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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孟浪。文章登出来,我买了份报纸回家给思文看,漫不经心懒洋洋地指了那篇文章告诉思文是我写的。她说:“这样一篇文章多少稿费?”我说:“四五十块吧。”她说:“我要是你每天写一篇,也不去打工了。”我说:“我有那么大能耐!整个北美靠写东西赚饭吃的华人都没有几个。”她说:“怎么就起个笔名叫孟浪,证明你是个浪漫的人。”我说:“说得上吗?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说:“你没想到你的潜意识想到了。”我笑了说:“那有可能,那有可能。”她说:“何必辛苦又起个笔名,干脆就用宋志好了。”我说:“我想骂你吐酸水呢,我自己又太多情了,不骂你呢,又一股子醋气直往外冒。”

一年多来我没有正经写过东西,好像有什么油腻的东西堵塞了思维的通道。前面一段反复涂改,写了一个多小时才写了几句。写了第一段,笔下顺了起来,很快写完了草稿。我把稿子看一遍,虚是虚了点,但给真正的内行看了我也不怕,还混得过去。想马上誊抄了,又记起要用繁体字,没带字典写不出。旁边那些外国人还在看书写作业,我双手抱了后脑勺,慢悠悠地去打量他们。

文章登出来我高兴了一天,又有点紧张,怕没有一点效果,老板下次就不找我了。也有点得意,多伦多刚来不几天,就有了点小进展,忽然又觉自己还不必那样自我轻贱。

我到唐人街公共图书馆借了一本《国画技法》,想熟悉一下术语,我需要术语做个筏子。晚饭后我对思文说:“到多大图书馆看书去了。”思文觉得奇怪,猜疑地望着我,好像是在研究我的表情,说:“你今天忽然想起要看书了。”我拍拍那本书说:“别那样望我,不是去给谁写信,那件事早就完了。”

过了几天画家打电话来,说自己明天要回美国,请我去翠园酒家喝茶。我想问那文章可有点效果,又不好意思。去之前我写了封求职的信揣在口袋里,海吹一气,把自己美化了,想试试画家能不能通过朋友引见我进了报社。去的路上心中又在想,万一成功了,还回不回国去?中午到了翠园酒家,画家在门口等我,他伸过手来,我们握了握。这样的礼节我已经很生疏,觉得有点别扭,这一年多来总觉得自己并不配跟谁握手,也总是在回避着。坐下来我说:“稿子想请你送到《世界》去的怎么送到了《星岛》?”他说:“《星岛》发行量大,效果好些。”我试着说:“要是有点效果就好。”他微微点头不做声。我也不再问,想起那封信说:“《星岛》你有朋友?”他说:“当然是有。”服务员送了点心茶水来,他给我斟了茶,筷子点着碟子说:“是个意思啊,吃。”又说:“看了报纸才知道先生姓孟。”我说:“那是笔名,我其实姓高。这一趟收入还可以?”他说:“自己的画,也不存在亏本。货都出手了,钱基本都归孙老板赚去了。他刮精的人,针插在你身上抽血,厉害着呢。”我说:“老板嘛。”又问他是不是靠画画为生。他说:“谋生能靠这个?那除非你出了大名,要有人捧,杀开一条血路占领市场。一百个里面没有一个。这里,纽约,到处都是画家,台湾的大陆的,很优秀哦,可没有出路。我是学这个出身的,还是改了行,在美国帮台湾一家工艺品公司做事。手艺舍不得丢了,业余弄弄,弄出来总不能都挂在家里。”我说:“《星岛》你有朋友?”他说:“有还是有。”我管他的硬了头皮说:“像我这样的人,别的事也做不来,要写还写得出几句话,想在多伦多报社找一份工作,不知道有一点点希望没有?”他说:“有了这次交道我们也算个朋友了,我说得直点,你别在心里骂我。你东西写得好,但报社要的不是这个。《星岛》也好,《世界》也好,别看一天几十版,绝大部分版面都是香港、美国传过来的,再加上本地广告和本地新闻。本地文章很少。它几十版也只有几个记者编辑,要懂粤语,英语,特别是要拉得动广告,老板办报也是生意。会不会写倒不特别要紧。”我手插在口袋里摸着那封信,觉得没有拿出来的必要。喝完茶他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卷轴,展开来说:“这幅画送你,交个朋友,要不昨天也卖掉了。”我看上面题的是《空山新雨后》,正是我那天给他建议的。下端两百元售价的标签还没有扯掉,我知道是他有意留在那里的。我接了画道了谢,心里想着,送我钱还干脆得多,我如今也不是什么雅人,给我了又挂在哪里?

这天我在报上偶尔看到一条消息,有个台湾画家在唐人街大人物画廊办画展,就跑去了。展室不大,就是一楼的客厅装修成的。几十幅国画都标了价挂在墙上,也有上千元一幅的,也有几十元一幅的。看画展的人只有几个,我来来回回转了半天也没见有人买。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听了知道是画廊老板和画家。画家的脸色阴沉,抱怨多伦多的华人不懂艺术,又说去年自己在纽约办画展,画多么抢手。老板说多伦多画的生意不好做,所有的人都只知道赚钱,准备明年关闭了画廊做别的生意去。美术方面的书我也看过几本,模模糊糊都记不清了。听他们说了一阵,我鼓了勇气插一句嘴说:“您的画还是走的张大千的路子。”画家看我一眼说:“你懂画?”我说:“读研究生的时候学过中国美术史。”撒了这个谎我心里很镇静,露了馅我就说自己不是专业学的,都忘记了。他说:“我老师是张大千的学生。”我大着胆子说:“这些画用笔很工细,意境却平庸,也不说平庸,是没有创意。”他说:“听起来你是个内行。”我说:“内行不敢说,看过几本书。”他说:“不过既然是国画,你总不能画成油画。”我说:“国画表现隐逸的情趣,几百年不变,再好的东西也疲倦了。境界打不开,手头功夫再怎么样也突不破的。”他拍了桌子说:“你倒说到点子上来了,照你说又怎么个变化?”我说:“我没专门研究过,也说不上来。”老板说:“依你看怎么叫人舍得往外掏钱来买?”我说:“我是外行,我瞎说你们别笑。这种山水意境和现代人文化心理结构缺少有机的对应性,现代人有现代人的情趣、节奏和韵律,他们喜欢有力度的东西。”画家不高兴说:“去年我在纽约就卖得很好。”我说:“你的画我提点小意见。”三个人起身去看画。我指了一幅画说:“这幅画你标题是《夏》,改成《圆荷凝露》意味就深远些。这幅《冬》,改成《独钓寒江》,意境更出来了。”跟他说了七八个可改的标题,他只否认了两个。最后我说:“如果有地方发表的话,我写篇评论文章,效果比广告要好些。”老板说:“写得好,发表的事归我,两家报纸的编辑都是熟人。”画家说:“你打算怎么写?”我说:“那当然是唱赞歌,这你只管放宽了心。老实说在技巧方面我也不太懂,你跟别人讲色彩透视比例他也不懂。我想谈一谈你这画的意义,让谁都能理解。”画家“嗯,嗯”着点头。我说:“要说这些画的内涵,你作者是最清楚,我只是想把它表述得大家都能接受,这很重要。”老板说:“那当然,当然。”画家说:“你说,你说。”我说:“我就用《疲惫心灵的停泊地》这个题目,不知合不合你的意思?意思是,现代人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太疲倦了,心灵在持续压力下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你的画提供了一个暂时放松一下的机会,传统艺术的现代意义就出来了。当然这有点胡说八道,但别人不会想这么多。你愿意讲讲你这些画的个性特点,那就更好。”画家迟疑一下说:“按你的意思写。什么时候写好?明天总可以了吧。我给你送到报纸去,我认识他们。”我说:“明天给你了后天登出来?”老板说:“没有问题,要他们留了版面。要写得好,两千字。”我留下电话号码要走,老板给我名片说:“效果好了我们订个长期协议,发表不是问题。”我看了名片说:“老板您姓孙。”他说:“姓孙,孙子的孙。”他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说:“孙子可真的是古代一位大军事家,了不得哦。保不定那孙子就是您远祖。”他说:“听说是有这么个人。”我说:“此孙子可不是彼孙子。”画家送我到门口轻声说:“写好点。”

回去后我还是把那封信寄到了《世界日报》,那篇短文也剪下来夹到了信中一起寄去了。反正信已经写了,不过花几毛钱的邮票,又没有见面的尴尬。寄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不要抱任何希望。可那几天电话铃一响我又马上想到是不是报社打来的。最后没想到连回信也没有一封。这样也好,寄出去时我还担心着,万一要了我,我英语粤语电脑什么都不会怎么好意思。我盼着有消息又怕真有消息,没有回信我倒也放宽了心。不是自己没有争取,不是没有对自己负责。我对自己有了交代,将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每天到街上买一份《星岛日报》来看,找工作。看到那整版的聘人广告,我心里就很放心,这么多机会总有一个要轮到我。好在我在龙—88学了一点手艺,这使我有一点自信。每天我把可能的机会都做了标记,然后一处处打电话。不敢要求太高,钱比在纽芬兰多点就行,累是不在乎的。多伦多市政府规定最低工资七加元一个小时,这在我看来已经不少。我还有个想法不敢告诉思文,到了多伦多,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机会。多伦多有两家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每天都厚厚的几十页。我想以我的文字水平,到里面去谋个编辑记者一类的差使应该还是有点希望。《星岛日报》发行量大,却是香港背景,我不懂广东话,不敢问津。《世界日报》是台湾背景,语言上没有问题。我算计着得先写几篇稿子给《世界日报》,让他们也认识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