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沉闷了大半天的儿子还是被叫起来了。
妻子在门口按着喇叭,叫着儿子的名字。
妻子对儿子说:“走,我带你去海边,我教你骑摩托车。”
中午吃完饭,妻子就出门了,过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骑了一辆摩托车回来。妻子说过,她人生中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父母在她高中时,买了辆摩托车送给她。她老怀念自己骑着摩托车在那个山城里兜风的日子了。
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喊得太大声了,老房子隔音差,他担心地想,儿子是不是听到他这么撒谎了。儿子会如何看待他呢?
许安康知道,妻子还在做着自己的努力。
“对东石镇所有人都这么说!”许安康补充道。
家里就剩下许安康和母亲了。
许安康知道是自己迁怒母亲了,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只说:“你和校长回复,我回来后马上就回北京了。”
母亲说:“安康,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咱们东石,这几年变化可大了。海边那里还修了个海堤跑道,我经常和寺庙义工团的姐妹一起去散步。”
被责怪的母亲低着头,眼眶红着:“我没有到处说,我就是去问校长,浩宇转学的事情,其他什么也没有多说。”
许安康抬头看了看大门,心怦怦地跳,他听不见母亲还在说着什么,他想着,走出去会一不小心抬头看到父亲被电死的那个十字路口吗?他想着,走出去邻居会问他怎么回东石了吗?会不会碰到以前的同学或者老师呢……
许安康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生气了:“谁让你和别人到处说我们全家回来的,你为什么要到处宣传我回来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头疼到快呕吐了,他说:“不了,母亲。我有些累。”说完就回到自己房间,在躺下之前,还把门给拴上了。
母亲说:“校长说方便的时候,想来家里拜访你,想听听你对母校发展的建议。”
“记得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回来了。”许安康隔着门又提醒了一句。
母亲说:“校长听说浩宇要回来读书非常高兴,校长说,感谢安康对母校的信任,他们一定不负托付,争取能跟得上北京的水平。”
他听到母亲似乎拿了把竹椅,就坐在他房门的旁边。
许安康没睡着,问:“什么事情啊,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坐这儿,不知道母亲在想着什么。
母亲轻声地问:“昨晚睡得好吗?安康一般什么时候起啊?”
妻子尽力了。妻子做了个东石清单,把自己和儿子的生活排得满满当当。他听到过几个,比如昨天妻子对儿子说:“我们今天要去走海路,捞蛤蜊。”比如今天,他们好像去海边的地瓜田挖地瓜烤地瓜。
妻子一大早就起床了,推门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在门口。
妻子出门前总要问他:“一起吗?”他拒绝后,还会和他叮嘱下:“我们出去了啊,你舒服点的时候,也出去走走啊,被阳光晒过的空气暖暖的,呼吸进身体人会舒服很多的。”
虽然这么说,但母亲还是捧着面线糊,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每次都说好啊,但每次就只在家里走来走去,走得累了,就回自己的房间躺下。
母亲小声地问:“是累了啊?那就不吃,赶紧休息啊。”
他发现,母亲也窝家里了。
儿子没有回复。
除了每天出去买菜,掐着时间准备吃的,母亲就一直保持着距离陪着他。
母亲看孙子没从房间出来,便小心翼翼地端着面线糊,走到偏房门口,说:“不是喜欢吃奶奶做的面线糊吗?”
他每次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母亲就从自己的房间里悄悄探出头来看,他一回房间,母亲就搬把椅子坐在他房门旁边。
母亲做好热腾腾的面线糊,一碗碗端出来,喊着:“趁热来吃啊,我还加了醋肉和海蜊。”许安康和张丽到餐桌上去吃了,但儿子没有回复。
“母亲,你不用去干吗的吗?”他试着问过母亲。
儿子进屋后,本来就一直靠着大门站着,站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偏房应该是自己的房间,走进去,看见床上的篮球服随手一拉,拉到一旁,衣服都不脱,就此躺下了。
“我不用啊。”母亲说。
儿子被安排在偏房,偏房的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新买的篮球服,这是母亲精心准备的礼物。
“你还是出门去做点什么吧!”
许安康和妻子的房间,就是他从小到大的房间。母亲应该用力清洗过,地上的红砖和墙壁的石头,都干干净净的,甚至干净到发光。母亲真的尽力了,窗帘全部换新的,换成那种网红款,房间里摆了现在流行的藤编椅子和小桌子,桌子上还摆着一小盆蝴蝶兰。许安康都可以想象,母亲戴着老花镜眯眼刷着购物软件,猜度着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亲说:“我退休了啊。我没事了啊。”
自从大学毕业后,许安康每次回老家,都住到酒店去。自己的东西,第一次被放进他过去的生活里。自己和儿子拿的奖杯,摆满了供奉着神明的供桌;获得的奖牌和奖状,母亲还去装裱成一个个相框,放在一个个窗台上——这座石头砌成的房子,实在不好挂相框。他每日需要用到的咖啡机,母亲实在找不到地方,干脆把一个圆形餐桌搬到厅堂中间。厅堂本来是供奉神明和祖先的,估计祂们在纳闷,为什么摆了这么一个东西放在祂们面前……
“那你这二十年如何过日子的啊?”问完,许安康才发现,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的生活。
许安康看到母亲已经把他们寄回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啊?”母亲竟然还有点开心,“你想知道吗?我和你说说。”
回到家,母亲问:“饿不饿啊,我去煮碗面线糊给你们吃?”没等他们回答,就去准备了。
母亲开始说了,说的却不止这二十年:“你父亲去世后,我其实难过挺久的,但好在有你,那日子终究是好过的。我就是努力工作然后盼望着你长大。第一次感觉要过不去的时候,就是你长大了,考上北京的大学了,我知道你就此要离开我了。但我告诉自己,我是老师,我知道的,我不能当那种要绑着孩子的母亲。你去北京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哭了好久,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要干吗。但好在我还有工作,而且我的工作是和一堆孩子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便是前几年我退休了。我和学校说,不用给我钱,我继续帮忙。学校说,让我考虑年轻毕业生怎么办,如果老教师都不退休,就没名额招他们了。然后我退休了……”
然后,母亲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许安康听得心里难受:“那后来你怎么办?”
母亲看到他们了,笑得很开心,又有些无措,母亲说:“回来好啊——”
母亲说:“我一开始就拼命去散步,到处看其他人退休后怎么生活。我从早走到晚,有一度三餐就都在镇上边晃边吃,你知道的,咱们小镇像我这样有退休金的老人不多,他们都各自有要忙的事情,不像我。后来,我有一次晃过观音阁,观音阁里的人在忙着收拾,人手不够,有个大姐问我能不能帮忙,我就进去帮忙了。自此,我心里就多个事了。”
看来,母亲就一直站在这里等。他知道母亲的,他知道母亲应该是吃完晚饭后就站在这里了。
“对哦,偷偷告诉你啊,”母亲突然声音压得很小,“我是知识分子,哪像其他人那么容易信什么菩萨啊。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信菩萨的,但我信这套体系。我想,菩萨或许就是一套认知和互助体系吧。”
他没有给母亲说航班以及他们到达的具体时间,只是说大概晚上到,就是因为,他不想母亲在巷子口等。
“你可千万别和我结拜姐妹说,特别我大姐蔡桂花,她心里和菩萨可是称兄道弟的。”母亲偷偷说话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许安康忍不住莞尔。
车一停下来,他就看到巷口边上蹲着一个人,看到他们来了,赶紧站起身,是母亲。
“母亲你还有结拜姐妹了啊?”许安康还是有些吃惊。
许安康的家在一条巷子的中间。巷子太窄了,车只能停在巷子的入口。
“是啊,观音阁的几个义工拉着我结拜的。我们会一起去海边散步,会拼团到镇上新开的咖啡店试试什么是咖啡,有时候还会突然发神经一起去偷地瓜烤地瓜,真是一帮疯姐妹,改天我拉她们和你认识下啊。”母亲说。
他们到东石镇的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好啊。”许安康很高兴地回。
许安康看着离去的北京,想着,回去之后的日子怎么填满呢?儿子还有两个月不用上学,而他和妻子也不需要演戏了,回家乡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呢?
这几天许安康一直在想象,母亲说的那些结拜姐妹。想着,是该陪母亲去观音阁走走,看看那群老人。
妻子在想什么呢?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正在想着,他隐隐听到,有人在门外喊:“许安康在吗?”
妻子倒是静静地用手支着头,一直看着窗外。
心一紧,赶紧小跑进房间里,把房门关上。母亲不是没有和其他人说我回来了吗?难道是那天从机场回来,下车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他知道自己一抬头,会看到,北京的每一个部分一一在向他告别。路在告别,路边的树在告别,柳絮在告别。
那人又喊了,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安康在吗?”
从酒店公寓退房,打车,到机场,登机,儿子一路低着头。许安康知道,儿子应该是不敢抬头看窗外。许安康知道儿子这么想,是因为,他也不敢。
许安康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身体发起抖来。妻子出去工作了,母亲出去办浩宇的相关手续了,儿子骑着摩托车去哪了呢?他就一个人在家。他感觉自己莫名恐惧。他安慰着自己:还好母亲把门拴上了,只要不出声,没有人知道他在的。他蹲在房间最暗的角落里,动都不敢动。
他是没想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凸起到可以被阳光晒伤的程度了。他看着那片红红的肚腩,觉得确实太搞笑了,他上一次去水上乐园还瘦得像竹竿,就五十四公斤,涂防晒霜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没有那么胖。他觉得实在太好笑了,笑着笑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面的人又喊了:“我是蔡耀庭啊,耀庭啊。”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脏往下隐隐作痛,起床到洗手间查看,一低头,发现原来是自己凸起的肚腩晒伤了。
是蔡耀庭啊。他有些惊讶。
太阳还是毒,回到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辣辣地疼,一照镜子,才想起自己脸部忘记涂了,两边红红的,像是被打了巴掌,他觉得也挺好的,自己是该被打巴掌的,终于有阳光代劳了。
蔡耀庭是小学三年级从他们村里转到镇上读书和他成为同学的。后来初中高中也一直是同学。他记得蔡耀庭自认识起就对他很亲,总突然很严肃地和他说,想帮他离开东石。蔡耀庭考的是厦门的大学,后来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厦门,前几年好像创业了,蔡耀庭还发了媒体对自己的报道给他。他记得蔡耀庭在微信上给他留言:“安康啊,我就想告诉你,我也在努力,我在咱们这小地方也是在拼命跑着的,遥遥地跟着你跑。”后来他看同学群里有人说,蔡耀庭公司好像也出事了。当时他自己公司也陷入困境,他几次想给蔡耀庭发句什么,只是打开了对话框,却什么都发不出去。
那一天妻子和儿子都玩得无精打采的,甚至称不上玩吧。妻子和儿子除了被他推着去一些项目,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泳池边,眯着被阳光刺疼的眼睛,发着呆。
“安康你在吗?我需要你帮忙了。”蔡耀庭的声音疲惫、怯弱。
第二天是他推搡着妻子和儿子,起床、吃饭,然后他还监督着他们全身涂抹好防晒霜才出发的。
许安康认得那种呼唤声,他知道蔡耀庭确实需要帮忙了,正如他一样。
许安康在网上订好了票,查了水上乐园的攻略,他还想到要买防晒霜。他记得的,自己上一次去水上乐园就是刚到北京的时候,忘记买防晒霜,结果全身被晒伤,疼了一周多,还不断掉皮。他记得楼下就有便利店,就赶紧下楼买了,他还认真看了防护指数,得100才够。
“抱歉啊,蔡耀庭,我也没有力气了。”许安康心里难过地想着,把自己缩得很小的一块,像石头,连呼吸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们都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许安康觉得,这就是认可了。
傍晚,家人们陆续回来了。许安康一直窝在房间里,直到母亲催着他吃饭,他才挣扎着爬起来。
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出来和妻子、儿子说了。
母亲好像是发现了什么,问:“今天怎么又窝房间了啊?”
他突然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一定得带儿子去水上乐园,后天再回东石。
“没有啊,没事啊。”许安康假装不在意地说,然后没头没尾加了一句,“大家出门的时候一定把门锁好啊。”
许安康不愿意在儿子面前哭,他起身去洗手间。他用水冲着自己的脸,突然想到,儿子此前不是想着要去新开的水上乐园吗?他想着,儿子从小到大每次去水上乐园他都没陪着去。他想着,如果这次没有陪儿子去,下次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丽突然和许安康说,她去隔壁安海镇的工厂找了个会计的工作。妻子说:“那老板怪有意思的,面试我的时候一翻简历,自言自语着说:‘哦,这么优秀的人怎么来我们这小地方啊?’我本来还想解释,他自己还打住了,说:‘您别说,要不是落难的凤凰能跑到我这鸡圈里来?老天爷让您遇到些苦处不得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就是为了帮我吧。那苦处我不敢问,一问,怕是说出来后你想着尴尬,说不定就不来了。’”
妻子点点头,儿子就没再说什么了。
张丽是乐呵呵说的,许安康有些难过:“你怎么能去这种小公司工作呢?”
儿子没回答,继续吃着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明天吗?”
张丽说:“我想着我不会开车,到市区里找工作,路程受不了,总不能抛下你们自己去市区租房子吧。我又不想在东石镇上找,总会被人知道点什么。隔壁镇好,现在村村通公交,就咱们家出门右转一百多米就有公交站,四五十分钟就到安海了。”
许安康说不出来,还是妻子说了:“回去,回东石去。”
“你不催我吗?你都这么努力了,我还赖着。”许安康又内疚了。
那天晚上吃饭,儿子第一次开口问了:“所以我们是去哪?”
“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的。”妻子说。
直到儿子要回去了,他们才赶紧起身,想赶在儿子之前,跑回酒店公寓,假装他们没有来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啊?”许安康突然对自己生气了,“我至今的人生如此失败,现在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许安康和妻子其实就一直坐在远处的长廊上看着,他们想着这可能会是儿子最难过的时刻。他们本来想来接他,但现在他们知道了,他们无法安慰到儿子。许安康知道自己难过到说不出话。许安康也不敢转身看身旁的妻子。
“你怎么失败了?”妻子打断了他,“你看,你还是从这么困难的人间里伸手要到了我们啊,你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儿子就这样一直等着,喊着,等到所有同学都考完,走出来。走完了,他还站在那好一会儿。
“是啊,我还是要到了你和浩宇。”许安康喃喃着,没想到妻子会这么说。
同学回:“神经病啊。”
“而且那么困难的时候,你也没有弄丢我们,我还在啊,浩宇也陪着你啊。”妻子说。
儿子喊:“保重啊。”
“那是因为你们好,不是因为我。”许安康说。
儿子向他挥挥手,同学也向他挥挥手。
“那是因为我们记得你的好啊。”妻子说。
同学回:“切。”
第二天一大早,六七点钟吧,许安康刚睡着,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在叫着。一开始以为是外面的狗在嚎叫。他记得小时候每次来台风,总有流浪狗被雨打得太疼了,呜呜地哭叫着。
儿子说:“等你呗。”
但后来再一辨认,好像是人的叫声,好像是蔡耀庭。他知道那种声音,那是最后试图抓住点什么的声音。
陆陆续续,先后有考完出来的同学,问他:“你站那儿干吗,等谁啊?”
他蜷缩成一团,用被子捂住自己。他听到母亲开门去了,母亲说了什么。他听到母亲似乎生气了,他听到蔡耀庭又激动地叫嚷着什么,然后,有被吵醒的邻居探出头来骂了,然后,四下的狗真的吠叫起来……他听到母亲关上了门,轻声地走到他的门前,用很低的声音唤着他:“安康,还睡着吗?”
儿子那天很早就考完了,考完后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等。
他没有回答,假装还睡着。他听到门外的母亲舒了一口气,搬来了椅子又坐在自己的房门口。
期末考最后一科考试是物理,那是儿子擅长的。儿子甚至还入选了学校的物理奥赛队。
回老家一个多月,儿子就晒黑了一个颜色。儿子一黑,母亲经常盯着他看,开心地说:“黑才像东石人嘛,越来越像当年你的父亲了。”
“欢迎回来啊。”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母亲。母亲说:“回来好啊——”然后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儿子说:“我可比他高,比他帅多了吧。”
他在犹豫要不要和母亲解释什么,他感觉,母亲应该也在犹豫着要不要问。最终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母亲说:“当然啊,当年你父亲七八岁开始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走路都低着头。”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问,她用尽量正常的口气说:“好啊,今天有点晚了,我明天去找校长啊。”
许安康在旁边听到了,插嘴说:“我那时候就背负着压力啊。”
“妈,我带着家人回来住一阵,可能得劳烦您去和中学校长说说,浩宇下学期读书的事情。”直到寄东西回东石前,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说,现在这结果挺好的,那些包裹代替他说了。
儿子回许安康:“说得好像现在我没有一样。”
许安康想象得到,母亲将一件件包裹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想象着自己在北京这将近二十年的生活,想象着他们在北京的生活。他知道,母亲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生活的遗迹。
还不依不饶:“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背负的东西,别老觉得自己背的才是最重的。”
母亲打电话来了,小心地问:“安康啊,家里收到好多东西啊,把咱们下厅堂都堆满了,这都是要摆出来的吗?”
许安康笑了起来:“那是,我儿子比我明白。”
许安康站在窗边,窗口可以看见学校。他看到儿子出了公寓并没有直直往学校走,而是往左一拐,绕去他们原来住的房子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再假装如往常那样走回来。
儿子说:“爸,你不能老这样窝着,我会骑摩托车了,我带你走走去,现在东石我可熟悉了。”
许安康这才有机会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除了衣服,其他行李都没打开,他喜欢的手办、书本一个都没摆出来。
许安康一听,又笑了:“现在就比我熟悉东石了啊。”
第二天一早,妻子本想比原来的时间晚二十多分钟喊儿子起床,毕竟酒店公寓就在学校斜对面。但儿子倒如原来的时间醒来了。他如以前一样吃完饭,如往常一样说我上学去了,就走了。
“当然啊,不信哪天我来给你当导游。”儿子得意地说。
酒店公寓是没有厨具的,妻子从家里带过来了,甚至所有酱料调料都带上了,终是倒腾了一整桌菜。看上去和原来在家里的差不多。
那天,妻子去上班了。母亲笑盈盈地敲开许安康的门,“你媳妇交代给我一个任务,说带你出去走走。”
许安康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哭,许安康自己也在哭。许安康知道自己的儿子真是懂事,他可以发脾气的,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这么一想,许安康哭得更厉害了。
许安康靠着自己的房门,看了看出口的大门,还是觉得那扇门像只黑乎乎的嘴巴。
儿子停下来,什么话都没说,一直低着头。
母亲看到他的神情,说:“不急,要不改天?”
妻子赶紧叫住:“去哪呢?你又不知道去哪。”
儿子突然闯进来,拉着他,说:“爸,我骑摩托车带你走走。”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儿子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儿子是走进大堂才抬头的,一看是父母拖着行李等在这儿,也知道了,转过头就要走。
许安康还在犹豫。儿子说:“爸,你想想,是奶奶带着你走好,还是我骑摩托车带你好?你坐在摩托车上,不用和谁说话,别人来不及看出你,这不挺好?”
邻居不怎么来往,但还是脸熟的,带着行李站在楼下,总有从来不讲话的邻居突然问:“这是搬走了啊?”他们点点头。对方也笑一笑,就各自继续各自的事情。
许安康觉得儿子说得真对。
但后来还是决定不去了。他们想,就带着打包好的东西在门口等,如果儿子不想上来和他的房间告别,他们就直接打车去酒店公寓。
摩托车就停在门口,儿子走在前头,许安康跟在后头。儿子的身高原来已经比自己高了啊,许安康这才发现。然后他也发现,跟在儿子后头走自己不用低着头:以前是因为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目光会看他,才低着头的。现在不用了,现在有长大的儿子帮他挡住了。
终于,他们确实在一天之内把行李打包好了,甚至在下午就把该送去小仓库的都送去了,该寄回老家的寄回了。许安康和妻子带着这个月可能要用上的东西,商量着,要不,干脆去儿子的学校门口接,毕竟,酒店公寓就在学校对面。
儿子坐在车头,双手把着引擎,问:“爸,坐好了吗?我要开动了哦。”
这家酒店公寓房间是两室一厅,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客厅,甚至主卧还有个浴缸。以前他们研究所邀请一些教授来交流的时候,就安排住那儿。
他说:“好了。”
妻子愣了一小会儿,但马上明白了。
儿子引擎一动,突然冲了出去,把他吓了一跳,喊着:“小心点啊。”
在北京住的最后这个月,本来妻子是谈了两间如家大床房,两间一起租一个月,价格还可以打折。许安康想象了那个月儿子在里面的生活,还是提议:“要不就住儿子学校旁边那个海逸五星酒店公寓吧。”
儿子开心地咯咯笑。
但妻子知道他在说什么。妻子说:“别这么想,就是冷冻仓,哪天想回北京了,还可以让它们复活的。”
儿子说得对,骑摩托车是自己和家乡目前相处得最好的方式了。摩托车在东石镇里穿行,快速地路过一户户人家,一个个地方,一块块石头,一阵阵风。许安康认出了它们,它们也认出了许安康。
许安康开玩笑说:“倒真是合适。以前看那小仓库的时候,总觉得莫名像一座座坟墓,现在倒真是物尽其用了——”说到这儿,他突然觉得不能说下去了,但心里想着,真成了我们北京生活的坟墓了。
儿子说:“走,我带你去海堤跑道那边,沿着海堤跑道过去就是跨海大桥。”儿子加速了起来。
许安康知道那种仓库,一小间一小间,用铁闸门关着。铁闸门上贴着编号和承租人。
摩托车在老街里穿梭着,许安康眼光扫过,他认出了那个讨海的阿小,认出了正带着痴呆的儿子到街上买菜的秋姨……好像也有人认出他来了,似乎一直盯着他看,试图突破自己披着的这身皮囊辨认出他。他赶紧把头低下。
妻子说:“我看到网上有人离开北京,也这么放。那种小仓库还有个条款,如果几年后不续租金,房东就会自行打开仓库,把能卖的卖掉,其他的帮忙处理扔了,倒也方便。”
一不小心,许安康发现快到自己父亲出事的那个路口,他紧张得脸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妻子说:“我安排好了,我们就带些常用的回去,那些回去也没法摆的,我在京郊租了个小仓库堆着。待会儿五点约的车就来拉了。”
儿子通过后视镜察觉到异样,问:“爸,你怎么了?”
许安康这才想到:“我们打包好弄哪去?”
他笑了笑,说:“没有。”只是脸还在抽动着,把他的笑,扭曲成一副快哭的样子。
这次要搬家了,他才发现买的东西是真多啊。仅仅书就二三十箱,已经多年没有翻出来的DVD片也有五箱,黑胶唱片有四箱。不适宜搬回老家的东西是如此之多,比如一张长条八人位的西餐桌——在闽南老家,如何的场合用得上?还有每个房间都配备着的加湿器——家乡可是海边小镇……许安康边收拾边似乎听到自己过去的那段人生,在挣扎着发出追问:真的要回去吗?
儿子继续往前开,在即将路过那十字路口的时候,许安康下定决心一般,咬咬牙,一抬头,他逼着自己一定要睁眼看,他要看到自己的父亲。
那天儿子一出门,许安康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很紧张,觉得这是场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赢下的战役。
但,那交错的高压线消失了,那曾经高高挂在东石镇上空的父亲不见了。眼里一空,他的心直直往下坠,泪水涌了些出来。
妻子说:“或者这几天就偷偷收拾些不那么明显的,比如书、衣服什么的,其他的,等儿子那天一上学我们就抓紧干。”
儿子问:“爸,你怎么哭了?”
许安康很认可这个想法,但就担心:“一天打包得好吗?”
他赶紧顶住一口气说:“我没有啊,我哪有?”
最终是在不得不搬家的前一天,才动手打包行李的。妻子提议,咱们不要让儿子看到家里这么苍凉的模样。搬家前一天,全部打包好,等儿子放学,就接去酒店住了。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回来了。母亲说,浩宇的户口在北京,她和学校最后讨论出来的方案,就是暂时办理寄读。母亲说:“好了,我家浩宇终于要在他的家乡上学了。”
到北京这几年,即使读大学期间,他就买了些难以长途运输的东西,比如书啊,茶几啊,甚至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其他同学将就着用学校里的配置,他却买了全新的冰箱、沙发、洗衣机。他想着,反正就要在北京住下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子突然问:“开学的时候谁陪我去?”
当时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父亲的命运。但他知道,父亲在东石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他因此恨透了这里。
母亲抢着回答:“让奶奶陪你去好吗?以前你父亲每次开学,奶奶都要陪着去的。”
他记得,自己抱着父亲被烧焦的尸体哭的时候,还听到旁边有人尖着嗓子在笑:“不是刚大学毕业回来吗?怎么第一天就被电死在这里了?”他气到浑身发抖,但他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这不是自己父亲的错。
妻子也举手了:“我肯定去啊。”
虽然是自己的家乡,在东石镇这十几年,许安康就是家里、学校两点一线。他害怕到东石镇其他地方去,因为一不小心,就要路过镇中心那个十字路口——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是被电死在这里的。
“爸,你呢?”儿子问。
许安康点点头,他确定了,母亲知道他恨透了东石这个地方。
“我应该可以吧。”他说。
母亲偷偷哭了,许安康嫌弃着母亲的感伤,但其实眼眶也红着。母亲凑过来,想在他耳边说什么,他习惯性地往后一躲,母亲愣了下,便没凑过来了,但把本来想轻声给他说的话,直接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别舍不得我,能留北京就留北京。”
儿子高兴了,灿烂地笑起来,说:“这才对嘛,这才是好父亲的样子啊。”
当时自己一年大学的学费就一千多元,一万显然不只是给他交学费和生活费的。
他也笑了,想,大家都这么努力了,自己也不能掉下了啊。
2000年许安康从老家考来北京的时候就一个背包。母亲本来想准备很多东西的,许安康说:“不用买了,如果方便,直接给钱,我自己去北京买。”母亲因此给他带了一万块。
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台风明天要登陆了,登陆点有可能就是东石。
许安康签字的时候故意用力把纸划破,这个细节没有什么意义,不会影响任何东西,甚至中介都没察觉,机械地盘点着备案需要的材料。妻子倒是看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的,都会好的。”
妻子的工厂早早地就放假了。妻子正和母亲、儿子一起检查着这座石板房可能漏雨的地方。
许安康也分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生气,他站起来冲了出去。但又不知道去哪儿,就站在马路边,一直站着,直到妻子也走出来,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回去把字签了吧。”
毕竟是老房子了,坑坑洞洞还是挺多的。他挨个巡视着房子的各个角落,看还有没有遗漏的部分。
对方一听马上收起笑脸,激动地摇手:“那可不行!许老师还请理解啊,暑假我父母想来北京看我们买的房子,我们想在之前,做一些调整,添置一些东西。”
妻子和儿子负责抬梯子、扶梯子,支撑着母亲爬上爬下去堵一些孔。几次看得心紧,他对着母亲喊:“你让浩宇上吧。”
妻子借机开口了:“是啊,是我们,就是,能不能帮个忙,我儿子还得参加期末考,能否让我儿子期末考完我们再搬。”
母亲说:“别小看我,这几十年我还自己弄呢。”
这次成交,对方看着他们着急,压价压得厉害,而且明明再两个月就放暑假了,对方却和中介说,他们一定要在暑假前一个月就住进去。
母亲说:“这房子就像我另外一副躯壳,我还不知道它!”
签约的时候,一定得他们夫妻在场的。对方签完字后,才突然间问:“请问是许老师吧?真没想到能买到你们的房子。”还说:“我进橡胶研究所的时候您刚辞职要去创业,您是准备换别墅了?”
他巡视到儿子现在住的房间,看到里面乱糟糟的,就随手帮忙收拾。他看到儿子枕头底下压着几封信。瞥了一眼门外正在忙碌的儿子,赶紧展开一封扫了一眼。他看到了:“如果你离开北京,我们也就只能分手了。”“你父母考虑过你的感受吗?”“永别了,我们就此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妻子每天出门前,会小心地把所有照片和奖杯奖牌都收纳在盒子里。毕竟房子就在原来的单位旁边,保不齐有同系统的人看房子的时候发现。而之所以最晚不能超过四点,是因为,妻子想赶在儿子回来前把照片和奖杯拿出来重新摆好。
儿子瞥到他在自己房间,喊:“爸,你在干吗?”
要卖房子的时候,妻子打了一把钥匙交给中介,说:“让人都下午一点到四点来看房吧,那个时间点我们都不在。”
“我再查看下还有哪里有破。”他装作在看着屋顶。
许安康实在厌恶现在这个买家。
儿子喊:“我房间没有的,我巡视过了。你看看你们房间吧。”
“反正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妻子说。
晚上吃完饭,他实在憋闷得难受,他走到儿子房间的门口,问:“儿子,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和我们说吗?”
“对不起什么?”妻子在穿着准备外出的衣服,说,“我是这么想的,在儿子少年时我们就通过自己的人生展现失败给他看,是不是也算陪他早点认识这人世的暗面了。”
儿子想了想:“没有啊。”
许安康说:“对不起啊。”
他说:“有事你得和爸爸妈妈说哦。”
许安康的脸,瞬时又烫红了,他意识到,他再次只考虑了自己。
儿子看着他:“那你有事,也得和我说啊。”
妻子说:“还是出去走走吧,一打包行李,儿子回来看到肯定会更难过吧。让他晚一点难过吧。”
台风的风雨到来前,总是莫名黏稠抑郁的。
许安康说:“要不咱们开始打包行李吧?”
已经很晚了,许安康翻来覆去,觉得空气黏腻得实在难受,他觉得自己的气管和心脏都像拥堵的下水道。
本来按照顺序,今天该去七号线的地坛公园站走走的。但许安康觉得自己实在不想出去,他有点想尽快离开北京了。
他先是坐起来,用喘气的方式呼吸,后来干脆走到厅堂里来。
他躺在床上,一直等不到那句话,心里空落落的,真难受。他甚至觉得自己因此不需要起床了,直到妻子喊:“午饭做好了,吃吧,咱们下午还是出去走走吧。”
他走到儿子的房间,轻轻开了一条门缝。儿子抱着被子睡着。他看着儿子,想,其实儿子比我勇敢啊,这次回东石,他要承担的东西比我多太多了。
第二天妻子起床了,妻子做好早饭了,妻子叫儿子起床了,妻子这次不用假装叫他起床准备出门去上班了。
他走到母亲的房门外,外面路灯的光刚好通过窗户洒在母亲的身上。他看着母亲一头白发在灯里发着光。他有些难过,小时候总以为,自己是如此勇敢地往前冲,而母亲跟不上只能和他告别,而现在他知道了,从小到大,其实都是母亲悄悄在身后推着自己,甚至到了这个年纪,自己这么没用地瘫倒了,还要母亲如此战战兢兢地守着、推着。
他一直没睡着,一个晚上,一直想等妻子那个舒缓的呼吸声。他似乎在凌晨四五点将睡未睡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妻子抽泣的声音。
正在想着,母亲突然醒了:“安康吗?还没睡啊?”
妻子没有回答,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没有。
“是啊,我透透气。”
半夜两点多,躺在床上的许安康终于还是问了:“你和儿子怎么说的?”
“需要我陪你吗?”
那天晚上儿子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吃饭,但也没有其他声响。妻子打好饭菜,端进儿子房间里,她说,她陪儿子边吃饭边聊聊天。再端出来的时候,许安康瞄了一下,饭菜各少了一大半。他欣慰地想,儿子还是懂事的孩子。
“你不一直陪着我吗,赶紧睡啊。”许安康想自己得赶紧走回房间,要不母亲又该爬起来了。
然后,妻子来敲门了,只开了一小条门缝。妻子探头进来,说:“儿子知道了。没事的,你放心。”
他走回房间,关上门,听到母亲果然起床了,轻声地走到他房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他听到妻子说了点什么,但听不清楚。他听到儿子中间声音有些大,但,很快都平静了。
再醒来的时候,都将近中午了。
许安康躲在房间里的门边听,他感觉又回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那边了。
许安康记得台风是下午两三点登陆的。吃完午饭,他的眼睛就不断往大门方向寻去。他想,自己是应该出去走走。台风天里人总归少点,应该没什么人会发现他回来的。
儿子还在说着,妻子突然打断了:“浩宇,今天妈妈有事和你谈谈可以吗?”
他在房间里摸索来了一把雨伞,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突然下定了决心,对着家里面喊了一声:“我出去走走啊。”
儿子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北京要新开一个水上乐园,同学们在约他去。还说:“今天收到一封女孩子的情书。”然后口气害羞地说:“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
没来得及听清楚家里人的回应,便像个潜水的人一般,深吸一口气,遁入这满天的风雨中去了。
妻子说:“是啊。”
母亲追出来,喊着:“等等我,我陪你啊!”
儿子回来了,问:“我爸呢,又在自己房间里加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紧张,撒开腿就跑。边跑边喊:“你们不用跟过来啊,我一个人走走啊。”
许安康没和妻子说,事实上,妻子在外面面对那些彪形大汉的时候,他一度恐惧到似乎尿了一点。回到家,他赶紧洗澡,还假装洗澡时不小心裤子掉地上弄湿了,因此干脆自己手洗了内裤。
雨伞在台风天只是装饰,全身很快湿透了。但他还是不想扔掉。拿着雨伞,感觉自己是正经在散步的,而不是失魂落魄走在路上的。而且雨伞还可以掩护着自己,给自己安全的感觉。
她还试图安慰许安康:“你看,我们还是能在最糟糕的事情上找到最好的处理方案的,对吧。”
从家里走到小学门口。门当然是关着的,他趴在学校大门的栏杆上往里看,以前上学的教室早已经全拆了,地面都铺上了塑胶,红红绿绿的。他心里空落落,突然瞥到,教学楼最边上那棵凤凰木还在。他记得,小学时候有次台风把这棵树连根拔起,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看到树平躺在操场上,悲伤地看着他。那几天,上课的时候,他不断透过窗户盯着那棵树。直到过了三天吧,他看见那棵树被吊起来了,被重新栽进去了,然后树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
他记得过了三个多小时吧,妻子来开他的门。他愧疚得无法直视妻子,但他知道妻子还是微笑着的,从她的语气里他听到了:“没事了,你没出来是对的,对女生他们干不出什么激烈的事情的。”
他看着那棵树,莫名有些开心。
他听见妻子把那些人带到会议室去,他听到有凶神恶煞叫骂的声音,有敲打的声音。他发现自己恐惧到浑身发抖,甚至连冲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从小学走到中学。中学的校门当然也是关着的。中学的时候他成绩一度一直下滑,越拼命越下滑,他没有和母亲说,没有和老师说,也没有和同学说,他经常一个人爬到后山那片墓地里,一直看着观音阁里面的安息堂——父亲的骨灰就放置在里面。
公司资金链快断裂的时候,有合作伙伴不知道从哪儿找来满身刺青的壮汉,一路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他惊恐地想怎么办,妻子突然跑出来,把他的门一关,说:“我是公司负责财务的,钱的事情得找我来处理。”
走到那个十字路口了。毕竟是台风天,没什么车,他就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昂着头看着早已经消失的高压电线。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台风,他就在这里,抱着自己烧成黑炭的父亲,一直哭着。他记得,父亲身上的焦味,他还记得焦味中竟然有种香香的味道。他记得,在抽泣的时候,感觉到父亲身上的炭末被他吸了些进去,他觉得恶心,但想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能触碰到父亲了,最终拼命呼吸着。
当时他们租的办公室有一百五六十个平方米,他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在走廊的尽头,妻子的办公室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旁。他想妻子挨着自己近一点,这样他还可以经常坐在妻子的办公室里看书。
对于父亲,这三十年来他在记忆里碰都不敢碰,但他今天站在这里,拼命回想,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记得很少。
妻子是那种越难过越冷静的人。
他记得,父亲总是对他笑呵呵的,父亲总喜欢抱起他抛得高高地再接住,父亲总爱让他骑在脖子上带他去看高甲戏,父亲在他害怕的时候总喜欢说:“爸爸在的,安康不怕。”他还记得,有次他在甘蔗林走丢了,哭着到处喊爸爸。爸爸找到他的时候,抱着他浑身颤抖,哭着喊着:“宝贝,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爸爸以为失去你了。”……而现在,他已经失去父亲三十多年了。
许安康心里空落落的。
风雨越来越大了,不远处海浪在剧烈地拍打堤岸。他听到风雨声中,似乎有呜咽的声音。他想,究竟是台风在哭泣、暴雨在哭泣、大海在哭泣,还是这块容纳着多少人生命和生活的土地,在疼得呜呜直哭呢?
许安康其实还挺希望妻子责怪他,甚至咒骂他的。但妻子没有。
他想,要不就去看看台风吧。
妻子说:“还是许老师这个称呼适合你,你就长着那样的长相。”
他记得,从小到大,总有好事的人会在台风登陆的时候去看台风。他还记得,东石镇有个叫曹操的人,平时总是如此温和的笑眯眯的,但每次台风一来,总要发疯一般,着急地驱赶着还滞留在堤岸边的人。小时候的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去看台风,正如,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曹操对那些想看台风的人,会急迫到发疯一般。
“知道得真快啊,”许安康自嘲着,“就半年,我还没习惯被叫许总,就没机会了。”
现在的东石,没有曹操了,他去看台风也没有人拦着了。
张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试过怎么知道呢。现在我们知道了,挺好的。”
台风真的好大,一层浪追着一层浪打,像一个个巨大的巴掌,远远地从太平洋上赶来,朝陆地上的每个人恶狠狠地扇过来。
妻子越是不肯说,许安康越觉得,这个事情就卡在他和妻子中间,越长越大。许安康几次开口想挖开这个事情,有次他突然说:“对不起啊,搞研究的干不了企业家的事,我还是天真了。”
他一开始用雨伞顶着风,像推着怪兽一般一步步往前,但走到沙滩上的时候,又一个巨大的巴掌过来,雨伞被打飞了。他干脆把脸迎了上去。一巴掌来了,他快站不稳了,又一巴掌来了,他感觉全身冰凉凉火辣辣地疼。还不够的,他觉得还不够的。应该打得再用力些。他爬上礁石,想尽量靠近海面,靠近老天爷的巴掌。
关于许安康离开国有的研究机构下海创业,并且在半年内把积蓄赔光的事情,张丽从来没说起过。
铺天盖地的声音包裹着他,一个个巨大的巴掌一次次拍向他,他激动地想,终于有人骂我了,终于有人打我了。
女孩说:“那不一样,我专业对口,这本书是讲麦田的。”
风雨越来越大,他越来越站不住了。好几次,他差点儿被甩入海浪里。他俯下身拼命抓住礁石。
他说:“因为农业大学的人也读啊。”
他发现有一个想法偷偷爬了上来——他知道为什么有人来看台风了,他知道的,只要自己的手一松,他就滑下去了。
女孩问:“化工大学的人还读小说啊?”
不是以一个失败者,而是以一个意外的样子滑落下去。
他却紧张到接不上话了。
他蹲在礁石上,也像是一块石头。他拼命呼吸,想着:“我该不该松手呢?”
女孩扑哧一笑,回敬他:“那两个人守,应该就不孤独了吧。”
他知道自己犹豫了很久,他忘记自己待了多久,然后,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喊他。
活动结束后,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走上前和人说话了。开口第一句,是他刚刚紧张地反复抠了半天的话:“你好啊,不知道你看到了吗,我也守在那个悬崖边?”
“是安康吗?”
他一下被触动了。我也是啊,他这样想着。
他在风雨声的缝隙里听到了:“是安康吗?”
他带过去的书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他听到一个来自闽北、现在就读于农业大学的女孩,也在分享这本书,他听到女孩说,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孤独地守着自己麦田的人,而边上就是悬崖。
他心里还是莫名惊慌了,站起来想跑。听到后面追着喊:“是安康吗?是我啊,我是蔡……”
有一天,论坛组织了一个读书会。他想着,读书会挺好的,有个明显清晰的意图。分享书,有个明确的流程:各自带几本想分享的书,然后轮流讲讲。这个他懂。而且,如果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和人说话,还可以拿着自己带过去的书假装翻阅。
风浪声太大了,塞满了他的耳朵,雨和台风卷起的海水太多了,他一次次被糊住了眼睛,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了,好像是蔡耀庭。
他最终在网页上搜索到一个福建人在北京的论坛。他经常泡在论坛里,看同样来自福建在北京孤独地生活着的其他人,如何展开自己的生活。论坛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试图组织一些聚餐或者团游活动,他每次都潜着水不吭声。在小镇的时候,他就习惯孤独一个人,不那么擅长和人来往。
他心里的难过全涌上来了,他知道蔡耀庭来干吗。
这么多年,他都是在考试以及准备考试的过程中度过的,他因此想,就像一道题目不会了,是不是应该先去看一下别人的解题思路,然后再来试着回答。
蔡耀庭也成了要来看台风的人了。
许安康是福建人,妻子也是。从东石小镇考到北京上大学后,他先是感觉到兴奋、自由,然后马上迎来了孤独。他才发现,整个少年时光,他一直只想着逃离家乡,但从来没有思考以及准备,如何自己去面对生活。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做决定了。他全身颤抖起来,心怦怦地跳,要不要就此滑下去呢?要不要呢?
他在菖蒲河公园边上,看着穿着一袭灰色长条羊毛裙的妻子走来,妻子身上浮着柔柔的光。他在亮马河边看到河水折射出的粼粼波光,在妻子脸上一晃一晃地流过……每次,他心里都会想,这么美好的人,怎么会被自己拖入现在如此丑陋的生活里啊?
又一个巨浪来了,又一个滑下去的机会来了。他脑子一片空白,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妻子、想起儿子,他还在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脚被抓住了。
许安康性子急,总是一个人急匆匆地在前面走,边走边回头看妻子,直到觉得太远了,他也不说话,就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妻子慢慢朝他走来。
有个人像只狗一样,在巨浪中贴着礁石爬过来抓住他了。
这半年,他们因此算是彻彻底底地认识了北京。每天按顺序沿着一条地铁线找一个站点下,就在那个站点走走,看到时间快到了,就又坐车回来。
“是蔡耀庭吗?蔡耀庭吗?”他对着那人喊。
“这样回来,鞋子底才有沙砾。这样才更像我们真的从外面工作回来。”妻子此前解释过。
他看到蔡耀庭对他拼命地喊着什么。但蔡耀庭太喘了,一张口,发出来的声音马上被风雨撕裂了。他努力想听清楚,但终究还是听不清。他的脚被抓得太紧了,感觉都发疼了,但他突然很安心,他想,既然自己被抓住了,再大的浪,都无法让我滑落了。他干脆也坐下来,和蔡耀庭一起坐在巨大的浪里。
妻子总会说:“赶紧吃个饭吧,吃完出去走走。”
他忘记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蔡耀庭在说什么。他问蔡耀庭:“你是说,我们回去吧?”
每次等儿子走之后,妻子就会一个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许安康自己昏昏沉沉的,继续躺在房间里的床上。熬到身体实在扛不住了,有时候疲惫会突然捂着他睡下,再醒来时,妻子就已经做好午饭了。
蔡耀庭喊起来:“我们回去吧。”
许安康很久没有听到妻子深睡时舒缓的呼吸声了。他认得那个声音的,刚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他经常会因为一些微小的事情感觉到幸福,比如,闻着自己的衬衫有香香的洗衣液味道,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着身旁如此舒缓的呼吸声。
他感激地看着蔡耀庭,挣扎着站了起来。
许安康不知道,妻子到底是和他一样,一整个晚上没睡着,熬到天亮才赶紧爬起来,还是就是这么早起。晚上失眠的时候,许安康不想让妻子发现,总是把身子转到一边去,假装自己还睡着。许安康不知道,妻子是否也如此。
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到小学路口,他看到有个少年骑着摩托车在雨里边哭边喊着:“爸爸,你在哪啊?”
叫儿子的时候,妻子总要假装喊一下许安康,说:“你也抓紧起,咱们待会儿得赶地铁了。”
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他先是想,不能让儿子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不能让儿子看到自己父亲可怜得像只狗的样子,于是往蔡耀庭身后缩了一下,但又想着,儿子该多着急啊,他着急地挥起手,向儿子喊着:“浩宇啊,爸爸在这里,爸爸在这里。”
每天六点左右,妻子张丽就起床了。给儿子准备好早餐,认真对照着课程表,清点了当天要带的课本,才把儿子叫起床。
儿子也看到他了,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啊,你干吗去了啊,我到处找不到你啊……”
幸好,儿子读的学校离家有些距离,一大早出门,中午在学校吃,下午下课时候才回来。他们需要演的,就早上和晚上的戏份。
儿子在前头骑着摩托车,他坐在后头抱着儿子的腰。雨一大片一大片不断朝他们劈头盖脸打来。“对不起啊,儿子。”许安康还是努力让自己说出了口。
许安康和张丽演了快半年的戏了。
儿子没有说话,他知道儿子还在生气,他知道儿子还在哭。
“我想想啊,反正,儿子一定会理解的。”张丽说。
“对不起啊。”他又说了一遍。
“你怎么说呢?”许安康还是愧疚了。
儿子开口了,还是愤怒的语气:“你知道妈妈是怎么和我说为什么要转学回老家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转学回来吗?”
张丽说:“儿子和母亲总会容易沟通点的。这个事情就我来吧。”
风雨声里,他听到儿子哭着说:“妈妈说,爸爸生病了,妈妈说,我们得陪着爸爸好起来,就像小时候我生病,爸妈也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好起来。”
许安康感激地看着妻子。
儿子喊着:“爸,我们赶紧好起来好吗?我很努力了,你也努力好不好,你让我陪你好起来好不好,你为我好起来好不好……”
妻子站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能再说什么。转身要走的时候,妻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要不,儿子那边我来说吧。”
许安康不敢哭出声,他大声回答着:“爸爸好了,爸爸真的好起来了。”
“回老家成本最低,咱们腾挪的空间大些,”他说,“就是得想想,怎么同我母亲讲。”
是开学日了。一大早,妻子和母亲来回确定,儿子没有忘记带什么吧。
“可以啊,没什么不可以的啊。”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吃完早餐,妻子和母亲陪着儿子要往外走。许安康突然跟了上去:“我陪你们去吧。”
“可以吗?”张丽很担心。
“你可以吗?”妻子问。
“那就回我老家吧。”许安康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啊,我可以了。”许安康说得很确定。
许安康说的是实话。自从公司破产后,他总觉得心口憋闷得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连呼吸都经常要格外用力。他知道自己心里生病了。
儿子开心地冲向他,但毕竟过了可以牵自己父亲手的年纪,犹豫着,最后只是咧着嘴笑着,拍了拍自己父亲的后背。
许安康低着头有些愧疚:“抱歉啊,我真的住不下去了。”
走过石板路,很多人看到了他,和他打招呼。他有的记得名字,有的忘记了。他们对他说:“回来了啊,回来好啊,回来好好休息啊。”他一个个点头致意:“谢谢啊,我会的。”
“我们一定要离开北京吗?”妻子还是想再确定一下,“我应该还是能找到会计的活儿的,如果你暂时不想工作,我想,咱们应该还是可以熬着的。”
走到学校门口,他想起以前每个学期自己第一天开学,母亲也坚持一定要陪着他来。他挽起母亲的手,妻子挽着儿子的手,一起往学校里走去。
许安康边说边偷偷瞟妻子的脸。他看到妻子的脸越来越红,眼眶里的泪水快溢出来了,他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又自私了:“抱歉啊,不能回你老家的,大家应该都会追着你父母问,咱们一家人怎么突然从北京回去了。”
儿子的教室在行政楼后面,行政楼中间有个走廊,两边做了个荣誉校友墙,他知道的,往左数过去第三排第五行便是他。
他犹豫了很久,试探性地说:“可以去你老家吗,闽北山区空气好,物价也便宜?”
儿子看到校友墙,就在找自己的父亲。他看到了,激动地说:“爸,你看,是你,当时你多帅啊。”
许安康听到妻子一直用的词,是“咱们”,还是隐隐地感动。
他还是不敢看荣誉墙上的自己,低着头笑着。
许安康坐起来了,脸上赶紧堆着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害怕。“咱们得做决定了,按照买卖合同,房子得在下周腾空给对方了。卖房子的钱扣去此前各种欠款,还有二十万元。就这二十万元,咱们得决定去哪,如何开始新的生活。”
他担心地想:“这会不会给儿子添麻烦啊?儿子该怎么解释,一个立在墙上荣誉榜的北京的杰出校友,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回东石呢?”
张丽的口气温柔得有点悲伤。
儿子猜出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说:“我很开心读你的母校的,那样,我就会一直知道,我的父亲原来有多好。这对我非常重要。”
三个月前,妻子张丽盘点好家里所有的收支,走进房间里来,问:“安康,方便说话吗?”
许安康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是许安康决定带着一家人从北京搬回老家的。
送到教学楼门口了,儿子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喊:“爸,你觉得是你的病会先好,有力气了,带我转学回北京,还是我先考上北京,带你们重新回去?”
许安康犹豫了下,干脆不说了,躺回床上去。母亲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也走了。
他没有预料到儿子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住了。
“你出国了?”母亲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这个词语。
儿子显然不是找他要答案的,对他喊:“咱们父子都加油好不好,看谁先能帮到谁!”
说完,他才意识到,刚刚他在让原来是小学数学老师的母亲,对自己的老师撒谎。许安康突然耳朵红到耳根。
他有些鼻酸,但最终让自己摆出打气的姿势,对着儿子喊:“加油啊!”
张丽是许安康的妻子。
儿子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看着教学楼,许安康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分数怎么都上不去,整夜整夜睡不着。母亲担心他,每天偷偷跑来学校,躲在教室边上瞄他。
他依然没有开门,走到门边,隔着门,对母亲说:“你让张丽给钟老师回个电话,你让张丽和钟老师说,我没有回东石,说,我出国了。”
他和母亲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那个时候看到你了哦。”
“安康,钟老师说,浩宇转学回来东石的手续,需要家长去学校签个字。”母亲说。
母亲笑盈盈地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你当时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也不擅长说什么,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看来,钟老师也已经打电话给母亲了。
“原来是这样啊。”许安康恍然大悟。
“安康,在睡觉吗?钟老师找你。”门外,母亲轻声问。
“当时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得让你知道,有人爱着你,你是有家人的。”母亲说。
现在,在老家,在父母修建的那栋石头房里,他窝在小时候住的房间,听着钟老师的电话响了,断了,响了,又断了。
许安康有些鼻酸,转头看见妻子对着他一直笑。
当时他努力想接起来的,撒个自己不在北京的谎便好。但那段时间他实在不想说话,对谁都不想说话。他更没力气说谎,说谎是需要力气的。那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妻子和儿子,他已经几个月不和其他的人说话了,包括自己的母亲。
他知道了,现在妻子、儿子和母亲,何尝不是用这个方式,又一次试图帮自己呢?
钟老师去年暑假确实到北京了,也如约给他打电话了。他没有接那个电话。
“你记不记得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你哭着和我说,你完蛋了,你考不出福建了,你去不了北京了。”母亲突然说。
许安康记得,钟老师当时眼眶一下子红了,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一定来,你一定得陪我去爬长城。”
“记得啊,当时你安慰我说,没事的,咱们考不上就复读一年继续考,再考不好,再复读,复读到好为止。”
许安康当时鼻子也酸了,还没等下台,就说:“钟老师我留个电话给你好吗?你来北京我陪你走走。”
“是啊,我当时看着你,一直担心地想,我的孩子还没准备好,就要自己一个人去远方了,就要去到一个没有我、没有家人、没有家乡的地方了。我难过地想,他就要一个人到完全陌生的土地,重新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了,我知道这有多难,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但还好,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还是有机会陪你找办法了。”
台下是特意陪他回来参加活动的妻子、儿子、母亲,以及在校的师生,台上是他和主持人钟老师。他刚做完“我这一路上的人生风景”的演讲,钟老师便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常在想,我在这样的一生里到底有什么意义?今天知道了,我的人生非常有意义,因为我能有机会陪你这样的学生成长。”
许安康眼眶红了:“这几天我老在想,或许这次我就是回家乡复读的。”
钟老师即将是儿子的班主任,也是自己初中时候的语文老师。电话号码还是三年前,许安康应邀从北京回到母校做演讲时,留给钟老师的。
“那这次咱们也不着急,没准备好,没考好,咱们就不出去了好不好?”母亲问。
手机一直在响。打电话过来的是钟老师。
许安康愣了一下,一旁的妻子帮忙说:“好啊,反正北京我们现在也没有家了,反正咱们这里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