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哎呀,我想了再想,我不好意思让她做家务的。”
我照顾着应莲的性格,就说是我自己发现应莲因为疼我,愿意到北京帮我。母亲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先是说:“但她能干那些粗活?你们好意思让她干那些活吗?”
但母亲显然也意识到这是应莲能解套的唯一方法了,最终说道:“但你得帮忙啊,不对,你得让应莲帮你啊。”
母亲从菜市场回来,我就叫来了妻子一起开会。
母亲自顾自试图说服自己,说服我接受这个事情:“你想,她吃过的好东西比咱们多多了,她来做菜,那肯定花样比我多多了,你看,她衣服总是那么清爽得体,肯定知道怎么能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好的……”
那一刻,我下决心了:“那莲姨你去问债权人,如果他们认可,我特别高兴你能来北京帮我。”
妻子不太熟悉应莲,但听着我们的紧张,不确定地问了句:“让她睡厨房边上那间保姆房可以吗?没有窗户的,还有点油烟味。”
我愣了一下,但明白这就是应莲,我把钱包放了回去。
母亲脱口而出:“当然不可以啊。没关系,她和我一起睡吧,就这么定了。”
要走的时候,应莲看我掏出钱包,知道我是想拿些钱给她,她慌张地站起来,后退着,像我手中拿着炸弹。“你得尊重我,你这样是在可怜我。”应莲很激动地说。
妻子还是隐隐担心,晚上睡觉前拉着我嘀咕:“我怎么感觉,你和母亲都很不好意思让应莲做家务啊。”
应莲说:“所以我才更要问啊。”
我说:“是啊。”
“但那样,他们不一定让你离开啊。”
妻子说:“我怎么感觉,我们不像找了个保姆,而是多请来个婆婆啊,现在咱们要照顾小孩已经很累了,咱们扛得住吗?”
应莲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赶紧说:“其实我来也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这边同意,我还得征得债权人的同意。”
我安慰着妻子:“我想莲姨知道我们是为了帮她,肯定会很积极帮忙做事的。”我没出口的是,我想我和母亲应该都打定主意了,实在不行就我们看着补位了。
“但问题是债权人会同意吗?”我心里想着,没说出来。
第二天起床后,我便去应莲家里找她了。
我着实没预料到。如应莲所说,从我小时候懂事开始,她便是富太太,也确实如她所说,大家因此总不好意思驱使她做什么。但我知道,这确实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她还可以以此说服自己离开东石,暂时从目前这个窘境里离开。
应莲的这个家六年前才又翻修的。当年落成时大手笔地宴请整条街的邻居,我当时也跟着来看过:一楼有两百多平方,全打通了,可以停车,还可以摆宴席。一楼有个楼梯可以上到家人们居住的二、三楼,楼梯边,摆放着佛龛。
“就是,不是听说你要找个保姆吗。我想你是不是就不雇保姆了,我去北京照顾你们?”应莲眼眶红着,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本来想过找工作,但我开不了口,这几十年东石镇上的人都把我当富太太了,她们不一定习惯用我。到你这儿,我可以告诉自己,告诉别人,我不是给谁当保姆去,我只是因为疼你,帮你母亲到北京照顾你和孩子的。你知道的,我一直很疼你的。”
应莲家里门窗和窗帘全关着,屋里黑乎乎的,感觉一个人都没有。我按了按门铃,发现门铃似乎没电了。我本来想对着楼上喊一声,但想着,应莲会觉得冒失吧,还是只用手轻轻叩了叩门。
我大概知道她要说的了。
应莲果然听到了。我进了屋,看到一楼空荡荡的,就佛龛前摆着一把塑料椅。我想,应莲刚刚应该一直坐在塑料椅子上对着佛龛和祖先牌位发着呆。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你知道的,我家很早以前就是咱们这片街坊日子过得比较好的,所以我可知道怎么做好吃,可爱干净了。”
我问:“阿奇呢?”
“怎么了,莲姨?”
应莲说:“小孩嫌闷得慌,自己出去海边走走了。”她说,“阿奇以前在老家没见过海,当旅游去了。”
果然是要我帮找媒体的。我说:“好啊,你让阿目叔打我电话?”我起身想去拿笔,写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应莲却以为我要走开了,赶紧拉住我,说:“不是的,其实我还有个事情开不了口。”
我说:“莲姨,我母亲和妻子都特别高兴你可以来帮我们,你看,后天就过年了,我们打算初一初二抓紧去各个寺庙烧下香,初三就回北京。早回去飞机票便宜。你方便给我身份证吗,我赶紧给你订票去。”
“你阿目叔说,他真的不是故意欠账,而是被骗了。他做的那个项目是找第三方承包的,他想自己估计是被那家公司骗了。你阿目叔说,你……你能不能帮忙找媒体曝光一下。”
应莲感激地看着我,说:“谢谢啊,但先说好的,我是因为从小疼你,所以帮你带孩子,你一定不能给我什么工资的。”
“一点多打电话,不就是想绕开阿奇吗?我还不知道阿目想干吗?但我有自己的原则。”应莲说得又生气了。
我说:“不是工资,就是给你贴补些生活需要啊。而且莲姨,其实你有点钱能还一些是一些,心里也舒服点吧。”
阿奇像在法庭上做证一般,突然站起来说:“是的,应莲阿姨每次和欠债人阿目打电话都开免提,都叫我起来一起听,有几次我睡着了,一点多了,应莲阿姨还特意叫醒我。”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应莲还在犹豫。我催着她:“你先去拿身份证,越晚订越贵,你如果疼我,就可得帮我省点钱。”
我这才知道那个小孩叫阿奇。
这个说法真让她着急了,她小跑着要上楼,只是走到楼梯口,突然想着不对:“黑狗达啊,你说是不是还是我不厚道啊,我其实是借这个理由逃跑了啊。”
“你阿目叔刚开始几天不敢联系我,我知道他怕,也气他,也没联系他。过了一周多,他联系我了。我是叫来这位阿奇兄弟开免提接的,我觉得每句话每个字都得让他听到,得光明磊落些的。”
我说:“没有啊。你不是让阿奇去问那家公司了吗?”
“阿目叔呢?联系得上吗?”
应莲突然难过起来:“我觉得我很糟糕,我是有让阿奇去和他们公司说我要去北京的事情,但阿奇说不用,我就没催了。我想,其实是我自己不厚道了,害怕到想跑。”
我知道母亲拎回来的那些菜是怎么来的了。
我最终没能拿到应莲的身份证。
“都说到这儿了,我也不怕不体面了。实话和你说,这几天我老是趁下午的时候到各个菜市场去逛。我看着机会捡些人家不要的菜叶,我和他们说,我捡回去喂鸭子啊,其实是拿回来吃。我不敢去就近的菜市场,这个菜市场的人以前老给我家送菜,他们知道的,我家没有养鸭子的。”
晚上我正在和母亲、妻子讨论如何说服应莲,突然有人来敲我家的门。是阿奇。
“我一定不会说。”我向应莲保证。
阿奇就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往我手里塞,他说:“我帮忙把应莲阿姨的身份证拿过来了,你赶紧给她订票吧。”
“一开始我谁都不敢说,但我算了算,家里本来买的粮油食材估计就够吃三四天吧。那天我娘家母亲来看我,塞了一千元给我,要换以前,我怎么可能要?那天我满脸通红地收下来了,我就一直靠着我娘家老母亲给的那点钱扛着。”应莲说着说着,脸登时通红起来,“这个事情我谁都没说,我连菩萨都没说,请一定帮我保密。”
我愣了一下:“你们公司那边觉得这样可以?”
这是应莲会干的事情,我知道的。
阿奇说:“反正我和应莲阿姨说公司那边同意了。”
“是啊,那天讨债的人来,我是真心实意地把口袋里最后一分钱都翻出来给他们的。”
我知道了,笑着问:“她就信了?”
“都没了?”虽然知道此前的故事,但我倒没想到她如此山穷水尽。
阿奇说:“我就说不信你电话去找公司求证。如果我撒谎了,我可是要被公司惩罚的,我怎么可能撒谎呢。”
虽然整个客厅只有我和应莲了,讨债人代表的那小孩远远地待在一旁,但她开口前还是压低了声音:“黑狗达,我落难了。我现在连吃的钱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应莲为了阿奇考虑,肯定不敢去求证的。
坐近一看,应莲沧桑了许多。莲姨从少女时起给自己涂雪花膏,后来又是这片街坊第一个用外国护肤品的,还特意去韩国做过什么护理,虽然五六十岁了,但皮肤看上去还白白嫩嫩的,算是镇上妇女团的美容女王。但现在的她,如同我在重度污染区看过的树,是努力地翠绿着,但全身上下莫名蒙了一层灰。
“你为什么要对莲姨那么好啊?”我好奇了。
应莲满怀感激地目送母亲离开。
“我没有啊。”阿奇说着害羞地抓了抓头发,“就是,我这次高考完本来考上了厦门大学的,但是家里没钱让我上大学,我母亲到村子里到处找人借。其实本来快借够了,但有一次我路过一个亲戚家里,看到我母亲跪着和人磕头。我就不读了,偷跑了出来。”
本来母亲也准备坐下一起听我们说的,但应莲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我母亲。母亲还是识眼色的,赶紧说:“我去菜市场看看还有没有红斑鱼啊。”
阿奇还是笑着说:“我母亲和应莲阿姨一样,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没求过人,硬骨头一块,我见不得这样的人腿跟软了。我当时想来福建打工,就只是要到厦门大学来看看。我是坐绿皮火车到的,一天一夜,我到的时候马上坐公交车到厦门大学门口拍了张照片。”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找了个位置不好意思地坐下来。
阿奇掏出手机拿给我看了。
我笑开了:“确实是财务管理啊,坐吧,一看你们也不是专业的。”
照片里他站在厦门大学门口比了个“耶”,好像是要来报到入学的新生。
他吃惊地看着我,最终委屈地说:“是啊,办公室还在银行楼上呢。”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母亲一大早就自己扛着梯子贴起了春联。看我起床了,母亲大声地招呼着我走近一点,等到我走近了,再小声地说:“我昨晚老在想,应莲今年过年一个家人都没在,要是我,可要难受死的。你去邀请她和阿奇来咱家一起过年?”
“所以你是被骗了,当时招聘上写的是财务管理对吧?”我做记者,接触过这样的新闻。
我笑着看了看母亲,说:“咱家老妈人还是很好的嘛。”
“我可是考了我们老家县里前十名的,没钱读才到福建来打工的。”他激动地解释起来,“哪想……”他话一下哽住了。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不会到今天才知道吧。”
“怎么没读大学就来干这行。读书差?”我问。
我去应莲家里邀请她和阿奇,看到他们也正在贴春联。阿奇说应莲今天一大早就拉着他去买了春联,也买了一些年货。阿奇说应莲很认真地告诉他,过年该有个年样,日子要有规矩,才会清清爽爽的。
我招呼着应莲坐,也问讨债人代表要不要坐。他故作深沉摇了摇头。我看了看他的年纪,应该高中毕业吧。
我问阿奇:“那晚上年夜饭准备什么了?”
应莲说:“抱歉啊,他坚持要来。你知道他是谁吧?”应莲预料她的事情母亲肯定要和我说的。
阿奇说:“杂菜汤配米饭。”
第二天就是他陪应莲来的。刚走进来的时候,全身廉价西装还戴着墨镜,站在应莲的身后,一言不发。
“这莲姨,规矩比肚皮重要啊。”我笑着说。
母亲说得没错,那人还真是像小孩。瘦瘦弱弱的,见人说话因为没底气,反而故意拿着个腔,但就只能扛几句,再多说一些,立马露出自己的生涩和紧张来。
“是啊,铁骨铮铮的。”阿奇说。
母亲说:“我们长到这个年纪,还是容易看出一个人的灵魂是年老还是年少的,穿戴身份什么的可掩饰不了。那小孩,一看就是小孩。”
应莲听说我邀请她,开心地过来我家了。她一进门就到处搜索自己能帮忙做的事情。她看到沙发上都是擦洗不掉的污渍,自己到厨房里摸索出做饭的醋、小苏打什么的,调好了一罐,用力地擦拭起来。她看到玻璃上都是水痕,自己翻找了半天合适的布料,一片片抠了起来……母亲看着清清爽爽的家里,开心得一直笑,偷偷靠在我耳根说:“看来干净也是家学啊,果然富裕家庭出身就是不一样。”
母亲撇了撇嘴:“那小孩,一看就是刚出社会工作的,应莲看他像自己孩子,他看应莲估计也像妈吧。”
忙活到五点多,休息一下,按照闽南的习俗,就该跳火群,放鞭炮,然后吃年夜饭了。
“干妈?”我愣了一下。
母亲拉着应莲才坐下来准备喝杯茶,应莲突然站起来说:“搞好了,那我得回去了,我还没做年夜饭。”说完就小跑着要赶回家。
母亲说:“没有啊,何止没有,搞笑的是,她和来监督她的人相处得很好,都要认干妈了吧。”
母亲追出来喊:“不是啊,不是说好在我家里过的吗?”
我说:“有可能,但对方有实施暴力吗?”
应莲边跑边说:“过日子有规矩的啊,家里其他人不在,我就更得在了。”
“会不会请你找报社曝光下这个事情?”母亲说。
母亲莫名地生气,嘴里骂骂咧咧的:“这个死脑筋,这不让我内疚吗?搞得我是要她报恩拉她来忙这一天。”想来想去,喊着:“黑狗达,你把我炖的……”
“但是她想和我聊什么呢?”我问母亲。
“是那条红斑鱼吗,端过去给莲姨?”我猜出来了,那是今天年夜饭最重头的菜,是母亲好不容易又抢到的。
“应莲认真打量着围着她的这群人,她这才看到,其实来的人差不多都可以给自己当儿子的。然后,她看到一个白白净净躲在后面的人,指着说:‘要不就这个孩子?’”
妻子听了着急了,追出来说:“又吃不上红斑鱼了啊。”
“西装男一听,也挺好,说为了表达尊重,请莲姨自己挑选一个人。
母亲才意识到,笑着说:“哎呀,要不夹一半过去,但这样会不会太小气了啊?算了,算了,咱们改天再买吧。”——总之,那次春节我们就没吃到红斑鱼了。
“阿义伯还是公道的,他想了想,说:‘咱们家族是讲道理的,我们也理解你们的担心,你们也得理解我们的风俗和脸面。这样,我们家族也派一个男丁住进来,一起帮忙如何?’
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总是说,闽南人大男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是听丈夫的,就初一到初五这五天,全都得听女人的。
“宗族里的人听不过去:‘哪能这样的,一个不认识的外人怎么能住进只有一个妇女的家里呢?’
按照习俗,这五天,都是各个家庭里的老母亲,浩浩荡荡地带着自己的丈夫以及子子孙孙,像走亲戚一样,将周围一座座庙宇一路走过去。
“也不知道是那西装男看到这么多人心里发怵,还是确实被应莲的表现折服了。西装男对应莲竖了个大拇指,说:‘你这人可交,我信。这样,你们这房子也大,房间也多,我们留一个人住,对接办理过户手续,也陪着帮应莲姨的忙。’
我们初三一大早就要回北京了,而母亲又认定,我们顺利有了小孩就是家乡神明的庇佑,所以镇上的每座庙都一定要去拜到。
“应莲还在想的时候,附近的男人们和宗族的一些人也赶到了,听完了前因后果,由他们家族的长老阿义伯出面说了:‘你看,这应莲也挺英雄的,她不跑,而且也想办法了,其他的,你们再宽限些时日?’
这可把母亲着急坏了,一大早六点,就催着大家起床,六点十五分,就催着要出发,然后宣布,中午也不回来吃了,拿祭祀完的祭品垫一垫肚子。“每天必须完成七座庙,每座庙得先烧香,然后祭拜,然后询问是不是欢喜烧金纸,如果问卜是否定,那便是神明有话要交代,那就得请签诗……该有的流程都要走完,大家得加油啊。”母亲说得热血沸腾的,像军训时候的教练。
“应莲说:‘这房子抵押给你们吧。’然后想了又想,‘中学旁边那排店面也是我家的,我找土地证去,也抵给你们。’应莲知道还不够,说:‘我再想想啊。’
第一天我们折腾到晚上八点才到家。才打开灯,阿奇就急匆匆跑来了。“你们去哪了,我今天来十几次了。”阿奇口气有些着急。
“应莲这才想起来,阿目此前几次和她唠叨过,承包了一个小地方政府机场配楼的工程,已经填进去大几千万了,但政府说不合格,一直不肯付款。她想着,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啊?
“我们去拜拜啊。你有陪莲姨去拜拜吗?”
“那群人中间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一看就知是头目。那头目说话倒是客气——只是说完,应莲吓坏了——‘姐姐啊,你丈夫欠我大概五千万,你怎么还?’
“我没去,应莲阿姨一早就去了。我着急找你们,是因为公司通知我说,明天会有人来换班,让我放几天假。我是说不用,但老板说:‘咱们公司虽然是讨债公司,但一定要现代化管理,讲究人性的,你春节都盯着了,不能老让你吃亏。’”阿奇着急地说,“你们能改明天的飞机票吗?”
“当那群人来的时候,应莲把自己所有的现金、金子等全搬出来了,然后说:‘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母亲一听着急了:“那可不行,我神明只拜了一半啊。”
“应莲跟在车屁股后面骂。
母亲说:“小孩别着急,我去和应莲说,让她晚上就搬我家里来,明天不出门,后天一大早我们就飞北京。”
“阿目要走的时候,还最后努力了一下,试图和儿子直接把她拖走。情急之下,她对着阿目的脸上就是一抓。她做着美甲的手,一不小心就把阿目脸上抓出几道流血的伤痕,阿目气呼呼地摔上车门就走了。儿子、儿媳跟着走了。
“但他们没看到应莲阿姨,肯定要到处找的。”
“三个大人每人开一辆车,三辆车都塞得满满的,儿媳妇的LV、爱马仕,儿子的拉菲,阿目的爱马仕,都带走了。本来儿媳陪嫁的金饰也要带走的,是应莲冲过去硬扒了下来。
“所以我会让应莲明天就别冒头了,他们总不能直接冲我家来找人吧?他们敢来,我可不会客气。”母亲又一副要杠上的样子。
“最终,阿目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是凌晨三四点走的。家里的三辆车都开走了,一辆儿媳妇结婚时当作嫁妆陪嫁过来的保时捷,一辆阿目一直开着的宝马,还有一辆平时用来运载一些杂物的面包车。
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的问题是,莲姨不会同意到我家来躲着。”
“应莲把东西一扔,‘利息再高也是你找人借的时候同意的,这样我不走了,你们也不能走,这不是做人的理。’
他们知道我说的是对的,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阿目想了想说:‘利息高点,不知道算不算合法。’
母亲还是不死心,那天晚上跑去和应莲说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我不用问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咱们家是真欠那人钱,还是被坑骗的呢?’应莲问。
母亲愤愤不平:“应莲太死脑筋了,这样的人活该受累。”
“阿目说是。
母亲说:“怎么有这种人,帮都不让人帮。”
“应莲问:‘那人家不是强盗喽?’
我说:“你不是那天还夸她英雄吗?”
“阿目说是。
母亲翻了翻白眼:“不是了,是犟驴子。”
“‘要绑人?’作为中年妇女,应莲电视剧当然看过很多,以前也听奶奶说起土匪强盗的故事,慌张得赶紧帮忙收拾。收拾了一会儿,应莲才想着不对,问阿目:‘是咱们欠别人的钱别人才要来绑的吗?’
母亲发了好一会儿呆,难过地说:“这应莲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阿目说:‘我欠人家钱了,人家威胁要来绑人了,咱们得赶紧跑。’
我知道应莲不会和我们去北京了,我说:“要不我们拿点钱给她?”
“应莲说:‘你得说清楚,没说清楚,我是不可能离开东石的。’
“她不会要的。”母亲知道应莲的性格。
“原来应莲的丈夫阿目不知道为什么找人借了钱。以前什么都没说,有天晚上阿目突然让应莲、儿子、儿媳赶紧收拾东西带着小孙子跑。至于跑去哪儿,阿目说还没想明白,说车出了东石再说。应莲出生在东石,嫁在东石,虽然她娘家是东石镇最早有钱的那一拨,嫁过来后阿目也发家了,她因此是最早逢年过节买衣服得去城里买的人,但她可没在东石以外的地方长住过。
“我知道啊,我们让阿奇偷偷塞她家里哪个地方,如果发现了,就说是家里本来有的。”
我想想也对,继续坐下来听。
母亲说:“这倒可以试试。”
我有点不想听了,收拾吃完的碗筷要走,母亲赶紧拉住我:“别这样,你听一下啊,这样应莲找你聊的时候你才知道背景啊。”
我本来拿了三千块,母亲嫌弃地看了我一下,自己又掏出了一把钱,装在口袋里,就去应莲家找阿奇了。
“应莲哭着说:‘姐妹们别和他们凶,理是他们的理。’我们就傻眼了。”
第二天我们拜拜回来的时候,又晚上八点多了。回来后,妻子和母亲就像打仗一样,火急火燎地收拾行李。毕竟,从泉州飞北京的航班是明天早上八点半,意味着,我们明天一大早六点半就得从家里出门。
“我们抱着应莲,说应莲咱不怕,是咱们的理,谁都欺负不了,不是咱们的理,大家想着一起解决。
我们正在收拾着东西,应莲却突然来了,后面跟着个人——和阿奇换班的人。
“那些人本来不让我们进去的,一个大块头嘴里骂骂咧咧地挡着我们。碧霞关键时候很好汉的,头硬接了上去,喊着:‘你打啊,我是农村妇女,现在也懂法律了,打一下我,我就发家了。’大块头倒真发怵了,竟然就让我们过了。
母亲赶紧把应莲拉到一旁,咬着耳根说:“你怎么来了,你带这人来我家,以后我们要掩护你离开,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怀疑我们的。”
母亲白了我一眼:“等我说下去啊。”
应莲说:“我肯定不走了啊,我让他也跟着来,就是不让你们再多费心了。”
“老妈,挑重点说。”我有点听不下去了。
说着,应莲要把手上拎着的红色袋子递给我母亲。
“一看这阵势,哪是我们这群女的能对付得了的,赶紧做了分工。阿月赶紧跑去各个人家里喊上男的,我们想先一起挤进圈子中间,陪着应莲。”
“这是什么?”母亲紧张地把她的手抓住。
母亲说:“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应该是十月初五早上六七点吧,我和街坊听到应莲家里有好多人在凶神恶煞地吼着,咱们附近的邻居,我啊,阿月啊,碧霞啊,各自带上点什么工具就跑过去。到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啊,都男的,穿着西装戴着墨镜,像出殡时那种哀乐团一样,把应莲团团围在中间。
“没什么啊,你们明天要去北京了,我翻了半天,没什么能给你们的,看到我儿媳妇给我孙子买的两只老虎枕头,好像就是北京买的,说是保佑孩子睡好觉的。”应莲说。
这几年来,我对母亲这样一惊一乍的表达,早已经免疫。倒不只是母亲,我发现小镇上的人年纪越大越喜欢把很多事情说得很严重。我想,究竟是我去了北京,知道每个人都很渺小,任何事情,即使生离死别终究是微小如尘埃,还是因为母亲生活在镇上,每个人因此都显得很重要,每个事情都显得很大?
母亲还在犹豫着。她又说了:“是嫌弃我落难了,连我送的东西都不敢要了?”
说完这句,母亲就不打算继续说这个了,她语气激动起来:“你们在北京还不知道,今年应莲家里出大事了!”
“谁说不要啊。”母亲一把把红色袋子抢了过来。
母亲撇了撇嘴:“但哪个老人不愿意守着自家子孙啊?”
早上六点半我们出门的时候,看到应莲站在巷子口对我们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母亲突然难过了,嘴里唠叨着:“你说这人生是怎么回事,小时候觉得长大就好了,结果长大了那么多事;长大的时候觉得等老了,有子孙就好了,结果有子孙了,怎么没完没了各种事。”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应该是没戏了。但妻子还不死心:“要不去农村问问,我们给和北京保姆一样的工资,放到农村应该算高的。”
到北京的家里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了。我们在收拾着行李,母亲突然大叫起来,拿着那对老虎枕头边走边气呼呼地骂着:“那个蔡应莲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竟然把钱藏在这老虎枕头里。”
“除非60岁往上的,观音阁里义工团一大堆,但怕是干不动这个事情了。”母亲说。
“她是疯了,连人家给的救命钱都不要,真是神经病啊,不行,我太生气了,我一定得去骂她。”母亲说着说着,掏出电话。
母亲总结说:“现在老家的妇女可稀罕了,东石镇的男孩子们长大后东南西北地去工作,这群妇女就空投到天南海北去支援。”
电话拨通了。应莲开心地说:“阿珍啊,你们到北京了?”
关于这个任务,母亲说:“哎呀,我可认真调研了,整个一条街巷,三十五岁往后五十五岁之前的妇女共有几种情况:一、媳妇刚生,开心地照顾自己大孙子;二、媳妇生二胎,或者小儿子的媳妇刚生,那可真是忙,要带一大一小俩小孩;三、有当曾祖母的,支援自己的儿媳妇带曾孙去;四、家里有钱了,都要雇别人带了,怎么可能出去?”
“你干吗了?”母亲直接劈头盖脸。
我就赶紧和母亲说了。
“阿珍,怎么了?”应莲还在那边笑嘻嘻的。
这个事情我发愁得,到报社工作时,见人就唠叨。有个浙江的同事说:“对的,我们家也遇到这个问题。后来孩子外婆从浙江诸暨老家空运了一个保姆来,第一顿饭,我老婆一吃就热泪盈眶。看她照顾起孩子的手法,我老婆激动地说:‘对对对,就是要这样。’而且各种我不懂的习俗,她都懂。”在一旁听的来自云南的同事也插嘴说:“正解,我家也是这样搞定了。强推。”
“为什么老虎枕头里面有钱?”
自从女儿出生后,我们先雇了专业的月嫂,但毕竟太贵,妻子心疼钱,一个月就让她离开了。之后换了几任保姆,总觉得照顾孩子不那么上心,做起饭来实在不合口味,妻子生完孩子肠胃一直不那么舒适,就更是吃不下了。
应莲也不掩饰,说:“是我放的啊,因为,我家神龛里突然有了这五千,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让阿奇干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妻子问母亲,找到可以带去北京的保姆了吗?
母亲转过头对我轻声抱怨了句:“那阿奇可真笨,藏钱藏那儿?是个闽南人都知道,神龛怎么会放钱呢?”
再有,那背影穿着的是一身发白的黑色衣服,显得脏脏旧旧的。莲姨是个指甲缝都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即使在我三四岁东石镇上的人普遍不富裕的时候,她的衣服也总要弄得特别的清爽,她怎么能允许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呢?
应莲可能听到了,笑着说:“阿珍啊,不怪阿奇。就因为他是实诚的人,才会放那儿啊。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但也请理解啊,我就是这种人,我一定得这么做的。神明和祖宗都在看着咱们的,我可不想,到要老死了,才丢了这脸面。”
但确实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仔细琢磨了再琢磨,好像,那头发虽然还是卷卷的,但看上去却很塌。我认识她几十年,从没有哪一次看她头发塌过,一丝一缕都要往上卷的,一走,看上去像蓬松的浪,一浪接一浪地随风摇曳着。
“但你怎么办啊?”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琢磨,那应该是她啊。微微臃肿富态的身材,头发烫得卷卷的。
“我肯定会找到办法的。我就不信按照规矩我活不下去。”应莲说。
那身影还是就此消失在另一个巷道里。
我们都知道应莲的性格,母亲好几次想打电话给东石镇的街坊,侧面打听一些她的近况,但终究想着应莲可能不高兴,放弃了。
我又喊了声:“莲姨?”
我们通过中介,找了好几天,还是没能找到福建籍的保姆,最终找了个河北阿姨。河北阿姨说话做事很麻利,就是老听不懂母亲的闽南普通话。
那个身影没有停留,我追到巷子口,看到那身影似乎很慌张,随便要拐进就近的另一道巷子。
农历七月要到了,我父亲的忌日也要到了。母亲提前好几天就和我唠叨:“你父亲会不会回东石了,会不会看到我们都没准备东西给他吃就怄气了,会不会一怄气以后就不来梦里看我了啊?”
我当时正走在一个巷子里,然后看到一个身影从巷子口一下子过去了。我开心地喊:“莲姨!”
我知道母亲又想家了。
女儿还没满周岁,妻子留在家里照顾。我则如每次春节回来那般,放下行李就在镇上的巷子里乱逛。
母亲回去定的是最早的航班,虽然我交代她打车,但以她的性格,肯定是要坐公交车的。我估摸着,她到东石最快也得十点半。我在报社上班,想着十一点再电话问她行程顺利吧。不想,十点四十分左右,母亲就打电话给我了。
我每次回家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得空了就在巷子里窜。不是因为好事想听这些碎嘴,只是这些人从小就在这儿讲,她们口中的主人公和故事情节,我都追更了十几年了。很多讲故事的人,以及很多故事里的主人公,都陆陆续续离世了,还有越来越多人离开老镇区,我因此更格外珍惜这些机会了。
“猜猜我在哪啊?”我听到电话那头很是热闹。
真什么都可以聊:丈夫半夜放屁,屁味变重了是不是生病了?儿媳妇其实有脚气怎么提醒……风窜来窜去,一条条巷子像一个个传声管道,这群妇女聊天的效率是提高了,这小镇因而也没了什么秘密。
“在机场?”
镇上的妇人都习惯在门口挑菜洗菜洗衣服晾衣服。其实那不是正事,正事是和路过的人聊天,和同样出来挑菜洗菜的人聊天。
“来,你听这是谁?”母亲把电话递给旁边的人,“黑狗达啊,我应莲啊。”
老家巷子多,横七竖八的,修得歪歪扭扭,毫无规律。路都是石板铺的,两侧都有排水沟,随便拿水一冲,总是会显得很干净。
“莲姨啊。”我开心地叫着她。母亲一到老家就找应莲,可想,这几个月来该多记挂着这个事情。
我躺在沙发上,想着,我确定应莲看到我了啊。
“莲姨你们在哪啊?”
母亲说:“哎呀,那个鱼可真好吃啊。”说着,吞了下口水。
“我在菜市场啊,我现在在卖菜。”应莲正和我说着,旁边有人问:“这笋到季节了吗?”
“我硬塞了鱼给她了啊。”母亲一副得意的样子,“本来这可是你母亲我斥巨资买来想给你们一家三口北京游客补补的。红斑鱼啊,我找渔夫阿小吩咐了三天,今天才有的。”
“笋啊,实话说是要过季节了,但是,如果真想吃,这些还是可以买的,我去批发中心挑的……”
我觉得母亲说得很对,但又马上察觉到不对:“那你怎么还收人家送的菜?”
“你莲姨正在卖菜,可厉害了。”电话到了我母亲手上,“她现在每天早上四点多到高速路口下面等批发车过来,挑选好之后,拿回家洗了,就挑着到处卖。因为她太知道什么东西是好的,挑选的菜,那一看就好吃。不过,可辛苦了,我看她手上都生疮了,背都驼了。”
母亲走进厨房,戴起袖套,是准备做饭了。但她突然想到什么,走出来说:“我觉得啊,你还是先考虑下她要找你聊什么。遇到困难的人其实都挺不好意思开口的,可一旦和你开口求助了,你没能承诺或者承诺后做不到,那对他们都是伤害。”
“那还有人盯着她吗?”
我正这样想着,母亲把东西放到了厨房,两手叉着腰喘着气,说:“我在想,她有什么能和你聊呢?”
“没有人盯了,说是催债公司老板觉得按照应莲的性格,肯定不会凭空消失的。应莲算了算,自己卖菜每周能还那家公司五百多块,她找那家公司要账号,说每周打一次五百给他们。那公司觉得太烦琐了,说等年底再一并给,但你家莲姨不答应,说如果不打,她每一周都安心不了,追着对方一定要收。她一直一直电话那讨债公司的老板,那老板后来烦了,好像把应莲的手机号码拉黑了。现在,反倒是她找不到那讨债公司了。”母亲边说边乐。
聊聊?我确实心里犯着嘀咕,那天她应该有看到我的,但她低着头就走了。而且,她有什么可以和我聊呢?
我听着也忍不住笑起来了:“这才是莲姨能干出来的事情。”
母亲把手上提的东西拿给我看:“这都是她送的,听说你回老家过年了,她想约你聊聊。”
“怎么会想到,咱们东石镇一个可怜的中年妇女,最终会成为让讨债公司如此恐惧的女人。”母亲笑得很开心。
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瘫坐着。我说:“当然啊,前天见面我才和她打招呼了。但她好像没看到。”
“你是没看到,你家莲姨的蔬菜摊,是我见过全中国最干净整洁的蔬菜摊了。白菜是白菜,花菜是花菜……该红的红,该花的花,该青的青,每一棵菜、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的……”母亲说话的口气透着骄傲,“谁能想得到,这么不起眼的东石镇里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流动蔬菜摊,会如此有精气神,如此……”母亲顿了一下,想寻找着能配得上的形容词,终于她想到了,激动地宣布着,“会如此体面。”
母亲气喘吁吁,说:“还记得应莲吧?”
我跟着莫名激动起来,想着自己是如此幸运,拥有这么一个体面的故乡。
母亲是用脚推开大门的,她两只手提满了东西:用各种二手塑料袋装着的菠菜、生菜和茼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