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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把绿豆藏在楼下厨房的柜子里,对思文不敢说这件事,怕她说我乱花钱。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她说:“买了还不是算了,慢慢煮绿豆粥,总有一天会吃完。”说着她踢一踢脚下的塑料小字纸篓说:“用这个成吗?”我跳起来把里面的废纸倒在地毯上,观察一番把字纸篓举到空中说:“有了,有了!在底下钻几个孔流水,下面再用一个接水就成了。”她说:“又得意忘形了,这么小的桶发了给自己吃还差不多,卖钱?”我说:“不,不!你的发现太伟大了,我先试一下,以后用大垃圾桶,上面一个发豆芽,下面一个接水,接满了用桶提出去倒了。”我当即就用温水泡了一点绿豆,四天以后就吃上了豆芽。那天炒豆芽吃,我对思文说:“不卖钱,自己吃也好,比在外面买小菜便宜多了。”她说:“碰鬼!几个小时浇一次水,半夜还起来浇,水提进提出的,合算?”我说:“发得多就合算了,半夜起来我只当是起来上厕所。”她说:“发出来谁要呢?”我说:“我比别人便宜点,八毛钱一磅送到超级市场,总可以了。慢慢把别人挤出去。”她说:“你发,真的发出来了,我帮你推销。”我跑过去亲她一口,她说:“前世也没看见过外汇,看见就笑!可惜现在影子毛都见不着一根呢。”我说:“五天之后,想象中的钱就会捏在手心了。”

往回走的时候路边有一处超级市场,我并不想买什么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拐了进去。在里面游荡着忽然眼睛一亮,发现货架上有几包豆芽,心里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出国之前我特意到豆芽作坊去看过几次,详细地问了每一个细节,心想到加拿大万一不行了就去发豆芽。看到丘吉尔广场上那个超级市场没有豆芽还很失望,以为这里的人不吃豆芽,就把这件事忘了。这里居然还有豆芽卖。我跨过去一看价钱,竟然要一块二毛钱一磅,还贵过别的蔬菜。我想着豆芽四五天就长好了,为什么这么值钱?我仔细研究了豆芽的质量,也很一般,包装也简单。想买一包回去再做研究,拿起来又放下了。出了门我差不多要飞跑起来,跑了一段路想起应该去看看绿豆的价格,又返回去一看,绿豆只要九毛九分一磅。我在心里盘算着一磅绿豆可发出八磅豆芽,这样九毛九分钱差不多就可以变成十块钱。这样想着我感到了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好像胸腔已经无法容纳那颗激动的心,一种窒息性的兴奋使我张开着嘴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买了十磅绿豆提着,快到家的时候我又犯了愁,用什么容器来发这豆芽呢?在国内看别人用的是大水缸,这里不会有的。而且,每天浇那么多水,水又流到哪里去?想到这些我心里又沮丧了。要是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单元,不和别人共水房,我就在浴池里发。现在是七个人共着水房呢。要是去租一个独立单元,起码也得四百多一个月,冒不起这个险。走到家门口我又懒洋洋的了,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买了这一袋绿豆。

天黑之后我对思文说:“陪我出去走走。”她连忙摇头说:“你想去你去,赵教授的事我做不完。他今天催我了,叫我work hard(努力工作),这在这里就是很重的话了,我听了难受了半天,心里猫抓似的。这些生物方面的文章我要看好多遍才能决定key words(关键词)。”我说:“晚一点就晚一点,他杀了你不成!”她说:“你以为钱那么好赚,我都急得睡不着了。”我说:“其实呢,我也不是出去走走,我哪里有心思去走走!我要你帮我看着点。”她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我到外面四处去看看,人家没收进去的垃圾桶,我捡一两个回来。你给我张望张望。”她睁圆了眼轻声问:“你偷啊?”我说:“捡一个,捡。”她说:“案板下面有鸡腿捡!偷。”我说:“说那么难听!买要十几块钱一个呢。”见她犹豫着我又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了。”说着作势往外走。她拦了我说:“陪你去我陪你去。被别人抓起来了你说也说不清。”我笑了说:“你真当这是做贼啊?怕什么怕,谁叫他晚上不收进去的?我只当是谁丢在路边我捡着的。”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几条街,没有发现。看见人家的台阶上有,我想走上去拿,思文拖着我不放,说:“那就真的是偷了!”又走了好远发现了一个。思文站在对面马路上张望,约好了有人来了她就咳嗽。我吹着口哨走过去,手插在口袋里前后走了几个来回,看看前后没人没车了,提起来就走。回到了家里洗刷干净,用起子在桶底钻几个眼,可起子拔出来,眼又被挤紧了,水还是流不畅。我找到一把汤勺。把小的一端放在电炉上烧红,再在桶底钻眼,满屋子都是塑料的焦味儿。三楼那个酒鬼站在楼梯转弯处探出头问:“What's the matter?Something is burning?(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烧焦了)”我听到脚步声已把桶藏过一边,笑了对他说:“Nothing happend,don't worry.(没什么事,别担心)”

正想着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个长着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着一只手望了我说:“Give me some money.(给我一点钱)”我觉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别人讨点钱呢。我摇摇手说:“No money,I'm poor.(没有钱,我是穷人)”他仍固执地伸着手。我龇着牙做了一副凶狠的嘴脸,又张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吓得一退,飞快地转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头来望我。我在心里一笑,摸一摸口袋还有一些硬币,又招手叫他过来。他迟疑着走到离我几步的地方,眼睛盯紧了我随时准备跑开。我手伸进口袋把硬币捞在手心,仔细摸一摸把两个二毛五一枚的弹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来,手掌合起来摇得哗哗地响,又把右手捏成一个空心拳头,再把那些钱摇得哗哗响,伸向他。他走上来在我拳头下伸了小手。我让硬币一枚一枚地从手缝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顿一下,去享受那一声轻微的脆响,心里有着一种痒痒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见,伸了左手想抓回来,小孩把手一捏拢,捅到口袋里去了。我摇一摇拳头还响着,他又伸了手。最后几个我拖延着,他以为没有了手想缩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后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悬着,他等着见没有动静,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慢慢张开拳头朝他一笑说:“No more.(再没有了)”他说声“Thanks”,就马上跑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计算着刚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块钱,有点后悔起来,但又觉得一块钱也值得,到底还是值得的。

我正策划着怎么把发豆芽这件事好好做一下,这天思文回来兴冲冲地说:“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问她她不肯说,要我猜。我说:“会有什么好事轮到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还要我猜。我想着是不是奖学金有希望了,却说:“别弯弯绕了,你!”她说:“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胆子大一点。”我心想,你弯弯绕我也绕弯弯,于是说:“那一定是家里有信来了。”她摇头得意地笑。我猜来猜去就是不猜奖学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说:“奖学金得了!”我问:“你见到逊克利尔啦?”她说:“见了!”逊克利尔是历史系主任。这些日子思文一直与逊克利尔联系,总是告诉他说,高力伟就会来加拿大了,却不让我出面,怕一见面我的英语露了底就没有希望了。在国内时我按历史系的需要设计了课程,编造了成绩单,又在杂志上找一篇论文请别人翻译了自己抄一遍,把中文原文上别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贴了,复印后做了技术处理再复印一遍,毫无痕迹,然后几样东西一起寄出,得了录取通知。没料到现在奖学金也有了。思文说:“逊克利尔一见我就说,Keep smile(保持笑意)。我知道奖学金有了,马上告诉他你昨天已经来了。明天陪你去见他。”我沉默不语。她问:“又怎么呢?”我说:“我的英语出不得场还是出不得场。结结巴巴的英语也讲不来倒敢去见他,那不是不要脸吗?”她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口语不好,读和写没有问题。”我说:“那又能骗几天,暴露是迟早的事。外国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绩单和论文还可以编造,连文凭是造出来的还不知多少,我至少还有文凭这一样东西是真的。”她说:“现在都定下来了,你再出面也不怕了。”我说:“我心里畏怯,压力好大。别人在心里笑呢,这种水平还读研究生!我一辈子也没做过这么不要脸的事!”她说:“你呢,你呢!你那张脸是什么脸,倒比总统的脸还威武些!你那么多自信都到哪里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气把你吹起来。反正人都不认得,你怕什么怕!”我说:“我跟自己心里说,不怕,不怕,可还是怕,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生了气说:“跟你搞好了现成的还不敢上阵,那现在连我都要靠你这个男子汉怎么办?”我心里一动,像有什么东西要拼着冲出来,又像被什么压住了,吸一口大气把闷气强压下去。她说:“出国,拿到奖学金,别人拼了半条命才能得到呢,你倒是坐在这里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他也会愿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说:“怕听不懂课,丢了中国人的脸。”她说:“别想着自己就代表了中国人,你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英语不行不会学吗!万一拿个文凭也好向国内交待,万一不行了退出来再找工作,就当是拿了钱学几个月英语,进语言学校还要交钱呢。”我心里沮丧得要命,豁出去说:“明天一定去,坚决彻底去!大不了不要我,会死人呀!”思文笑了说:“看,看,这个人!要你去读书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场,有那么可怕吗?”我说:“只是我又欠你的了。”她上来捂了我的嘴说:“你是我什么人,说什么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边。我想一把搂了她,含蓄地表现一下感激,可心里那鬼鬼怪怪的力量在反抗着。她顺势在我腿上坐下来,搂了我的脖子撒娇着说:“只要喜欢我就什么都有了。”我抱了她倒像抱了什么,别别扭扭着很不自然。她凑在我耳边说:“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也应了说:“天无绝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学校不上课,我和另一个孩子去捡玻璃卖钱,有一天看见一整块玻璃碎在地上,欢呼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想着思文仰了脸问我:“又怎么呢?”我掩饰着搂紧了她,在她肩头一下一下拍着。她闭了眼一动不动。看看她的脸,我想,不知别的男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没了心理优势就没了情绪。现在我是死鱼一条了。有什么办法,我想活,可活得起来吗?

这天思文去了学校,我在房子里闲得无聊,懒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无感觉地走过了许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想起应该回去了。对走过来的路我完全没有印象,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拿出地图查看,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都快到港口了。我干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这是一个海湾,对面的山遮挡了那一望无际的波涛。我靠在水泥栏杆上看下面的船只在卸货,吆喝声一阵阵传来。北方的太阳温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点醉醺醺的感觉。我解开衬衣敞着怀对着太阳,海风吹鼓着衣襟哗哗响。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着墙根在太阳下捉着虱子,在嘴中咬得毕剥响,身上也麻酥酥痒起来,心里知道不会有那小动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个太阳就是这个太阳,永远照耀人间却永远无动于衷,这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可笑。我摸索着身上想着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个太阳下,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年他肚子饿着在未庄看见熟识的酒店熟识的馒头,都走过去并不想要,原来是他知道那都不属于他,正像我刚才走过那些挂着Help Want(需要帮工)招牌的小店,却木然地走过并不想进去问一声,知道那都不属于我。我在心里把阿Q当做了一个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写的那篇论文对这个朋友的批评太严厉太苛刻了一点,无可奈何的人总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