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些衣服。”约翰说。
“朋友,你们那头骡子驮了什么东西?”上校说。
“你们保不准带了金子吧?”他说,语气像个单纯的孩子。
“能和各位聊几句还是挺开心的,”约翰说,一边作势好像夹了夹骡子下肋,要继续前行。
约翰笑了:“我们可没什么金子。”
独眼龙先生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但约翰已经拿定主张,不打算回答那个问题。“你们是北方佬?”那红头发的家伙说,“是这样吧,我猜他们是蓝肚子,你不觉得吗?”“我倒也不怀疑的。”上校用一种挺愉快的语气说道。那种愉快的调调可不是好事,我们很清楚,更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有斯宾塞。我暗自琢磨,约翰手枪中的一颗子弹可以干掉一个人,我应该可以对付另一个。在我射杀哪个家伙的空当期,约翰或许能把长枪拿到手,解决掉第三个人,只要那时候我们还没被打到。这一系列动作必须非常利索,他们大概不会预料到我们也会开枪吧。无论如何,必须有所行动,因为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就跟对教堂弥撒的仪式一样清楚,他们要干的可不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
“联邦那边的美元呢?”
“这是你的女人?”另一个家伙说。他个子要小一些,看起来更为饥渴的模样,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帽檐内侧耷拉下来两绺儿黑头发,一直垂落到脸旁,模样看上去比其他三个要更脏更下流。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大胖子,应该赶得上斯塔林那么沉,但面貌长相还挺帅;另一个有着红褐色的、蓬松凌乱的头发,帽子就浅浅地盖在头发上。
“也没有,简直甭提了。”约翰说。
“我知道。”约翰说。
“这样啊,我们这里可容不得叫花子瞎跑的。”那上校说道。
“你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那面目隐蔽的黑胡子说。
然后,谁也没说一句话。马儿喷出鼻息,呼出的白气如堆积的花朵一同盛开。突然吹过一阵风,拉扯着叶子掉光了的灌木。一只知更鸟飞落到那几人前面的路面上,仿佛是希望马蹄子踩踏之后,有点儿零星的吃食从土下被翻出来。知更鸟的眼力极为敏锐,它们是田间劳动者的朋友。就在我盯着知更鸟的那一瞬间,约翰做出了决断——是该开枪的时候了!两匹马受到惊吓,也带着一定程度的恐惧,抽身往后跳腾了几步。子弹穿透了上校的右手,击中哪里不得而知。我也没空去研究这破事了,而是急忙伸手从衣服里抽出那把手枪,尽最大努力以最快速度将子弹射向了另一个家伙的眼罩。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很好的射击目标,我不可能打得有多大偏斜,那独眼龙从马背上直直地倒栽了下去,就仿佛尸体从绞架上被卸落下来。紧接着,约翰拿长枪对那“红”先生开火了。
“帕里斯。”约翰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三秒钟之内。红发男和上校也开了枪,但在一片仓皇忙乱中,我可没注意到他们的子弹射向了哪里。估计他们绝对没想到约翰会如此鲁莽地开枪,就连我也没想到。不过,反正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上校从马上跌落下来,“红”先生看上去是死透了;戴眼罩的那位,子弹反正也打中了他身上的某一处;唯一剩下的是那胖大个,他在同样屈指可数的几秒内也开枪了,但有一颗子弹也打中了他,以至于我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到,我们的骡子当中,肯定有一头是带了枪的。当然,开枪的不可能是骡子,而是薇诺娜。她有一把女士用的小手枪,举正了瞄准了,直截了当地就对那胖子开火了,而对方也朝她开了一枪。那小小的迪林格手枪,射出的子弹你恐怕觉得并没有多大杀伤力。她仰身向后跌下了骡背,就仿佛是骑行奔跑途中,迎面撞到了一根横生的树杈。上天啊,我立刻跳下地抱起她交给约翰,然后慌乱地重新跨上骡子。我们疯了似的不停踢夹骡子,拼命催动它们快跑。那上校靠坐在砾石路基边上,歪头瞪眼注视着我们,就仿佛他是被圣母玛利亚一家三口给袭击了似的。我们继续奔逃。感谢上帝,催赶之下,骡子们还是肯跑的。从大激流城出发的整个这一路上,我们可从没让它们狂跑过,至多就是慢跑。现在我们逼迫它们像羚羊那般飞奔。老天做证,它们竟然还就真的帮忙了。驮行李的骡子和那头失去了骑手的畜生愣了一下,决定跟着我们跑。
“你们去哪儿?”那人又说了一遍。
我们心里没底,害怕有人追赶,更害怕被抓,于是就一直让骡子嗒嗒嗒奔跑,夹挤脚蹬上的马刺,尽量激发出骡子最大的潜力。恐惧在我们心中蔓延,约翰只能一只手拉动缰绳,另一只胳膊还得环抱着薇诺娜。在骡背上狂奔了大约两英里,让我们几乎都要垮了,然后意外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像样的林地。我们略微放慢速度,进入林子,也顾不上刺藤荆棘把腿和手都划出了血道子。我们在一处林间空地拴好了骡子,天已经够黑了,约翰让我把枪重新装上子弹,以防遭遇追杀时措手不及。他把薇诺娜放到冰冻的地面上,就像处置一具尸体那般。薇诺娜的眼睛紧闭着,世上所有的死亡,约翰都能忍受,唯独眼前这一个是他无法接受的。他盯着子弹打穿她裙子的地方,用手把那破口扯着拉大了,尝试找她皮肤上的弹孔,多少进行一点儿护理。极为暗弱的黑夜光线也阻碍了他的努力。他已见过千万个弹孔,但薇诺娜身上的,他实在害怕看到。薇诺娜的脸上一片茫然,如同睡意深沉的暗夜。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但她又没死,因为我们能看到她还在呼吸,胸口微微起伏。约翰摇摇头。“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他说,“我们得想办法救救她。她是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必须救她。”他现在把她的长裙撕扯开,看到了狄恩维蒂小姐缝进衣服的那几块金币,其中一枚上面有一道暴力冲击造成的凹痕——它抵挡了子弹的伤害!“万能的上帝啊,”约翰说,“苍天有眼,上帝万能。”
马儿们在路沿边上踢踏了有一阵儿,从鼻中喷出大团的白气,开始撒开蹄子奔跑起来,正如上帝授予一匹马的使命那样。他们每人抓着一把挺像样的步枪,枪托到胳膊一半的位置这里,看上去像斯宾塞卡宾枪,就是斯塔林·卡尔顿曾嫉妒羡慕过的那一种。我们只有一把长火枪,挂在约翰的腿后面。幸运的是,假如有必要的话,我的手无须在衣服里探得很深就能摸到那把手枪。约翰已经从腰带间拔出了他的手枪,抓枪的手随意而友好地——或许你可以这么说吧——横搁在骡子的鬃毛间,就好像枪不知何时生在长在了那里似的。那大胡子笑起来,对我们点头。其他三张脸盯着这边,目光越过我们的肩头,大概在试图弄明白薇诺娜是怎么回事,那也是所有白人常见的习惯举动。“你们这是去哪儿?”大胡子上校说。约翰没有问答,他只是把手扣在扳机环内,就仿佛手指痒了,要摩擦几下似的。
那些驴子根本没那么冥顽不化,在我们身后跟着跑来了,这真是我们的好运气,因为我现在需要脱掉那长裙,再次换上呢绒裤。我们原本以为,在马斯基根买的那些骡子很顽固,而事实上,它们却跟猎狗一样忠实听话。天性并非一切,这一点清晰又明确。看上去,约翰是会轻易动手杀人的人,但他照料薇诺娜的那举动,却又展现了他的另一面,与冷血杀手截然不同的一面。眼下的大问题是,薇诺娜是被威力很强的长枪击中了,那子弹速度快,冲击猛烈,尽管那枚金币先挡住了子弹,薇诺娜肚子上还是会有大块的挫伤,而且她暂时还是昏迷不醒的状态。我们像老鼠般惊惶,担心那些坏蛋会悄悄跟踪过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逃。那个大胡子混球,他受的枪伤看来是足够严重,甚至有可能是被打中了肚子,那就很有希望让他永远也没法跨马驰骋了,但对此我们并不敢打包票。假如我是他的话,我想必会气得牙根痒痒的,一定要报复我们的。他现在会不会正扑向这边,像一只黑不溜秋的短吻鳄那般,偷偷地从那阴险邪恶的下层灌木间爬过来?该死的刺藤荆棘和恶毒野草,响尾蛇和棉口水蝮蛇也该死,只不过现在这么冷,它们才没出来。田纳西也他妈的该死,又黑又阴沉,还有那帮杀手王八羔子。我们必须赶快行动起来,去利戈那里。幸运的是,薇诺娜然后苏醒了。“我死了吗?”她说。“没有,你不会的。”约翰说。
就在我们信马由缰、从容缓行的时候,有四个黑衣人出现在了路上。傍晚才刚来临,微光在地面上倒映出黑乎乎的树影,一千万英亩的红色天空笼罩在头顶。十二月的暮色微光,看来是为幽灵鬼怪的出现专门准备的,这里就有几个,好像是从路边灌木丛林中上来的,莫名其妙突然就冒出来了。沉默的四个家伙,骑的都是好马,外套亮闪闪的。他们都还是小伙子,也不是很粗野,穿戴打扮甚至还挺光鲜的,但也许之前在野地里先睡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外面是熊皮大氅,里边是一件浅蓝色的短夹克,看上去像头大狗熊。他们都戴着帽子,不是那种年份很古旧的。总的来说,他们呈现出一种熟悉的军人风貌或姿态。但准确来说,他们不是士兵。穿南方叛匪上装的那人面部轮廓极为模糊,我们只看得清,他长长的鬓须黑胡子垂挂在脸侧,黑黑的大络腮胡,在胸前构成一个倒锥体,看上去像个半着制服的上校军官。
薇诺娜说,她能自己骑骡子。我估计,她是要再等一段时间才会感觉到疼吧。那颗被阻挡了的子弹,就像是在她身体里插进了一把隐形的矛头,很快疼痛就会发作的。薇诺娜还是个小姑娘,大概才十三岁,要么十四岁,她怎么会如此勇敢?“你那枪是哪来的?”约翰问她。“走的时候贝乌拉给我的。”她说。假如有她参战,林肯先生的战争大概会赢得更容易些的。该死的战争,真他妈肮脏,但我估计,仗还是得照打不误的。“在美国,所有坏东西都会挨枪子儿,”约翰说,“所有好东西也一样挨枪子儿。人们都深切地哀悼林肯先生,可他也挨枪子儿了,这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约翰牵着他的坐骑和薇诺娜的骡子往树林外去,我就带上了驮行李的骡子,还有我自己骑的那头。如果能成功脱逃,我们要拿燕麦来犒赏这几头忠实的伙伴。我们出了林地,来到那黑蒙蒙的路上,月亮在远处升了起来,清冷的光线沿着冰冻的路面一路抛洒,在地面的霜冻层上反射出那银色的光芒。我不禁有种幻觉,仿佛是走进了一本老古董的故事书中,一切都是如此奇异。我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骑上骡背。约翰将目光投向我们的好姑娘薇诺娜,叫她在前面骑,以防她在黑暗中跌落在地我们却看不到。“我没事的,”她说,“托马斯,你在后面盯着点儿,就怕万一有情况。”约翰他会注意的。
终于进入田纳西了,我们多少还是有些兴奋的,但那只是表明了,还是我们太天真了,我们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我们踏足田纳西,很快就一天了,我们于是开始猜测,利戈·马根是什么水准的厨子,想着会不会有床或有干草可以用来打地铺。管它睡地铺还是睡床,我们都认为,能不用继续骑在骡子背上总归是好事。我们不仅落得了“骑兵背”的毛病,也得了“骑兵腿”和“骑兵屁股”。薇诺娜倒是一次也没叫过苦,虽然她一路以来都是蚊子的美餐,我也没见过有谁的鼻子曾被冻得这么红,这么皮开肉绽。我们或许认为,她是喜爱和享受这趟旅程的。
我们一整夜都在持续赶路,放铺盖卷倒头睡一觉这种事我们想都不敢想。夜空放晴了,夜空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一切都任其取舍。月亮升得高高的,又亮,仿佛是透过灰扑扑的窗玻璃所看到的一盏明灯。我不禁要瞎想起来,月亮上的万事万物是个什么样?有人说,月亮就像一枚钱币,就是之前救了薇诺娜小命的那种金币。像那么大的一个圆盘,纯银的,大概能值一大笔钱吧。有人说,只要你手伸得够远,就能抓到它。但无论如何,那间隔的距离肯定还是相当遥远。从我们的帽檐边下面,严寒鬼祟地爬了上来,顺着我们衣领与脖子的空隙向下,冰凉冰凉的。树木变成了银色,仿佛它们是银月的忠实追随者。肯塔基,它所有的小生灵和零落漂泊的人儿,都睡着了,甚至那些树木可能也在昏睡。月亮绝对清醒,毫无睡意,就像出来捕猎的猫头鹰。我们听到西边那寒冷潮湿的沼泽地上空,肯塔基的猫头鹰发出尖厉的鸣叫,那叫声回响在一大片树木乱阵中,就好像它们正在苦苦寻觅着彼此。我有了一丝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对上天生出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谢上帝让薇诺娜活了下来。骡子们迈步前行,执拗但也优雅,谨慎的脚步在暗夜中作响。
我们进入了下一个地区,那里的农场更大,栅栏向远处延伸,在一片绵延交接的小山丘上顺势起伏。那些栅栏的样子有些诡异,跟白色墓碑似的。果真如此,从山坡向下经过一排气势庄严的树木时,我们看到沿路边的树头上就挂着大约三十个黑人的尸体,其中两个是姑娘。我们骑行经过那排树,尸体那肿胀的脸往下看着我们。每具尸体身上都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这个字词:解放。是有人用木炭写的。绳子使得死尸的头像鞠躬般低垂下来,那样子让死人们看上去谦卑又恭顺,像古老的木雕圣徒像。两个姑娘的头上沾满血污,一阵轻风带着深深的寒意迎面吹来,尸体都微微摇晃起来,离我们更近了一英寸,紧接着又往后摆动一英寸。随着风吹拂的节奏,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晃动着,薇诺娜靠在鞍座上睡着了,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怕把她吵醒。
除此之外,只有夜晚那惯常的声音,什么东西在林间弄出断裂声,黑熊踩断了树枝,或者可能是大角马鹿。也可能是狼群,饥饿地穿过那矮树丛。天空现在也变成银色,如同打薄后展开的银片。月亮的光线也稍稍改变了明暗色泽,似乎要确保将自己与天空区分开,能让人看见。现在有了些许的铜黄色。薇诺娜填满了我的心,占据我心的还有约翰。我们怎么会得到薇诺娜这么好的女儿?我也不知道。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屠杀,约翰和我。但我现在平和又轻松,就跟从前一样。恐惧飞远了,我那思绪的闷盒子里也变得轻快起来。我在想,相对于那头骡子而言,约翰的个子不免太大了。约翰把帽子往下拉,压紧了头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他,我会很难过的,这个念头我想都不敢想。这片陌生的原野上,每分钟我们都能看到两三颗流星滑落,想必此时正是一年中的流星季吧。彼此寻觅,就像世间万物一样。
我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欣赏肯塔基的美丽风光——如果我们可以这样描述那里的景观的话。约翰估计我们再过一天就能进入田纳西州。在严寒那大铁块的夯击下,路面也还算紧实,这让我们多少有几分安慰。赶路的进程非常顺利,约翰说着关于肯塔基的事情,但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我们经过的那些村镇,看上去都很安静,也足够干净。参差不齐的炊烟从农场烟囱里升起,老天啊,那边是有个村姑在挤牛奶吗?男人们点起一处又一处的野火,用来清除田地里的植物残株,鸟儿忙着在啄食剩余野草间最后的一些籽实,它们黑压压地落在野草前,就仿佛另一种类型的火,黑色的火。鸟儿们忽前忽后地移动着,这种行动轨迹主要取决于它们是否感觉到草丛中存在危险。马儿拉着大车和小拖车,对于赶超过去的我们没有敌意,甚至也没多花注意力。一个身穿牧师服装、看上去很有教养的家伙向我脱帽致礼,大概以为我们正举家去往什么地方吧。
薇诺娜垂头弓腰,脸色煞白,痛苦的样子越来越明显了。破晓时分,我砍下两根树棍子,再用第三根横撑在中间,做成印第安式马拉雪橇那样的架子,拿我们备用的衣物系上去,捆绑固定好,把长裙盖在薇诺娜身上,让她可以平躺在架子上,让骡子拖着她。她非常轻,拖她就像拖一片树叶。她伤得那么重,却一次都没有叫唤,换成别人可能早就疼得直哼哼了。老实告诉你,换了我我可忍不住,子弹造成的冲击就如同死神的折磨。
自此,我们到了肯塔基的地界。乔转头离开,让他的船与水流构成一个角度,顺河斜漂了一小段路程,发现河面下某处的古老岩石,构筑起一条“水流停滞带”。乔便暂时停泊在了那里,朝我们举起帽子以示道别。“幸好我们在印第安纳那边时就付过钱了。”约翰说。我们迅速把骡子安顿好,骑着他们走进一块冷飕飕的寂静松树林。约翰让薇诺娜换上干衣服,又把自己的外套扔给我,因为除此之外没别的衣物了。他套上他的旧呢绒军裤,穿上夹克,还有一件佐阿夫士兵的衬衫,那是一场战役的纪念品,他很久以前收到的。如此一来,他现在看上去就像半个罗姆人。为了确保干燥,我们把手枪放在了一只涂刷了柏油的袋子里,悬挂在腰口处。约翰把手枪插到了靴子高帮里,把之前的湿衣服挂在周围的树枝上,看上去就仿佛是哪个疯疯癫癫的军团,挂出了自己的战旗。当我们终于穿过林地时,模样已经狼狈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利戈·马根的信里说了,去他那里,我们得从帕里斯镇的边缘悄悄地绕过去,借助镇子西边的树林来隐蔽自己。当我们从树林另一侧出来会看到一处小溪,然后就顺着溪流岸边的小路往西走。我们照办了。
一整夜,我们都被蚊子咬得不成人形,只能断断续续地迷糊一会儿。后半夜的时候,一场暴雨把我们彻底吵醒了。乔的棚屋挡不了大雨。天亮之际,水位猛涨的河流呈现出狂暴的新面目。从不知哪里河岸上卷来的大树杈在洪流中奔腾沉浮,就像长了大角的公牛。雨水倾盆而下,河面水位持续抬升,已经漫到棚屋的脚下了。棚子里冷得跟储冰窖似的,薇诺娜冻得直发抖,像只小猫咪。我们人类,可曾被淋得如此透湿过吗?乔凝视着河水,说河岸这边是印第安纳,对岸就是肯塔基。按照河面扩展开的宽度,那边说成是天国河岸也差不离。然后,雨云翻卷着离开了,看似是往东边疾速冲了过去,仿佛那里是有什么紧迫的正经事要忙乎。天空展开了它那广阔的大罩裙,苍白的冷光渗透到了每一处,一轮淡弱的太阳终于出现,收复了它的领地。我们一整天都穿着湿透的衣服,等着水位降下去;那白色的霜冻让我们的衣服都变得硬邦邦的。然后,到了后半晌很迟的时候,约翰才和乔一起把捕鱼船拖到河里。几头紧张惶恐的骡子,被拴在船后面。我们坐在小船中,像模样奇怪的旅行者。乔划动了船只,驮行李包的那头骡子最倒霉,河水的激流,如同强横的长条肌腱把它推来推去,左摇右晃。乔全力以赴地摆动桨橹,仿佛这是他义不容辞的,即使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我们送到对岸。他没法给船找到一个稳定的停靠点,我们因此不得不从船里爬出来,浸入到冰冻又翻腾的河水中,拉着骡子的缰绳,把它们往陆地方向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