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拉霍尔,他碰到……”他停了一下,试图找个他希望用的字词,“你知道的,他碰到那个,就失去控制。”
“爸,所有餐厅都有吧台。”
苏妲闭上眼睛,心想自己说不定要哭了。她始终等着爸妈承认拉霍尔酗酒,但发生了刚刚那种状况后,现在听到爸爸这么说,却令她难以承受。
“我一直在想,”她爸爸转向苏妲,再次打破沉默,“我们即将举办派对的那个餐厅,那里有吧台吗?”
“也许我们应该改个地方举行。”她妈妈建议,“改个没有酒的地方。”
“你真是势利。”拉霍尔说,“你不过是个可悲势利的老家伙。”他口气不带怒气,完全没有苏妲预期的愤怒。他神态自若地站起来,连带拉起伊莲娜,他的手臂好像黏在她身上似的,然后两人一起走出家门。苏妲和爸妈一直等到听见伊莲娜的车子驶离车道,然后妈妈开始倒茶。
“来不及了,而且这样不公平。”苏妲说。她坚持和罗杰在他们自己的派对上应该可以喝酒,为什么每个人都得因为拉霍尔而受到惩罚?
这下父子两人扯平了,房间里某种平衡,如果这种局面可称为“平衡”的话。但苏妲知道这并非平衡,而是战争。
“你可不可以叫他那天不要喝太多?”她妈妈问。
“你只是个男孩子,你没事业、没目标,人生毫无方向,哪有资格结婚?而且这个女人,”他们的爸爸边说边指着伊莲娜,然后马上把头转开,“年纪大得几乎可以当你妈。”
“不可以。”苏妲边说边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她用力把手中的茶匙丢到地上,但却白费劲:餐厅的地上铺了地毯,茶匙掉落在地,没发出任何声响。“我不能再跟他谈了,我不能让他变好,我不能一直帮这个家善后。”她说。然后就跟她弟弟几分钟前一样,也愤怒地冲了出去。
“怎么不可能?”拉霍尔问。他一只手臂依然揽着伊莲娜,食指轻抚她的颈际。
拉霍尔在婚礼派对上举杯致词。他向苏妲和罗杰敬酒,但他致词时,苏妲屏住呼吸,紧张万分,只想请他坐下。他单独出席,没带伊莲娜一同前来。他和伊莲娜愤然离开家里后,过了一天,他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回家,苏妲怀疑伊莲娜已经跟他分手,但她没问。她不知道拉霍尔会不会参加派对,但他提早一小时抵达餐厅,以家中一员的身份露面,在宾客抵达时表示欢迎,把大家带过去签名。宾客们几乎都是苏妲爸妈的朋友,大多都是孟加拉人,罗杰的亲友几乎没人出席。
“那是不可能的。”爸爸终于开口,苏妲觉得他似乎打破了维持了一年多的沉默。
拉霍尔继续致词,言语越来越含糊。派对前,她爸爸已吩咐酒保,多付他一点钱,请他注意拉霍尔喝了多少酒;苏妲不忍心告诉爸爸,这种方式对拉霍尔已经没什么作用,大部分男人口袋里摆着钱包,拉霍尔的口袋里却藏着酒瓶,先前他在众人面前喝下两杯香槟,不过是装装样子。拉霍尔说起一个苏妲小时候的故事,拉拉杂杂讲到多年前到缅因州巴尔港度假的片段,比方说苏妲想上洗手间,连开了好多英里却没看到加油站等等。说着说着,他们的爸爸起身站到拉霍尔旁边,在他耳边说了两句,示意他坐下。
苏妲呆立在椅子后面,手里拿着汤匙愣在原地,房间似乎倾斜到一侧;她紧按着桌布,仿佛有股强风即将袭来,吹走所有的一切。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钻戒,想象伊莲娜的手上也戴着同样的婚戒,心里却想不通弟弟怎么有钱买戒指。为了特殊场合而奉上的大吉岭红茶在茶壶里变得过浓,红褐色的甜品依然摆在端上来的盘中。
“对不起,我还没讲完。”大家听了大笑,不知道拉霍尔并非开玩笑,这也不是某种喜剧桥段。麦克风发出尖锐的杂音。
得知此事时,苏妲的爸妈什么都没说。他们竭诚款待伊莲娜,像款待罗杰一样摆出整桌的菜,闲聊“大挖掘”工程(6),以及苏妲和罗杰结婚派对的菜单,但当苏妲和妈妈端出热茶和一碗淋满糖浆的甜品时,拉霍尔宣布他和伊莲娜已经订婚。
这时,爸爸拉着拉霍尔的手肘,拉霍尔微微后退,推了爸爸一把。“你……别……碰我!”拉霍尔发出嘘声喝斥,这句话通过麦克风扩音变得更加大声。
苏妲的婚礼派对将在秋天举行,在派对举行的几个月前,拉霍尔开始和一个名叫伊莲娜的女人约会。伊莲娜一心想当演员,目前在沃尔瑟姆一家小餐馆当女侍。派对举行的十天前,苏妲独自回韦兰,罗杰稍后才飞过来参加派对,这时拉霍尔才跟她提起这些事。“大姐,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跟她说。几天前,他带伊莲娜回家,虽然苏妲现在算是已婚,但身旁少了罗杰,依然感到紧张,他所提供的那层保护膜忽然变薄。伊莲娜三十岁,比拉霍尔大八岁,但看起来像个高中生,身穿紧身牛仔裤和无袖上衣,一头褐色长发用发夹夹在一侧,双眼涂上一圈黑色的眼影。她不多话,有人问话才开口,不像罗杰那样刻意讨好苏妲的爸妈。她跟他们说她在马特波伊西特长大,毕业于爱默生学院。苏妲的妈妈午餐时准备了米饭,她没吃,说米饭会让她胀气。拉霍尔揽着她瘦弱的肩膀,在众人面前一脸陶醉地亲吻她。他代表伊莲娜发言,说她曾帮一种过敏药拍广告,他还不停提到某个名叫克里斯特尔的人,结果克里斯特尔竟是伊莲娜和前任男友生的女儿。
一位苏妲爸妈的朋友接着站起来致词,但苏妲什么也没听进去。她知道宾客们对着摆在面前的橘红色印度烤鸡,彼此窃窃私语,也知道她弟弟正走向吧台。她起身过去找他,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他的车也不在停车场。她事先警告过爸妈,自己也有心理准备会再次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但派对进行到一半,没有人有空出去找他。奇怪的是,少了他在场,她爸妈反而放松了下来,只有苏妲无法放松,自己也喝了不少香槟的罗杰劝她不要担心。“他最近过得不太如意。”他带着她在舞池中跳舞,无动于衷地说,“他还年轻。”
但你住在爸爸家里,她想提醒他,你吃妈妈端上桌的食物,你让他们帮你的车子加油。但她什么都没说,她深知她若明说,那扇他暂时为她敞开的心门,将再次在她面前猛然关闭。
她看着她先生,他依然对拉霍尔有信心,她却无法像他那样信任拉霍尔,让她真想对他尖叫。她从没告诉罗杰以前那些私藏啤酒的游戏,现在想了更令她不安。但她再次决定不告诉罗杰,她担心他会怪她,也会以此评断拉霍尔。这就像是他们在伦敦第一次一起观赏的那幅油画,画中背景的那面小镜子泄漏出比画中更多的细节。况且,何必让罗杰俯身细看她被迫面对的事实?
“我不要他的钱。”拉霍尔说。
结果拉霍尔没走远,只是回到爸妈家;夜深时,他们看到他在自己的房里睡觉。隔天早晨,罗杰和苏妲搭飞机去度蜜月,飞机飞到高空,她安全地待在紧闭的机舱里,感觉心情格外平静,异常强烈的阳光冲淡了昨晚那些事情,但飞机一降落在圣汤姆斯,她的心情再度阴沉,似乎又听到拉霍尔对着麦克风发出嘘声,在爸妈所有朋友面前侮辱、推挤爸爸。然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苏妲和罗杰回到伦敦,在新家安顿下来,寄了感谢卡给所有朋友,谢谢大家让婚礼当天变得那么特别。但是苏妲无法原谅拉霍尔的行为,当她看着婚礼派对的照片时,她只记得他站在麦克风前令人伤心的几分钟,所有那些大家面带微笑、站在草坪上摆姿势的照片,却只导致了那种结果。
“我相信爸会帮你买机票。”
然后他就消失了。没有字条,没有解释。他爸妈说,有天晚上,他不声不响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那时他经常来来去去,行踪飘忽不定,以至于过了好几天,爸妈才知道他真的已经走了。他们这下才看到他的牙刷不在浴室里,地下室里几个回印度时用的大行李箱也少了一个。她爸妈说,他肯定是出去找朋友,但他们不认识任何拉霍尔的新朋友,也无法打电话。他们报案车子失踪了,隔天警方找到车子,车子被丢弃在弗雷明汉的公车站。罗杰试图帮忙,建议他们联络伊莲娜,但他们始终不知道伊莲娜姓什么。
“我没钱。”
一个星期后,一封信寄达家中,信封上的邮戳来自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姓名,他甚至没在信封上写上自家姓氏。“别花时间找我。”他写道,“我只在这里待一晚,我不想知道你们任何人的消息,拜托别烦我。”他们不知道他怎么去得成俄亥俄州,因为他身上根本没钱。他们猜想他说不定搭便车。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妈妈才发现藏放在抽屉后方的英国胸罩后面的几个拉链封口的小袋子全都不见了,袋子里装着她妈妈一生积攒下来的金饰,每件金饰都代表着先生在美国奋斗的成果,其中绝大部分原本也打算送给拉霍尔最终迎娶的女孩。
“我们欢迎你随时到伦敦来。”她提出邀请,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为此感到有点难过。
他消失了两个月后,苏妲发现自己怀孕了;在愁云惨雾的蜜月期,一天晚上,她的身体孕育出新的生命。忽然间,坏消息之中出现了好消息,她爸妈因而精神大振。怀孕期间,苏妲经常想到拉霍尔,两人小时候的回忆和梦想不时浮现在脑海里。她回想那段两人共享的岁月,那段罗杰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岁月常驻心中,却也已成往事。怀孕的前三个月,她的情绪毫无预警地起起伏伏。心情好的时候,她相信拉霍尔必须逃开一切,借此厘清自己的生活;心情不好时,她担心警察会打电话给她爸妈,告诉他们已在沟渠中寻获拉霍尔的尸体。之后的那个圣诞节,苏妲和罗杰回韦兰过节,拉霍尔依然不见踪迹,她在伦敦医院产下尼尔的那天晚上,拉霍尔也缺席。而后,她慢慢习惯了有个她再也见不到面的弟弟。
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走上前抱抱他,这时她才闻到一股强烈、甜腻、绝对错不了的酒味。午餐时他从餐桌站起来一次,现在她才知道他先前跑去藏着酒的地方。他没喝醉,他的行为举止显示他至多只喝了一杯,但他偷偷喝酒,而且非得借着喝酒才能忍受跟家人在一起,这些事实让她了解到一点:拉霍尔不只是喜欢喝两杯,或是为了应酬而喝酒,或是狂喝滥饮。直到此刻为止,她一直用这些理由为他辩护,现在却再也无法逃避问题。
她爸妈一心只顾着尼尔,慢慢也习惯了没有拉霍尔的日子。他们现在一有机会就来伦敦,幼小的孙子渐渐弥补了拉霍尔留下的巨大伤口。他们连着好几小时盯着摇篮,凝视这个有着罗杰的苍白皮肤、苏妲的黑发和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未来的小生命。几个月后,苏妲回去上班,刚开始一星期三天,然后一星期五天,早上八点半离家,晚上六点回来,顺便从保姆家接回尼尔,先帮他洗澡,然后坐在摇椅上,一边喂他一边哄他睡觉。她每天只有两个小时陪尼尔,一想到每天只有这么一点时间照顾尼尔,她总是感到难过,但她提醒自己,他年纪太小,不会因此而怨恨她。一看到她,他的小脸就绽放出光芒,马上扑进她的怀里,好像她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很愚蠢。”
就在她一生中最忙碌却也最心满意足的时刻,一个寒冷的星期六,她从超市回家,看到大门的另一端摆着一封美国寄来的信,信封上是拉霍尔的字迹。
“你还在写剧本吗?”
她站在大门口,门边的墙上依然铺着她和罗杰一直想拆除的黄褐色墙纸。她盯着那封单薄却百分之百证明了拉霍尔依然存在的信函,心想不知道他怎么找到她的新地址,而后才想到当她回去参加婚礼派对时,曾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她爸妈的冰箱上。尼尔在婴儿车里打瞌睡,根本不知道舅舅的存在,也不知道妈妈眼中满含泪水。信封上来自纽约的邮戳已经褪色,信封背面有个纽约州北部某处的邮箱号码。拆信前,她找出一张地图,那个小镇在伊萨卡的北边,她深感震惊——她原本以为他会尽量远走他方,前往俄勒冈州或是加利福尼亚州。她从没想过他会回到一个靠近他当年一败涂地之处的小镇。信封里有张他用打字机打出的信。
他耸耸肩。
亲爱的大姐:
“自助洗衣店如何?”
我希望你收得到这封信。首先,我想说对不起,我对一切感到抱歉。我知道我搞砸了,但现在情况好多了,我在一家餐厅担任二厨。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烹饪。我不会做什么大菜,但我很会做蛋卷。除此之外,我正在撰写另一个剧本,我把剧本拿给这里认识的一个朋友看,这家伙曾在锡拉丘兹导过几出戏,他说剧本需要加强,但我应该继续努力!我现在跟伊莲娜住在一起。
她担心自己给他压力,很庆幸他还跟她说话。她知道两人之间可怕的差距,她感到内疚,而这只是因为她的生活并没有同样变得支离破碎。
你还记得她吗?我们复合了,我说服她一起来到这里,克里斯特尔五年级了,伊莲娜在大学的人事部门找到一份工作。你对伊莲娜有何想法都无所谓,但她让我戒了酒,因此,就像前面所说的,现在情况好多了。不管如何,我对一切感到抱歉,我在你们的婚礼上像个混蛋,我希望你(和罗杰)能够原谅我,我真的替你们感到高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到伦敦找你,我已经存了一些钱,这个夏天,我也可以向餐厅请个假。我想你不会跟爸妈提到这事吧!
“没那么糟。”
她没有重读一次,也没有问问罗杰可不可以让拉霍尔住在家里,马上动手回信。她从摆在电话机旁边记留言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动手写道:
“嗯,你还好吗?”她问,“住在家里不会让你发疯吗?”
亲爱的拉霍尔: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没错,我收到信了。我生了一个小男孩,他叫尼尔。他十个月大了,我希望你能看看他。
“谢谢,谢谢你在这里。”她说。她是真心的;她从未带男人到家里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紧张。
她停笔,然后签上名字,除此之外,她别无可说。
“罗杰人不错。”当他们单独在厨房清理碗盘时,拉霍尔跟她说,“恭喜。”
自从婚礼那天晚上,她就没见过拉霍尔,想了就觉得不可思议。“嗨,大姐。”她开门的时候,他开口叫她,依然使用他们爸妈教他的传统敬称。事隔一年半后看到他站在家里的门廊下,她却不觉生疏,只觉生命中缺失的一部分被再度修复完整,妤像这会儿怀孕期间的体重已经消失,又可以穿上以前那些衣服。
苏妲现在已跻身那些成功孩童之列,她从小到大的文凭被加上了框,逐渐布满爸妈家楼上走道的墙。她在伦敦一所推动贫穷国家小型贷款的机构担任专案经理,而且有了结婚的对象。夏天时,她和罗杰飞回波士顿,好让他见见苏妲的家人,同时正式提亲。罗杰提议不要住在韦兰的家中,而是下榻波士顿一家旅馆,到了这时,她已经够了解他,也晓得他只会维持与她家人有限的接触,正如他在沙滩上保护自己的身体,避免受到阳光暴晒。“最好一开始就把这些事情说清楚。”罗杰用他那和蔼却坚定的方式告诉苏妲,她觉得这代表了他谨慎负责的天性,也表示他想谨守两人的生活。她爸妈没有反对他们住在旅馆;拉霍尔已经让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他们同意她和罗杰打算在伦敦注册结婚,以及两人只愿在马萨诸塞州举行小型庆祝派对,他们也接受了罗杰结过婚,以及他和苏妲相差十四岁的事实。他们称赞他的学术经历和才干,多亏他审慎投资遗产,他才有能力帮自己和苏妲在基尔伯恩置产。他在印度出生,是英国人,而非美国人;他喝茶,不喝咖啡;将字母z发作“zed”,而非“zee”,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更拉近了爸妈跟他的距离。苏妲觉得爸妈并不是把罗杰接纳入家庭,而是准许他带着她离开。但拉霍尔却不松手;他问了罗杰很多问题,仔细翻阅最近几期罗杰主编、她爸妈表示仰慕而后放在一旁的艺术杂志,尽他的本分挑这位未来姐夫的毛病。
“就是这个小家伙。”她边对拉霍尔说边调整一下尼尔在她怀里的姿势。尼尔伸出一只小手,手指抓着一块消化饼干,他轻轻嘟哝着,端详着面前这个陌生人。
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每个星期三天看管韦兰的一家自助洗衣店。她爸妈买了一部便宜的二手车,好让拉霍尔自己开车进城。苏妲知道爸妈觉得这份工作很丢脸,他们以前不介意拉霍尔在餐厅洗盘子,现在他们却非常担心,哪天认识的某个熟人会看到儿子给一袋袋脏衣服称重。其他孟加拉同乡在背后讲拉霍尔的闲话,暗暗祈祷自己的孩子们不会像这样自毁前途。就这样,拉霍尔成了所有父母最担心的噩梦,他非但不像其他孟加拉小孩一样是个外科医生、律师、科学家,或是帮《纽约时报》撰写头版新闻,反而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失败者。
“没错!”拉霍尔边说边用食指指背轻抚尼尔的小脸,“你这个搞砸事情的舅舅终于来看你啰。”他不敢相信似的摇摇头,仔细研究尼尔的小脸,细细端详苏妲觉得已经熟悉了一辈子的小眼睛、鼻子、嘴巴和发丝。拉霍尔变了模样,他胖了,从前细致的五官现在胖到显得寻常,脖子和腰围也变粗,已经露出一种年纪较大且凡事不太确定的佝偻状态。他的头发梳到脑后,露出太阳穴上方的发线,两边鬓角很长。他的牛仔裤已不再笔挺,裤脚边缘起了毛边,身上那件条纹外套看起来好像从二手商店买来的,而且袖子有点短。
就苏妲的观察,他好像只是放假回家似的住在家里。他白天待在自己房里,或是看电视,爸妈已经卖掉他的车,所以他从不出门。以前当他想躲避爸妈时,他的表情带着杀伤力,好像某种情绪即将爆发,现在却感觉不到那股精力。他似乎已经不生爸妈的气,也接受了住在家里的事实。有一阵子,爸妈告诉朋友们拉霍尔暂时休学,然后又说他打算转学到波士顿大学。“拉霍尔在城市里才会有所发展。”他们说,但他始终没有申请其他学校。他们告诉众人拉霍尔正在找工作,然后谎话愈扯愈大,最后变成拉霍尔找到一份工作,在家中提供顾问咨询,其实他整天待在家里,什么都没做。妈妈原本总是希望孩子们跟她同住在家中,现在却羞于承认这个事实。
“我真不敢相信你出生了,而我竟然不知道。你真是太完美了。”他对尼尔说。他看看苏妲,然后看看尼尔,接着又看看苏妲。“他的脸跟你一模一样,真的太像了。”
她回来告诉大家关于罗杰的事情,跟大家说她打算嫁给罗杰,定居伦敦,但大家却先谈到拉霍尔。从机场开车回家途中,她渐渐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妈妈滔滔不绝,她爸爸开车,偶尔喃喃自语,抱怨一下交通状况,拉霍尔则多半瞪着窗外,好像坐在计程车后座般。圣诞节假期后,他虽然回了学校,却没去上课,两星期前正式被学校退学,接着他就搬回韦兰。
“是吗?我看到了罗杰的脸。”
他摇摇头,依然不愿正视她,然后轻轻发出怪异的笑声。“我现在住在这里。”
拉霍尔摇摇头。“大姐,不可能吧!这个小家伙百分之百是我们穆科吉家的人。”
“你学期结束了吗?”
她带着他参观家里:厨房和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在地下室,再上去是客厅,客厅上去是两间卧房和浴室,罗杰的书房在屋檐下方。虽然有好几层楼,但房子本身面积狭小,他们经常跑上跑下,尼尔也开始试着爬楼梯。苏妲的爸爸最近出现滑囊炎的症状,不方便爬楼梯,她爸妈上次来访时,就借住在伦敦郊区的朋友家。但罗杰同意让拉霍尔使用那张摆在书房、平常堆满了文件的长沙发。
“欢迎回家。”他说,后退了一步,她看到他脸上毫无笑意。
“想睡就睡一下吧。”她告诉拉霍尔,但他婉拒,苏妲削马铃薯、准备烤鸡时,他把尼尔哄在怀里,而且抱着不松手。他仔细端详厨房低矮的天花板,黑白格子的地板,始终摆满东西的餐桌,以及吊挂在黄色墙上的英式茶杯茶具和黄铜烤模。罗杰亲自粉刷了墙壁,最后还用海绵上了一层漆。拉霍尔停在一排书架前,架上摆着食谱和加了相框的照片,大部分是尼尔的照片:刚出生几小时的他,在苏妲爸妈怀里的他,以及坐在屋外婴儿车里的他。架上却没有拉霍尔的照片。“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他问。
“嗨!”她边说边走过去抱抱拉霍尔,但他两只长长的手臂依然垂在身侧。“很高兴看到你。”
“哪一张?”
四月春季班结束后的放假期间,她回到波士顿。罗杰送给她的钻石婚戒藏在毛衣底下的一条项链上,此举让她觉得自己和家人之间多了一层保护膜。一月后,她爸妈没有再因拉霍尔的事情叨扰她,有次她问起时,他们告诉她,拉霍尔已经回学校上课。她刻意和拉霍尔保持距离,心中感到愧疚,但愧疚感却没有强烈到让她安慰爸妈,或是跟拉霍尔谈谈。她必须写一篇长达一万字关于撤销管制的硕士论文,而且身旁多了罗杰,她已经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在机场时,她很惊讶拉霍尔跟爸妈一起前来接机,三人面带愁容,有点出神。看到她推着放满行李的推车走出来,爸妈的精神才振作起来。
“看起来像是‘安纳普拉桑’(7)。”
“老天爷啊,你听起来跟他们一模一样!”他说,然后挂了她的电话。
“喔,那一张啊!”她边说边把叉子插在一颗柠檬里。她回想起几个月前尼尔被喂着吃下第一口食物的那一天,她爸妈还特别飞到伦敦。“那只是在家里举行的一个小型聚会。”她告诉他,好像这样就能解释拉霍尔为什么缺席。根据传统,给小宝宝喂食的是舅舅,但就尼尔的状况而言,喂东西给他吃的是苏妲的爸爸。
她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不要跟他说爸妈若信任他开车上路,那就太可笑了。“拉霍尔,只要再过两年就好,试着坚持下去,不然到头来你会恨自己。”
他穿过房间,走到切菜板旁边,跟她站在一起,他从背后口袋里掏出皮夹,用一只手抖开皮夹,露出一张小女孩的学生照,照片中的小女孩带着微笑,一脸雀斑,褐色的头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这是克里斯特尔。”他骄傲地说,他还说他想办法每天在家等克里斯特尔放学,先帮她准备点心,趁伊莲娜回家之前弄晚餐给她吃,然后回去餐厅上晚班。他没有拿出伊莲娜的照片,但伊莲娜唯一来过家里的那次午餐,却让苏妲清楚记得她的模样。苏妲没问拉霍尔是否已经和伊莲娜结婚,或是他们是否打算生个小孩。苏妲曾经试图帮助弟弟,但最后却是伊莲娜帮上了忙。“她是个乖孩子。”他说,然后收起克里斯特尔的照片,“我想我会帮她买一组小小的茶具,你知道的,某样具有英国风的东西?她会喜欢的。”
“我受不了浪费时间,我要我的车子,我讨厌不能开车,我觉得被困住了。”
他把尼尔举到半空中,嬉戏地摇晃着小宝宝,把自己的脸贴着尼尔的肚子,尼尔笑得喘不过气来。
“爸妈不会答应的,你得念完大学,然后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小心一点。”苏妲警告。
“我想休学。”
拉霍尔乖乖听从,歇手不再玩耍,紧紧抱着尼尔,然后开始搔痒,逗得尼尔又开始咯咯笑。“大姐,放松点,我现在也是爸爸啰。”
她放了一颗橄榄到嘴里,吐出紫色的细核,把它摆在她和罗杰在塞维利亚时购买的彩绘碟中。“那很不错,拉霍尔,但你也得读书。”
晚餐时苏妲和罗杰喝了白酒,但拉霍尔只要了加橘子汁的苏打水。他们在屋外进餐,围坐在花园阳台的小桌子旁,俯瞰着玫瑰花丛。尽管苏妲和罗杰疏于照顾,玫瑰花依然繁茂盛开。她先前不知道该不该在拉霍尔面前喝酒,橱柜后面还有几瓶威士忌和伏特加,那些是她和罗杰乔迁派对喝剩的酒。她把这几瓶酒藏到她衣柜后方以及床脚放毛衣的柜子里。她也告诉自己,罗杰绝对不会注意到。尼尔坐在拉霍尔大腿上,小口小口吃着罗杰用手指头喂他的马铃薯泥。
她听了有些惊讶,但他确实在做些事情,这看来有点希望。他的文笔一直不错;高中的时候,他有次帮她回答了一个哲学课的开放式考题,题目是关于柏拉图对话录的《游叙弗伦篇》,结果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授写了长长的评论表示赞同。
“这是你第一次来伦敦,对不对?”罗杰问拉霍尔。
“我在写剧本。”
“除了以前十几次飞往加尔各答途中,坐在希思罗机场等候转机外。”拉霍尔说。苏妲马上想起那些他们小时候回加尔各答探亲但今后却再也不会发生的旅程。他们以前并排睡在同一张床上,经常一起洗澡,也以同样眼光看着每一件事。
“你想做什么?”她问,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愤怒。
拉霍尔提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想参观的地方:大英博物馆、弗洛伊德故居以及伦敦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还询问可不可能到莎士比亚的家乡待一天。他似乎关在自己房里很多年,这下忽然迫切想跟外面世界互动。罗杰告诉他博物馆的开放时间以及目前有哪些展览,苏妲忽然想到她先生和她弟弟是那么不熟,两人几乎是陌生人。“我主要是想陪陪尼尔。”拉霍尔说,“我可以带他去公园、动物园,哪里都可以。”
他暂不作声,她听到打火机被轻轻弹开,他深深吸了第一口香烟。“我不想做这些事。”
苏妲叫拉霍尔好好出去玩,她说尼尔白天跟保姆在一起,但晚上小外甥可以全都由他照料。
“你去上过课吗?”她继续追问。
“嗯,什么时候再有一个啊?”拉霍尔边问边抱着尼尔在他大腿上躺平,然后双腿上下抖动。
“姐,别管我。”他说,心情逐渐变坏。
“再有一个什么?”罗杰问。
“你到底有没有去上过课?”
“再有一个小宝宝。”
“那两门课很差劲。”
“你最近跟妈妈说过话吗?”苏妲笑着说,然后忽然制止自己。
“他们说你两门课不及格。”
“小家伙,你要什么啊?”拉霍尔边问边低头看着尼尔向上仰的小脸。“像我一样的小弟,还是妹妹?”
“都很好,爸妈小题大做,完全是瞎紧张。”拉霍尔讲得好像他和爸妈之间一切如常,还问她伦敦怎样。
既然已经提到爸妈,所以她决定跟拉霍尔谈谈他们的近况。爸爸年底就退休,而且爸妈想在加尔各答买栋公寓。“他们现在就在加尔各答。”她说。
“还好吗?”她问。
“他们不在韦兰?”
她爸妈让她跟拉霍尔谈谈,他们说他去散步了,请她过一会再打来。她等了几天才打电话,很惊讶自己过了几个月依然怒气未消,也气爸妈仍旧期望她帮忙。她从罗杰家打电话,趁罗杰去上班的时候打,而且用自己的信用卡付费。拉霍尔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满二十岁,而她连想都没想到,他接起电话,她这才想到祝他生日快乐。马萨诸塞州的时间是中午,伦敦则是傍晚,从罗杰家厨房看出去,天色已暗;苏妲已经在桌上摆好起司、小饼干和橄榄,等罗杰下班回家,两人一起享用。
“不在。”正因如此,所以苏妲比较容易答应拉霍尔的请求,不跟爸妈提起他的伦敦之行。
快到圣诞节时,她告诉爸妈她学业繁重,无法回家,其实,她和罗杰一起到西班牙塞维利亚度假,然后前往太阳海岸。当她从西班牙回来后,宿舍总机有条她爸妈留的信息,让她打电话回家。她从宿舍大厅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回去,她爸妈在电话里告诉她,拉霍尔的成绩没有提高,学校导师写了一封信表示关心。拉霍尔现在待在韦兰过圣诞节,但是大吵了一架后,他已经不跟他们讲话了。她很庆幸罗杰不必听到这番话,他先前已在计程车里亲亲她,说声再见,回到他自己家中。对于她的家人,她只给了他模糊的印象,他把这一切当成是一本书的书末注释,虽然有关,却被远远地摆在一旁,影响不到他。“我真等不及见到他们。”他跟她说,她希望这话表明他的意图。除了基本的细节外,他没有多问,因此她没有告诉他拉霍尔酗酒、曾被逮捕等事,也没提到她跟弟弟已经好几个月没讲话。
“他们计划搬回去就不再挪地方了吗?”
他主动安排活动,预定戏院戏票,在餐厅订位,准备野餐,拉着苏妲到伦敦北郊的汉普斯特德公园游玩。在她约会过的所有男子中,他是头一个从不迟到的,而且答应打电话过来,就绝不食言。很快,苏妲在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干练。他喜欢美食及烹饪,一早起床走到他最喜欢的面包店买糕点,苏妲第一次在他家过夜后,隔天早上一起来就惊喜地看到他把早餐摆在托盘上送到床边。他已独居多年,但很快就欢迎苏妲进入他的生活,帮她配了钥匙,腾出五斗柜的抽屉,清出一排放药品的玻璃架。他年轻的时候曾想当个画家,也曾就读于切尔西艺术学院,但一位教授跟他说他的天赋有限,从此之后他就再也不画画了。他对于这种转变并不感到难过;他跟苏妲一样,深知自己能力的极限。与此同时,他的态度也可能相当强硬,他帮杂志社撰写具有杀伤力的评论,坚持在餐厅里坐最好的位子,点的酒不合意就退回去。他跟苏妲一样饮酒适量,总是只点一瓶,很少喝超过一两杯。
“或许吧!”她跟他说,爸爸膝盖出了毛病,打算动手术抽干滑液等,她知道将来肯定会发生更严重的问题,而当发生那种状况时,只要拉霍尔不回家,她将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那一天,她不知道这是一幅名画,但那名男士从未让她感到幼稚无知。他们走到其他油画前面,他对着苏妲低下头,解说每一幅画,最后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喝杯茶。他名叫罗杰·费瑟斯通,艺术史博士,在一家艺术杂志社担任编辑,也写了一本关于文艺复兴时期肖像画的书。他持续、浪漫地追求着苏妲:每次上门时送上鲜花,还送手套、耳环和香水等小礼物。他是独生子,从小在英式寄宿学校里长大;他父亲以前为胜家缝纫机公司在海外服务,现在父母已经双亡。罗杰在印度出生,一生中的头三年在孟买度过,但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他二十多岁时曾和一个在剑桥认识的女孩结婚,两年后,她离开了他,放弃了财产,远赴一处在西藏的寺庙。
晚餐后,罗杰收拾剩菜,苏妲上楼帮尼尔洗澡。拉霍尔跟着她上去,她蹲在地上帮尼尔擦肥皂、冲清水时,拉霍尔坐在马桶座上,吹着一些他帮尼尔带来的肥皂泡泡。尼尔看到泡泡非常高兴,张大眼睛等着小小的塑料圈里冒出一个个肥皂泡,还伸出小手戳破泡沫,而且吵着要更多。
那名男士随之转头面向苏妲。他比她料想中的要年长,从他那双澄蓝、静静端详苏妲的双眼来判断,年纪约近四十。他神情严肃,五官端正,但这时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微笑。“我猜这表示他们站在神圣的土地上,不然就是她刚刚逛完街回家。”
“好了,小家伙,该睡觉了。”她过了几分钟后说,同时拔起塑料孔塞,放干四爪型澡缸里的水。她伸手拿起尼尔的毛巾,把毛巾甩到肩头,抱起尼尔,然后用毛巾包住他,用力擦干他的头。“跟舅舅说再见。”她说。
她研究他提到的细节,油画闪烁着光芒,她察觉到他们共同的凝视。“那些鞋子呢?它们代表什么意义?”苏妲听见自己发问,同时指指前景中一双被丢弃的木鞋,然后又指指地毯旁的一些红色拖鞋。
“他叫他们什么?”拉霍尔问。
“走近一点。”苏妲旁边的一位男士边说边护着她往前走几步,这样才不会有人挡住他们的视线,“不然你没法真正观赏。”他开始说起那面镜子,跟她解释镜子是画中的焦点,捕捉了地面、天花板、房间和外面的世界。然后,她看到镜中不但反照出那对夫妇,而且还有两名男子站在门口,跟她一样窥视着房里。“其中一个是凡·爱克。”那位男士说,“镜子上面的刻字就是这么说的。那句拉丁文的意思是‘凡·爱克曾在此’。”他轻声细语,好像只讲给苏妲一个人听,而且带着抑扬顿挫、已经开始影响苏妲腔调的英国口音。他的黑发有点长,不停用手指梳开脸上的头发,她隐约闻到他皮肤上香皂的味道。他穿着一件粗呢绒外套和厚绒布长裤,一件雨衣斜斜挂在手臂上。他对她说,画中那两个站在门口的男人见证了那对夫妻的结合,同时补充说这幅油画是用来充当结婚证书的。“这当然只是一种解释,”那位男士说,“有些人称这是订婚的一景。”
“叫谁什么?”
十一月在英国国家画廊闲逛时,她遇见了一名男子。她正在欣赏凡·爱克(5)的《阿诺菲尼的婚礼》,一群人离去后,她依然留连在画前。那是一幅油画,画中一对夫妇在卧室里手牵手,一只小狗站在他们脚边。男人穿着一件毛皮镶边的紫色披风,戴着一顶过大的黑色草帽,女人穿着一件宝绿色的礼服,衣角像厚重的窗帘一样垂曳在地上,左手还握着一些布料。她戴着白色的面纱,看起来可能怀有身孕,苏妲不太确定。男人后面有扇窗户,窗台上有一个黄杏或是小橘子之类的水果,墙上挂了一个凸面镜,反照出画里的一情一景。
“我们的爸妈。”
她爸妈离开后,她忙着学业以及结交来自全世界的新朋友,跟着朋友们一起读书、观光、上小酒馆。或许因为这是她的出生地,所以她感到跟伦敦有种天性的关联,虽然几乎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但她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如今她和爸妈相隔一片汪洋,她却觉得跟他们比较亲近,她也感到自由自在,生平第一次,她终于摆脱家庭的负担。尽管如此,她一喝酒就想到拉霍尔,始终意识到自己出去玩了一整晚、高高兴兴喝下的两品脱啤酒,对拉霍尔而言并不够。法院传讯时,她跟他一起坐在拥挤的法庭里,等着法警念他的名字,宣判时也仔细聆听。她站在他身旁以示支持,却不赞同他的行事方法。他的驾照被吊销六个月,还被勒令参加一些在伊萨卡的戒酒课程。她爸爸最后付了几乎两千美金的罚款和费用,她爸妈订阅的《韦兰镇报》也提到了他被捕的消息。
她在伦敦感到相当兴奋,对这个她出生的地方充满好奇。她出生的时候,她爸妈没有帮她办理英国护照,离开美国前,她申请了英国护照。当她在希思罗机场呈上护照时,移民局官员对她说:“欢迎回家”。她爸妈跟她同行,而且待了十天,帮她搬进托特纳姆法院路旁的学生宿舍。他们提醒她过马路前先向右看,还在Marks and Spencer's百货公司帮她买了羊毛上衣,好让她度过冬天。他们带她坐地铁到巴林区,让她看看她还是小宝宝的时候住的房子。他们花了三小时穿越乡间,一起造访舍菲尔德,以前的房东帕尔先生现在跟家人们住在那里。除非朋友们问起,否则他们没有谈到拉霍尔,就算讲起拉霍尔,也总是提到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实,例如他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现在已经大二等等。这些事实给了她爸妈微弱的希望,好像觉得他在大学里开始失常,但学校也会奇迹似的让他再度振作。
“就像我们以前一样。”他说,语调变得柔和,“我猜他们把你当成国王一样款待。”他对尼尔说。
苏妲同情她妈妈,妈妈拒绝接受这个不愉快、不熟悉的事实,不但不怪儿子,反而归咎于美国和美国法律,想想真是可怜。她感觉到她爸爸了解这一点,只是他拒绝加入谈话。拉霍尔终于下楼,洗过澡,满脸懊恼地保证绝对不再犯同样的错,爸爸依旧拒绝当面质问拉霍尔。她爸妈始终无视那些让他们的孩子深受其扰的事情,比方说在学校因为肤色被嘲笑,或是妈妈偶尔在午餐盒里摆些奇怪的东西,咖喱马铃薯三明治把白面包染成黄绿色,让他们成为笑柄。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难过的?她爸妈总是这么想。对他们而言,“忧郁症”是个陌生的名词,也是美国人的玩意。依他们之见,苏妲和拉霍尔不必承受他们留在印度的那些艰辛和不公,好像这两个孩子刚出生,儿科医生帮忙打了预防针后,他们就肯定不会再受苦。
“你可以这么说。我们还没有拆开他的圣诞节礼物呢!”
“这个国家就有这种问题。”她妈妈说,“太多自由,太享福。我们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一天到晚玩乐。”
“下一个圣诞节你们有何计划?”
“但不像那样。”苏妲重复一次。她真想说,没有喝到被逮捕的地步。
“他们会来伦敦。”苏妲开口,然后观察他的反应,“当然也欢迎你们。”她继续说,心里却明白这个主意很荒唐,“你、伊莲娜和克里斯特尔,你们可以住在旅馆里。”
“你大学的时候没有喝酒吗?”
然后她住口,顿时明白自己屏住气息,等着他再度走出她的生命。但他反而说:“我会考虑一下。”这话更让她喘不过气来,因为她明白虽然没有正式下休战书,但战争已经结束,而且他想要回到她的身边。
“但不像那样。”
她第二天早上下楼时,拉霍尔已经醒了,他跟罗杰坐在桌旁,一件运动衫贴在他变得厚实的身躯上,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他穿着短裤,脚上黑色的毛发比她记忆中更卷曲。罗杰正一边喝茶一边拿张地铁图比划,告诉拉霍尔哪一条地铁通往哪里,还指出他可以去哪些公园跑步。
“苏妲,听我说!”她妈妈说,过了一会儿又加一句,“我想每个美国大学生都喝两杯。”她的口气好像喝酒是大学生的习惯,迟早总会过去。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拉霍尔。她准备泡一壶咖啡,然后热一下牛奶,替尼尔泡维他麦谷片,她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
“我想拉霍尔也许有酗酒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出去了一小时,跑步是我的新嗜好,”从任何角度来说,这是他到了之后,头一次间接提到他的酗酒问题,“跑步和咖啡。”
“苏妲,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妈妈说,听起来有点心烦。她爸爸没有放下报纸,但她感觉他已经停止读报。苏妲知道自己即将说出他们已经知道却非常害怕听到的话,就像不听话的小孩快要被打一巴掌似的,要不要出手全看她。
咖啡泡好时,她帮他倒了一杯,看着他加了三汤匙的糖,记起当年他到她学校找她,她递给他生平的第一瓶啤酒。“你今天要做什么?”
“那不是问题所在。”苏妲慢慢说,用力把一团冰冷的奶油涂抹在吐司上。
拉霍尔耸耸肩。“也许去博物馆,我只想到处走走。”
“这太荒谬了!”隔天早上拉霍尔还在睡觉的时候,她妈妈愤愤地说,显然怪警察反应过度。“他又不是出了意外,只不过时速四十英里,他们说不定只因为他是印度人,所以把他拦下来。”她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坐着喝茶,阅读星期天的《波士顿环球报》。昨晚开车回家路上,他也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二十分钟之内能够准备好,我可以开车带你到地铁车站。”罗杰自告奋勇。
苏妲跟着爸妈回家,当电话铃声大作时,她还醒着,正在看《爱德华大夫》的录像带。结果是拉霍尔从当地警局打电话来,他在米尔庞德附近一条安静的小路上,因为行车摇摇晃晃,所以被警察拦了下来。他的血液里酒精含量不算很高,但他不满二十一岁,光是这点就足以让他遭到逮捕。他请苏妲单独到警察局一趟,还得带三百美元现金过来。那时已经过了半夜,除此之外,她爸妈的车钥匙在她爸爸的长裤口袋里,而长裤在他们卧室里。她叫醒爸爸,请他穿好衣服,两人一起过去支付保释金,把拉霍尔从牢里保出来。她爸爸开车,一脸浓浓的睡意,好像在这个他已经住了几十年的小镇迷了路。他们停在自动提款机前面提钱。“你进去。”当他们开到警察局时,她爸爸说,“我宁愿留在车里。”他的声音犹豫颤抖,苏妲还在大学时,有一天爸爸打电话告诉她祖父过世时,也是同一种声调。因此,她让爸爸免于受到屈辱和痛苦,自己进去那里。当她看到拉霍尔时,他已经酒醒,指尖被墨水抹黑。那是星期天晚上,法院排定了第二天传讯。“你会跟我去吗?”他们走回车里时,他问她。光是他一脸惊吓的模样,她就没办法说不。
上班的时候,苏妲想着弟弟不知道在做什么。伦敦街上有上百个小酒馆,他会不会受到诱惑呢?她有点担心某事会诱发他的酒瘾,他也将再度消失。但那天傍晚回到家里时,她看到拉霍尔假装是头饥饿的狮子,跟在尼尔后面爬上楼梯。那天晚上,他们出去吃咖喱,他也没有碰酒,在铺着桌面的白纸上仔细画画。她帮尼尔洗澡时,他再次跟她坐在浴室里。隔天早上,他照常出去跑步。那个星期剩下的几天,他照着计划,一处处游览,总是带个小礼物给尼尔。拉霍尔来访,她却花这么多时间在工作,感觉有点奇怪,但苏妲认为这样比较好,也比较安全,他们姐弟俩只有早上和晚上见面,而罗杰和尼尔也都在场。
苏妲回宾夕法尼亚州的前一天晚上,拉霍尔同意一起下馆子庆祝她即将前往英国,让大家惊喜万分。爸妈心情很好,两人聊着伦敦的往事,试图回忆皮卡迪利线沿途的地铁站名,拉霍尔心情也不错,兴高采烈地告诉苏妲到达伦敦后,应该造访哪些作家的故居和墓地。他讲得振振有词,好像他去过马克思的墓地似的。苏妲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说不定拉霍尔嫉妒她和爸妈曾经住在伦敦,他自己却还未出生。他点了一杯“新加坡司令”,吃饭的时候慢慢啜饮。他没有提到稍后有什么计划,但账单送来前,他看看手表,从桌旁一跃而起,说他迟到了,然后开着车子离开了。
星期六早晨,拉霍尔做了蛋卷,他像电视上的厨师一样,娴熟地切蘑菇和洋葱,然后在拉霍尔的建议下,大家一起去伦敦动物园。拉霍尔本来提议自己带尼尔去,虽然过去这整个星期,苏妲和罗杰都依赖拉霍尔帮忙,如果必须出去街角买面包或是鸡蛋,就拜托拉霍尔照顾尼尔五或十分钟,但他们绝不可能让拉霍尔自己带尼尔去动物园。一到动物园,罗杰和苏妲却觉得自己没什么用,拉霍尔一路把尼尔扛在肩上,苏妲推着的婴儿车上只有她的皮包。尼尔也喜欢舅舅,拉霍尔去上洗手间时,他还嚎啕大哭。拉霍尔坚持支付所有费用——帮大家买门票、三明治和苏打,帮尼尔买冰淇淋,整个下午飘浮在他们头顶上的淡黄绿色气球也是他出钱买的。
他弯下去从地上拿起杯子,就着杯口啜饮一口,然后把杯子悄悄推到床底下藏起来。“姐,你不必明白,你不必一直都得明白每件事情。”
“我本来打算晚一点出去看电影。”当他们回到家里时,拉霍尔说道,手里仍抱着尼尔,“但我想我宁愿跟这个小家伙待在家里。”
她看着他,然后看看他床边的马克杯,想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喝了多少,还有酒瓶藏在哪里。她想到爸妈正在走廊另一端熟睡,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忽然替他们感到生气。“拉霍尔,你很聪明,你比我聪明多了,我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别傻了!”苏妲说,“你已经照顾了他一天,你应该休息一下。”
“你甚至不住在这里!”他继续说,“你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走进来,把所有事情弄得清清楚楚,然后一走了之跑去伦敦?你是不是打算这么做?”
拉霍尔摇摇头。“我明天就走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聊呢!”他接着说,“你们两人才需要休息,你们上一次一起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话令她无言以对,直指她的痛处。没错,她一直过多地干涉他的生活,她并不是试图控制,而是想想办法改善。她始终认为这是对他的责任,除了这种方式,她不知道怎样当个大姐。
这个主意自然而然浮现,听起来不错,但感觉却不太对劲。她瞄了罗杰一眼,拉霍尔也注意到了。“怎么了?你们不信任我吗?”
“我没有要你帮忙,你不需要料理任何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这样过日子就很好?”
“我们当然信任你。”罗杰说,然后转向苏妲,“素,我们去看电影吧?”
“唉,我只是想帮忙。”
她提醒自己他们有手机;电影院离家里开车也才十分钟。如果他们赶早去看电影,还来得及回来帮尼尔洗澡。“我打电话看看哪些片子上映。”她说。
“你他妈的知道什么?”他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会待在家里。”拉霍尔从客厅地上抬起头来跟她保证,他和尼尔正坐在地上堆积木。她强迫自己相信他,他们没有留钥匙给他,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留了一些食物给尼尔:软鸭嘴杯里有些牛奶,还有煮得烂熟不可能哽到喉咙的通心粉。她也已提醒拉霍尔在尼尔爬楼梯时要多留心。看电影时,她不信任摆在牛仔裤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功能,依然把手机的音量开着。一个小时后,她去大厅打电话回家。
“我确定他们不讨厌你。”她说。她想走过房间,在床边坐下,但想想还是留在原地。
“一切都好吗?”
“我的确很用功。”他重复一次,“老师们讨厌我,难道是我的错吗?”
“好极了!”拉霍尔告诉她,“他好像饿了,所以我正在喂他吃东西。”她听到尼尔正敲打着某样东西,似乎拿着杯子或汤匙敲击高脚椅的桌面。
“我知道第一年不好过。”
“好,谢谢你,我们很快就回来。”她说。
“我的确很用功。”他说。
“慢慢来,不必赶时间。”拉霍尔说。于是,回家途中,在罗杰的建议下,他们绕到超市一趟,买了起司、果酱和其他几样家里需要的东西。他们买了三块不错的牛排当晚餐,罗杰说他会烤个水果塔。
“拉霍尔,你的成绩不好,你得用功一点。”
她以为拉霍尔和尼尔会在客厅,但客厅里却不见人影,玩具散落在地毯上,电视上播放着儿童节目,但他们不在客厅玩玩具,也没人看电视。楼下厨房的高脚椅桌面尚未清理,一块块黏糊糊的通心粉浸泡在一小摊水里。动物园买的气球系在高脚椅的一侧,气球几乎碰到天花板,所有上层橱柜都开着,但似乎没有被拿走任何东西,苏妲很快阖上橱柜,嘴唇冒出了冷汗。
他抬头看看她,双眼通红。“现在放假。”
“他们没出去,婴儿车还在这里。”罗杰说。
“嗯,学校里还好吧?”她问。
她冲到楼上,听到溅打水花的声音,暗暗谴责自己紧张过度。“没事。”她大喊,“他在帮尼尔洗澡。”
一天深夜,她敲响了拉霍尔的房门。他正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翻阅一部破旧的贝克特的剧本。看到她时,他把剧本搁到胸前,但没取下耳机,她看到床边地上有个马克杯,杯里是冰块和颜色清澈的烈酒。他没问她要不要喝,而是独自进行他们以前的游戏。
她发现尼尔在澡缸里,忙着把水灌进软鸭嘴杯里,然后再倒出来。他们通常让他坐在一个塑料圈里,以防他翻倒,但这会儿他却没有坐在塑料圈里,他全身发抖,但除此之外似乎很开心,专心把玩软鸭嘴杯,洗澡水漫到他的胸前。光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没人看管,苏妲就不由自主大声尖叫,吓得无法动弹。水已经不热了,然而,只要轻轻一滑,他就可能小脸朝下,倒卧在水中,那头细细的黑发像阳光四射般散开,发丝在水中漂浮,身体其他部分却静止不动。
她从妈妈那里得知他第二学期的成绩很差;第一学期最低得到B,但现在大部分科目都是C。他放弃生物学和有机化学,改修电影和英国文学。“你能跟他谈谈吗?”妈妈问苏妲,“看看哪里出了问题?”苏妲为拉霍尔辩护,她告诉妈妈,从高中到大学需要做出很多调整,许多学生刚开始都不习惯。爸爸毫不掩饰不满,虽然没有当面质问拉霍尔,但有一天他告诉苏妲:“他在挣扎。”他不愿意花了天文数字的学费,就为了让拉霍尔在课堂上看法国电影。爸爸不容许失败,也不赞同放纵,他从来不愿让孩子们忘记,以前没有人像他帮助苏妲和拉霍尔一样帮助他,因此,不管自己表现得多么杰出,苏妲始终认为她的成就归功于别人,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她爸妈都出身卑微;双方的父母亲都卖掉手臂上的金饰来养活家人。这种心态虽然有时令人厌烦,但也让苏妲心安,因为她爸妈了解这种心态,也因而尊重彼此,而且她猜想爸妈的感情也因而更牢靠。
“你舅舅在哪里?”即使尼尔还不会说话,罗杰依然大声质问。他猛然把尼尔拉出水面,弄得尼尔嚎啕大哭。
他的冷漠让苏妲苦恼,但她爸妈却什么都没说。他似乎始终心情不佳,老是急着想去其他地方——赶着上班,赶着去练习举重的健身房,赶着去录像带出租店归还那些他趁着每个人都睡着的时候看的外国电影。她和拉霍尔从不争吵,但有些时候,当她跟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或是请他把遥控器拿给她时,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坚信他瞧不起她。倒不是因为他说了或是做了什么——即使在避开她的时候,他也始终彬彬有礼——但她察觉到他已改变了对她的看法,那个曾经尊重她、跟她分享秘密的弟弟已经变了个人,她说什么都只会惹恼他。她心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过来邀她去酒类商店,但他始终没有提起。她猜他已经有他自己的货源,把酒藏在某个地方;有天晚上,当她睡不着阅读杂志的时候,听到冰箱制冰器转动以及冰块掉落在玻璃杯里的声音。
他们发现拉霍尔在罗杰的书房呼呼大睡,一个玻璃杯塞在长沙发底下,他们卧室里的毛衣衣柜被打开,酒瓶瓶颈冒了出来,静静躺在毛衣衣袖之间。他们走回罗杰的书房,苏妲抱着尼尔,用力摇晃拉霍尔的肩膀,却叫不醒他。罗杰弯下身子,用力把衣服塞进拉霍尔的帆布袋里。
又过了一学期,她才再度见到他。她被伦敦政经学院录取。六月,她回到韦兰的家里待一个星期。回家期间,苏妲全心全意陪伴爸妈,陪着爸爸看温布尔顿网球赛的电视转播,帮妈妈煮饭、订购卧室的新百叶窗。她一直待在家里,拉霍尔则进进出出,连半句解释都没有。他在三十五英里外雪多特的一家海鲜餐厅打工,白天大部分在睡觉,晚上在餐厅端盘子,下班后跟朋友们出去。这些不是他高中时代的那批朋友,也不是苏妲从拉霍尔上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那些男孩,而是他在餐厅一起工作,却从来没有邀请到家里的那些人。
“你在做什么?”她问。
韦兰则令人震惊。忽然间,她爸妈察觉自己这辈子逃脱不了身为外国人的命运,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在伦敦的时候,她妈妈忙着攻读蒙台梭利教育(4)的证书,但搬到美国后,她没有工作,也不开车。拉霍尔出生后,她妈妈胖了二十磅,她爸爸则收起摩登的西装,改到平价百货公司西尔斯购物。他们在韦兰变得消极而谨慎,这个新英格兰小镇的风俗习惯比在世界两大城市谋生更令人困惑。他们依赖他们的小孩,特别是苏妲。她得向爸爸解释他必须把落叶装进袋中,而不是只用耙子把叶子扫到家里对面的树林里。她说得一口流畅的英文,因此打电话给百货公司的维修部门,请他们派人过来维修家电用品的也是她。拉霍尔从来不认为他必须为爸妈提供这些帮助,在苏妲看来,爸妈对印度的思念好像一种慢性病,宛如患了癌症一样时好时坏,拉霍尔对他们这方面的生活却无动于衷。“没有人强迫他们来这里。”他常说,“爸为了赚钱才离开印度,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跟他结婚。”拉霍尔就是这样:他始终知道家里每个人的弱点,从来不让苏妲逃避她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在做什么?”
多亏了拉霍尔,家里多了另一个人见证爸妈令人困惑的婚姻。他们不是不快乐,但也称不上开心,而且从未表露出任何快乐或悲伤的情绪,这才是最让苏妲生气的一点。她能理解父母吵架,甚至可以理解离婚这回事。她始终希望爸妈会流露出某些相爱的迹象,但能够有所安慰的只有几张他们在伦敦时拍的照片。照片中妈妈瘦得让人认不出来,头发是上美容院梳的,手肘挽着一个羊角形状的皮包,连她那时候穿的纱丽都比较亮丽,蜡染布制成的褐色细纹的纱丽紧紧裹着她的身体,炫耀她的身材。爸爸穿着西装、系着黑色窄领带、戴着太阳眼镜,看起来似乎略显摩登。苏妲猜想,在那段日子里,家家户户有个煤油暖炉,人人生平第一次看到雪,移民生活依然是场冒险。
“他醒来之后会自己打理。”
虽然她喜欢他、宠爱他,但在一些小地方,她也开始嫉妒他。她嫉妒他四肢修长,她自己却从月经初潮之后就有点圆胖;她嫉妒人们可以叫他“拉夫”,在人群中,他可以安然介绍自己,不必受到询问;她嫉妒他长相俊美,即使在他年纪还小时,大家就清楚看出他将来会是个英俊的男子。他的脸完全违反了家族遗传,苏妲的下巴跟她爸爸一样圆,发际线跟她妈妈一样低垂,一看就知道是她爸妈的孩子,但拉霍尔长得只有一点像爸妈,他的基因显然来自其他更久远的、被人遗忘的祖先。他的肤色较深,显然是深棕色,五官轮廓鲜明,不像她和她爸妈一样不清晰。他夏天可以穿短裤,也可以在学校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而她妈妈却认为女孩子做这些活动不恰当。苏妲认为拉霍尔是男孩子,再加上他是老二,更何况到了那时,爸妈已比较习惯美国的生活方式,因此,爸妈对拉霍尔较为放任。苏妲并不喜欢年少时的自己,也不怀念自己以前的模样或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她只觉得遗憾,却说不出究竟遗憾些什么。她以前看起来当然相当普通,一头黑发编成两根小辫子、或是马尾辫,一年长发及腰,下一年却剪成跟多萝西·哈米尔(3)一样的发型。她做的事情也相当平常:参加睡衣派对,在学校乐团演奏黑管,挨家挨户叫卖巧克力糖。但她却无法释怀:即使已经成年,她仍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改变一些事情,比方说,以前穿过的那些丑衣服,以前心中的不安全感,以前曾犯下的无心之过。
罗杰站直,一脸严肃。“我帮他省点事,我不允许你弟弟再踏进我们家大门一步,或是再接近我们的小孩!”
拉霍尔出生后,这些全都无所谓了。以前没有人重视苏妲,但她下定决心让弟弟像个美国小孩,留下种种成长印记。她帮他寻找种种适宜的玩具,从二手市集觅得动物农庄、玩具卡车、能发出动物声音的有声玩具,以及其他在朋友们的游戏室里看到的玩具。她请爸妈帮小弟购买以前一年级老师念给她听的故事书,比方说《彼得兔》和《青蛙与蟾蜍》。“买书给一个不会认字的小孩干什么?”她爸妈问。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所以她从学校图书馆借来故事书,自己读给拉霍尔听。她请爸妈在草坪装上自动洒水系统,好让拉霍尔夏天在水柱间跑来跑去。她也说服了爸爸在后院安装秋千。万圣节时,她费心把他打扮成一只大象或是一个冰箱,她自己却穿戴随便买来的简陋围裙和单薄面具。有时她比拉霍尔更在乎他的成长过程——虽然到了那时她已经太大,不适合坐秋千,但放学之后在后院荡秋千的却是她,花好几个小时用积木堆出城镇的也是她,之后拉霍尔小手随便一挥,整座城镇就毁了。
他们没办法高声斥责拉霍尔,只好向对方大吼大叫。先前在澡缸里找到尼尔之后,家中异常沉静,这时不再静默。
四年后,她爸爸从Badger调到雷神公司(2),全家搬到马萨诸塞州。他们没有带走任何曾在伦敦生活的纪念品,除了她妈妈每天早上喝茶配麦维他小饼干,以及一辈子坚信英国胸罩的品质,经常请在英国的朋友代为选购之外,看不出他们曾经住在伦敦。苏妲的玩具没有一件跟着来到大西洋彼岸,小宝宝童装、床具和任何形式的纪念物品也全都留在了英国。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请苏妲向全班展现她从小到大的纪念物品,其他同学带来毛毯、磨破了的鞋子以及变黑的汤匙,她却只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几张帕尔先生拍的照片,她站在教室面前展示照片时,同学们都觉得没意思。
“是你跟他说我们相信他。”她说,“你同意出去看电影。”
在苏妲还是小宝宝时,没有留下同样的记录。她出生后,她爸妈在伦敦的巴林区租了两个房间,房东是一位名叫帕尔先生的孟加拉人,苏妲几张仅存的小宝宝照片就是房东先生拍的。照片中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边礼服,礼服本来是件受洗服,但她妈妈觉得很漂亮,所以买了下来。她爸妈本来跟一位英国老太太租的房子,但房东太太不准家里有小孩,幸好帕尔先生在她妈妈怀孕的时候接纳了她爸妈。爸妈告诉她,在六十年代,伦敦一半的出租房屋都“只限白人”,他们是印度人,再加上她妈妈怀了身孕,情况糟到她爸爸考虑把她妈妈送回印度生产,直到他们遇见帕尔先生,问题才迎刃而解。对苏妲而言,这个故事像是希腊神话或是圣经故事,充满了祝福和预兆,让她的家人们成了奇怪而凶险海域中的幸存者。
“别把这事怪在我头上。”罗杰说,“我几乎不认识他,你怎么敢把这事怪到我头上?”
她一直希望有个妹妹,但依然很高兴自己不再是唯一的小孩,也很高兴有了另外一个人帮忙填补她在爸妈家感受到的空虚。爸妈拥有的少数几样东西总是摆在原位,最新两期的《时代》杂志总是放在咖啡桌上同一个地方。苏妲比较喜欢她美国朋友们的家,这些朋友的家里堆满了东西,水槽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牙膏,柔软的床也没有铺好。拉霍尔出生后,家里终于出现同样的脏乱与拥挤:衣柜上堆满婴儿油和尿布,炉子上挤放着锅子和煮烫的奶瓶,每个房间充满婴儿浓重的奶味。她记得自己好兴奋,她把她房间里的东西移到一边,挪出空间放拉霍尔的摇篮车、换尿布的桌子和小蜜蜂玩偶。最后总会派上用场的婴儿床里堆满了玩具和其他礼物。她最喜欢一只白色的兔宝宝,如果转动兔宝宝脖子上的钥匙,它就会唱歌。她不介意妈妈半夜进来房里坐在摇椅上,轻唱孟加拉童谣哄拉霍尔睡觉,苏妲听着那首小男孩的脚被鱼刺刺到的童谣,听着听着也再度沉沉入睡。他们在杂货店买了出生卡,卡片是苏妲选的,她还帮忙把卡片装进信封,跟爸爸一起用湿海绵弄湿邮票。他们照了好多照片——拉霍尔在摇篮车里睡觉,拉霍尔在塑料盆中洗澡——她自行把照片放进一本特别的相簿里,相簿的封面是蓝色牛仔布,因为拉霍尔是个男孩。
“我没有!”她说,开始哭了起来,“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的。”
他出生的时候苏妲六岁,而苏妲这辈子最初记得最清楚的事,就是妈妈生产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当时在爸妈一个孟加拉朋友家中参加派对,爸爸必须直接送妈妈去医院,没空回家拿苏妲帮忙整理的小皮箱,皮箱里装着妈妈在医院用得上的牙刷、面霜和睡袍。因此她被留在爸妈朋友家过夜。虽然苏妲知道有个小宝宝即将诞生,小宝宝好像有时要踢破妈妈肚皮的时候,她也伸手摸摸,感觉到小宝宝的存在,但看到妈妈额头顶着墙壁呻吟,她依然非常害怕妈妈快死了。“走开!”苏妲试着轻拍妈妈的手,妈妈却大声喝斥,那种声调令人心痛。“我不要你看到我这种样子。”她爸妈离开后,派对继续进行,大人们吃晚餐时,苏妲照常跟其他小孩在地下室的洗衣机和干衣机之间玩耍。派对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没有小孩,苏妲睡在客房的一张小床上,房里除了一个烫衣板和只放清洗用具的柜子外,没有任何家具。隔天早上,她没有家乐氏香甜玉米片可吃,而只有吐司和果酱,她跟大人们吃了一顿令人失望、万分拘束的早餐。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传来她弟弟已经出生的消息。
“跟我说什么?”
等到他们回家时,爸妈已经上床睡觉,但苏妲坚持像以前一样把东西藏起来。她想拉霍尔在家的这几个星期,妈妈也许会找个理由进他房间打扫,或是收放洗好的衣服,所以她把酒摆在她房里。衣柜后面藏了几罐,书柜后面的缝隙藏了几罐,另外再拿一件毛衣把司木露伏特加包起来,藏在五斗柜抽屉里。她告诉拉霍尔这样比较保险,他却似乎不在乎。他拿了几罐晚上喝,离开前轻轻吻了她脸颊一下,当她说她太累,不跟他一起喝的时候,他也没有坚持。
这时她不停啜泣,哭得说不出话来,尼尔也开始哭。罗杰走到她身旁,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跟我说什么?”
他从烟盒里抽出另一支烟。“这个假期很长。”
不知怎么地,虽然哭得厉害,但她依然告诉他事情的始末:拉霍尔头一次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找她,当时他甚至根本不喜欢啤酒;她也说出他们以前偷偷喝了多少啤酒,但对他来说,到后来喝酒不再是游戏,而是生活之道,这种生活之道却让他脱离了他们的家庭,毁了他的一生。
“伏特加?”
罗杰看看书房四周,四面墙上排满了书,档案柜中堆满了文件,书桌上方钉着名人肖像的明信片。他脸上逐渐浮现出厌恶的表情,然后,他转头看着苏妲,脸上难掩对她的厌恶。“你骗了我,苏妲,我从来没骗过你,像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瞒着你。”
“还要一瓶伏特加。”他加了一句。
她点点头,手里紧抱着尼尔,依然不停啜泣。罗杰从她手中接过儿子,把她跟拉霍尔留在那里,拉霍尔依然四仰八叉躺着,一只脚垂在沙发边缘,松弛的脸庞面对着墙。
以前她想都不想就付账,但现在她注意到他没有伸手到口袋里拿钱。
她整夜没睡,罗杰躺在床的另一边,直挺挺地跟木板一样。他们空着肚子上床,三块牛排被扔进冷冻库。拉霍尔始终没起来。她知道罗杰说的没错,如果惹祸的是他的手足,她也会说出做出同样事情。她想到她的爸妈,他们原本坚信孩子们注定会出人头地,当其中一个失败时,他们的处理却有些失当。拉霍尔让他们吃了那么多苦,但他们从未跟他断绝关系,从未将他逐出家门,他们就是没办法放弃他。但苏妲知道罗杰可以,随着无眠的夜晚一分一秒过去,她知道自己也可以。
“一打更好。”
破晓之际,她昏沉入睡,一小时之后醒了过来,她听到淋浴的声音。水声持续了很久,她有点紧张,考虑该不该敲门,然后她听到门打开,几分钟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她解释伦敦政经学院的发展经济学项目非常知名,她将来想为“非政府组织”工作等等,但拉霍尔似乎没听进去。她生他的气,其实也气自己同意这么晚跟他一起出来。“你要半打啤酒?”他们开到酒类商店时,她问道。
“我原本打算清理高脚椅。”当她走入厨房时,拉霍尔说。他穿着罗杰的一件睡袍,眯着眼睛,好像厨房充满了阳光。他的声音沙哑,那种小心却怪异的走动方式清楚显示出宿醉。他已经在水壶中注满了水,扭开煤气,量好咖啡加入玻璃壶中。“对不起。”
“你为什么需要另一个硕士学位?”他听起来有点难过,也不太赞同。她预期爸妈会有这种反应,爸妈当初不准她到牛津读大三,他们说她太年轻,不能一个人住在国外。但现在他们却很高兴苏妲要去伦敦,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住在伦敦,苏妲也在伦敦出生,他们甚至打算去看苏妲,顺便看看几个老朋友。
“我以为你好多了。”
“你可以来找我。”
他瞄了她一眼,仅仅只是一秒钟。在她眼中,他看起来像个白痴,愚笨而迟缓。
“你要去伦敦一整年?”
“拉霍尔,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最棒。”他们朝着镇上前进时,他跟她说。他摇下他那边的车窗,让车内充满寒冷的空气,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他用仪表板上的打火机点燃香烟,问她要不要也来一支,但她边摇摇头边调高暖气。她告诉他,她已经申请明年去伦敦政经学院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
他没有回答。
他站起来,又变得跟晚餐时一样疏离,她感到自己心意动摇。“好吧,我想店还开着。”她看着手表说。就这样,她跟爸妈撒谎说必须赶紧去一趟购物中心,然后跟着拉霍尔一起出门。拉霍尔说他开车送她过去。
“是因为我吗?”她问。先前漫漫长夜她躺着无法入眠时,她就是这么自问的:是不是因为看到她,所以让他想起过去那段他们一起违抗爸妈,借着温啤酒加冰块建立姐弟关系的日子?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这番评论依然让她难过。“明天吧,我保证。”
水烧开了,水壶轻轻发出嘘声。她关上煤气,把水倒入咖啡壶中。“你得去机场。”她说。
他拿起剪刀,凝视着慢慢开合的刀刃,好像头一次发现剪刀的功用似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劲?”
“我的班机是今天晚上。”
“我刚刚正要换上睡衣。”
“现在,拉霍尔,你现在就得穿好衣服离开。你把尼尔留在澡缸里。”她的声音颤抖,而且开始越来越大声,脑中再度浮现那个可怕的影像。
他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姐,拜托,你快二十四岁了,你真的在乎他们怎么想吗?”
“我有吗?”
“嗯,没有。但如果我们忽然出去的话,爸妈会觉得奇怪。”
“没错,拉霍尔。”她说,滚滚热泪流下脸颊,“你不省人事,把我们的小宝宝单独留在澡缸里,你可能害死他,你了解吗?”
“不然你晚上有其他事情吗?”
他转身,背对着她,把头贴在橱柜上,左右轻轻摇晃,低声诅咒自己,然后开口,依然背对着她:“但是大姐,他没事,对不对?我今天早上探头到他房里,他在婴儿床里睡得好好的。”
“现在?”她问。
“你现在就得走。”她的话几乎像是耳语。她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一张坏掉的唱片,她已经气了一整晚,怒气也已化成了泪水,她现在只感到疲倦。
“去一趟酒类贩卖店吧?”他边说边在床上坐下,弄皱了一些她已经展开的包装纸。他的手拨弄礼物的标签和胶带,一样样拿起礼物,然后再一样样放下。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碰了。”他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喝了一点点……”
“我年纪还是不够大,在这里什么都不能买。”他环顾四周,好像房里说不定藏了他在找的东西似的,径自过去看看她的衣柜、五斗柜抽屉以及堆满包装纸的床上,床上有个百货公司的盒子,盒里摆着一件她帮妈妈买的睡衣。
“住嘴!”她说,而他也照办,“我不要听你解释,你了解我的意思吗?我不要听了。”
“喔!”这下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想到这一点,我以为既然你已经上大学了……”这是实话,这回她没想到塞半打啤酒到背包里。她现在比较喜欢葡萄酒,她在宾夕法尼亚州跟朋友出去吃晚饭时小酌一杯,但回到韦兰的家中时,她可不期望有酒可喝。
他没有再讲话,她打电话预约出租车机场接送的时候,他上楼穿好衣服,拿了行李,然后站在客厅里。她给他五十英镑当作车费,他接过钱,转身离开,出租车还没来,就走到街上。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时,她走到窗边,拉开带花边的窗帘,看着他侧身进入后座,然后车子缓缓开走,留下她呆呆瞪着屋外灰白的晨光。她忽然感到自己异常清醒,听到尼尔在楼上的婴儿床里动来动去,再过一分钟,他将开始哭喊,吵着找她,等着吃早餐;他年纪还小,所以依然觉得妈妈什么都好,如此而已。她回到厨房打开橱柜,拿出一包维他麦谷片,在锅里热牛奶。某样东西扫过她的脚踝,她低头一看,先前绑在尼尔高脚椅背上的气球已不再飘浮在缎带上,气球软软地垂落在地面上,缩成一团,不会爆裂开。她拿剪刀剪断缎带,把整个气球塞进垃圾桶,气球轻易就被塞了进去,令她感到惊讶。与此同时,她心里惦记着已经不再信任她的先生,想着这会儿哭得令她心烦的儿子,想着他们这个刚具雏形的小家庭,今晨却啪地破裂,既像其他家庭一样稀松平常,却也同样令人心惊。
“别跟我说你空手回家。”
(1) Ithaca,康奈尔大学所在地。
“藏什么东西?”
(2) Raytheon,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郊的一家大型军工企业,Badger当时为其旗下的一家公司。
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圣诞节。晚餐时,他对于所修的课、教授,或是新交的朋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的头发已经长到盖住脖子,随便塞到耳后。他穿着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手腕戴着一条多结的绳编手环。他不像苏妲一样,一坐上妈妈的餐桌就大吃特吃,他似乎感到无聊。当苏妲和妈妈用她和拉霍尔小时候制作的吊饰装饰圣诞树时,他只在一旁观看,而没有动手帮忙。苏妲记得自己圣诞节假期的时候似乎总是患上感冒,考试的压力一解脱,便整个人瘫了下来,她以为拉霍尔说不定也一样,但那晚稍后,他看着她在楼上房里包礼物,精神似乎不错。“嗨,你把那东西藏在哪里了?”他问。
(3) Dorothy Hamill(1956— ),美国花式滑冰选手,曾为一九七六年冬季奥运女子花式滑冰冠军。
夏末时,苏妲回家帮他整理行李,但到家之后,她发现自己没事可做。他已经塞满皮箱,把唱片装进一些牛奶纸箱里,从收放餐巾桌布的橱柜里拿了毛巾和床单,将电源线绕着打字机收好。他跟她说她不必大老远去一趟伊萨卡,但她坚持坐上他的新车,跟他一起开车过去,他们爸妈尾随其后。康奈尔大学校园位居山坡坡顶,农场、湖泊和瀑布环绕四周,景观跟宾夕法尼亚大学完全不同。她帮忙卸下行李,跟着其他大一新生的家人一起搬着箱子穿过四方院子。说再见的时候,他们的妈妈哭了,苏妲想到把不满十八岁的小弟抛弃在这个偏远、宏伟的地方,也不禁轻轻掉泪。但拉霍尔没有表现出被抛弃或是获得自由的模样,他接下大家告别时爸爸点数交给他的钱,苏妲和爸妈还没有驶离校园,他已经转身走向宿舍。
(4) Montessori Education,蒙台梭利教育为一九九三年成立的慈善团体,致力于保证蒙台梭利学校和培训机构的高质量。蒙台梭利(1870—1952)为意大利女教育家,提出蒙台梭利教育法,强调应使儿童潜能得到自由发展。
苏妲立下了榜样,让爸妈知道孩子离家上大学没什么好担心的。拉霍尔也应付自如,不像苏妲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一样焦虑。他对于即将面临的改变几乎无动于衷,那种态度让她想起他向来比她聪明。苏妲以前竭尽全力名列优等学生之列,确保自己成为毕业生致辞代表,但拉霍尔从来毫不费劲,除非有兴趣,否则他从来不翻开书,而且早慧到了跳过三年级的地步。
(5) Jan van Eyck(1395—1441),尼德兰画派画家,十五世纪后哥特式绘画创始人。
拉霍尔高中毕业后,他们爸妈认为这下已经成功在美国养大了两个小孩,欣喜地大肆庆祝。拉霍尔将到康奈尔大学读书,苏妲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准备攻读国际关系的硕士学位。他们爸妈办了个派对,邀请了近两百名宾客,而且买了一辆车给拉霍尔,理由是他在伊萨卡(1)需要用车。他们吹嘘儿子进了康奈尔大学,康奈尔显然比宾夕法尼亚大学更让他们印象深刻。“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派对结束时,她爸爸一边感叹,一边把拉霍尔和苏妲拉到身边照相。多年以来,他们始终被拿来跟其他孟加拉小孩相比,爸妈时常告诉他们谁拿了科学展览的金牌、哪所大学提供全额奖学金,苏妲的爸爸有时从报上剪下天才青少年的报导,诸如二十岁念完博士的男孩,以及十二岁就进入斯坦福大学的女孩,并把剪报贴在冰箱上。苏妲十四岁时,她爸爸写信给哈佛医学院要了一份申请表格,而且把表格放在她桌上。
(6) Big Dig,波士顿中央干道/隧道工程的昵称,这项城市改造工程于一九九一年开始,二〇〇六年主体工程才基本完成。
苏妲上了大学才敢违逆爸妈。在那之前,她照着他们的期望而活,她勤奋好学,仅跟班上其他乖女孩交朋友,只求确保将来有一天能够得到自由。来到宾夕法尼亚大学,脱离爸妈监控后,她认真读书,主修经济和数学,但周末的时候,她放松自己,参加派对,跟男孩子上床。她开始喝酒,而这正是她爸妈不会做的事。他们对于含酒精的饮料非常谨慎,几乎像是滴酒不沾的清教徒,他们也看不顺眼那些喜欢在社交场合啜饮威士忌的孟加拉朋友们,也就是指孟加拉男士们。大一的时候,有几个晚上她喝得烂醉,醉到在街上呕吐、弄脏了人行道,跟朋友们跌跌撞撞走回宿舍。但她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苏妲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基本而言,能力强才是她的人格特质。
(7) annaprasan,孟加拉的一种仪式,小宝宝在仪式中首度食用固体食物,意喻保佑小宝宝从此胃口大开,消化良好。
爸妈睡了之后,她带了几瓶啤酒到拉霍尔房里。他偷偷溜下楼,取了一杯冰块来为百威啤酒降温。他们分喝了满满一杯啤酒,然后又喝了一杯,边喝边听拉霍尔唱盘上播放的“滚石”和“门”两个乐队的唱片。两人站在开着的窗户旁偷偷抽烟,透过纱窗吐出白烟。苏妲好像又回到高中时代,做着一些她没胆量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想得出来的事情。她感觉跟她小弟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多年只把他当个小孩之后,她和弟弟终于成了朋友。
(8) 用拉丁文转写的孟加拉语,分别意为爷爷和奶奶。
是苏妲让拉霍尔头一次接触到酒。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的一个周末,读高三的拉霍尔来访,他从啤酒桶中喝下生平第一口酒,隔天早上在学校餐厅喝下生平第一杯咖啡。他断言两种饮料都令人作呕,还说他比较喜欢杜松子酒,而非啤酒,然后倒了十几包糖到咖啡里。第二年夏天她回家时,他打算趁他们的爸妈到康涅狄格州过夜的时候开派对,请她帮他买几箱半打装的啤酒。他已经突然长到六英尺高,不再戴着牙齿矫正器,嘴巴周围长出了胡碴,两颊偶尔冒出暗色的青春痘,只是她徒有其名的“小弟”了。她去一趟附近的酒类商店,帮拉霍尔把啤酒分别藏放在他和她的房里,这样他们爸妈才不会发现。
(9) 用拉丁文转写的孟加拉语,分别意为爷爷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