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赵文斌还没有来。我用单车占了一个位子。一会儿农场送菜的车来了,是西红柿和扁豆两样。车上的人嚷着:“Twelve dollars one basket!(十二块钱一筐)”我就各要了一筐。等我搬了下来,有个女的在我旁边说:“只要十块的,你出十二块!”又跟车上的讲价。车上人指了我说:“All twelve dollars!(都是十二块)”几个小贩围了车讲价,都不提货,车上的人说:“We'll go if you don't want any!(再不要就走了)”把车发动了却不开走。最后还是以十块成交。我心里好恼,还没赚呢,就掉了四块钱!我把西红柿扁豆各装了一篮放在前面,估计着一筐可以卖三十块钱。我正鼓了勇气想喊,一个人拍了我的肩说:“Go!(让开)”我一看是个青年人,推了一车小商品。我说:“我先来我占了,你想占明天早点来!”他说:“Don't make trouble!(别找麻烦)”又怕我听不懂,自己翻译说:“别找麻烦,每天都是我在这里。”好凶!我说:“I don't fear trouble!(麻烦我怕什么)”他说:“移不移开?”说着踢我菜筐一脚,“脚下的地我站过一站永远都是我的!”说着一只脚用力跺一跺,“不信是不是?一定要那样了你才相信!”又跺一跺脚。我本能地把手插进口袋,摸了那把弹簧刀,心想:“莫非他比我还不怕死些?”我从来不是玩刀的角色,但想着这些人的命总比自己的命要紧些。正犹豫着是不是把刀掏出来现现,赵文斌托着表架子来了,往栏杆上一靠,过来拖了我说:“移到那边去,那边去!”我说:“这里位置好!”他在我胳膊上重重捏一下,我只好和他一人一筐移开,心里感觉着屈辱。那人在后面说:“我以为China Town又来了厉害角色。”重新放了菜,赵文斌说:“他们在这里搞好多年了,后面有黑社会的人。”我笑了说:“刚才我手摸着那把弹簧刀,还想着是不是掏出来吓他一吓。”他说:“那幸亏你没有,搞不好他叫人整你一下,闹大了轰你一枪都不知道。”我说:“没想到卖点小菜也要受刺激。”他说:“钱是不好捞呢。”他架好摊子用广东话吆喝起来。我说:“老赵,你喊起来好麻利,我怎么就喊不出口。”他说:“我刚开始也是的,想起一家人要吃饭,脸就放下来了,也没什么。我老婆怀孕了,做不得事。”我说:“你粤语这么好!告诉我扁豆西红柿怎么叫。”他告诉了我,又说:“西红柿你叫tomato就可以了。”我叫了几声说:“好别扭。”他说:“我刚到多伦多发现粤语很重要,到电影院去,跟电影里的人学,旁边的人还以为我有神经病,那也不管他。后来买了录像机,在家里放录像带学。你有录像机没有,明天带两盒录像带给你。”我一边吆喝一边计算,下午上班之前卖了这两筐菜,也可以赚三十多块钱,加上工资,也有八十多块钱一天。想着心里乐了,撇了嘴笑。人渐渐多起来,可买菜的不多。我一边吆喝一边把篮子再添满点,心想早点卖完少赚点也算了。每做成一块钱生意,我把菜倒进塑料袋,把小纸篮倒着放在地上,别叫顾客看出纸篮外面看来深里面却浅,顾客走了又用菜盖住。又后悔没心再黑点把夹层再做厚点,可节省点菜。到中午菜还没有卖掉四分之一,我对赵文斌说:“生意不行呢,三点半我就得走了。”他说:“要等到下午,人下了班都来买菜了。”我说:“这个钱看样子赚不成了,还不如洗碗,一小时七块钱是稳有的。”一个推着小铲车的人过来,问:“这筐扁豆都跟你要了多少钱?”我猜是餐馆里的人要货的,说:“我早上二十块钱一筐进的,不信你问那个老太太,她也进了。才卖掉一点,你要做十八块钱拿去。”他说:“你跟谁说话呢?我天天在这里拿菜的。二十块?不跟你计较,十五块。”我说:“成交。”他付了钱,一铲,连筐推了,又把小篮中的扁豆也倒进筐去。我说:“这么厉害,我清早站到现在,让我赚一篮自己吃也不行。”
我装着想买菜的样子,蹲在一个卖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红柿在手里看质量。她用硬纸板做成小纸篮,卖的几种菜都是一块钱一篮,从篮子里倒进塑料袋让顾客提走。看了一会儿我看出了点名堂,那小纸篮底部是夹层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来看着不少,其实要少些。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很高兴,回到家也做了两个这样的篮子。做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吹着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觉得很正常,不这样做那才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别人做了觉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轮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来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思文从多大下课回来,远远地看了我,笑着。我向她招手大声喊道:“过来呀!”她慢慢溜过来,我说:“脚上又没长鸡眼,走快点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弯了腰去看那些菜,轻声问:“赚了吧?”我说:“赚了。”又高声说:“西红柿你老摸它干什么,你又不是买菜的。”她站起来轻声问:“要送饭吗?”我说:“今天不要你送,带了牛奶面包,水果是现成的。”摸了一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个大的递过去说:“你也吃一个。”她说:“现在不想吃。”却也接在手里。我装一袋西红柿给她说:“拿回去吃。”她接了,还站在那里。我说:“你快去,等下会有熟人来了。”她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高声喊:“西红柿回去就吃了它!”她没听见似的一直去了。
走远了思文说:“高力伟你明天真的来卖菜?跟个小贩似的在街上喊,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好意思。”我说:“思文你把我看成谁了,什么叫跟个小贩样的,本来就是那一流人物。我还跟个洗碗工样的呢。”她说:“会碰见熟人的。”我说:“多伦多熟人只有两个,赵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见你,赵文斌跟我是一窑货。”她说:“随你,反正我讲什么也没有用。本来可以不那样,我一讲你就偏要那样了。”我说:“这你还是讲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爱面子,没有这一点理解我算不得一个男人。如果我不是处于这样的境地,我对思文会有一种发自理解的宽容,服从了她。这种宽容恰恰表现了精神上的优越,妥协的胸怀是男人应该有的大度。但现在我偏不这样。说真的,像赵文斌那样在人丛中吆喝,我也有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我跟他说这种事的时候,还没细想这一点。但现在我却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做,不能因为思文一句话就往后退。而且,跟自己过不去,我也感到挑战带来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点什么。
快到三点半,西红柿还剩了半筐。我对赵文斌说:“今天站了七八个小时,赚了十几块钱,还有这点西红柿。明天懒得来了。你帮个忙,带点回去吃。”我说着装一袋给他。他要给我钱,我说:“干什么呢,嫌不好你就丢了。能吃你别丢,也是劳动人民种出来的。”我把筐放到单车后面,手扶了推着回去。到家里思文说:“赚了多少?”我说:“有四十几块钱吧,还没清。”又指了西红柿说:“你大量吃,营养好。”她拿起一个洗了吃,说:“还赚了吃,好吃。”那几天我总催她吃,最后她发脾气说:“还叫我吃,还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课上到一半就跑去厕所,好难堪,我还没怪你呢。”其实这几天我自己吃得想吐,从冰箱里拿出来用塑料袋装了几袋,丢到垃圾桶里,心想:“一辈子看到西红柿都怕了。”
多伦多有三个唐人街,我们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东边和北边还有两个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这是多伦多也许还是整个加拿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远远近近的华人都到这里来买东西,天天是人潮涌动。在这街上挤着我不觉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难想象加拿大居然有这样拥挤的地方。街角有三方是几家著名银行占了,还有一方是华人的购物中心龙城。这天我和思文上街买菜,买了菜在人丛中挤着。在街角皇家银行门口,看见有人摆了摊子在卖手表,用广东话大声吆喝。我说:“你是不是也买块表,你那块表没有修头了。”思文说:“走,走,这些广佬最会骗人了。”那个卖表的人忽然说:“哪个是广佬,哪个是广佬,不认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着是谁呢,思文先叫起来:“赵文斌!”他是另一所学院的老师,思文办出国时他也在办,经常交流经验。我说:“你在散得贝,到多伦多来了!”他说:“来有半年了,手上生个瘤子,开了刀做不了事,就卖这个。”又问我们做什么,思文说:“我在多大读书,他在一个地方做事。”我说:“她在多大读博士,我在湖边上西餐厅做dish washer(洗碗工)。”赵文斌说:“收入怎么样?”我说:“每个星期发工资那天过一次穷人节。”他笑了说:“想办法找好点的事做。”我说:“哪个不想做好点的事,哪里有!洗碗还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说:“你也来做点小生意。”我说:“你卖表,我不抢你的生意。还有什么事做得的?”他说:“你来卖小菜,也可以赚几十百把块钱一天。”我说:“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点没事。”他告诉我早上在这里等,自然会有农场的车送菜来。我说:“明天早上你来不来?你来我就来试一试。”思文说:“高力伟你小心。”我对赵文斌说:“她怕我碰见熟人。”赵文斌说:“又不杀人又不放火,那怕什么!警察赶你走,你就走。”思文说:“还有警察?”赵文斌说:“说你妨碍了交通。”我说:“不抓人吧?”他说:“没有那么吓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有人来问表的价格,他又过去招呼,对那人说:“一样的表到依顿中心去买要六十多块,我这里不交税不要门面钱只要二十五,三年保修,坏了你来找我,换你新的。”那人又说只出十八块钱。他说:“十八块钱,我还捞饭吃不吃?”我拿了一块表在手里说:“二十五块真的便宜,这么漂亮的表做一天工赚的钱能买几块,想都想不通。表也是人做出来的!”那人还要坚持,赵文斌说:“二十块钱你拿一块去,我不赚你的钱也是假的,赚了你两块钱算是你看我站得辛苦,你还要少一分你就忙自己的事去。”那人买一块表走了。我说:“你嘴巴好厉害!”他说:“嘴巴两块皮,说话没高低。二十块钱的事,过了三年他来找我!”我问:“赚了几块钱?”他说:“总赚了几块,两块当然不止。”他要送思文一块表,要思文选一块。我给他二十块钱,他推开我的手说:“算存在你那里,下次到你家去你拿瓶啤酒来喝是一样的。”我把钱往摊子上一丢就走,他叫住我,从摊子下摸出几把弹簧刀,“啪啪”地一把把打开试着,选了一把给我,说:“别拿它杀人。”我捅到裤口袋里说:“什么时候当了百万富翁,遇上绑票的,自卫的武器也有了。”又约好明天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