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朗朗地照着,照久了脸上也可以感受到一点温暖。我闭了眼躺在草地上,想把张小禾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清楚。这时我又觉得那种情绪恐怕大部分是自己心里酝酿出来的,她今天的举动就很能说明问题,这会儿她还不知跟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乐成什么样子呢。这时我很轻松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毕竟是商业社会,经济上不强大的人得夹着点尾巴做人,别太张狂!不错,钱是个魔鬼,叫人又恨又爱的!它不动声色地操纵了太多人的命运。既然不能设想那种意外的幸运会属于我,我又何必把这事挂在心上。正想着有人叫道:“双百分还差一个,谁来?”我一滚爬起来,说:“我来,我来。”就跑过去了。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湖边。问了别人,还是安大略湖。湖的岸边是大片的草地,一直伸延到远处的小山下,满山都是红叶枫树,远远的燃成一片。大家分散去玩,黄宪叫道:“大家注意了,两点钟在这里吃中饭,六点钟回多伦多。”我站在沙地上,看着张小禾和那个姑娘跟几个男的沿湖走了,思文和一大群人向山上走去。我不想和别人打堆,一个人到草地上坐了。有几个人在沙滩上打排球、羽毛球,还有几个勇士脱了衣服下水去游泳。黄宪扛着摄像机,见了谁都拍摄一会儿。走到我身边说:“老孟来几个镜头。”我用手挡了脸说:“免了,免了。”他拍了说:“下次到我那里去看自己的光辉形象。”说着做挡脸的动作,扛着机子往山那边去了。那些小孩子到了一起,乐得跟疯子似的在沙滩草地上跑。一个小孩在矮树上发现两只螳螂在一起,叫着:“快来看螳螂双胞胎。”另一个小孩说:“两只螳螂打架。”他们的家长听了抿着嘴笑。一个走上去把螳螂打落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围在一起的几个孩子一哄而散。一个同乡跑来说:“孟浪,不到山上去?”我说:“远远的一片红都看到了,还有味些。”他晃着手中的飞盘说:“我们来扔这个。”我们在草地上站好位置,扔飞盘玩。玩了一会儿,我说:“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下来。他说:“我那边去了。”说着往有女孩子的那边去了。
玩了一轮,我说:“来点小刺激。”他们都不肯。我说:“有点进出才调动情绪嘛。玩牌不来钱,炒菜不搁盐。”有人说:“老孟财大气粗的,欺负我们是学生吧。”我说:“我财大气粗?我这点钱还不够塞你们眼缝缝。”他们又问我存多少钱了。我老实说:“也有三万了,再过几个月一年,凑够了五万就洗手不干了。”他们都不信我光凭打工能存下这些钱。我说:“我经常累得都走不动,你们也不信呢。”一个人说:“五万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我说:“你们一毕业钱就滚滚来了,那时候眼界也高了,心也大了,买房子地皮,当地主了。”
星期六清早我听见外面有响动,挣扎着爬起来。张小禾在厨房里弄早餐,我匆匆洗了一把脸,也走到厨房里。她见我来了,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加快了动作。我心想:“谁追你呢!”却故意用很快的动作去煮牛奶,又脚步匆匆地到房里去整理东西,再到厨房里来。她在烤好的面包上涂了草莓酱正准备吃,却又收起来,说:“我先去了好吗,有朋友等我!”我说:“你去,你去,我还要好一会儿呢,刚起来。昨晚看书到两三点钟才睡。”她背着一个包下楼,我站在厨房门口,她经过我身边说:“也要快点,晚了车就走了。”我“嗯”一声转脸去望窗外,听脚步她到楼下了,我突然一转头,看见她站在楼下回过头张望。碰到我的目光,微微一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马上掉过头去,开门走了。她的举动我能理解,她怕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议论纷纷,毕竟我们没有那么回事。但我心里还是受了一点伤害,又庆幸自己没有因胆大妄为而丢脸。我朝楼下虚踢一脚,心想:“以为谁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吧!”到多大图书馆门口,那里已经站了一大片人。我看见林思文和几个男的站在那里说话,她看见我,眼神招呼了一下。我也不过去打招呼,退到一边去判断哪个是古博士,又去搜寻张小禾来了没有。不一会儿来了两辆大客车,大家一窝蜂拥上去占位子。我觉得自己不是学生,资格似乎差一等,不好意思去挤,站在边上等着。人都上完了,最后一排还有空位,我过去坐了。刚坐好张小禾就上来了,就她一个人。她看见了我,眼睛眨一眨,我动动嘴唇算是答复。我稍稍移动一点身子,准备她会过来。前面有个男的马上把身边的提包移开,要张小禾坐,她很自然地坐了。一路上那个男的总是找机会和张小禾说话,张小禾只是敷衍几句,马上又偏过头去和通道那边的一个姑娘说话,两个人头凑在一起,亲热得不行。我在后面冷眼看去,觉得这种冷漠和亲热都有点夸张,在心里猜测是不是做给我看的。
中午的时候,有人在沙滩上支起几个炉架、从袋子里倒出煤球似的燃料,浇上油生起了火,准备烤鸡。有人说:“帮忙去吧。”大家撂下牌就过去了。火燃起来,就把鸡翅膀鸡腿涂了作料,搁上去烤,烟还没熄,几个人呛得直咳嗽。两个女孩子把切成片调了料的牛肉穿成一串串的,也搁上去烤,沙滩上顿时弥散着一种香味。张小禾这时回来了,也帮着穿牛肉。她不认识我似的,我也不理她。一边烤着,有人就拿了鸡翅膀,开了饮料,坐在沙地上吃起来。黄宪切了西瓜,一手托着瓜,一手拿着鸡翅膀,左一口右一口地吃,一边说:“先来的先吃,待会儿人多了就轮不上了。”我啃了两只鸡翅膀,又过去拿牛肉串。张小禾正在翻动,见我在找烤熟的,用手点着一串轻轻说:“这串好。”
我自己也搞不清跟张小禾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一场真正的恋爱,除了互相可以接受对方这个人之外,其它方面太缺乏现实基础。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勇气她也没有勇气捅穿那透明的一层纸。若是朋友呢,这游戏玩得有点过分了。好在我已经不是热血青年,自信还不至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对这件事不抱真正的希望,可又情不自禁地想去触一触,似乎后面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我。有时候我想解放了自己,人生何必那么认真,这天涯海角的,谁又管得着谁呢?来一次不负责任的爱情游戏,也许并没有真的就伤害了谁。而且,张小禾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没有过经历,也不至于就把事情看得那么神圣。这样想着我几乎就要来一次大胆的突破,成功了至少可以缓解自己内心的饥渴,碰了钉子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总不至于到处去说。即使别人知道了也就那么回事,在这里谁会把这当一回事呢?又想到多伦多属于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漂亮姑娘就那么几个,那么多博士什么的还轮不到呢,还轮得到我?碰了壁可就难堪了。这几个月来我的自信慢慢恢复了点,这使我有勇气从容不迫地和别人交往,可这种勇气还没有大到有把握对张小禾采取进攻姿态的程度。
人慢慢都回来了,三五个一群坐在沙地上,咬鸡腿鸡翅膀的声音响成一片。十几只西瓜一时都吃完了,有人就去扯香蕉吃。黄宪吃完了扛着摄像机四处照照,一边喊:“鸡骨头瓜皮罐头筒请大家装在塑料袋里。”思文和一群人坐在一块大塑料布上,几个人有说有笑,有几次她被谁逗乐了,昂起头来笑。几个男的对她似乎还很殷勤。我看着心里还有点高兴,也并没有嫉妒的意思。黄宪从我身边走过,用嘴努一努一圈人说:“徐丽萍就在那里,看那些人。”徐丽萍是国内一个很有名的电影演员,头像都上过挂历和画报封面的,光彩照人。早就听说她在多伦多,却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凭什么活着。我这才知道她也来了,冷眼望过去,几个男的烘云托月似的围着她,那一圈人只有她一个女的,那些女学生们都躲开她。有人走过去却插不进那一圈人去,就在旁边慢慢绕上一圈,然后走开。我觉得徐丽萍那张脸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正被人细细地阅读。我看徐丽萍对周围注视的浑然不觉有点做作,那种沉静高雅目不斜视也有点虚张声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沉得住。我看着那些人个个怀着心思转来转去,又遮遮掩掩怕人察觉,觉得非常好玩。有人从那圈人中站起来,跑到这边来拿烤鸡牛肉串,马上又有人从容地走到那里,慢慢地在那空档坐了。其他人不敢再起身,就嚷着:“多带几只翅膀过来。”又有人叫:“拿一把香蕉过来。”那人拿了鸡翅膀,见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一脸的不高兴,噘嘴挤眼嘲讽地一笑,也不理叫的人。又有个男的拿了一些鸡翅膀牛肉串过去,递给几个人,又递给徐丽萍,顺势就靠近她在圈子外面坐了。
我向张小禾说:“这个星期六你们出去玩吧?”她说:“交十加元你也可以去。”我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她说:“本来不想去,太多事了。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一笑,她马上说:“是女朋友。”我说:“是男朋友也没什么奇怪,太不奇怪了。”她说:“是个女朋友嘛,人家骗你干什么?”我说:“那我就把心放下来了。”马上又说:“别生气啊,逗你玩的呢。”她笑了说:“你逗我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说:“比我小的我看去都是小孩子。”她说:“你才大了几岁!”我说:“你今年二十岁吧,我三十岁,你都该叫我叔叔了。”她说:“我都二十四了呢。”我说:“我正好三十四,还是你叔叔。”她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好不要脸,占我的便宜,叫你哥哥还差不多。”我说:“那你叫一声。”她说:“叫一声你敢应?”我“嘿”地一笑:“那我不敢,你叫吧,我真的不敢。”她狡黠地一笑说:“你竖起耳朵听了,我开始叫了。”我侧了头对了她。她说:“靠近一点,我不好意思叫很大一声。”我把头靠过去一点。她突然把双手在我耳边用力一鼓掌,我就装着吓了一跳,她直乐说:“逗你玩的呢。你还想我上你的当真的就叫了?我又不是幼儿园的。”我说:“跟你说真的,星期六我也去。”我把球踢给她,看她会不会说一起去的话,可她说:“你真的也去,那太好了。”
然后大家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坐了联欢,击鼓传花。花就用一个可乐筒代替。有几个人得了可乐筒不慌不忙传下去,我疑心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个节目,想得机会露一手。击鼓的人得了暗示,第一轮可乐筒传到徐丽萍手中鼓声就停了。有人嚷着要她把自己演过的电影来一段,她说没有对手配戏,问唱歌行不行。她打算唱《沙家浜》中“智斗”那一段,问可有谁能唱刁德一和胡传魁。马上有几个人举手报名。我听了觉得她唱得很一般,可有几个人拼命鼓掌。这样过了几轮,黄宪又宣布自由表演,好些人抢着站起来表演,倒也热闹。接着又是游戏,把二十几个气球扔在圈子中间,两个人一组把腿绑在一起,看哪一组踩破的气球多就算优胜。我对游戏没有兴趣,低了头去拔那些草,在手中搓揉了,满手的绿汁。又选了根长的草茎,在草丛中挑起一只大蚂蚁,让蚂蚁在上面来回地爬,爬到左边我用右手捏着那根草,爬回来到了右边我又换只手。心想:“这根草也够这蚂蚁先生爬一辈子了,人忙忙碌碌这一辈子跟个蚂蚁也差不多。”
天渐渐凉起来,又到了枫叶红的时候。多大联谊会主席黄宪打电话来,告诉我联谊会周末组织出去玩一天,每人交十加元,交通和午餐都在里面了。我开始还不想去,他劝我,我就应了。我要阿来这个星期六别排我的工,说是朋友从国内来了,要去机场接人。他说:“周六最忙,谁也愿意休这一天。”我说:“特别的情况啦。”他说:“谁会没有个事,特别情况哪个都有,周六我还要去机场送人呢,真的是要送人到香港去。”我只好不做声。你说要接人他就说要送人,气得死的人真要气死了。我知道他也在暗暗挤我了,挤走了我他好拿这个位子去做个人情。经济萧条,一个工作机会不知有多少人瞪了充血的眼盯着,像这样的机会我再不可能找到了。唐人街那些正牌的厨师,一个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十多个小时,钱比我还拿得少呢。看在钱的分上我只好忍气吞声,想争那口硬气吧,饭碗就砸了。好在我也没有希望过会有不受气的日子,心里气一会儿也就算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忍了一天就少了一天,少了一天就轻松一点。再过几个月一年,我就彻底解放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没有志气,成了钱的奴隶,可骂完了叹口气还是得围着钱去转。钱这东西,有了也就那回事,可没有就不行。只要人不断了这口气,就知道它是个好东西。我查了排工表,阿长星期六休息,我跟他好说歹说,保证了以后任何一天他想换班我都答应,才把班换了过来。
忽然有人在喊:“快来看落日!”有几个人就往沙滩那边跑,我跟着也跑过去。只见万顷波涛托着天际一轮夕阳,透着殷红,圆圆的从湖那边一直照过来,画出一扇金色的波涛。天上的云被烧得通红,幻出人兽鬼各种形态,一会儿又变了。几只江鸥在夕阳中轻翔。草地上的游戏停止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在嬉闹。沙滩上坐了一大片人,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每个人的脸都被夕阳染红,显出庄严凝重的神色。夕阳渐渐下沉,有一半已溶入湖水之中,湖面露出红透的半圆。湖水一波波推上沙滩又落下去,发出清晰的轻响。我心中有什么涌上来,又退下去,知道了自己在时间中凝望,它正迅速离我而去。我想象着夕阳那端有身着甲胄的勇士们挥刀跃马冲过来,裹挟着一片隐约的嘈杂声,黑色披风潇洒地向后飘着,高举的刀在夕阳中金光闪闪。又想象着那端是远古洪荒般的一片死寂,夕阳那半圆的中心有一个小黑点从浩渺的湖面上由远而近,一下一下击水声渐渐清晰,是穴居人的独木舟。等夕阳收了它最后的光线,在一瞬间完全沉入湖中,湖面变得苍茫渺远。大家纷纷站起来,仍沉默着朝那边眺望。然后,拍一拍身上的沙,踏着暮色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