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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暴风雪降临了,寒风刺骨,锋利如刀的寒风简直能剃掉我的大胡子。我能看到的一切,就只有眼前的罗盘,这一轮小月亮。暴风雪呼啸了五天,当风雪消停,我也没变得更聪明,还是一筹莫展。内布拉斯加西边,原来只有一片野草的海洋,在冬季显得挺怪。现在我惊讶地看到,那里零星散布着农场和房屋。既然是年终岁尾,那宽大的乡间土路,没人再赶着牛群走过。牧人和牛群如今是不是还往这边来,其实都成了疑问。那新铁路蜿蜒起伏,绵延无尽,但铁轨眼下跟岩石一般寂静无声。荒野整个一片银白,天空高远,暗沉得令人生厌。这里见不到一个活人,连个鬼魂也没有。积雪有两英尺深,可怜的马儿可不喜欢这个。我从一小块墓园之间穿过,那里埋着爱尔兰劳工,一丁点儿的小块土地边上围着木栅栏,就在这陷于冬日围困的无边寂静之中。那天夜里突然又电闪雷鸣,电光衬托出了远处的群山,黑黝黝的,像烤焦了的面包。我不得不给马绑上绊腿绳,以防这畜生受惊,然后一起缩在了一块大石头下方。雷声轰响,把我脑袋里的梦都给吓出来了。旧日记忆随之而出,我只想要回薇诺娜。少校痛失亲人,那让我的心也不禁疼了起来,但我依然想要回薇诺娜。

四天已经过去,我知道是追不上他了。现在,当夜晚来临,我就会感到急躁,但我也必须得睡会儿觉才行。这一路上,我能逮到什么就吃什么,捕捉到的大都是鸟类和长耳大野兔,好在我还随身带了些牛肉干。一天下午,我看到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有一抹黑烟般的东西,超巨大的扁平底煎锅的形状,从看似黑压压的一大片迁徙动物中升起。那是阵势浩大的野牛群!我心中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奋激昂。那肯定是成千上万头野牛,但它们在南边,离得实在太远了,我没法赶上去碰碰运气。壮阔的普拉特河出现在我北边,隔了些距离。我知道,近来的这些年,很多爱尔兰人也参加了修铁路挖土,有多少野牛,就有多少爱尔兰劳工。人们说,这一带的波尼人脾气火暴,性情凶残。我心怀恐惧,几乎不敢擦燃黄磷火柴来生火取暖,但是夜里的气温,又确实会降到冻死人的地步。我希望斯塔林能找到水和吃的,我这样想当然只是为了薇诺娜。

终于到了营寨,我感觉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警卫什么都没说,放行让我通过了。我直接去了少校的办公室,甚至都没想着要先搜寻斯塔林。我必须去有权拍板决定的人那里,那样才能解决问题。我走进去面见少校,他的脸又瘦又苍白,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我认识的尼尔少校了。他从办公桌边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右手不放。他甚至都没说话,那枯瘦的面庞上皱纹横生,有些红褶痕就像画上去似的。他整个人都不对头,就仿佛是吞下了一条活着的响尾蛇,那蛇正从身体里撕咬他。那剧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他,但他绝不退缩屈服。他说了几句表示感激的话,说事情全都安排好了,就定在明天,通知信息也送出去了。如果我想要一个为期九十天的服役合同,他可以签给我,等期满了,就解除。

第二天早晨,薇诺娜跟着斯塔林·卡尔顿走了。她从地里拉了一匹马骑走,悄悄地在凌晨时分离开。约翰动不了,于是我就从利戈那里找了另一匹马,动身去追他们。最多是在六个钟头前离开的吧,我猜,我一定会追上他们的。我快马加鞭,像狂魔般飞奔了一会儿,后来又不得不减速了一会儿,不想把马儿累垮,落下气喘病。此时正值十二月末,是最不适合前往怀俄明的行程。我要去的那地方,如今被人们叫作怀俄明州。三天后,我一路向西北,抵达了内布拉斯加,在那里寻到些痕迹,比如薄薄雪地上的马蹄印之类。这也许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些痕迹很可能是别人留下的,任何其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经过密苏里时,遇到的每一个农夫,我都要停下来问一问,可曾看到一个胖大个带着印第安小姑娘骑行路过?毫无疑问,斯塔林是在全速赶路,丝毫不给机会。

我想告诉他我为什么而来,但找不出什么该死的字词说出口。他肯定以为,我是跟斯塔林一起来的。他的桌上放有尼尔太太的一张银版相片,可能是他俩结婚前后那段时间拍的,拍照的人也许就是泰坦·芬奇本人,那位老摄影师。少校注意到我在看相片,眼中闪过一丝脆弱的微光。关于女儿安琪儿,他说了一点情况,我说我不敢相信尼尔太太去世了,始终无法接受。“尼尔太太就是没了,确实如此,”他说,“我的一个女儿也是。卡尔顿上尉去找你要回那个印第安小姑娘,这是唯一能让我保持呼吸、继续活着的念想。上帝保佑,明天我们就能把安琪儿弄回来了。我们给薇诺娜穿上了鼓手的制服,女扮男装,以此表明我们把她当成了重要的人。”

“不想,但我不得不回。”

约翰会希望我用什么话语来说服尼尔少校?我不知道,我只能注视着少校,举手敬礼,离开房间,重返营寨,自我沉溺在旧日的时光中。那些奇异的幽灵暗影和声音在记忆中翻涌,我曾经认识的那些骑兵,还有威灵顿军士长,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成天唱着令人抓狂的民歌。哪怕命运再丑恶,每个生命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时光吧。许多画面从我的脑海中掠过,既有我赞赏的,也有我根本不以为然的。但瘦削憔悴的少校不在此列。我觉得,我在思索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个坦率刚直的人,从来都无法容忍不公或不义之举。

“你是个好姑娘,薇诺娜,”约翰说,“但你心里是不想回去的。”

我开始寻找薇诺娜,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跟斯塔林·卡尔顿共处两周,使徒圣保罗也会被折磨死的。我饿得不行,即使施洗者圣约翰的头[1],我也能吃下去,但首先我还是得去找人了。斯塔林是A连队的上尉连长,我也

“尼尔太太很善良,”薇诺娜说,“我亏欠她很多。”

在那里找到了薇诺娜。她坐在暖炉旁边,穿着一身新装束。老天啊,有那么一瞬间,我果真以为她是个男孩子了。她那亮泽的黑头发被塞进了军便帽里面,看到我,她跳起来向我冲过来。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说。

“那个斯塔林怎么样,对你好吗?”我问她。

我猜约翰是从她那句话中感受到了某种力量。他脸白得像苹果核。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她说。

“我必须回去。”她说。约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一个字也没说过吗?”

约翰在床上发出抱怨哀叹。“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馊主意!”他大声嚷道,“去他妈的!”斯塔林也大声喊了一串骂人的话,约翰叫嚷着回击。我心猛地一沉,见薇诺娜朝我走过来,靠近约翰,抚摸他摊在破旧床单上的手。

“就只是给我下命令,坐哪里,躺哪里,就这些。”

“就是那边的那个印第安孩子,”斯塔林说着指了指薇诺娜,“少校想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她,我说我知道,她在田纳西,跟约翰·柯尔和托马斯·麦克纳尔蒂一起生活。”少校说,求求上帝,但愿你们能同意。

“还是那么古怪。”我说。话音刚落,斯塔林就迈着重重的步子进来了,木地板在他脚下沉降又弹起。他停下来,盘算我来有何目的,接着就拔出了腰间的转轮手枪。

“他妹妹的孩子是什么人?”利戈问。

“你退后,离她远点儿。”他说,“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这混账。”

原来。“第一个抓住马”把尼尔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都掳走了,随后有人看到他出现在克劳人的地盘上。那是很广阔的一片土地,尼尔少校和手下两百人马骑行搜寻过几天,依然没找到苏人的丝毫踪迹。接下来的这天,一个德国商人走进了军队驻地,带来了“第一个抓住马”的一条口信,这位酋长已经杀了尼尔太太和黑头发的姑娘,如果想要剩下的那个孩子,就得拿酋长的妹妹的孩子交换。酋长还说,希望与尼尔少校再订立一个盟约,大平原上从此将会是和平时光。斯塔林说,少校听到这些时,脸色惨白得仿佛有人往上面刷了白涂料,自己从没见过任何大活人有过如此惨白的脸色。

“看在神圣基督的面上,卡尔顿,你少安毋躁,我不是来跟你作对的。”

“得了吧,斯塔林,你说说究竟是在忙什么。”

带着一种冷淡又阴暗的步态,我走去了申领军需的仓库,领取我的下士军装。在货架之间换上了那制服。对我这样小个子的人,军需官的部下总会出手相助的。他尽其所能地帮我选尺码试穿,给我发了皮带还有其他装备。我保留了自己的鞋子,军队的粗革皮鞋,穿着磨脚,我可不想再受折磨了。军械库发给我一杆步枪和一把手枪,我系上衬衫,掖好下摆塞进裤腰,这个瞬间激起了我的许多回忆。好多年的时光消散了,我仿佛回到了跟约翰·柯尔来到军营的第一天。圣路易斯变得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千年的时光。我仿佛又看到了约翰,躺在田纳西的床上,裤腿破了一个洞;密苏里的树篱下,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还是个衣衫破烂的少年。这幻觉让我感到眩晕,我在思考,自己真的要背叛这个最亲近的朋友吗?我在暗中祈祷,祈求的东西,我甚至无法说出口。

斯塔林可不是慢条斯理喜欢卖关子的那类人。他如实相告了。“我来这里是因为别的事,”他说,“我可不是来搭救你们这些蹩脚货的。不过我倒是吃了一惊,你们竟然活得这么任性,跟这些谋杀犯贼人有了瓜葛,还让人家偷偷摸上了门。”

一个德国商人将带我们去会见酋长。这事,他能拿到多少美元回扣,钱从何而来,我真不知道。他是个小个子,郁郁不乐的样子,没头发,戴着一顶外国式样的帽子。据说往南一百英里,有个随着铁路出现的拉勒米新城,而他在那里拥有股份。这个德国人穿了身白色条纹的西服,自从《创世记》里的大洪水消退之后,他这衣服就一直没洗过吧。有人说,他的名字叫亨利·沙约翰,在我听来也不是很有德国味儿。不过,沙约翰先生很喜欢口嚼烟草,时常在嘴里嚼出一大团湿乎乎的白沫。他跟少校讲话时,只是不断地转头吐烟渣。

“呃,那个,斯塔林,”利戈说,“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

为了面见酋长,我们要骑行两天,应该没有大炮随行。营寨中有五个团的兵力,人数配备得满满的,毕竟苏人让所有人恐慌,已经侵入蔓延到政府的心中。1868年,政府和土人达成了另一个协约,但铁路又开始在他们的领地上横空出世。我甚至要设想,我们原本可能五千人马一起过去的,但这次的“友好舞会”仪式,“第一个抓住马”只允许两个连队过去。也就是说,这边只有两百个士兵,而他那边的团队据说已经增长到了三百人。少校不以为意,他要去带回自己的女儿,假如他没能如愿,有多少士兵参加作战都没关系的,换不回女儿他情愿死了算了。他始终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不成功便成仁,就像一个人站在高桥上,考虑着什么时候跳下去。我已经有点儿害怕他了,想尽量躲远点儿。斯塔林·卡尔顿骑着一匹高大的灰色马,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他却在流汗,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淌到衣领里,还有几滴挂在他的眉毛上,结成了微小的冰凌。斯塔林无疑是这人世间最反常的基督徒。我们骑行在队伍末尾部分的位置,薇诺娜此前已渐渐拐了进来,靠在我的身边。

一个钟头之后,罗莎丽煮好了咖啡,我们就只是看着杯子,谁也没喝一口。

“你确定要回去吗?”我问她,“我可以带着你走的,这个地方很轻易就能逃走,只要你给我一个信号。”

“干得漂亮。”利戈说。

“我确定。”她对我露出微笑。

“我觉得,他们团伙的大部分都被我们给收拾了,”丁尼生走进来,“不管怎么讲,我反正把塔克·皮特里给崩了。”

“真是见鬼。”我说,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破碎。

“他们不会回来的,因为被我们打死太多人啦。”罗莎丽说。

我试着来弄明白这个计划。我们要把薇诺娜还给她的舅舅,换取安琪儿·尼尔,然后就是把她带回来。那之后呢,薇诺娜要经历什么?他们认为她将穿上苏人的裙子,成为苏人?这帮家伙会为薇诺娜着想吗?我不敢肯定。很可能不会的。斯塔林就只是爱戴他那令人尊敬的少校,为了支持长官,他会调集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一切资源。当然,少校是我遇见过的人当中最公正、最磊落的人,但如今悲伤哀恸的刀子已经把他切碎了。从前服役时与我相熟的那些人,此刻也仍然在这个团队中。不过,我再次穿上蓝军服,还是太怪异了。小个子的沙约翰在最前面骑行,在骡子背上忽高忽低地颠簸着,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那些常见的丘陵和山峰,现在点缀上了冬季霜雪的花边或披巾。大地即使处于阴郁的苦难中,也能给旅人以些许的安慰。一个黑色的事实,苦痛已刺穿我的心。

“我希望那些杀人犯不要再回来。”利戈说。

斯塔林统领着我以前的老连队,而我则有自己下士的活儿要干。一个脸皮黄黄的陌生新人——名叫索维尔上尉——负责领导A连。他的脸颊,看起来仿佛是来自木头的一层刨花。他也留着邓德里雷爵爷样式的长胡子,就跟多年前的战友沃齐豪恩那样,像有人在他两侧的腮帮子上各挂了一小簇荆棘枝条。斯塔林显然不情愿跟我说话,所以我什么也不问他。我怀疑他大概是不信任我,但我其实并没有谋划什么,只是想保证薇诺娜的安全。现在,她收到指令,上前去了少校身边骑行。少校的坐骑是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马。看到那样的骏马之后,我就明白了,我一路骑行,穿过内布拉斯加和怀俄明,胯下只有一匹不上台面的差劲老马,当然是赶不上他们的。在雪地映照的迷人银色光线中,那母马的皮毛也隐隐发亮。距上次与少校一起骑行,已经过去了好久。往事蓦然潮水般涌入我的心底,让人忧伤。过去这些年来失去的老战友,战役中阵亡的人,还有尼尔太太这么美好的女人,很久以前在斯莱戈亡故的我的家人,他们的身影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斯莱戈,这个词在近十年里很少被我记起,而如今,妈妈那脏兮兮的衣裙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妹妹的围兜被死亡撕毁了,她们消瘦的面容有冰凉的触感。我的老爹倒在地上,枯瘦的身躯贴着地面,像一抹黄色牛油留下的痕迹。一道污痕。他那高高的黑礼帽被压碎了,就像六角手风琴从两头挤压下去。有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偶尔地,当理智的轻风吹来,惯常思维的迷雾消散,我似乎也能把万事万物看得很通透,如同烧荒后一览无余的田野。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并把经历称为智慧,但那其实不是智慧。人们说,我们是基督徒啊,但我们并不是。人们说,我们是上帝养育的生命,超越了动物的层次,但只要在这世上活过的,谁都知道那是鬼话。这一天,我们动身去找“第一个抓住马”,在无声的共识中,我们已经判定他是个杀人犯。但事实上,是我们杀害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第一个薇诺娜。还有更多的人死在我们手下,都是他的同族亲属。我们自己的薇诺娜,就是从大平原那边抢来的。我们收留了她,就仿佛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她不是。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呢?她被两边争夺着,穿戴成美国骑兵部队中少年鼓手的模样,却还能从容地笑出来。在内心深处,她愿意承担责任,尽力弥补少校所受的伤害,因为尼尔太太曾善待过她。薇诺娜就是这片气势恢宏的土地上的小女王。真他妈的煎熬,但身为一个下士,我最好还是别伤心哀哭。约翰还在家里,猜想着我会干什么。我难道不是背叛了他,也背弃了我真实的心声?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抢夺和攫取,同时也存在思考。但我没那个能力把一切都思考清楚。天开始下雪了,飞舞的雪霰后面隐藏着黑暗深邃的空间,连带着风,一起吹拂着我们的黑暗和愚蠢。两个连队继续行进,最前面是那个骑骡子的德国佬,看上去像一只人猿。实际上,此刻没有谁比我更像一只傻猴子。

“上帝保佑,求神可怜我。”约翰反反复复地念叨。

“第一个抓住马”没有直接露脸。他的手下在一道深谷靠近尽头的地方等着我们。两边的斜坡十分陡峭,却长着树,你不禁要奇怪它们怎么能扎根落脚的。苍翠的常绿灌木往上朝天空恣意生长,仿佛是某种凝固着的火焰。坡底是桦树,一片冷冷的银白,丛集在一起,像婚礼上的伴娘和少女。在我看来,苏人似乎已经变了。原本花哨的装饰不见了,他们不再戴羽毛头饰,头发看上去也找理发师修剪过了。他们穿起了白人的衣服,各种奇奇怪怪的款式,只要是你看过有卖的,这里都有人穿——大部分是破衣烂衫。他们中有的人,身上还挂着细钢丝编成的护胸甲。这些苏人,在战争中没帮过我们,现在无论谁都不太喜欢他们。近期以来他们与政府达成的几个交易,也不会有任何补救。少校在马鞍上坐得挺直,勾起脖子四面张望,似乎以为能在什么地方看到他的女儿。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在我们四周,不仅是我们这些士兵,也包括印第安人。就像在努恩先生的剧场里,一幕戏即将开演。士兵们彼此瞥一眼,快速地交换眼神。印第安人的武器装备充足,还崭新锃亮的,这可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对方的匕首和手枪,也够新够亮。他们那神态似乎在说,他们遇到的是一群流浪混混,不是什么好人。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们的父辈,而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外来人。现在,有近十万的爱尔兰人晃悠在这片土地上,还有逃避暴政、远渡重洋而来的荷兰人与德国人,以及闯荡至此的东部人。人们蜂拥而至,漫过了荒野中的土路,就像一个无休无止的畜群。我们面前的每一张脸,看上去都像被扇过耳刮子那样。扇过这边的脸颊,又扇那边。黑黝黝的脸,从便宜的破帽子下眯眼斜睨着我们,用那种屡受摧残的人才有的目光。

约翰的大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大腿上怎么会中弹,这让我大惑不解。肯定是子弹正巧从木屋墙缝里穿过,打中他了吧。我问他伤得重吗,同时薇诺娜在一旁,靠着厨房的墙壁,脸色苍白,如同夏日清晨的天空。罗莎丽返身进屋了,而丁尼生没跟着她一起回来,他一定还在门廊上把守着。我用长柄马蹄钳在约翰的伤口里翻查,找到子弹,拔了出来,然后斯塔林和利戈压在约翰的身上固定住他,我拿通红冒烟的拨火棍给那伤口烫压消毒。我可以闻到约翰肉被烫焦的气味。他发出一声号叫,仿佛一头受伤的驴在哀鸣。

“第一个抓住马”从远远的矮树丛那边骑行而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了,他还是戴着印第安武士的羽饰战帽,穿戴得体。为这一天,他肯定做出了些特别的安排和努力。他的脸看上去挺骄傲,但又不似耶路撒冷洁净圣殿里的耶稣那般严肃愠怒。他骑着一匹漂亮又神气的公马,也不用费事给马装上辔头缰绳之类。沙约翰看来会说苏人的语言,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少校眼下就只是坐在马背上,平和又镇静,好像是在练兵场检阅军队。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壳。他的制服也刷过,整齐利落,勤务副官还帮他把帽檐卷过了。前一天夜里睡觉,他可能还把制服压在了身下,以便压出挺括的折缝。当印第安人的队列往后退缩,让出一条小小的间隙通道,少校的女儿被领着走出来,少校甚至也没动一下。那是一个大马蜂窝,他不想去踢上一脚。

“假如天使就这模样,那我就不想上天国喽,”利戈说,“斯塔林,你突然冒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沙约翰回头来带薇诺娜,斯塔林·卡尔顿跟着薇诺娜一起上前。在双方之间那一小片冬日的草皮上,交换仪式完成了。“第一个抓住马”扭转了马头,用光脚跟踢了踢马的前肩下腹。就像往日的南方邦联士兵,他也没靴子穿。薇诺娜跟在他后面,马儿挥蹄小跑。印第安人倏然间漂流而去,动作一致,就仿佛空气是无声的大洪水,推走了他们。安琪儿·尼尔留在原地吗,看上去不超过八九岁吧。一个小女孩,背后是那火焰般涌动的深绿灌木。她被打扮成了苏人小姑娘的样子。少校策马上前,朝骑在小马上的女儿弯腰俯身。他一手抱起她,就像提起一个散货小包裹,反手把她放到了身后的马鞍空位上。只要想听的,谁都可以听到安琪儿在呜咽啜泣。我们一起集体掉头,原路返回。

“他简直就是天使现身。”我说。

注释

“老天啊,”他说,“中士,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1]取自莎乐美的故事,见《圣经·马太福音》。——译者注

斯塔林和我是绕着谷仓走回去的,我们可不想被丁尼生误杀了。进门之后,我们看到利戈屈膝跪在约翰身边。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但他只是在我进来的那一刻刚巧闭上了眼睛。然后他睁开眼,看到了斯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