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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清风里我漫无目的缓缓走着。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走,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它什么也不是却又是一切。人有了这点感悟,就扼杀了自己的幸福,与痛苦结下了永恒的姻缘。我想象着自己正存在于一百年一万年之前或之后,我就在那时的天地间缓缓走着。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时间深处化为乌有。这样想着我嚅动着嘴角给了自己一个嘲笑。大西洋吹来的风挟着一点温热抚过我的面颊,一方小小的池塘上两只鹅娴静地浮着,几只野鸭在鹅的周围转来转去。远处高速公路上,无穷无尽的小轿车贴着地平线移动。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阳留在草中的温暖气息,还有难以捉摸的那一丝草的清香。我望着天空,白云一朵朵如镶在蓝色天幕上,似乎不动,看久了又发现它们在移动,在改变着形状,从大西洋上飘过来,缓缓地向西边向纽芬兰岛深处飘去。我久久地望着这片天空,觉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生。我凝神仔细去体会这种陌生的感觉,想把这种感觉抓住了用语言表示出来。这种感觉飘来飘去模模糊糊似有似无,我一次次努力使它变得清晰结果归于失败。我实在也说不出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围房子里的灯一间一间亮了起来。我忽然一惊而起,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这时候天还没有黑透。

离九点钟还有两个小时,一个人呆在小房间里实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没准备搜寻搜寻,说不定从哪个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张条子一点蛛丝马迹,这里这么多博士生都是优秀青年,这一年谁保得准?我翻了抽屉没找到什么,又揭开毯子去看那床单,仔细看了也没有什么,心里想着床单也许是我来之前刚换过的,犹豫着是不是揭了床单再看。正想着忽然觉得非常惭愧,一个男子汉做这些事太委琐了点,站在那里脸上就烧热起来。走到客厅里,那巴西姑娘和一个男人搂着在看电视,我一低头就开门走到了外面。七点多钟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点钟一样,这提醒着我,自己现在是在北方。家里那张地图的轮廓浮现出来,那上面一条纬线从圣约翰斯拉到了哈尔滨附近。又想起爸爸妈妈的老态,送我上火车时那颤颤巍巍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才是几天以前的事情却恍如隔世。

通电话的结果又给了我一次打击。老板娘说,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周薪二百二十块钱。我向她指出如果这样一小时的工资不到三块钱,提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资是四块二毛五。她说:“包吃包住呢,吃两餐饭一天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还想讨价还价,话没说完她就打断我说:“那就是这样,No bargain(没有商量),家家中国餐馆都是这样。”我抓着电话筒怔了一会儿,那边忽然又传来一句:“想好没有?”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按时间收费的长途,也没有回答就挂上了。

这天回到宿舍我马上给郊区那家餐馆打电话,又看了电话号码才知道是长途电话,心里凉了半截。抓着电话筒望着思文,她说:“打!不行了就住到那里去也没什么。”我拨通了电话,一个女人接了。我问:“Can you speak mandarin?(你会说国语吗)”得到肯定的答复,我说找老板。她说自己是老板太太,什么事跟她讲也一样。我说了想找工作,正准备详细说明,她急匆匆说,现在是餐期,very busy(很忙),要我晚上九点钟以后再去电话。我还想再问一句那份工作还有没有呢,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我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话,思文说:“又怎么呢?”我说:“想不到那么远的餐馆派头也那么大。”她说:“才知道吧!早就告诉你你还不信。”我把脚往前一踢说:“什么鬼地方圣约翰斯,恨不得就踹它一脚。”说着把脚又踢几下。她说:“急什么呢,晚上再打过去,不行了再找,再找,二十次三十次,总有个地方就要了你了。”我说:“好人,求你麻烦你谢谢你喊你做奶奶姑姑姨,快点修完那几门课,把论文写了早点毕业,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多伦多去我就解放了。”她盛了饭来说:“先吃饭。”我说:“气都气饱了,没心思吃。”她说:“急什么呢,你?你急得在墙上碰死这条命也没人就送份工作来。聪明人才不跟饭赌气呢。”我说:“那我是蠢人,蠢猪,蠢家伙。”她轻声说:“我这么说你了吗?”我扯过碗来闷闷地吃。她说:“你刚来比我刚来好多了,至少还有了打商量的人。实在找不到工作,看能不能搞到奖学金读书去,我已经跟历史系主任讲几次了,彭波他妻子申请到了奖学金又跟他到渥太华去了,看能不能转给你。”我说:“托福也没考,有什么希望?我英语麻袋布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读小学呢还差不太多,读研究生?!”她说:“事情都是人做成的,说不定就争取到了。英文呢,逼一逼也许就逼出来了,你又不蠢。”我只是叹气,摇头。她说:“你有决心就试一试,奖学金归我去搞,就当是打工赚钱,钱可能少一点但至少学了外语,真的拿到张文凭也让你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惊喜一下,对亲戚朋友也有个交代。”我说:“我欠谁的了,我要交代!搞得自己痛苦不堪就为了别人一句好听的话,我那么傻!那我真的就是傻瓜瓜了!我还是先找工作,你那边也联系着,实在不行了留条后路。想起读书我就哆嗦,我才认识几个单词能说几句话呢?”我说着颤抖着身体,“你看我都筛糠起来了,怕呢。”她乐得直笑说:“人家跟你说认真的!人生关键时候就要咬牙挺一挺,挺一挺很多时候就挺过来了,挺了也就挺过来了,不挺也就不挺,挺一挺跟不挺一挺是不同的。”她说一句,我就把身子往前挺一下,她说着乐得伏下身子笑得喘气,手直拍桌子。她笑完了,我又掩了口望着她直笑。她说:“你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理。”我说:“想不到呀,今天居然轮到你给我讲起人生这一课了,我可是在大学里讲这一套的人。”她说:“那些道理可惜太大了点,我讲不赢你,你只讲我挺一挺的理论对不对?”我拍一下桌子吐出一个字,说:“对,对,对!”她说:“对是吧,明天我再去历史系联系。”我说:“先看今天晚上找工作的情况,找工作优先考虑。”她说:“把话讲好点,我告诉你怎么讲。”我说:“这也要你告诉,你再告诉我怎么张嘴吃饭!”她说:“那好,我就不操心了,我这就去做赵教授的工作去了。反正一条,”她看看我的脸,一顿,“反正一条,不怕吹牛,问你了你说样样都做过,炒菜呀什么的你本来也是做过的,今天中午和晚上你还炒了菜呢。在这里只有傻瓜才去谦虚,聪明人都吹牛。你要不好意思吹牛,诚实起来,那电话干脆别打了还省几块钱。”我说:“好,好,好,反正牛皮不怕吹得大,腆着点脸皮吹就是的了,混进去了再说。问我会不会杀猪杀人我也说杀过。”她说:“还有,问一次就什么都问清楚,先写下来问哪几个问题,虽然不是国际长途,多用不了多少钱,可是少打一次不也就等于省了钱?”我说:“好好好!你交代这么仔细,下次我上厕所你别忘了交代我完了要擦屁股。你当我多大呢,三岁?”她说:“哦,你三十岁了。找不上呢也好,逼得你去读书。”

回到小房间里,我摸黑倒在床上,头脑中一片麻木,又像有无数小斑点跳动着布满了那黑暗的空间。我感到了心脏跳动的节奏,应和这节奏,心中不断地跳动着“怎么办”这三个字。倦意涌了上来,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被倦意所覆盖……忽然灯一亮,我睁开眼看见思文站在床前。她说:“睡着了?”我说:“不知道,几点钟?”她说:“十一点。”我说:“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说:“睡了一定要盖东西,这里晚上冷。”我扯过毯子盖了。她又问:“电话打通了?”我这才记起打电话的事,心里觉得窝囊,说:“问是问了一下,太远了,工资又低。”她说:“早就跟你讲,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想睡。”她不做声,眼睛若有所询地望着我。我明白那意思,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装作不懂。她说:“那我隔壁睡去了。”却站着不动。我把身子往里面挪一挪说:“要不你睡这里,挤着睡。”她又说:“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着眼说:“今天还是好累,没有精神。”她马上说:“那你睡吧,我也去了。”说着关了灯,门一晃,客厅里一束灯光射进来,马上又消失了。

第二次找工作又没有成功,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难性大大超出我原来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