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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因此,按照我们的理解,现在从官方角度来讲,托马斯·麦克纳尔蒂就是死了。他没活多长久,四十岁就去地下长眠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悲哀感,因为我在反复思索他跟战争的角力,还有他与整段人生的较量。我想到他在爱尔兰的艰辛出身背景,又是如何成了一个美国人,还有命运拿来为难他的那一切遭遇,而他又是怎样战胜这些磨难的。他曾如何保护了薇诺娜,他与约翰深刻的友谊,他又是如何善待每个人,并努力成为他们忠实朋友的。他只是沧海一粟,是亿万灵肉中最不足道的一个。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仿佛自己真的已经死掉了。约翰肯定也是处于同样的心境中,他说保险起见,我们得找帕里斯的墓碑工匠做一块石碑,刻上“托马斯·麦克纳尔蒂安息于此”,然后把碑立在谷仓后面。

“你脑子转得可够快的,约翰,这种随机应变都行,”利戈说,“我连枪都快拔出来了,已经准备好干架了。”

是时候了,应该让“李将军”重返自由。第二天上午,我把它放走了。眼下是夏天,是个好时节,让它在绿树丛中碰运气会容易些。它飞离了住了好久的窝棚,迅速飞远,像一支模糊的飞箭射向了丛林。作为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恐怕也没法更快了。痊愈的翅膀看起来非常健康,把它托在空中轻松自如。

薇诺娜在这时走了出来,她之前都在埋头整理布雷斯柯的客户账目,对外面的这一切毫无察觉。看到那些人,她满脸愕然,大惊失色。不过,骑兵们温和的态度让她平静下来,不再恐惧。那天夜里,他们在谷仓中临时借宿,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估计,肯定有个邮寄地址叫作“傻瓜乐园”的地方,就在田纳西。几天之后,邮差从帕里斯送来一封信,信纸底部的落款是波尔森下士。我看完一遍,把信拿进去给约翰,他正在谷仓里清理锅炉,以便下一年种烟草时不再被烟灰搞得浑身黑漆漆的,跟煤块似的。他的双手比煤桶还黑,于是就让我把那该死的信读给他听。这一天热浪滚滚,即使是在幽暗的谷仓里,热气到处横冲直撞的闷热地方,我仍觉得浑身发凉。我只好把信读出来。

“这个嘛,我们反正知道下面埋的是谁,我觉得没问题。”约翰说。

首先,很糟糕的一点是,信上有我的名字:托马斯·麦克纳尔蒂下士。

“你们都没给坟堆标注一下吗?”波尔森提出疑问。

麦克纳尔蒂下士:

“确实如此。”约翰说。

你好!

“保卫家园,这听起来确实像那家伙的做派,”波尔森说,“是个正经好人。这个结局真让人挺伤心的,但也给我们省了事。”

如果你认为我是睁眼瞎,竟然都没能看出那长胡子的女士一望而知就是你自己,你心里肯定认为我亨利·M.波尔森这个人是天底下最蠢的大傻蛋吧。能让你有这想法,你必须感恩才好。我之所以带着手下离开,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门廊后面搁在架子上的那些步枪。老天做证,还有你的朋友马根先生,他要是看上去不像个冷血枪手才怪。我曾看过你英勇作战,表现良好。这些各个州的联合军队,你在里面长期服役,交往的人也不少了,那你或许也知道,尽管是来自南方州,我却一直为联邦军卖命效力。我知道,你的生活也是在找平衡,在自由和罪恶之间权衡比较。所以,你该明白,我并没有那个意图,把你的朋友也逼成犯法之徒,就像你自己那样身负逃兵的罪名。只要对合法的官兵开枪,那你们一伙人就都是有罪的。因此,我请你,要么也大概可以说我求你,求你像个男人那样穿上裤子,来镇上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好把你抓捕归案。既然有些事情是需要你去担当去面对后果的,那我相信你是君子,会合作的。老兄,小弟在此叩谢了。

“有土匪来袭击我们。其他的坟堆,里面埋着的是匪帮的三个混蛋。三个全是托马斯干掉的。”

你最卑微顺从的仆人

“他是怎么死的?”

亨利·波尔森下士敬上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麦克纳尔蒂下士。”

“信写得挺不赖。”约翰说。

“谁?”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想我恐怕只能去自首了。”

约翰领着波尔森一行人穿过了烟草棚子,从农庄后面拐过去,走进那小小的尸骨坟场,在一个坟堆旁停了下来。草被酷暑高温蒸蔫了,但依旧毯子般盖着坟头。他对波尔森点了点头。“他在这下面。”约翰说。

“什么?不,你不能那样。”约翰说。

波尔森说不用。

“可这事情我必须去摆平。”我说。

“那没什么,”约翰说,“我要不要带着枪?有备无患。”

“他们不是为了可怜虫斯塔林的事来追究我。我可以请尼尔少校来为我说话求情。我那只是一个短期服役合同,他本来要给我签遣散文件的,但他们把他抓走了。他现在罪名解除了,所以应该会帮我说话的。那只是个误会,他们会明白的。”

约翰这么说,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是要出卖我吗?只见约翰走下了那几级台阶,波尔森甩腿下了马。“你肯帮忙,我非常感谢。”他说。

“更有可能是让你上绞架,”约翰说。“逃兵绝大部分是会被枪毙的。“黄裤腿”是拿枪崩,蓝衣军是上绞架,不管哪种死法,你都不能去。”

“我理解,”约翰说,“我带你去见你要找的人吧。”

“可我不想让谁成为罪犯,特别是薇诺娜,”我说,“如果我还留在这里,波尔森一定会找过来。”

“公事得公办,你们在这里见到过他没有?也许,他跑到哪里打工去了,诸如此类的有没有?上帝做证,我们也并不想打扰你们,不想翻找搜查,但我们毕竟公务在身,身不由己。我们有个名单,差不多列出了三十个人,都是撒丫子逃跑的。上校想要把这事给清算了结掉。否则的话,我们还怎么打仗?

约翰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三个可以一起逃跑。”他说。

要不是因为斯塔林·卡尔顿那破事,少校被逮捕之前,没工夫给我签退役文书,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我心里默默想道。

“不行,我们不能那样。”

“我知道,我以前也是在你们团里的。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波尔森说,“我们在执行一个让人头疼的任务,要找到托马斯·麦克纳尔蒂下士,那家伙是逃兵。我们听说他可能就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我认识那哥们儿,他是个好人,但事实不能否认,他服役期没满就走掉了。那应该是什么处罚,你们也清楚的。”

“那不还是一回事嘛,约翰,要记住,你得照顾她。”

“本人就是柯尔下士。”约翰说。

约翰摇摇那黑乎乎的脑壳,烟灰飘落下来,就像一场黑色的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去自首,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死了?”他说。

“我们是来处理逃兵的事情,”波尔森说,“从圣路易斯一路骑马南下的。”

“没办法,我别无选择。一个当兵的,可以请军官为他说情的。我赌七个美元银币,少校会出面帮我的。”

“下士先生,有何贵干啊?”利戈说,友好得就跟贵格会教友一般。

“好吧,”约翰说,“我得把这锅炉清理干净。”

“晚上好。”波尔森下士边说边朝着我们脱帽示意,显然是没认出乔装过后的我。

然后我就从仓房的一片阴暗中走了出来,走进火烧般滚烫的室外空气中。上帝他也在什么地方烧着同样的大锅炉吧。外面的光线盘踞在我的脸上,如同章鱼的凌乱触角。我感觉自己完全是个死人了。对那个神经错乱的少校,我现在全无信心。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约翰的声音。

那些骑手很沉稳地前行。一路走近,仿佛早已知晓心中的目的地。没过一会儿,我们就看明白了,他们是军人,穿着我们曾经穿过的军队上装,步枪插在枪套里。看起来似乎有两个军官,领着一伙小毛头。“哎呀,真见鬼,远远看去,那不会是波尔森下士吧,怎么会?”这就是我对约翰说的话。昏睡中的利戈被扰动,醒了过来。他什么也没说,跟往常一样,我们是把长枪卧放在了门廊这边凑手的地方,但也比较隐蔽。我们三人,一个旗手中士,还有两个下士,看到军队的人也不会心虚烦躁。他们继续向这边靠近。约翰站在那里,仿佛是要起身去打招呼似的倚靠在门廊柱子上,轻松随意,姿势优雅,还举着手要脱下帽子致意。天很热,他胸前汗直流,汗迹都洇到了衬衫上。那一刻,我只希望自己胡子剃干净了,收拾打扮得像模像样,就像我所需要或应当的那般整洁利落。我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在两边脸颊上摸来摸去。好在夜色已经滑落到了门廊里面,遮挡住了我们的轮廓,小夜鹰们也陷入沉默。远方,夏天的闷雷滚过群山。我估计不会有暴风雨麻烦到我们,那太远了。我的手下意识地想抬起,要向波尔森问好,但必须阻止这动作,因为这身装扮之下,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马蹄嗒嗒嗒地不停作响,其他的那些小家伙我不认识,除了一两个有点儿面熟。

“托马斯,你会尽快回来的对吧?我们还有很多活儿要干,这里缺人手可干不成。”

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和约翰坐在外面的门廊上,看着暮色的影子在万物表面渐渐拉长。利戈歪在椅子里睡着了,北美小夜鹰们疯疯癫癫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着同一首小歌。薇诺娜在厨房桌子边,忙着布雷斯柯的客户资料。沿着溪边的小路上,一群骑手远远地出现了,大约十二个人,骑着马,新降临的暗影模糊了他们的身姿。西边灰色的天空中,巨大的颤抖的落日仍在燃烧,标示出了更高远的天幕。不得不承认,这世界很美。

“我知道的,”我说,“我很快就回来。”

今年,我们要收获的庄稼是小麦和玉米,不种烟叶,让土地休养调整。这也让一年的日子感觉短一些。因为不用在谷仓里烤制烟叶,也不用给烟草挑拣分级什么的。就像任何一个村姑那般,我把裙脚拉得高高的,在男人们旁边干活。为了这个那个的事情,薇诺娜赶着马车在镇上进出。看起来,帕里斯的居民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在镇子街头看到她。只是把她当作普通居民,而不是印第安人看待。镇上布料店柜台后面的那个小伙子,约翰估计他对薇诺娜挺迷恋。“如果她跟商业沾上边,去做生意,”约翰说,“那也不是多糟糕的坏事。”“她还没到该嫁人的时候吧。”我说。不过,薇诺娜找到了好差事,给镇里很神气的律师布雷斯柯当起了文员,因为她的字迹是本县最工整的,跟铜版印出来似的。

“你他妈的最好快回来。”他说。

“就是的,”他说,“活着的每个夜晚都会想起。”

我换好衣服时,积压在心中的更多的是悲哀而不是恼怒。我整理好换下来的衣服,又用刷子梳理一会儿,然后把裙子挂进老旧的松木衣柜。那是利戈·马根的妈妈曾经用过的衣柜,里面还存有她在农场时穿的裙子,都是一些粗糙的老古董服饰。我估计,利戈每一次往那里面看时,他妈妈都会复活一会儿,音容宛在。他很小的时候是个跟屁虫,总爱抓着这些旧衣服的裙摆。好吧,我必须实话实说,在衣柜前,我泪水哗哗直流。我不是石头,我很难受。薇诺娜走进了大门的方形轮廓中,站在那里的模样宛如一幅画,一幅公主的肖像。我知道,她会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做得很好,自豪又自信。场院中那暴烈的光线已经穿透了门廊,现在正试图渗透到卧室中。那光线让她纤弱的身躯有了一层柔软的白色光晕。薇诺娜,珍藏在我心头的孩子,我永远会记得她那一刻的模样。我现在状态很糟糕,等于是毁了。

“我倒是不知道有这事。”我说。

“得去城里一趟。”我说。

“活着的日子里,每天夜里我都会想起这事。”利戈说。

“要我带你过去吗?”她问。

“那一切,你还是忘掉算了。”约翰说。

“不用,我打算骑那匹栗色马去镇上。稍后,我恐怕还要搭长途驿车,去孟菲斯。你上午就可以去领回那匹马。我会把它拴在布匹店那里。”

“少校那时都喊我了,叫我停下,我也听到了,可真他妈见的鬼,我怎么还会继续的?”利戈说。

“那没问题的,”她说。“可你去孟菲斯干吗呢?”

“那已经是老生常谈了,”约翰说,“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要去买戏票,那是约翰喜欢的剧目。”

“假如我不是什么神枪手就好了,那我们也永远不会遇上这些麻烦,一个也遇不上,”利戈·马根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妇女和小孩。”

“那计划真美妙。”她笑出声来。

春天真正到来时,我们听到从怀俄明远远传来的一些消息。索维尔上尉被杀了,凶手身份不明。没了指控者,尼尔少校得到释放。我们听说他光荣退役,回到了波士顿的家乡。把他关起来的那军队,我心里想说的是,见他妈的鬼去吧。他受到的指控,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还有倒霉蛋斯塔林,关于他的死亡调查进度,我们也一无所知。也许那德国佬没被当多大的事吧。我们从各个角度全方位地考虑了这事,就像“李将军”盯着一样东西审视时的姿态,然后就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好消息。约翰烦躁得很,因为在他看来,西拉斯·索维尔的主张多少还是对的。印第安人不是寄生在世界这大外套衣缝褶痕里的害虫,不该被烧杀清除。约翰自己体内,他那太奶奶的血脉可以为此见证。他意识深处有这个影子,骑手般驾驭着他的身心。

“丫头,你从现在起就要乖乖的。”我叮嘱道。她点点头。

随着春天的降临,林地深处传出了鸽子的叫声。“李将军”伸脖仰头,咕咕,咕,哩咕,那叫声仿佛是在寻觅伴侣,唯恐年华老去。等它的翅膀痊愈了,我肯定会放它走的。咕咕,咕,哩咕。相爱的生命彼此寻觅,就像那流星一般,像田纳西的猫头鹰一样,像世间的万事万物。

我骑马到了镇子里。那匹小小的栗色马向前跑动,挺优雅的。比起我曾经骑过的马,它的步态最好最漂亮。就那么一路向前,蹄子在干燥的地面上敲出嗒嗒声。这甜美的生活,在田纳西的所有辛苦劳作,我都很喜欢,喜欢到心里发痛。在公鸡报晓声中起床,在夜幕渐深时上床睡觉,日复一日,仿佛永不休止。当结局到来时,我也觉得理所当然。我的大限到了,定额用完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尽管我们有时都唾弃鄙夷的,就仿佛那是浪费生命。但全部生命就在那里,参与其中就已足够。我确信如此。约翰·柯尔、薇诺娜、大好人利戈老哥、丁尼生和罗莎丽,还有这轻快驯顺的栗色马。还有我们的家,我们的财产,我拥有的一切。此生无憾了。

我们窝在屋内,直到春天,狂风暴雪依然在外面肆虐,那喋喋不休的咆哮嘶吼。约翰当起了薇诺娜的老师,他买了两本书来辅助这新事业,一本叫作《美国淑女与绅士现代书信范本:关于公务、生意、职责、爱情与婚姻》,另一本是《英文语言语法进阶》。薇诺娜成年后不管是说话还是写东西,都会跟贵族一样优雅。大风吹动积雪,把雪堆到了谷仓边上,堆得高高的。大雪盖住了那些简陋的坟墓,挖出那些坑,是为了让塔克·皮特里和他的马仔们长眠。雪盖住了万物那沉睡的根茎,盖住了逍遥法外的亡命徒、孤儿、天使,以及无辜者,盖住了一长条一长条的林地。

我继续往前骑。正如乡民们所说的,这是执行绞刑的好日子。

是约翰告诉了罗莎丽和丁尼生我私下里对他讲述的一切,事无巨细,包括斯塔林·卡尔顿那可悲的结局。约翰说,在人类历史上经常出现三足鼎立的态势,不同势力相互牵制,彼此冲突争斗。“世界就是那个样子。”他说。利戈·马根的好朋友死了,这让他哀伤不已,但约翰没告诉利戈,是我干掉了他的朋友。约翰原本也是会在斯塔林身边并肩作战的,从前也经常这样打仗,有危险时也照样会挺身为他挡刀挡枪,但仔细估量一下那天的情形,斯塔林想要结果薇诺娜的性命,那肯定就是不能原谅的。斯塔林疯了,太恶毒了。约翰对利戈说,我们不清楚会有什么事发生,但眼下如果托马斯·麦克纳尔蒂不在这里的话就好了。对此,罗莎丽没有大惊小怪,而丁尼生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照旧跟我说话。他很礼貌,看到我的时候都脱帽致意。那只哀鸣的鸽子,状况越来越好,越来越漂亮,但它仍然住在盒子里。约翰从餐桌上给它悄悄弄过来一点儿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