你带到伦敦去,让你四处走走。他的那帮朋友对他倒是合适,但是对于你呢?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觉得很满足。你会让你的青春悄悄溜走,并在后悔中度过你的中年和老年。”

波尔顿太太说,如果沙德罗医生让她走,她马上就可以到拉格比去。按理说,她在教区还有半个月的护理工作要做,但是,他们无疑可以找到一个替工的。

“但我不是在过我的生活吗?”

希尔达匆匆跑去见了沙德罗医生,第二个周日,波尔顿太太便带了两只箱子,乘着莱沃尔出租马车到拉格比来了。希尔达跟她谈过几次话;波尔顿太太任何时候都乐于谈话。她显得这么年轻!那种激情洋溢的样子会让她苍白的两颊泛起红晕。她现年四十七岁。

“听我说,我的孩子。”——班纳利夫人把她干瘦的手放在康妮的胳膊上。“一个女人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否则,她以后便会后悔没有不曾有过自己的生活。相信我!”她又呷了一口白兰地,也许这就是她后悔的表现形式吧。

她的丈夫特德·波尔顿二十二年前死在矿里,去年圣诞节整整二十二年,就在圣诞期间,他抛下了她和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抱在怀里的婴儿。呵,这婴儿爱蒂斯现在已和谢菲尔德城里布茨·凯什药店的一个年轻人结了婚。另一个孩子在切斯特菲尔德当教师,如果她没有被邀请外出的话,她每周末都会回来。如今年轻人都过得挺快活,不再像她爱薇·波尔顿,年轻的时候了。

“但克里福德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任何事情。”康妮说。

特德·波尔顿在煤矿发生爆炸时丧命,才二十八岁。那时,前面的伙计朝他们四个人喊立刻趴下。大家都及时趴下了,只有特德,就这样丧了命。事后调查中,矿主那一方说特德惊慌失措,想跑开,没有听从命令,所以他自己酿成了这个过失。因此赔偿费也只有区区三百镑,他们还把这个当作恩惠,因为那全都是死者自己的过错。而且他们不肯把这笔钱一次全给她;因为她想拿这笔钱来开个小店铺。他们说,要是那样,她肯定会把这些钱浪费掉的,说不定是花在喝酒上!所以她只好每星期去拿三十先令。是的,她不得不每周一清晨去办事处,在那儿站好几个钟头等着轮到她;是的,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她每周一都去那儿。两个小孩都这么小,她能怎样呢?但是,特德的母亲却对她很好。当那个小的能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就把两个孩子都带在身边照管着,而她,爱薇·波尔顿呢,就到谢菲尔德去学习战地流动医院的课程。第四年,她甚至上了一个护理课程,并取得了资格。她决心自立,靠自己来养育孩子。于是,她到了尤瑟维特,一个小地方,在医院当了一段时间的助手。当那个公司,特沃希尔煤矿公司,实际上是乔弗利男爵,看到她能自立的时候,他们便对她很好,给了她教区护理的工作,并帮助她,她要在这个问题上念他们的好。她从那以后就一直做这项工作,直至现在,她感到这工作对她来说有点力不从心了,她想找个清闲点的工作,做一个乡间巡回服务的看护,就可以有很多的清闲。

“看看你,现在成天被封闭在这儿。我跟克里福德说:要是这孩子哪天反叛起来,你也是活该。”

“是的,公司对我很好,我总这么说。但我永远不会忘了他们关于特德说过的话,因为自从进入矿井,他就是一个坚毅无畏的人,而他们的话,等于把他钉在了懦夫的耻辱柱上。而他已死了,他无法对他们的人说任何事情。”

“这话怎么说?”

她的话里奇异地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她喜欢那些矿工们,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看护着他们;但是她觉得自己地位比他们要高。她觉得她差不多是个上层阶级的人;而同时,她心里潜伏着一种对于统治阶级的怨恨。这些老板啊!在工人与老板之间有纠纷的时候,她总是站在工人这边。但是无所争的时候,她就渴望着自己能处于更高的地位上,成为上层阶级的一员。上流阶级使她着迷,激起她英国人所独有的那种向往优越感的热情。能来到拉格比她真是激动极了;她还能跟查泰莱男爵夫人讲话,这多让人激动啊,老实说,男爵夫人可不像那些矿工的妻子们!她常常绘声绘色地这样说。但是,可以觉察出来的是,她心中还是怀恨查泰莱家族的;她有着一种对老板们的仇恨。

“肯定是你!不可能是别人啊。我觉得你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报酬。”

“啊,是的,当然啦,那一定会让查泰莱夫人累坏的!幸好她还有个姐姐来看她,帮助她。男人们是想不到这些的,无论尊卑,男人们都一样,他们觉得女人为他们做的全都是理所当然的。哦,我把这话跟矿工们说过好多次了。但是克里福德老爷也有他的难处,他两腿都残疾了。查泰莱家一向都是些自傲而又冷淡的人,当然,他们有权力这么做。但是现在,他们落到这个样子!这对查泰莱夫人是很不容易的,她也许比人家更不容易呢。她哪有什么过错啊!我和特德只生活了三年,但老实说,我有了他,就有了一个我永不能忘记的丈夫。他绝对是千里挑一的人,就像这春天一样快活。谁能想到他会死于非命呢?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死了,虽然我亲手洗净了他的尸体,但我从来都不愿相信他死了。他从来就没有在我心中死去,他没有死。我从来就不接受这个事实。”

“哦,我想这不是我的功劳。”康妮说。

这是拉格比的一种新的声音,康妮听着觉得非常新鲜;这在她身上唤醒了一种新的听觉。

“依我看,你真不错。”她对康妮说,“你为克里福德创造了奇迹。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前途无量的天才,他就是一个,风头健得很呢!”——夏娃姑妈得意扬扬地为克里福德的成功感到骄傲。又一件光耀门庭的事情!她关心的根本不是他的书,可她为什么就该关心呢?

然而,最初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波尔顿太太在拉格比是很安静的;她那种自信而霸道的举止收敛了很多,她很是惴惴不安。同克里福德在一起,她很羞怯,几乎是一种恐惧,她沉默寡言。而克里福德很喜欢这样,他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冷静,让她为他忙得团团转,却根本不怎么注意她。

她对康妮很和善,竭力用她那种出身高贵者的敏锐观察,深入到康妮的女人灵魂中去。

“她不存在,然而很有用!”他说。康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并没有去反驳他。不同的两个人所产生的印象是多么不同啊!

家里又来了些客人,其中有克里福德的姑妈夏娃·班纳利爵士夫人。她是一位六十来岁的单薄女人,红红的鼻子,虽是个寡妇,但仍有那么点贵妇人气质。她属于最出色的家族之一,而且有不辱门庭的性格。康妮喜欢她,她十分单纯,随心所欲地坦率,而且表面上很和蔼。内心里,她是一个守身如玉的行家里手,俨然是人上人。她绝不是势利小人:她太过于自信。她十分擅长于冷冷地守身如玉的社交本领,让其他人都顺从她。

很快,他对看护的态度变得更加威严和专横了。这也就是她所期待着的,他却不知不觉中成全了她。人是多么容易被自己的期待所影响啊!当她从前看护那些矿工们,帮他们包扎,照顾他们时,他们多像一群孩子,对她倾诉,告诉她他们怎样受到苦痛。他们常常使她感到自己的威严卓越,在她的职权内,她几乎是个超人。现在克里福德却使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她像仆人一样,忍气吞声地接受这种境况,以适应上层阶级。

在这两个男人当中,迈克利斯远比克里福德对康妮更有用。他更需要她。跛子嘛,随便哪个好护士都可以去照顾的!至于奋斗的勇气方面,迈克利斯是只英勇的耗子,而克里福德则完全是只好看而不中用的狮子狗。

她来照顾他的时候,都不声不响,长长的标致面容上,双眼朝下望着。她每次都非常谦卑地问:“这个要我现在做吗,克里福德老爷?那个要我做么?”

康妮心中郁积着一种反叛感。这一切有什么好处?她的自我牺牲,她对于克里福德的奉献,有什么好处?她到底在为谁?一颗冷酷的虚荣心啊,没有人与人的温情接触,就像任何出身卑微的犹太人一样道德败坏,渴望着卖身于“成功”,即荣华富贵。甚至克里福德那冷淡自闭的信念,认为自己属于统治阶级,也不能阻止他张着嘴,吐着舌头,垂涎荣华富贵。在这种事情上,迈克利斯毕竟更加真正有尊严,也远远成功得多。真的,细看起来,克里福德只是个小丑,而小丑比行为不端的人更丢脸。

“不用,就那样好了,我以后再叫你做。”

但克里福德不是这样。他那种气质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铁石心肠,独来独往,温情不合他们的口味。你得冷若冰霜,守身如玉;如果你和他们属于同样的阶级,同一类人,这就蛮好。你可以保持冷漠,非常受人敬重,只要你守身如玉,就会感到守身如玉的满足。但如果你属于另外一个阶级,另一类人,这就行不通了;如果你只是守身如玉,就感觉自己是统治阶层的人,这不是好玩的。即使是最高贵的贵族,事实上已没有什么正面的东西好守,他们的统治实际上是场闹剧,根本谈不上什么统治,这时候守身如玉还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只是些索然无味的胡扯罢了。

“是的,克里福德老爷。”

然而,难道他没有一点儿可指责的地方吗?这样缺乏温情,这样缺乏简单、温情的肉体接触,难道他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吗?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温情,甚至连亲切都谈不上,他有的只是那种以良好教养的冷漠方式体现出来的关切和周全!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对一个女人所能有的那种温情,就像康妮的父亲能对她做到的那样,以一个成功男人、一个一心获得成功然而仍然能以自己的一点男性炽热来使一个女人得到抚慰的那种温情。

“半个钟头之后你再来吧。”

虽然,在康妮的内心深处,一种不公和受骗的感觉开始燃烧起来。一旦肉体的不公感被唤醒,它就成为一种危险的情绪。它必须要发泄出来,否则它在谁的身上被唤醒,谁就会被它吞噬。可怜的克里福德,他没有过错。他是更大的不幸。这不幸是普遍灾难中的一部分啊。

“是的,克里福德老爷。”

因此她极少离开拉格比,即使离开,也不过一两天;这时候,就由女管家贝蒂斯太太照顾克里福德。时间长了,他必定就会把所有的服务都看成理所当然的了。他自然会这样的。

“把这些旧报纸给我带出去,好吗?”

但是,到了早上,又一切如常,她七点钟起来,到楼下克里福德那儿。她得帮他做梳洗更衣等一切亲密接触的事情,因为他不用男人,又拒绝女仆。女管家的丈夫,倒是在他小时候就认识他,帮他做些事,搬搬弄弄的重活就由他来做;但康妮做的是涉及隐私的事情,她很乐意做这些事情。这是对她的一种要求,不过她想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好的,克里福德老爷。”

不公平!太不公平!这种深入肉体的不公平感,使她的灵魂感到灼痛。

她悄悄走开了,半个小时之后她又悄悄地回来。她被人差遣着,但她并不介意。她正领教着上层阶级。她并不怨恨,也不讨厌克里福德;他只是那些特殊人物中的一部分,那些上层阶级特殊人物的一部分,这个阶级是她以前所不了解的,但现在,这些都在被慢慢了解。她跟查泰莱夫人在一起时放松得多了,毕竟,一个家庭中女主人挺关键的!

她匆忙穿上睡衣,上了床,辛酸地啜泣起来。从她的苦痛中生出一种对克里福德,对他的写作和谈话的无情愤恨:一种对所有欺骗女人及其身体的那种男人的无情愤恨!

波尔顿太太晚上帮克里福德上床就寝,自己就睡在对面隔着一条走廊的房间里,夜里如果他按铃叫她,她就得去。她早晨还帮他起床,很快,她就能服侍他的一切了,她甚至还为他刮脸,用试探性的温柔女性方式为他刮脸。她很不错,很能胜任这份工作,不久,她就知道该怎么去管束他了。当你在他下巴上涂肥皂沫,轻轻刮着他粗硬的胡须时,他实际上和那些矿工没什么太大差别。虽然他高傲专横,缺乏直率,但这并不影响她,她正在经历的是一种新的体验。

然而她身体的正面使她感到凄惨了。这里已经开始松弛,这种松弛的单薄几近枯萎,在没有真正活起来之前就开始老去。她想到她也许将来会怀上的孩子,她还适合怀孩子吗?

不管怎么样,克里福德内心里却总不能十分宽恕康妮,因为她把对他的个别照料丢给了一个雇来的陌生女人。他对自己说,她把他们两人之间那种亲密关系的花儿给断送了。但康妮对这个却并不在乎。他们之间所谓的亲密关系之花,在她看来就像一枝破败的兰花,他的根部寄生在她的生命之树上,这种东西长出来的花,在她看来,就是破败的。

她仍旧觉得她身体中最美的一部分,是从她背脊的凹陷处开始缓缓向臀部伸展的修长曲线,和臀部那宁静的,圆润沉静的丰满。就像阿拉伯人说的沙丘,柔和地、缓缓地往下滑延。在这儿,生命才保留着一线希望。但这儿也一样比以前更消瘦,更生涩和收敛了。

现在她自己有了更多的时间,她可以在她楼上的房间里,幽雅地弹琴、唱歌:“不要去触动那刺人的野草……因为爱的束缚不易挣脱。”她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挣脱那些爱的纠葛是多么不易。但是,谢天谢地,她现在总算挣脱了!她又独自一人了,真是快活,她不用常常和克里福德说话了。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噼噼啪啪地敲打打字机,没完没了。但是当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边时,他就会说啊,不停地说;对人和动机、结果、人物性格进行无限细小的分析,她已经受够了。好几年来,她曾经喜爱过这种生活,但是现在她受够了,突然地,她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在她现在终于清静了,她真是感恩不尽。

她朝背后的另一面镜子里瞧着,看她的腰、她的臀。她越来越瘦了,但这对她是不适合的。她转过身去,看到背部腰间的褶皱有点让人厌腻,但那曾经是那样洋溢着青春的啊!臀上缓缓的曲线和臀部业已失掉其光辉和丰满。全都消失了!只有那年轻的德国情人才爱慕过这一切,而他死去已经差不多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死去十年了,她才二十七。那健壮男孩的肉体,那种房事新手的笨拙,还曾经被她蔑视过!现在她到哪里去找?现在的男人里都找不着了。他们只有像迈克利斯那样可怜的,两秒钟的高潮;而不再具有旺盛的性欲,那种让人的血液和肉体都感到温暖的性欲。

在她和克里福德的意识之间,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根须和藕丝在纠缠着,它们互相纠缠着成为一个理不清的线团,直到它们之间再也没有一丝缝隙,这棵植物就渐渐死去。现在她正在安静地、精细地解开他的意识和她的意识之间的纠缠,慢慢地、一根一根地、耐心而又急于求成地揪断藕丝。但这种爱情的束缚,甚至比其他大多数束缚都更加难以解脱;尽管波尔顿太太的到来帮了大忙。

她的身体日渐失去意义,变得迟钝而黯淡,实质上完全不足挂齿。这让她觉得无限的压抑和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啊?她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肉体都失去了光泽和活力。由于疏忽和克制而变衰老,是啊,克制。时尚女人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得如同一件精致的瓷器,闪耀着光亮,至少从外面看来是这样的。瓷器的里面自然什么也没有;但是康妮呢,她甚至连这种外面的光彩都没有。精神生活!突然,在一阵狂怒中,她痛恨起这种生活来,这种骗局。

可是,克里福德还是希望像从前那些亲密的夜晚那样,跟康妮待在一起:跟她说话或者高声地朗读。但是,现在康妮可以设法叫波尔顿太太在十点钟的时候进来,打断他们的活动。于是十点一过,康妮就可以回到楼上,一个人待着。克里福德就被波尔顿太太好好服侍着。

她的乳房有点小,像梨一样下垂。但那是未成熟的梨,有点苦涩,毫无意义地悬在那儿。她的小腹也失掉了当年新鲜圆润的光泽,当她年轻时跟她的德国男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人家真正爱的就是她的肉体。那时候,她的小腹充满青春和期待,真正有自己的模样。现在它松弛了,平板起来,更单薄了,但那是一种松弛的单薄。她的大腿也一样,从前在那种女性的圆润中看起来那样伶俐,那样熠熠生辉,现在多少也在变得平板、松弛,缺少意味。

波尔顿太太同贝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间里吃饭,因为她们都很投缘。真奇怪,仆人们的住处现在好像是离得越来越近了;好像都要挨到克里福德的书房门口了,而原来他们的住处离得挺远的。女管家贝蒂斯太太有时会坐到波尔顿太太的房间里,当康妮和克里福德单独在的时候,她听得见她们低声说话的声音,她感到好像有一种劳动人民侵入到起居室的感觉,是不同于克里福德感受的另一种强烈震颤。这是自从波尔顿太太来到拉格比后的变化。

它失望于自己不够十足的女人味,却也没有成功地变得有男孩子气,变得晶莹剔透;相反,它变得暗浊。

康妮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她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呼吸都不一样了。但是她还是害怕,她究竟还有多少根茎,也许是致命的根茎,还和克里福德地纠缠着。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感到了呼吸的自由,毕竟,她生命中的新阶段已经开始了。

她的身体本应该让稳健的、奔流的曲线更趋成熟,但现在却平板了,变得有点粗糙起来。它似乎缺少足够的阳光和温暖;有些黯淡和枯萎。

————————————————————

她曾经被认为有一副不错的身材,但现在她过时了:她有些过于女性,而不再像个充满青春气的孩子。她不高,带着点苏格兰人的气息,很娇小;但有着某种悬河泄水的风韵,那种风韵可以称得上美丽。她的皮肤呈淡淡的茶色,四肢具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她的身体本应该具有一种丰满的、悬河泄水般的充裕;但它欠缺了些什么。

(1) 加拿大东北部的地名,气候寒冷。

她一如往常地思索着……人的身体裸露时,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多么可怜的一样东西;多少有点欠缺,有点不完整!

(2) 一种优质大理石,因盛产该大理石的意大利城市卡拉拉而得名。

当康妮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后,做了一件很久都没做的事:她脱光了衣服,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观察什么,但她还是把灯拿了过来,直到灯照到了她的整个身体。

(3) 法语:内心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