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很好,我骑车搭了她到山脚下,把车在路边树下停了,走着上山。爬了两个小时,路上休息了几次,才到了顶峰,到了她坐在栏杆上说:“都爬累了,让我喘喘气,你先过去看。”我走到平台那边,当那波涛无际展现在我眼前,出于自己意外我没有一点激动。山顶风很大,我的头发被吹得竖起来。极远处青天白浪连成一体,看不见边界。我将视线在波涛上慢慢往前推移,想发现海天相接处地平线似的一线,却没有成功。我攀了石栏杆探了身子往下看,山体陡峭地斜插入海中,风裹着海浪一波一波冲过来,一次一次扑在岩石上摔成白色的碎沫,传上来一种夹着清脆声响的隆隆声。思文跑过来拖了我的衣服说:“不要命了你!作死呀!”我说着“没关系”身体缩了回来。风在高空呜呜地叫,峰顶上有数不清的海鸥飞掠,远远近近黑影白影舒开了翅膀在风中漂浮,不时也扇动几下。我疑惑这些轻盈的鸟儿怎么就能够抵抗这强劲的风,而不被吹到遥远的南方去。我想盯紧了一只海鸥看它是不是被吹走,可怎么也盯不住,它翔掠着融入了那天边的海鸥之阵。旁边有个金发的年轻姑娘,指了海鸥对一个白发的老头兴奋地大叫,那老头就举起长焦距镜头的相机昂了头去拍摄。拍完了又用眼看那姑娘,像是问她满意不满意。我看那姑娘长得性感,正猜测是不是父女俩呢,那姑娘又扑上去搂了老头的脖子亲吻,原来是一对情人。这种情景我已经习惯了,在课间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在楼道里就是这样干的。思文的眼神忽然变得含情脉脉,眼瞟着那亲热的一对示意着我也来一点浪漫。我轻轻摇摇头表示不好意思,手往周围划一圈示意着,这么多人呢。她马上放弃了那种意愿,侧过脸去不再望我。我转身投了一个夸特到望远镜中,开关打开,我看见天海相接之处有一条隐约的弧线,又看见一个小黑点,以为是海岛,看清了原来是一条船。我又抚着漆黑的钢炮,想象着自己是一两百年前守卫在这里的战士,头戴欧洲武士的盔甲,凝视着永恒的大西洋。又想象自己是一个游泳健儿,从这峰上一跃入海,一直游到欧洲,在英吉利海峡登陆,轰动世界。海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红衣白帽的仪仗队奏着歌曲,一个甜甜的金发少女向我献花,并在我脸侧亲吻一下,我出乎自己的预料趁她头一偏的时候舌尖在她脸上轻轻一触。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怕她会叫起来,她却还是崇拜地望了我笑。在欢呼声中我注意着她会不会用手在脸上那个地方擦一下,没有,这样我放了心。
无论如何,我该去看看大西洋了。我来圣约翰斯已经这么久了,大西洋近在咫尺,却没有去看一看,纽芬兰的风到了冬天可以吹倒人,趁现在那可怕的风还在北方,我得去看一看。思文说,看大西洋到圣格雷峰去看最好,前面大西洋一望无际,转过身就是圣约翰斯全城。我说:“明天是周末,狠了心我一天不看书,去看大西洋。”思文说:“我也要去,你带我去。”我说:“你去难得爬山,你去过了。”她说:“是不想要我去是不?你只有一个人去的情绪。”我说:“一起去一起去,不去你又要想那么多了。”她说:“我去过是我自己去过,你又没带我去过,我就是想要你带我去。”
正胡思乱想着,思文在那边喊:“回去吧,风太大了。”我说:“你还没看海呢,走这么远来。”她说:“我坐在这里已经看到了。”往回走思文沉默不语,我故意扯出一些事来问她,她爱理不理。我碰一碰她的手,用一个指头去勾她的指头,想牵了她的手,她却轻轻避开了。我说:“又不高兴了!”她说:“脚走疼了。”我说:“脚走疼了到草地上去休息一下。”她说:“风这么大人都要吹病了。”我说:“要不我脱了夹克给你穿了,我不冷。”她说:“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去学校有事。”我说:“星期天有什么事,星期一去做算了,难得跑一趟。”她说:“脚走疼了,真的走疼了。”她又坐到路边一块岩石上,脱了鞋揉脚,我站在旁边眺望圣约翰斯城。她说:“高力伟,和你商量一下,叫一辆出租车下山。”我说:“下山多少钱呢?”她说:“十块钱不得了。”我说:“今天反正没事,慢慢走到山下你就不要走了,我单车载你回去。”她说:“走不动了。”我说:“十块钱别小看它,抵我国内半个月工资呢。”她一撇嘴说:“还是老一套。怎么加拿大这几个月就不能在你心上烙上一点什么?”正说着一辆出租车驶下来,思文招手就停下了。我说:“问问到山下多少钱,就到山下。”思文已经打开后门坐了进去,我只好也跟了进去。车开了我说:“又不先问问多少钱。”她说:“这里都是看计程表,没有问钱的。”十几分钟到了山下,连小费花了十二块钱。下了车,我单车载了她说:“出租车哪里是我们享受的,几分钟就去了十几块钱,赚这点钱要几个小时,还要有地方去赚呢。”她说:“节约了时间就是省了钱。”我说:“洋人为你服务,你开心啊,满足了。”我说着又一只手拍了胳膊拍了大腿,“你说这把骨头,配要洋人服务不?我倒是想为他服务,可服务不上!”她说:“十二块钱剜了你一块肉吧,我们一个月还可存几百块钱呢。”我说:“几百块钱那是牙齿缝缝里抠出来的,什么时候才到一万?”她说:“你只会想一万,不敢想十万,想象力太贫乏了。”我说:“一万就是伟大理想了,人民币五万元,在中国一辈子敢想不?豆芽呢,我还是想发起来,当它是读书累了调剂一下情绪。每星期赚几十块钱也好。”她说:“你想搞呢也由你去,我看你还是专心读你的书。”我笑了说:“读书我没兴趣,洋学位我也无所谓,我也不必去想向谁交待。赚点钱回去是硬邦邦的。”她说:“别人拼了命出来哪里轻易就回去?谁不想移民呢,只有你。”我说:“咦,前几天你还答应了我回去的,又变卦了。要移民你自己一个人移去,你可想好!”她不回答,在车后轻声“哼”的一笑。我回头去看她的神态,她溜我一眼把目光转到别处,又是轻声“哼”的一笑。我心往下一沉,也轻声笑笑说:“好,好,好。”不再说什么。
纽芬兰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乎还没有感觉到秋天,冬天就来了。十月,强劲的风从北方吹来,从大西洋上吹来,天气迅速地变冷。这天我从学校回家,在那个很陡的坡下我下了单车推着往上走,走到坡中间风吹来一片树叶粘在我脸上,我摇一摇头它还是被风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伸手摸着想顺手丢掉,那瞬间却发现是一片红透的枫叶。这才注意到马路的另一边是一片枫林。我天天路过,眼睛却总是望了路那边的那片墓地,从没有注意这边还有这么大一片枫林。我早已忘记在来加拿大之前,心中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在这个枫叶之国看一看枫林。好多次在画册上看到加拿大的枫林,心里就有那么一种神往。现在枫叶开始飘落,我才想起了这一点。走到坡顶我把单车立了,回头去望那一大片枫林。看了却有一点失望,加拿大的枫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骑了车去西山看红叶,当车转了一个弯,那一片燃烧的火红向我们扑来的时候,大家兴奋得欢呼起来。上了山他们在树下铺开一块塑料布玩扑克,我躺在树下,细眯了眼透过树叶躲躲闪闪去看太阳,阳光射了眼睛又马上偏了头把目光藏到树叶后面。头轻轻晃来晃去。枯叶在耳边簌簌作响。我们买了面包,就着带来的水吃了,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一天,太阳落了下去,才饿着肚子在暮色苍茫中归去。我把目光从坡上那一片枫林移开,抬了头去看被风吹向天空的树叶。我盯住了一片看它上下飞舞,越飞越高越远,渐渐在空中消失。我想象着那片枫叶的最后归宿,也许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飘啊飘啊,最后落在大西洋上,随波逐浪,慢慢地沉入寂静的海底渐渐腐烂,或者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悄悄化为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