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就过了五年。现在是你工作、创业的时候。”
“说不定等到这个新诞生的小宝宝上幼儿园吧!”
“爸,我是在工作啊。不久后,我得照顾两个小孩,就像妈以前一样。”
“这点我了解,我只是想问你心里有没有一个时间表。”
“你这样会快乐吗?”
“爸,我还没准备好。”她懒得接触西雅图任何一家律师事务所,她以前工作的事务所有个合伙人曾建议她不妨以接个案的方式,帮西雅图的事务所撰写摘要。他推荐了一位信托遗产法的律师,但露玛也没跟对方联络。未来几年内,她打算当个全职妈妈,但她知道自己从来没跟爸爸明说。“我们还在安顿当中。”
她没有回答他。她妈妈会了解她的决定,也会支持她,以她为傲。多年以来,露玛每星期工作五十小时,薪水达六位数字,在此同时,洛密却依然过得捉襟见肘。她总是感觉爸妈对她加诸了错误的期望:爸爸期望她扮演长子的角色,妈妈期望她弥补爸爸的不足,这些期望却是不公平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找份新工作?”
“露玛,他们总会长大,”她爸爸继续说,“然后你要怎么办?”
“不需要,这里和纽约州相互承认。”
“然后我就回去工作。”
“如果想要在这里就业,你是不是得再考一次律师资格考试?”她爸爸问。
“到了那时你已经四十出头,说不定不是那么容易。”
“兼职的法律工作很难找。”她说,“幼儿园只到中午,而且亚当和我不想让阿卡上托儿所。”
她盯着路面,按下收音机的按钮。一位记者口气坚定的低语顿时在车内响起。她向来无法像跟妈妈争吵一样正面违抗爸爸,不知怎的,她担心稍微一点意见不合,就会损害已经脆弱的父女关系。她知道她被每一所申请的常春藤盟校拒绝,已经让他相当失望。洛密虽然居无定所,前途不定,但她知道,因为洛密有个普林斯顿大学的学位,而且拿到富布赖特奖学金出国进修,所以爸爸比较看重他。露玛用五只手指头就算得出她和爸爸争执的次数。上了高中、她拿到驾照后,爸爸拒绝把她的名字加在家里那部车子的保险单上,她也就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开车;上了大学、到了选择专业时,爸爸试图说服她主修生物学,而非历史。他曾抱怨法学院太贵,但当她被东北大学录取时,他依然支付了学费。她和亚当筹备婚礼时,爸爸认为在户外举行仪式不妥,建议找个正式的宴会厅,而不是她和亚当理想中的一处位于玛莎葡萄园的陡岸。结果婚礼当天天气非常好,他们交换誓词时,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海面。尽管如此,露玛到现在还会做噩梦,梦见白色的帐篷、折叠椅和上百位宾客被大雨淋得湿漉漉。
“你呢?你在这个新地方找到工作了吗?”
她把车停进游泳池的停车场。走进大楼,她请爸爸坐在一排长椅上等候,他们可以从这里透过一扇玻璃窗观看游泳课。她自己则走进更衣室帮阿卡换上泳衣。当她再跟爸爸碰面时,他正忙着把一盘新带子放进摄像机里,调整各项设定。“阿卡在那里。”她边说边指指阿卡坐着的地方。阿卡裹着毛巾坐在那里,等着上游泳课。她原本以为阿卡太小,没有她陪伴,最好不要下水,他们母子必须参加时间早一点、父母可以陪着一起下水的游泳班,但是那个班级已经满额,而阿卡却从一开始就径自离开她身边,投入那个一头褐发的少女游泳教练怀里。
“我们觉得还好,而且我们爱上了这栋房子。”她不知道爸爸会不会觉得最后那句话有点轻率。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爸爸不停拍摄阿卡:阿卡背上绑着救生衣、阿卡跳到游泳池里、阿卡吹着泡泡练习踢腿。她爸爸站在长椅上,摄像机的镜头几乎碰到玻璃窗。露玛和洛密成长过程中,爸爸没有给予同样关注,以前都是妈妈坐在一旁观看他们的游泳课,一个人屏住气息、满心害怕地看着他们爬上扶梯,对她挥挥手,然后纵身从高高的跳水板跃下。爸爸没有教过洛密投球,也从来没有带他们走到离家里附近的森林不远、每年冬天都会结冰的小湖,教他们在湖上溜冰。
“那得开好久,你们为什么不选一栋比较近的房子?”
开车回家途中,她爸爸又提到她的事业。“露玛,工作相当重要,不只是为了财务稳定,也为了心理平衡。我这辈子从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了。”
以前她年纪较轻的时候会纠正他;她会气恼地马上说:“离我们这里多远?”好像他的错误显示了她自己的短处似的。“我不知道,我想一趟差不多是四十五分钟。”
“你退休了。”
“多远离我们这里?”(2)
“但我不能闲着没事做,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旅行。虽然相当花钱,但我用不光那些我省下来的钱。”
“亚当的公司从那个出口下去。”她说。
“露玛,自力更生很重要。”她爸爸继续说,“生命中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你可以依赖亚当和他的工作,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除了车胎压过路面,以及迎面而来的车辆疾驶而过的声音外,车内安静无声。阿卡把玩着他的玩具小火车,小火车的车轮一路拖过车门内部和露玛的椅背。她知道爸爸正静静地密切注意看她开车的情况,不时瞄瞄测速器,当她打算变换车道时,爸爸也跟着她一起往后看。她指指她买菜的超市,朝那里望过去便是雷尼尔山,但今天却看不太清楚。
她把视线移开路面,匆匆转头面向他。“你在暗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比较习惯以前在布鲁克林结识的朋友们,她在产前瑜伽班,或是通过阿卡出生之后加入的妈咪互助会认识的那些女人。她们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她生产的时候,她们陪在她身边,还把她们孩子穿不下的衣服和毛毯送给她。这些朋友走路到她的公寓只要五或十分钟,有些还跟她住在同一栋大楼。以前她兼职上班时,打个电话就可以跟她们碰面,大伙一起推着婴儿车到展望公园散步。露玛的妈妈会在周末来访,她们也因此认识了她,其中一些人甚至开车到宾夕法尼亚参加了她的葬礼。起先,露玛搬家之后,这些朋友会写电子邮件给露玛,或者当众人聚集在公园游乐区,而少了露玛的时候,也会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她。不过因为东西岸的时差,小孩子又总是跟在身边,所以双方不可能好好谈谈。虽然她跟这些女人相处甚久,友谊的根基却不深,这些日子以来,读了她们的电子邮件后,她甚至很少想回复。
“没什么,只是啊,说不定因为你现在没工作,所以让我感到紧张。你知道的,我不是为我自己着想,而是担心你。我手边的钱直到我死了都绰绰有余。”
吃完早餐后,阿卡得上每周的游泳课。她以为爸爸想待在家里,但他说他想去,同时还带了他的摄像机。他提议开他租来的车子载大家去游泳池,不过儿童安全坐椅在SUV里,所以由露玛开车。她高中就学会开车,但由于这些年来始终住在城市里,也没有车,所以直到最近,开车这项活动还只是让她联想起探访爸妈:开车去还录像带,或是跟她妈妈一起去购物中心。搬到西雅图后,她却必须帮车子加油、确定轮胎还有气,这些都成了她必须习惯的事情。虽然她已经渐渐习惯公路出口、路灯灯光和两旁的高山,但她对这一切,或是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她和邻居们只是点头之交。她家的一边住着一对退休夫妇,另一边住着两位华盛顿大学的同性恋教授。坐着观看阿卡游泳的时候,她会跟一些女人聊聊,但下课之时,她们从来没有提议聚一聚。在她人生的这个阶段,主动结识陌生人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还有谁死了?”阿卡从后座大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破旧的白手帕,擦去残留在阿卡脸上的牛奶和甜麦圈。这个举动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爸爸帮她救急的那些小小举动,她若把食物泼在衣服上,需要擤擤鼻涕,或是磨破了膝盖,爸爸也会同样掏出手帕。“过几天再说吧!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坐坐渡轮。”
“没有人死了,我们只是随便胡扯,喔,亲爱的,你的小火车好棒,火车离站了吗?”她爸爸转头问阿卡。
她点点头。“我了解。”她确实了解,因为她打从心里知道她爸爸没事。就算有些异样,顶多是他现在似乎快乐多了。虽然老大不高兴,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妈妈过世后,爸爸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恰恰与她的感觉相反。
晚上吃过饭后,他放录像带给大家看。他们先观看游泳课的录像片段,阿卡看了开心极了,然后他播放欧洲的录像带:教堂的壁画,飞舞中的鸽子,以及众人的后脑勺。大部分的镜头都是透过观光巴士的车窗拍摄,巴士驶过这些观光景点时,导游还会在一旁解说。他始终小心避免拍到班奇太太,但当他看到录像带在他女儿电视上放大的影像时,他心里清楚处处都有班奇太太的踪迹——那是她搁在巴士窗户旁边的手肘,那是她摆在长椅上的皮包。
“我好得很,我只是旅行太累,想要休息一下,”他说,“那些旅行团啊,其实都蛮累人的。”
“那是路易基。”他说,镜头刚好暂停在他们的意大利导游身上。
“我的意思是,你身体还好吗?”
“哪些人跟你一起参加这些旅行团?”露玛问。
他抬头看看她;他先前正靠向阿卡,在阿卡快吃完甜麦圈的时候扮鬼脸逗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部分是跟我一样的人,不是退休了,就是没事做,”他说,“很多日本人,每个旅行团的成员都不一样。”
“你还好吗?”
“你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她先是困惑,这会儿又觉得担心,她怀疑爸爸是不是有事瞒着她。他的公寓还好吗?是不是要爬太多楼梯?有没有知道他或关心他的邻居?她记得曾看过一个统计数据,上面说,结婚多年的夫妻通常在两年之内相继过世,后走的一位基本上是心碎而亡。但露玛知道她爸妈从来不像那样深爱彼此。
“我们对彼此都很友善。”
“你不必特别招待我。”
“团里有多少人?”
她感到困惑;她以为爸爸想带着摄像机游览西雅图,就像他最近想要造访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嗯,不然的话,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十八或二十。”
“好。”她爸爸说。她觉得他似乎有点累,眼镜后方的双眼看起来小小的。“老实说,”他说,“不去参观这些地方也无所谓。”
“你整天跟他们在一起,还是你有时间自己逛逛?”
吃早餐的时候,她提到他在这里的这段期间他们可以参观的几个地方——他抵达前,她已经查出票价和开放时间,也已构思出参观行程,好让他们每天都有事情做。她还没有时间或是精力游览西雅图市中心,爸爸在这里的这一个星期正是最佳时机。“当然得去太空针塔!”她开口,“还有派克市场。湖边有个水族馆,我一直想带阿卡去看看。我们可以坐渡轮横越普吉湾,应该很不错。也可以到维多利亚小岛玩一天。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参观波音公司的工厂,他们有专人解说的导览团。”
“多少凑得出一小时。”
“快了,小宝贝,让我把茶喝完。”
“那是谁?”她忽然问。
“外公,出去吗?”阿卡边说边拉扯她爸爸的长裤。
他瞪着屏幕,大感惊慌,班奇太太断断续续在屏幕上出现了几秒,她坐在一家咖啡厅的小桌子旁,拿着一支小汤匙搅拌小茶杯里的糖。然后他想到自己答应让一位同团的日本游客山田先生透过镜头看看。山田先生八成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按下了录像的按键。班奇太太很快就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他很庆幸室内一片漆黑,女儿也看不到他的脸。“你说的是哪一个?”
她打开冰箱拿奶油和果酱,还泡了杯茶。她吃完后,她爸爸拿起茶壶,把干了的茶包放进那个在滤水盘上的杯子里,加入剩下的热水。
“她不见了,刚才有个女人看起来像印度人。”
“没关系,你吃早餐吧!”
这正是告诉露玛的一个机会。这会儿他待在女儿家,成天跟女儿在一起,但这却让他更难跟她开口。他居然欺瞒女儿,感觉真是可悲,但他能说什么呢?他交了一个新朋友?女朋友?这个名词对他相当陌生,根本难以表达;他这辈子从没交过女朋友。跟儿子提起此事比较容易,洛密会漫不经心地接受此事,说不定还会因此感到放心。露玛不同,他这辈子始终觉得女儿站在他太太的立场责怪他,她们母女是盟友,而他也忍受了露玛的怨恨,从来没跟她解释自己的心情,也从来没说他太太始终要求苛刻,不愿珍惜他辛勤工作所挣得的生活。
“我来。”她看着她爸爸把牛奶倒进装了甜麦圈的小碗里,对她爸爸说。
这会儿露玛跟他太太一样,独自待在这个新地方,没有朋友,不知所措,还得照顾幼儿,所有这些都让他想起他刚结婚的头几年,也就是让他太太永远无法原谅他的那几年。他一直以为露玛的生活将会不同,在他的记忆中,露玛始终有份工作,即使上高中时,他和他太太虽然反对,她依然坚持暑假在附近一家餐厅收拾碗盘。他们在印度的亲戚说不定觉得她这种阶级、受过这种教育的女孩,从事这种工作很丢脸,她却照做不误。但是女儿不再是他的责任,他终于到了那种岁数。
“喔,我不到五点就起来了,我在阳台上吃了早餐,然后阿卡也起床了,我们就出去走了走。”
“我旅行的时候观察到了这一点,”他说,西耶纳粉红色广场在屏幕上闪过,班奇太太隐身在人群某处,“最近到处都是印度人。”
她点点头。“爸,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隔天早上,阿卡跑进她房里吵醒她,拉扯她的手臂。“外公走了。”
“来,你得先换衣服。”她对阿卡说。等她再回到厨房,她看到她爸爸已经打开橱柜。“他吃这一种吗?”他边问边拿起一盒脆谷乐甜麦圈。
“你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我们以为看到乌龟,阿卡想摸一摸,”他对露玛说,“他说他要吃玉米片。”
“他不在这里。”
“你湿淋淋的。”她说,同时注意到他凉鞋鞋带和短裤前面都被水浸湿了。她转向她爸爸说:“怎么回事?”
她起床,八点差一刻。“阿卡,他说不定出去散步了。”但当她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发现那部租来的车子不在车道上。
“我们去了湖边,外公帮我拍电影了。”阿卡兴奋地边说边指着挂在她爸爸脖子上的摄像机。
“他会回来吗?”
她吃过她的产前维生素,并烧水泡茶。正在烤吐司的时候,她爸爸和阿卡从厨房门口走进来。
“等等,阿卡,让我想想。”她心跳得好快,感觉好像有时候在公园游乐区,好几秒忽然看不到阿卡。她走到厨房,发现她爸爸还没吃早餐;滤水盘上没有小碗和汤匙,炉子旁边的碟子上也没有干了的茶包。她心想,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说不定他开车去药房买阿司匹林或消食片。这像是他的作风:径自行动,而且不叫醒她。有次他没告诉任何人就动了牙根管手术,晚上回家的时候嘴里塞了纱布,而且肿了起来。后来她又想到,他是不是发现了停靠在他们家湖边的小船,便开船到湖上逛逛。她联络不上他;她爸爸不带手机。至于打电话报警,她根本不知道爸爸车子的车牌号码。她还是拿起电话,决定打给亚当,问问他该怎么办。但这时她就听到车轮压过小碎石的声音。
半夜某个时候,她在阿卡的床上醒来,跌跌撞撞走回自己床上。阿卡通常破晓时分爬到她床上,继续睡个几小时,然后叫醒她,吵着要吃谷物早餐。她不介意阿卡来到她的床上,尤其是亚当不在家的时候,但今天早上床上空荡荡。她早上已经不再害喜,反倒最先想到食物;她想吃墨西哥卷饼,或是以前在公园坡附近的面包圈店的鸡蛋芝士三明治,这样的渴求恰恰提醒她,当她沉睡之际,她的生理机能依然努力运作。她走进厨房,看到晚餐的碗盘已被洗净擦干,好端端放在厨房工作台的一侧。滤水盘里摆着洗净的小碗、汤匙、果汁杯和马克杯,炉子旁边的小碟子上有个留下来再用第二次的半干的茶包。她听到外面某处传来阿卡的声音,但从窗户看不到他。她走到阳台上,从这里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清晰。“但是我没看到乌龟。”她听到他说,她猜想他和她爸爸八成已到湖边散步去了。
“你到底去哪里了?”她质问。她爸爸看起来毫无异样;他捧着一个绑着绳子、看起来像是糕饼店的盒子。
少了他太太,他深知自己也可能忽然撒手西归,老是想着自己的大限之期。死亡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他父母和亲戚过世时,他总是身处另一个大陆,从未亲眼见证死亡的暴虐与残酷。但话又说回来,严格而言,他太太过世的时候,他也不在她身边,而是正在阅读杂志、啜饮从医院餐厅买来的热茶。但勾起他罪恶感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他们心中充满了好多“以为”:以为手术会顺利进行,以为她会在医院待一晚、隔天就回家,以为朋友们两个星期后会到家里吃晚饭,以为再过几个星期,她会前往法国旅游。他们都以为手术只是他太太生命的小插曲,而不是生命的终点。他记得露玛在他怀里痛哭,好像忽然间又变成一个从脚踏车上摔了下来,或是被蜜蜂叮了一口的小女孩,他则像以前在那些场合中一样,为了她而保持坚强,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记得昨天开车去游泳池的路上,经过一家培育中心,我想开车过去看看他们的营业时间。”
他忽然觉得累了,眼前逐渐模糊,旅游指南上的文字从页面上飞腾而起。桌上一小叠书旁边有部电话。他放下书,拿起听筒,听听电话有没有声音,再把听筒放下。前往西雅图前,他写了电子邮件给班奇太太,附上他女儿的电话号码,但彼此都知道她不会打电话来。相比之下,她对与她结婚两年的先生的爱超过他对与他结婚近四十年的太太的爱,这点他非常确定。她的皮夹里依然摆着一张她先生的照片:照片里是个二十出头、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侧分的小伙子。他倒不介意,从某方面而言,他情愿知道她的心依然属于另一个男人。尽管瞒着大家,两人也不常见面,年满七十的他,依然不是受到热情驱使才跟班奇太太交往,反倒是因为自己结婚多年、习惯身边有个伴,所以成就了这段感情。
“但是我们已经帮阿卡找到一家托儿所了。”
如果他先走,他太太绝对会毫不犹豫搬过去跟露玛住。他太太不是独居的料,就像牵牛花没办法在阴影下生长。就这方面而言,她跟班奇太太刚好相反。美国郊区的生活孤单而疏离,他太太经常抱怨这一点,而他也觉得对此他是有责任的。她无法忍受那种孤寂,他却跟班奇太太一样喜欢孤单。现在既已退休,他就去当了宾夕法尼亚州民主党的义工,在家里用电脑就能工作。当义工,再加上旅游,已经够他忙了。他庆幸不必再照顾那栋老房子,以前他得割草、除草,夏天卸下御寒的外层窗板,换上纱窗,几个月后又得进行相反的程序。他也庆幸住到宾夕法尼亚州的另一区,跟老家的距离近到周围依然熟悉,但远到感觉有点不同。在那栋老房子里,他依然摆脱不了从前的生活,他必须一个人参加那些以前他和他太太去过的派对,晚上还得接朋友们的电话,关心他的朋友们经常送来一些咖喱鸡,或是以为他会寂寞无聊,因此连通知也不通知,就在星期天下午登门来访。
“不是学校,而是卖花草植物的地方(3)。你家后院阳光充沛,土壤似乎相当肥沃,”他边说边望向窗外,“多雨的气候很适合园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种些遮盖地面的灌木。”
现在他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不太熟的朋友们有时问他是否打算搬去跟露玛同住,就连班奇太太也提过此事,但他认为露玛没被教导负起这种责任。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了决定,嫁给一个美国男子。他不期望她接他过去,真的,他不能苛责她。因为,当他自己的父亲命在旦夕、当他自己的母亲无人照顾时,他自己又做了什么?那时候,露玛和洛密已经是青少年,他不可能把全家搬回印度,而他八十岁的寡母也不可能搬到宾夕法尼亚。他只好让兄弟姐妹们照顾她,直到她也辞世为止。
“喔!”她说。
从床上坐着的地方,他细细查看这个没什么家具的宽敞房间。他在露玛这个年纪的时候,跟妻子、孩子住在新泽西加登城的一栋小公寓里。露玛和洛密相继出生后,他们把一间大到人能走进去的更衣室改成了婴儿房。他担心家人在那个公寓区的安危,入口处大厅的监控摄像机非但没让他感到心安,反而让他更紧张,但他那时还在攻读生物化学博士学位,只负担得起这种住处。他记得他太太在小厨房的电炉上煮菜,不管煮什么,煮完后房里全是那种味道。他们住在十四楼,她把她的纱丽一件一件地挂在阳台的栏杆上晾干。洛密和露玛受孕的那间卧室阴暗无光,上午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但他仍然觉得那是最神圣的地方。他记得孩子们在房里跑来跑去,也记得他们稚嫩的声音。孩子们的这段生活只存在于他和他太太的记忆中,露玛和洛密终究只记得那栋他买在郊区、后院种着柳树的大房子,他们在那里有各自的房间,地下室还满是玩具。相对于露玛现在的住处,那栋房子根本不算什么,房子的结构松散,他总是担心一根火柴引发的火焰就会把它烧个精光。
“那里离你家只有六英里,在一家糕饼店旁边。来,”他边说边打开盒盖指给阿卡看,“你喜欢哪一个?”
虽然有时差,但他却睡不着,一艘横越湖面的汽艇不时发出声响,令他分神。他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他从飞机坐椅袋里拿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杂志,然后翻开一本他猜想是为了他而摆在床边小桌上的西雅图旅游指南。他瞄过新图书馆、咖啡馆、一整条陈列在冰块上的鲑鱼的照片,读到每年平均雨量、冬天很少下雪等等。他研究着地图,惊讶地发现自己离大西洋好远,直到现在,他才晓得东西两岸之间隔着重重山脉。虽然旅行了这么远,但周围并不令他感到陌生,不像他到欧洲旅行时的感觉,那里让他想到刚刚抵达美国的那段日子:只听得懂人们说的一两句话,使用各种不同硬币;这里则像宾夕法尼亚夏天的夜晚,飞蛾扑打着纱门,有时一只蚊子猛扑上门,力道大到吓了他一跳。
“爸,你不必整理我们的花园,你说你想休息。”
洗完盘子后,他把盘子擦干,然后刷洗并拭干了水槽内部,清除掉滤水槽里的食物残渣。他把剩菜收进冰箱,系好垃圾袋,把它放进他先前注意到搁在车道旁的大桶里,确定门全都锁好。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把玩着一个把手松动的汤锅——刚才洗锅子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把手松动。他在抽屉里找螺丝起子,结果没找到,后来用一把牛排刀的刀尖完成任务。修好之后,他探头到阿卡的房间,发现小男孩和露玛都睡着了。他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他女儿面貌的某些地方起了变化;如今,她和他太太像得出奇,让他几乎无法直视着她。稍早当他瞥见她和阿卡站在草坪上的时候,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的脸显得比较成熟,跟他太太生前一样,她的头发用橡皮筋松松地绑着发髻,而且跟他太太一样从鬓角开始转为灰白,还有她的五官——两人的双眼和目光如出一辙,笑起来左边脸颊同样有个酒窝。正因为他太太已经过世,看了更让人不安。
“对我来说这就是休息。”
有了孩子之后,露玛和她妈妈的关系才渐趋和谐;当上外婆后,她妈妈变了一个人,展现出露玛从未见过的快乐和精力。这辈子头一次,露玛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没有达到,或是试图逃避的期望,如今都得到谅解。她变得期待每天晚上跟她妈妈讲话,报告自己今天做了什么,描述阿卡学会了哪些新的事情。她妈妈甚至开始运动,早上五点钟起床,穿上露玛的旧大学运动衫,口口声声说要活到看着孙儿们结婚。有时,露玛觉得妈妈过世后比在世时跟自己更亲,光是时常想着她、思念着她,亲密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但她知道这是一种幻觉、一种幻象,如今,母女之间的距离无止无境,不可动摇。
直到现在,她从没想过在后院种花,但爸爸的提议相当令人心动。爸爸对她住的地方感兴趣,而且想把家里弄得更漂亮,她感到受宠若惊。
十年前,她妈妈用尽一切方法劝阻露玛嫁给亚当。她妈妈说他会跟她离婚,最终他还是会想要一个美国女孩。这两种状况都没发生,但有时她想起那段时光,记起自己是多么勇敢,胆敢面对她妈妈的怒气,她也记得她爸爸甚至拒绝表示愤怒,感觉更是冷酷。“追根究底来说,你对自己感到惭愧,对身为印度人感到惭愧。”妈妈一而再、再而三对露玛说。她知道这事令人震惊;其实,她一直瞒着爸妈偷偷跟其他美国男人交往,直到她宣布订婚的那一天。这些年来,她妈妈不但撤回原先的异议,反而坚决否认当初曾经反对;她逐渐把亚当当作自己的儿子来疼爱,亚当也取代了搬到国外、伤透父母的心、仅仅维持疏远关系的洛密。她妈妈会跟亚当通电话,甚至连露玛不在家的时候也一样,而且不时跟亚当通电子邮件,还在网络上跟他玩拼字游戏。她爸妈来访时,她妈妈总是带来一个冷藏箱,里面装满了自家制作的甜酸乳酪,亚当非常喜欢这种费时、甜腻、加了奶油馅的调制品,露玛却始终没学会怎么做。
“你要出去的时候,总可以跟我说一声吧!”露玛说。
她挂了电话。话机放在床边小桌上加了框的照片旁边,照片中是露玛和亚当的大喜之日,两人正要切开白色的多层蛋糕。她无法解释她妈妈过世后,自己的婚姻出了什么事。自从他们在波士顿一个晚宴上认识以来——当时她是法律系的学生,而他正在修企管硕士——她头一次感觉他们之间有一道墙,而这仅仅是因为他不曾经历她所遭遇的事,也因为他的爸妈依然健健康康地住在马萨诸塞州林肯郡那座亚当从小长大的房子里。她知道错在自己,但却感觉她和亚当各过各的。虽然她的疏离感来自他经常不在家,但有时当他在家的时候,她却觉得更差。尽管她得照顾阿卡,但她多多少少只想一个人,不想让亚当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时时关心她的想法和心情。
“我有啊!”他回答,“我留了一张字条在楼下的五斗柜上,跟你说我要开车出去一下。”
“我们也想你。”她说。
她转头看看阿卡,阿卡已经撕开一个羊角面包,睡衣前端洒满了面包碎屑。她正想责怪他没有好好检查她爸爸的房间,但是想想,阿卡个头太小,当然看不到五斗柜上面,年纪也太小,看不懂字条。
“我得走了,”亚当说,“我想你们。”
苗圃开门营业时,她爸爸再度出门,这次他把儿童安全坐椅移到他车里,带着阿卡一起去。他们开车离开之际,她忽然想到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把阿卡交给她爸爸照看,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她担心说不定阿卡忽然想找她。当阿卡还是个小婴儿、每两小时就需要喂一次奶的时候,她经常有这种感觉,身边一少了他,即使只是一会儿,她也感觉不对劲。一小时后,她爸爸和阿卡提着一包包表土、一盆盆花苗、一支铲子、一把钉耙和一条水管回到家里。她爸爸问可不可以借几件亚当的旧衣服,露玛拿了亚当摆在一旁、打算捐给慈善机构的卡其裤和破旧牛津衫给他,还借给他一双亚当的慢跑鞋。衣服穿在她爸爸身上显得太大,衬衫的肩头松垮垮,裤脚也得卷起来。接下来的一整天,她爸爸戴着棒球帽遮阳,将铲子插入地面,翻掘草地时发出轻柔但有力的声响,阿卡则在他旁边一堆愈来愈高的土堆里玩耍。他不停工作,只有中午稍作休息,停下来跟阿卡吃了一个花生酱果酱三明治,直到傍晚才进屋,而这还是因为他说晚上蚊子出来了,不得不停手。
她翻了一页阿卡的书,什么都没说。
隔天早上,她爸爸开车去苗圃买了一包泥炭苔、几袋肥料和有机堆肥等更多东西。这次除了园艺用具外,他还买了一个充气式的儿童泳池,泳池的形状像只从头部喷水的鳄鱼。他把泳池摆放在后院,用水管把里面注满水。阿卡整天都待在室外,不是在泳池里玩水、把水泼到花园里,就是找寻她爸爸挖出来的小虫。她爸爸又一直工作到傍晚。既然阿卡整天都在外面,露玛终于有时间处理家里一些她拖延下来的大小事情。她付了月底该付的账单,把她和亚当日常生活中所堆积下来的文件归档,然后开始整理阿卡的衣服,清空他穿不下的旧衣服,把一些大件物品从地下室的塑料箱里拿上来。她要么留下小一点的衣服,要么把它们捐出去,全看下一胎是男是女。还得再等四个星期才做羊膜穿刺,到时候他们才能知道宝宝的性别。她还看不太出来怀有身孕,也还感觉不到小宝宝的踢动,但不像上次怀孕,这次她百分之百确定自己体内怀有一个小生命。
她听到亚当耐着性子吸了口气。“露,这事我们已经讨论了一百万次,他是你爸爸。”
她找出孕妇装,再过不久,她就需要这些方格长裤和连衣裙。整理完衣服后,她动手处理阿卡房里那个尚未完工的书柜,自从十年前在波士顿买了这个书柜后,她就打算重新上漆,摆上她的法律书籍,但却始终没有动手。她把所有玩具和书本全都放到角落,等一下她会请爸爸帮她把书柜搬到外面,好让她在后院里油漆。这时阿卡跑进屋里,吓了她一跳。他光着双脚,金黄色的小腿上满是泥巴。她心想,他会不会因为她动了他的东西而生气,但他看了看地上那堆东西,好像它们就该摆在地上似的,然后动手在里面翻东西。
“我该问他吗?”
“你在做什么?”她问他。
“那么他就搬过来跟我们住。”
“种东西。”
“如果他说好呢?”
“哦?种什么?”
“那么你就问他。”
“这些东西。”他边说边走出房间,怀里抱满了东西。她跟着他走到室外,看到她爸爸在外面帮阿卡开辟了一块比一张摊开的报纸大不了多少的园地,上面挖出一些浅浅的小洞。她看着阿卡跟她爸爸一样,对着地面弯下腰,把东西埋进土里。一个粉红色的橡胶球、几块拼在一起的乐高积木和一个刻了小星星的木块相继入土。
“我觉得他想用这次来访表达他的意愿。”
“不要太深,”她爸爸说,“不要比一只手指头深,你摸得到东西吗?”
“那么,你就别问他。”
阿卡点点头,然后拿起一只迷你塑料恐龙,用力把它塞进土里。
她知道他一早就四处奔波,而且整天工作,晚餐时也不得休息,但她却无法感同身受。“我无法想象我爸爸住在这里。”她说。
“那是什么颜色?”她爸爸问。
“我真希望也能睡个觉,”亚当说,“我好累。”
“红色。”
“他累了,”她说,“他快睡着了。”
“孟加拉话的‘红色’怎么说?”
“嗨。”阿卡淡淡地说,然后默不作声。她听到亚当说:“小家伙,你好吗?你跟外公玩得开心吗?”但阿卡拒绝再讲话,两眼盯着他的书本,最后她只好把话机贴回自己的耳边。
“Lal。”
“他在这里。”她把话机贴着他的耳朵,“跟爸爸说嗨。”
“很好。”
他停顿了—下才回答,她知道他一定边看电视边跟她讲话。“我正要跟一个客户出去吃饭。阿卡好吗?”
“还有neel(4)!”阿卡指着天空大喊。
“你吃过了吗?”
她爸爸洗澡时,她泡了茶。她喜欢这个每日例行的习惯,虽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但这个习惯正式表明白天即将转变为黑夜,生活多少有点规律。一个人在家时,她随心所欲过日子,任性度过这些时刻。她庆幸有机会和爸爸坐在阳台上,面前摆着一壶茶、一碟咸味腰果和一盘Nice小饼干,父女俩一同欣赏湖景,聆听阵阵微风吹过树梢。阿卡小时候也曾发出类似的声响,他熟睡时会轻轻叹口气,洋溢着满足和宽慰。树叶微微闪动,仿佛绽放出点点光影,虽然天气并不冷,看起来依然像是发抖颤动。阿卡在户外玩了一整天,累得睡着了,家里安静无声。
“一些普通的问题:‘你好吗?你爸妈好不好?’”此话属实;他爸爸对亚当向来只说这些。
“如果我住在这里,夏天我会睡在外面。”她爸爸说,“我会在这里摆张行军床。”
“他说什么?”
“你知道这没问题。”
“我们讲过话了。”
“什么?”
“我爸爸到了。”
“睡在这里没问题,我们有充气床垫。”
这回他到加拿大卡尔加里出差。她想象他累倒在旅馆床上,脱了鞋子,松开领带,脚踝交叉。三十九岁的他依然像个大男孩一样英俊,一头跟阿卡一样的金褐色鬈发,体型和马拉松选手一样瘦削,还有一对她暗暗渴求的颊骨。若非他那深沉有力的声音,以及最近为了看远处而戴上的眼镜,大家依旧会以为他是露玛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些随和、强健的大男孩中的一个。
“我只是说说罢了,我现在就很舒服。但是……”他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帮自己盖一个像这样的阳台。”
她接过话机。“露。”她听到亚当说。他们相遇不久后,他就这么叫她。他第一次写信给她的时候,写错了她的名字,一开头就写道:“亲爱的卢玛……”
“有何不可呢?”
“只有几样东西而已。”全家吃完饭后,她爸爸总是负责洗碗;他宣称吃完饭直立十五分钟有助消化。她爸爸不像露玛,不像她妈妈,也不像露玛认识的任何人,他帮每样东西上肥皂的时候从不让水流着,而是等到锅碗瓢盆可以冲水时才放水,接下来只听到海绵持续的安静声响。
“公寓大厦不会允许的,如果老家有个这样的阳台就好了。”
“爸,那些东西我来处理,你去睡吧!”
她爸爸提到老家时,她顿时热泪盈眶。从某方面而言,搬到一个她妈妈从没见过的地方,有助于减少她的悲伤。她和妈妈一起开车前往医院途中,两人聊到亚当的新工作,当时搬家的可能性依然很低,那却是她们母女最后一番谈话。“别走!”她妈妈从车子前座说,“那里太远,我会永远看不到你的。”说出这话六小时后,她妈妈就走了。露玛忽然想问爸爸想不想妈妈,是否曾因妈妈之死而哭,她已经好多次想问爸爸,但她始终没问,而他也始终没有坦承是否曾有过这种感觉,或是做出过这类举动。
阿卡睡觉前,她念故事给他听,这时,她爸爸轻轻敲门,递给她无线电话的话机。他右手拿着话机举到胸前,姿态有点怪异,她看到话机沾了肥皂水而滑溜溜。“亚当打电话来。”
“如果你想盖的话,会盖在哪里?”
“我不记得外婆。”阿卡说,头左右摇晃,好像拒绝承认曾有个外婆。“我不记得,她死了。”
他想了想。“说不定盖在餐厅旁边,那里是房子最凉快的地方。”
“阿卡,不要这样说话。”虽然她很努力,阿卡却逐渐成为那种她始终小心翼翼、避免变成的美国小孩,那种小孩怕吃东西、傲慢跋扈,吓坏了她妈妈,让她妈妈心惊肉跳。他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妈妈帮他准备什么,他就吃什么。“你以前常吃外婆煮的菜,”她说,“她以前煮了各式各样的菜。”
她试图想象爸妈的房子变成那个样子。她想象餐厅的一面墙被敲掉,也想象自己跟妈妈打电话,妈妈在工人的敲击和钻孔声中喃喃抱怨。然后,她仿佛看到爸妈坐在阴凉处的柳条椅上,正如她和爸爸现在一样喝茶聊天。因为啊,她只要一想到那栋房子,妈妈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房子里也总是住着妈妈。阿卡出生后,这个忽然降临人间的小孩让露玛心中充满敬畏,有生以来,她头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直到现在,阿卡依然不时令她震慑,光是因为他正常呼吸,所有器官该在哪里就在哪里,血液静静而顺畅地流过他那小小强健的身躯,就足以让她心生敬畏。阿卡出生那天,妈妈在医院里告诉她阿卡是她的亲生骨肉,只不过妈妈说得更直接:“他是你的骨肉做的。”这句大家讲了好多次的话,顿时呈现出新意。阿卡的诞生让露玛认识到生活中种种不可思议的事,但她现在也知道,死亡同样令人震惊:一个人可能好端端地活了好多年,照常思考、呼吸和用餐,心中充满上百万种忧虑、情绪和想法,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后却忽然不见,了无踪迹。
“我讨厌那样东西。”阿卡回嘴,对着她爸爸的盘子皱眉头。
“对不起,我们还没看过你的新家。”她跟她爸爸说,“亚当好一阵子没度假了,但等小宝宝出生后,我们会去看你。”
“没关系。吃吃看。”他对阿卡说。过去四个月来,除了干酪通心粉,阿卡拒绝吃任何东西当晚餐。他接着指指阿卡的盘子,再跟露玛说:“你为什么买这些东西?它们充满了化学玩意。”在阿卡年纪更小的时候,她曾遵循她妈妈的建议,花时间用肉桂、豆蔻和丁香烹煮蔬菜和鸡,借此让阿卡熟悉印度料理的风味,现在他却吃盒装速食。
“没什么好看的,那里只有电视、沙发和我的东西,也没地方给你们全家人住,不像这里。”
“夏天太阳九点以后才下山。”她说,“对不起,油炸茄片破掉了,”她加了一句,“我的油不够热。”
“我还是想看看,”她说,“我们可以住旅馆。”
“外面还很亮。”他终于说,但他从开始吃饭,双眼就不曾离开他的盘子,似乎无视周围的一切,他老是这样对待露玛。
“露玛,真的没有必要,不必光为了看看一个公寓而跑那么远。”她爸爸说。“你现在当妈妈了,”他补了一句,“没有必要拖着小孩们跑一趟。”
好几个月来头一次,也是在西雅图新家的头一遭,她用手吃东西,正如她爸爸一样。阿卡坐在两人中间的儿童椅上,也想用手吃东西,但露玛却没教过他。他们没聊到她妈妈或是洛密,虽然她和弟弟的名字相似得几乎荒谬,但她始终觉得跟这个弟弟没什么相同之处。他们没聊到她怀了身孕、与上一次比起来感觉如何,她和她妈妈就肯定会谈到这些。他们根本没聊多少,她爸爸吃饭的时候向来不多话,他的寡言是她妈妈对他的诸多抱怨之一。
“但你和妈妈就是这样,你们带我们回去过好多次。”
他们早早吃了晚餐。露玛说她爸爸肯定旅途劳累,她爸爸也承认想要早点休息,毕竟东岸比这里晚三小时。她花了两天煮饭,冰箱架子上的东西一样样越堆越多,让她感到筋疲力尽。帮亚当准备印度料理时,她可以稍微偷懒些,一盘豆蓉或是沙拉即可,不必煮综合蔬菜咖喱。“就这些啊?”以前她妈妈在电话里问她晚上煮了什么菜,听了之后便会这样不可置信地惊呼。这种时候总让露玛看出她这个做太太的是多么不一样。她妈妈绝对不偷懒,即使在宾夕法尼亚,她妈妈也好像试图取悦挑剔的婆婆似的持家。虽然妈妈很会做菜,但爸爸从没称赞过她的厨艺,只有到别人家作客,爸爸在回家的路上抱怨东西难吃,大家才知道他多么欣赏妈妈的手艺。露玛煮的菜难以与之匹敌,她的蔬菜切得太粗,米饭也煮得太烂,但她爸爸一样样品尝她煮的菜,边吃边不停跟她说好吃。
“我们别无选择,我们的爸妈不愿旅行,但我可以再来这里看你们,”他边说边心满意足地看看远方,啜饮一口热茶,“我喜欢这里。”
“我有录像带,”他改变话题,“如果你想看,我等一下可以放给你看。”
“我爸在后院种花。”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告诉亚当。
她摇摇头。“但那里的东西是那么好吃。”
“他打算留下来照顾这些花草吗?”
“那是非常好吃的披萨。”
他漫不经心的口气令她不悦,让她觉得该替她爸爸辩护。“我不知道。”
“你在意大利待了三个星期,却只吃披萨?”
“露玛,今天星期四了,你还要折磨自己多久?”
“我试了一两道面食,”他边喝茶边说,“但大多吃披萨。”
她已经不再感到内疚。她本来打算告诉亚当这一点,但现在她改变心意,反而说道:“我要再等几天,确定大家相处得来。”
他记得旅行团的头几顿饭。他们在美第奇宫附近的一家餐厅吃午餐,分量很多,而且有好多道菜,令他大吃一惊。他吃腌渍蔬菜就饱了,但服务生又端出一盘盘意大利面饺,然后是烤肉。那天下午,团里一些人,包括他在内,都回旅馆歇息去了,放弃了其余的参观行程。隔天导游告诉他们,只要大家在下一站约定好的地点准时会合,要不要在餐厅吃午饭都可以。因此,他和班奇太太四处闲逛,两人买些小东西吃,同时叹息说曾几何时,他们也吃得下印度人习惯享用的丰盛午餐。
“拜托,露玛,”亚当说,“他是你爸爸,你认识他一辈子了。”
“你在那里吃些什么?”她问。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某些关于爸爸的事。她以前不知道爸爸竟然这么独立,这么帮得上忙,他抵达之后,她甚至不必自己洗碗;吃晚饭时,他不挑剔,原先准备的印度菜肴吃完后,他说烤鱼和鸡胸肉也不错,以罐头汤当午餐也没关系。但爸爸受到阿卡激发而展现的一面,才最令露玛惊讶。晚上她帮阿卡洗澡、用力洗刷黏在他手肘和膝盖上的泥巴时,她爸爸总是站在旁边相伴,他还帮阿卡穿上睡衣,刷牙,梳理阿卡潮湿细致的头发。下午阿卡在客厅的地毯上睡着了,她爸爸一定会把枕头垫在他的头下,拿条棉毯盖住他的身体。现在阿卡已经坚持要她爸爸每天晚上为他念故事,而且睡在楼下她爸爸的房里。
“喔,没有,我年纪太大,不做这种事了。”他说,目光慢慢移向湖面。
阿卡头一个晚上跟她爸爸睡的时候,她走到楼下,想要确定阿卡已经睡了。她看到她爸爸的门缝透出一缕银光,听到她爸爸读《绿鸡蛋和火腿》(5)。她想象他们躺在被子里,祖孙俩的头靠着枕头,故事书摆在两人中间,阿卡一边翻书、她爸爸一边念故事。爸爸显然不像她一样熟知这本书,说不定这辈子头一次读到这个故事。他念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声调跟平常讲话不同,抑扬顿挫但有些怪异。但他的努力感动了她,站在门口时,她忽然有所领悟:有生以来,她爸爸头一次坠入了情网。她正打算敲敲门,告诉爸爸阿卡该睡觉了,他们应该熄灯上床,但她制止了自己,转身上楼,一时之间嫉妒起自己的儿子来。
“有没有在意大利抽烟?”
花园愈来愈有模有样。他知道这是无谓的努力:他无法想象他女儿或是女婿妥善照顾花园,着手进行一些该做的工作。他猜想几个星期内,花园里将杂草丛生,鼻涕虫也会把叶子吃个精光。但是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他们会雇个人照顾花园。他比较喜欢种些蔬菜,但种蔬菜比种花更费事。他栽种的规模不大:一些生长缓慢的洋紫荆、树下几株夹竹桃、两丛杜鹃花、一排玉簪花和一株攀爬阳台护栏的铁线兰。为了纪念他太太,他还种了一小丛绣球花。在厨房后面的一块空地上,他种了一些金盏花和凤仙花,而且忍不住种了几株番茄,秋天来临前,应该刚好可以采收一些。他计算飞燕草的相隔距离,把它们绑在小木棍上,在土里埋进一些剑兰球茎。他怀念在室外工作:双膝顶着泥土,土石渗入指甲,土味残留在皮肤上,即使洗澡时用力刷洗,土味依然洗不掉,那种感觉真是踏实。他就怀念老家这一点,而且当他想到他的花园时,也是他最想念他太太的时候。她剥夺了他的园艺之趣。这些年来,孩子们长大,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但她依然有办法用光所有蔬菜,把它们加在一些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准备的菜肴中。除此之外,她在世时,他们经常宴客,客人们惊叹马铃薯来自他们自家的后院,夜晚接近尾声时,大家还带走一袋袋马铃薯。
“什么?”
他看看阿卡的那一小块地,泥土仔细地高高堆在玩具四周,圆珠笔和铅笔插进土里,所有原本放在他口袋里的一分钱硬币也在地上。
“你有吗?”这时她问他。
“花草树木什么时候会长出来?”阿卡站在游泳池里,对着一艘小船弯下腰,大声问道。
“你喜欢意大利吗?”这时露玛问他。她坐着,匹诺曹玩偶搁在她的大腿上,正在笨手笨脚地解绳线。他想跟她说这样不对,绳线中间有个结,她得先把它解开。但他没讲,反而回答他很喜欢意大利。他还评论意大利天气好,有很多广场,那里的人瘦瘦的,跟大部分美国人不一样。他伸出食指,前后比划。“而且大家都还抽烟,我几乎也想抽一口。”他说。她小时候,他是个老烟枪。他在印度染上了抽烟的习惯,直到四十多岁才戒掉。洛密和他太太从来没说什么,他记得露玛却缠着他戒烟,她把他的云斯顿烟藏起来,或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走香烟,换上一支支卷好的卫生纸。有时候,学校老师讲述了抽烟的危害后,她坚信他几年之内就会死,整个晚上哭不停,他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来安慰她;尽管女儿满心恐惧,他却依旧维持烟瘾。他很喜欢家里一个小小的黄铜烟灰缸,烟灰缸形似一只脚尖突出而弯曲的印度拖鞋。戒烟之后,他把家里其他烟灰缸都丢了,但露玛却收下他最喜欢的烟灰缸,把它洗干净和其他玩具摆在一起,这令他大惑不解。他记得她和她的朋友们假装烟灰缸是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的水晶鞋,试图把它套在她各个洋娃娃坚硬的塑料双脚上。
“快了。”
露玛帮她们母女安排了巴黎之旅,算是送给妈妈的六十四岁生日礼物。她把旅行安排在夏天,这样亚当就可以把阿卡带回玛莎葡萄园的父母家中。露玛付订金给旅行社,寄录音带给妈妈学习法文会话,还寄来一本满是五颜六色图片的旅游指南。有段时间,他下班回家后总是听到他太太在缝纫室里听随身听里的录音带,用法文数数,背诵一周当中的七天名称。医生说休息六个星期后绝对可以出门旅行,于是他们安排了胆结石手术,露玛请了一天假,带着阿卡过来陪着开刀,虽然他觉得没有必要,但她依然坚持在场。他记得在候诊室里因为不知道手术得花多久时间而气恼,那种感觉相当鲜明,外科医生所传达的消息却非如此。那个消息和其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对他依然相当模糊:听着医生说他太太走了,她对手术中帮助松弛肌肉的麻醉药起了不良反应。他和露玛轮流陪着阿卡,两人还得进去看看遗体。露玛以前在这家医院担任护士的小助手,洛密以前踢足球伤到手臂的时候,他也曾赶到这家医院的急诊室。葬礼过了几个星期后,有个同事建议他不妨度个假,他这才想起露玛曾经计划和妈妈一起旅行。他问露玛还想不想去,她回答不想,他便问说可不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字预定一个名额。
“明天吗?”
他头一次的欧洲之旅,其实不该他去,而是露玛计划和他太太同游。他太太在过世的一年前,开始发表意见,她说以前从宾夕法尼亚前往加尔各答途中,虽然多次飞越欧洲,但她从不曾看过威尼斯的运河、艾菲尔铁塔,或是荷兰的风车和郁金香。他太太对旅游产生兴趣,令他相当惊讶;他们结婚大半辈子以来,唯有探访加尔各答的亲人才值得登上飞机远行,这点始终是不争的事实。“旅游频道播了好多有趣的地方,”她晚上有时发表评论,“我们现在负担得起,你也有一些不用就浪费掉的假期。”但那时他对这种旅行没兴趣;他对他太太突发的旅游热忱无动于衷,除此之外,结婚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度过假。
“没那么快,这些东西需要时间,阿卡,你记得我今天早上教你什么吗?”
他坐下来分派礼物。阿卡的礼物是一架有着红色螺旋桨的小木头飞机和一个匹诺曹提线玩偶。小男孩马上开始把玩玩具,把匹诺曹玩偶的绳线缠绕成一团,吵着要露玛帮他整理。露玛的礼物是一个手工绘制的调味瓶,盒子一侧写着“olio”字样。亚当的礼物是个花纹小盒,就是那种大家会用来存放回形针的小盒子。礼物全是班奇太太挑的,她自己没有孙儿,却在一家玩具店待了将近一小时。他没跟露玛或是洛密提起班奇太太,也不打算提起此事,他觉得没必要惹恼他们,尤其是露玛现在又怀了身孕。他不知道他的孩子们过去是否也有这种感受,明知他和他太太禁止他们约会,他和他太太知道了也会伤心,却依然偷偷跟人交往。
阿卡用孟加拉话从一数到十。
露玛在楼上阳台泡好了茶,她把所有东西摆在托盘上端出来:一壶大吉岭红茶、过滤茶叶的滤网、牛奶和糖,还有一碟Nice小饼干,小饼干上洒着一颗颗小糖粒,微微带着椰子味,看了就让他想到他太太,他们的厨房里总是有一盒这种饼干。他始终不知道怎样把饼干浸在茶杯里而不让饼干融化,结果他的杯底总是留下一小团奶黄色的残渣。
那天晚上阿卡在他身边睡着后,他在床上写了一张明信片给班奇太太。他觉得这样比用露玛的电脑发送电子邮件保险,他还是无法完全信赖电子邮件这种通讯方式。他在帮阿卡买游泳池的那家五金店挑了这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埃利奥特湾上的帆船,他还没亲眼看到这个景观呢!在欧洲旅游时,他总是只在造访过的景点购买明信片,不然就觉得有欺骗之嫌,但在这里他别无选择。他用露玛看不懂的孟加拉文撰写。“我正在帮露玛栽种一个花园,”他在开头写道,“阿卡长大了,正学习游泳。天气不错,这里夏天不下雨。我期待布拉格之行。”然后就此停笔,没有签名。他翻找皮夹,皮夹里有张折起来的小纸片,他已把班奇太太的地址写在小纸片上。他身上只带着几个人的地址:他儿子和他女儿的,现在多了班奇太太的,这些地址全写在小纸片上,安放在他的驾照和社会保障卡后面。他用英文填写地址,最后在地址上方写下她的名字。
他下楼打开行李,把两条裤子放进五斗柜其中一个抽屉里,四件夏天的格子衬衫挂在衣柜的衣架上,套上一双室内穿的平底凉鞋。他关上空皮箱,把皮箱也收进衣柜里,然后把装了梳洗用品的袋子放在卧室水槽旁边。他太太会喜欢这栋房子;以前露玛和亚当还住在公寓时,每当他们来访,总是没有多余的房间让他们住,他太太对此始终相当不满。他看看外面的院子,两侧都有房子,但屋子的后面让人感觉很隐秘,从这里看不到湖水或是山脉,只看得到一片土地,地上种满了他在公路两侧看到的常青树,西雅图到处都是这种树木。
他心想,离这里最近的邮局不知道在哪里。如果他跟露玛要邮票,她会觉得奇怪吗?他可以把明信片带回宾夕法尼亚州,从那里寄出去,但这样似乎很愚蠢。他决定跟露玛说他必须寄出一份账单。离这里两英里的路边有个邮筒,他离开西雅图前可以找个机会邮寄。这时,他却不知道该把明信片放在哪里。这间房间不太容易藏东西:地面一览无遗,一眼就看到角落,除了几件衬衫外,衣柜里空荡荡的。露玛白天某些时候会下楼——他始终搞不清是什么时候——进他房间帮他铺床,检查一下篮子里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拭干他刮脸和刷牙时溅在水槽两侧的水渍。他考虑把明信片放在皮箱的口袋里,但他累得不想起床,就把明信片塞到床边小桌上一本西雅图旅游手册的书页里,然后为了保险起见,再把旅游手册放到抽屉里。
阿卡不记得她妈妈。他两岁的时候,外婆就过世了。现在当她从照片里指出她妈妈时,阿卡总是说“她死了”,仿佛她妈妈做了什么了不起、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不记得他出生后,她妈妈过来跟露玛住了好几个星期。每天早上,当露玛借着睡眠一扫生产后的疲惫时,她妈妈就把他搂进宽松的长袍中,拒绝把他放在摇篮里,总是自己抱着他,一抱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宝宝将完全不晓得有外婆这个人,将只知道她妈妈帮阿卡打了一件毛衣,现在毛衣已经太小,但小宝宝终究会穿上身。打毛衣的长针上仍有一件打了一半、星星图案的开襟毛衣,这是露玛留下的少数属于妈妈的东西之一。妈妈的两百十八件纱丽中,露玛只留下三件,她把它们装进有花样的拉链长袋里,吊在衣柜最里面,然后请她妈妈的朋友随意拿取其余的纱丽。她记得妈妈曾经多次预料到这番光景,早已叹息女儿偏好长裤和裙子,而不喜欢那些她穿的衣服,她的纱丽也没办法传给任何人。
他转身面向熟睡中的孙子,那张圆滚滚的小脸和长长的眼睫毛让他想起自己两个孩子小时候的模样。他忽然意识到,他说不定活不到看着阿卡长大成人,永远无法亲眼看着孙子步入中年。他真的上了年纪,这个简单而不争的事实令他很难过。他想象这个小男孩几年后住进这个房间,像露玛和洛密一样猛然把门关上,这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很清楚自己也因迁居美国而离弃了父母。为求上进与追求事业,他舍弃了父母,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他轻轻亲吻阿卡的头侧,用手顺顺他那金黄色的鬈发,然后关掉台灯,房中一片漆黑。
“让我帮你的飞燕草浇浇水,不然它们活不过一天。”他从她手中接过水壶,在水槽里注满水。然后他提着水壶,慢慢而小心翼翼地穿过厨房的门走到户外。他脚步迟缓,姿态有点怪异,从他抵达后,她头一次发现,尽管爸爸的目光和皮肤显得清亮,但他真的上了年纪。她站在窗边看着爸爸浇花,他的头低垂,眉毛却扬起。她听着清水打着地面,水声持续而强劲。她听了有点难为情,因为她觉得爸爸好像在她面前小便。即使水声停息,爸爸在原地站了一会,摇摇水壶壶口,倒出壶里最后一滴水,她依然感到不好意思。阿卡跟着她爸爸走到外面,这会儿站在几英尺外,仰头好奇地看着外公。
星期六早上,她爸爸预定离开的前一天,花园大功告成。早餐后,他向露玛展示成果,灌木依然低矮,根部四周盖上了肥料,中间留有足够的距离,每丛灌木得以独立生长,但他说灌木会越长越高,也会越长越靠近,他还用手比画了高度,让她看看灌木明年夏天会长到多高。他跟她说等到太阳下山后再浇水,还叮嘱她过多久就得浇水,以及浇多少水。他让她看看他买的肥料,告诉她浇水的时候何时添加肥料。她静静聆听,阿卡则在一旁的泳池里跳进跳出,但她却不太能够掌握她爸爸说的东西。
她打开杂物间,“爸,我来泡茶。”
“留心这些甲虫。”他边说边从叶子上抓起一只甲虫,把它弹到一旁,“绣球花今年不会开得太茂盛,花朵可能是粉红色或蓝色,全看土壤的酸性而定。你还是必须做些修剪。”
“你有没有水壶?”
她点点头。
“你在找什么?”
“你妈妈向来最喜欢绣球花。”她爸爸加了一句,“也就是说,在这个国家她最爱绣球花。”
他瞄了一眼闪闪发亮、配有厚实红色开关的带六个炉眼的炉灶,然后问也不问,径自打开其中一个橱柜。
露玛看看这些带有深绿色锯齿状叶片的植物,她不知道这回事。
她发现爸爸想念园艺。长久以来,她始终记得爸爸热爱园艺,他夏天一从办公室回家就到户外种花莳草,并一直待到天黑,任自己被蚊虫咬得红肿。那是他自己一个人进行的工作:露玛和洛密向来没兴趣参与,爸爸也从来没叫他们帮过忙。她妈妈等着吃晚饭等到九点,经常发出抱怨。“你自己先吃吧!”露玛对妈妈说,但妈妈一辈子都被调教先服侍丈夫,绝对不会考虑自己先吃。这些年来,除了番茄、茄子和绿节瓜之外,她爸爸变得很会种植她妈妈喜欢烹调的蔬菜,比方说苦瓜、红辣椒和细嫩的菠菜。她爸爸在其他方面对她妈妈不闻不问,却努力耕耘贫瘠的土地,从地里诱骗出各种各样的蔬果。
“确保不要让番茄垂到地面。”他弯下身子重新调整其中一株,“这根木柱应该支撑得了,不然你可以用一条绳子加固,确定番茄不会缺乏水分。如果阳光太强,记得每天检查两次。番茄成熟前如果降霜,就把它们摘下,用报纸包起来。对了,秋天时要把飞燕草的枝干剪下来。”
他指指说:“那些高高的紫色花草。”
“说不定这可以由你负责。”她建议。
“哪些是飞燕草?”她问,她居然不知道自家后院有哪些花草,这让她感到有点惭愧。
他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姿态怪异地站起来。他脱下棒球帽,用手臂抹抹额头。“我已经安排了旅行,也买了票。”
“你的飞燕草需要浇水。”
“爸,我的意思是等你回来后。”
“不是,这些本来就有。”
她爸爸先前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沾了一圈泥土,但这时他抬起头来,观看四周以及花园和树木。“这个地方不错,露玛,但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这些是亚当种的吗?”她爸爸边问边看着从厨房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的花园,这是他抵达后头一次提到亚当。
她已经预料到会遭到抗拒,所以她继续说:“整个楼下都是你的,你依然可以爱什么时候去旅行,就什么时候去旅行,我们不会妨碍你,阿卡,你说呢?”她大喊,“外公应不应该跟我们住在这里?这样好不好?”
他们回到楼上,走进厨房,皂石台面和樱桃木橱柜的厨房最令露玛感到自豪。她对着爸爸炫耀,心里对她和亚当的富足感到有点不自在,与此同时,她察觉爸爸一直没说话,似乎没有一样事情让他印象深刻,这令她感到一种无声的回拒。
阿卡听了在泳池里跳上跳下,一边拿着一只塑料海豚喷着水,一边点头。
阿卡低下头,出乎露玛意料之外,他很快就溜到地上,好像又成了小宝宝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这是个很大的改变,”露玛继续说,“但这样对你比较好,对我们大家都好。”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她爸爸没有上前安慰她,只是沉默不语,等着这一刻过去。
露玛还没解释,她爸爸就说:“因为我会做噩梦。”
“我不想成为负担。”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说。
有一会儿,阿卡不理他们,继续我行我素。然后他停了下来,猜疑地看着他外公。“为什么?”
“你不会的,你能帮我,你不必现在做决定,只要答应你会考虑就好了。”
“小土豆,下来。”
他抬头看着她,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仿佛终于理解了她的话,然后点了点头。
“嗨,别穿着鞋子走在我的床上。”她爸爸忽然对阿卡说,阿卡已经跳到床上,故意绕着床单大步走来走去。
“你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她问,“我们可以开车到西雅图市区吃午饭。”
“角落那个小电视还能看,但没有接有线频道。”露玛跟她爸爸说。“频道九是公共电视台。”她补了一句,她晓得这些是他喜欢的节目。
这个建议似乎让他开心。“坐船好吗?我们可以去坐船吗?”
“我长大一点后,这里就是我的房间。”阿卡大声说。
她告诉他她得帮阿卡穿衣服,顺便查一查时刻表,然后转身走回屋内。他忽然好想离开,剩下的这二十四小时令人难以忍受。他提醒自己,明天他将坐上飞机,返回宾夕法尼亚州。再过两个星期,他将和班奇太太一起去布拉格,夜晚也将与她同床共枕。他知道女儿不是为他着想,所以才请他过来一起住。她是为了她自己。过去这些年来,除了供给她的一些显然必要的东西外,他从来不觉得她需要他,而这时,女儿需要他。正因为如此,女儿的邀请让他更加不悦。他心中仍存有父爱,这一部分永远不会消逝,也让他觉得必须接受女儿的邀请,但这不是他要的。在这里的一星期虽然愉快,却只让他更看清这一点。他不想成为另一个家庭的一分子,也不想介入其间的混乱、争吵和索求,这些都太伤神。他不想生活在女儿婚姻的阴影中,在女儿生活的边缘过日子。他不想再住进一栋原本空荡荡、唯有借着岁月才逐渐填满的大房子,就像他的老家,那些孩子成长过程中觉得必须保存和拥有的书籍、物品和衣物,最近才被他全数丢弃。生活不断前进,直到某一阶段才停歇,而他已经走到那个阶段。
“阿卡,不要这样。”
唯一让他难以割舍的是这个小男孩,但他知道男孩会忘了他。他想要让露玛意识到,如今他太太走了,就算他还活着,世上也没有人再会来关心她。他看着露玛追在阿卡后面跟着收拾东西,擦拭尿在地上的尿液,对孩子有求必应,他想到他太太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年轻多了,几乎还只是个女孩,等他太太到了露玛这个年纪,他们的孩子已经进入青春期。孩子们长得越大,似乎变得越不像爸妈。他们讲话、穿着打扮都不一样,从他们头发的发质到手脚的形状,似乎样样让人感到陌生。奇怪的是,这个只有一半孟加拉血统,甚至没有一个孟加拉姓氏的小孙子,才让他觉得是自己的血亲,仿佛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妈妈,拉到底。”阿卡拉着把手说,奶黄色的折叠门板随之前后晃动。“全部关起来。”
他记得孩子们从大学回家,陶醉在新近获得的独立感中,对他和他太太非常不耐烦,始终想要尽早离开。他太太相当伤心,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但他也感到难过。在那些时候,他无法不想到孩子们曾经多么幼小,在他紧张的怀抱中是多么无助,他们谁都不认识,全得靠他才能够生存。他和他太太是他们的全世界。但需求终究会消散,逐步降低到细微淡薄,无所定型,只怕一触即散。露玛也会面对这种失落感;她的孩子们终将变成陌生人,躲避着她。因为她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想保护她,让她免于承受这种失落,正如他这辈子始终想让她免于受到许多事情的伤害。他想让她免于面对婚姻一路走来不可避免的变质,免于承受一个他有时只怕是错不了的推断:组织小家庭、生儿育女固然令人满足,但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出了错。但这些只是一个老人家的猜测——一个如今表现得像个小孩子的老人家。
“不必了。”她爸爸说。
隔天一早,当阿卡还在睡觉时,她爸爸就离开了。她再次提议送他去机场,但这次他态度更加坚决,跟她说他不想打乱阿卡的日常作息。昨天在西雅图玩了一天,大家累坏了,乘坐渡轮后,他们登上太空针塔,然后在派克市场吃晚饭,最后才开车回家。她到厨房跟她爸爸碰面,看到他已经吃完玉米片,小碗和汤匙已放在滤水盘上,通常留下来等着泡第二次的茶包已被丢掉。
她带他下楼,她在楼下准备了客房。房间被折叠门隔成两部分,一边有张床和一个五斗柜,另一边有一张桌子、一个沙发、一个书柜和一张咖啡桌。她打开通往浴室的门,指指一个让他摆放待洗衣物的柳条篮子。“你愿意的话,可以拉上这个门。”她边说边拉拉折叠门做个示范。
“你东西都带齐了吗?”她看到他的皮箱摆在门口,开口问道。他带了礼物来访,却没买任何东西带回去。从苗圃和五金店买来的东西、卷绕成圈的水管、工具和剩下来的表土,这些他过去这星期买的东西,全都是为了她而买,现在已经悉数整齐堆放在阳台下。
她一边指指跨越湖面的两座大桥,一边解释湖水太深,所以桥的中央漂浮在浮筒上。她爸爸望向窗外,但没说一句话。她妈妈会比较坦率,评论家中的景致询问象牙色的窗帘会不会比绿色好看等等。她爸爸从客厅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好像是在边走边默默计算面积。她记得他以前帮她搬进宿舍,或是她第一个公寓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想象他参加旅行团时,从广场的这一端走向那一端,在教堂的中殿走来走去,计算着登上图书馆或是博物馆必须走多少级楼梯。
“到家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妈妈以前跟孩子们道别时就是这么说。她询问他的航班信息,把它写在一张纸的最下面,这张贴在冰箱门上的纸,也写着亚当的行程。
成年后,不知道为什么或是什么时候,她摆脱了许多童年养成的习惯,进门脱鞋就是其中之一。她不理会阿卡的要求,带着爸爸参观家里。每个房间都比她小时候住的房间宽敞雅致,阿卡跟在他们后面,不时东跑西跑。这栋房子是一九五九年盖的,原本的屋主是个建筑师,房子由他亲自设计,露玛和亚当正慢慢添购属于那个时期的家具:覆盖着柔和浅灰色羊毛、样式简单的昂贵沙发,低矮狭长、桌脚向外伸展的书柜。沿着一条倾斜的街道而行,走过几个街区就是华盛顿湖。客厅有面大窗户,看出去就是湖景,餐厅外面加盖了有纱窗的门廊,景色更是令人惊叹:往左看是西雅图鳞次栉比的高楼,正前方则是奥林匹克山脉,白雪皑皑的山峰看起来好像是由缓缓飘过峰顶的白云所作的鬼斧神工。露玛和亚当原本没有计划住在郊区,但在一处面对着其他建筑物背面的公寓住了五年后,他们实在无法抗拒一栋离湖边这么近、能够坐享夕阳西下的房子。
“亚当今天晚上回来?”
“我也要脱鞋子。”阿卡穿着凉鞋猛踏地板。
她点点头。
“这样他比较舒服。”
“很好,日子就恢复正常了。”
“外公为什么脱鞋?”阿卡问露玛。
她想告诉他,有爸爸在身边,感觉是多么正常,但她却说不出口。她爸爸瞄了一下手表,然后倒了一点茶到小碟子上,让茶更快变凉。他把小碟子端到嘴边,从碟子的边缘啜饮。
“爸,到客厅来吧,你坐在沙发上脱鞋子比较舒服一点。”露玛说。但他继续脱球鞋,把鞋子摆在玄关放邮件桌子的旁边,然后挺直身子看看四周。
“这个星期过得不错,露玛,我每天都很开心。”
他们走进屋内,她爸爸弯下身子松开球鞋鞋带,一次抬起一只脚,有点摇晃。
“我也是。”
但阿卡紧靠着露玛的大腿,拒绝移动。
“跟阿卡相处的这几天最珍贵。”他加了一句,声调变得柔和,“如果你愿意的话,宝宝出生以后,我可以再来住一阵子,但我不会像你妈妈那么有用。”
“我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才会累。来,过来。”她爸爸跟阿卡说。他放下皮箱,微微弯腰,伸出手臂。
“不是这样的。”
“飞行时间很长,你一定累了。”
“但我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住,这点请你谅解,我年纪大了,做不了这种转变。”
“这里汽油很贵。”他补了一句,语气纯粹就事论事,但她仍旧感觉他在严词批评,好像西雅图的汽油比宾夕法尼亚昂贵是她的错,她这辈子都有这种感觉。
他轻柔的话语重重敲击着她,这太快了,她赫然领悟,他不需要考虑,他也从来没有打算留下来。
“没怎么塞,你家离机场二十二英里。”她爸爸总是特别注意车程距离,远近都如此。即使在Mapquest尚未存在前,他也知道从他们家到他办公室、他们购物的超市,以及他们朋友家的确切距离。
“找时间打听一下这里的律师事务所。”他继续说,“别浪费这些年的努力。”
“阿卡,跟外公问好。”她边说边轻轻推他的肩膀。她亲亲她爸爸的脸颊,“开到这里要多久?有没有塞车?”
他站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洗了杯子和小碟子,把它们放在滤水盘上。是离开的时候了。
她爸爸看起来没变,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而言,他双手和脸上的皮肤还算光洁。他没变瘦,头发依然浓密,只怕比她自己刚生完阿卡之后还好,生产后,她每天晚上都掉一大堆头发,早上一醒来就看到簇簇发丝。医生向她保证头发会长回来,但她的浴缸旁边依然排满了保证刺激头发生长、强化发根的洗发精。她爸爸看起来精神不错,这又是另一项露玛最近欠缺的特征,她已经开始在眼下涂抹遮瑕膏,甚至在不打算出门时也一样。她也胖了一点,怀阿卡的头三个月,她的体重不升反降,但这次怀孕才十二周,她已经胖了十磅,她认为一定是因为她总是吃完阿卡盘里剩下的食物,而且现在到哪里都得开车,而不是走路。她已经从邮购目录上订购了带松紧带的长裤和裙子,她脸上也已浮现出一种稳固老成的表情,每次照镜子都令她不悦。
“我下楼亲亲阿卡。”他说。他转身走出厨房,但忽然停步,“你有多余的邮票吗?我得寄出一份账单。”
“阿卡,等一等。”
“邮票在玄关小桌子的抽屉里。”她说,“那里有一卷。”
阿卡没回答,一副她爸爸不存在的模样。“妈妈,我口渴。”他说。
她听到抽屉打开,然后关上,接着响起他凉鞋敲打着楼梯的声音。他再回到厨房,然后走到门口穿鞋、系鞋带,把凉鞋摆进皮箱前面的口袋。他亲亲露玛的脸颊。“好好照顾自己,让我知道花园的进展如何。”他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加了一句:“我等着好消息喔。”他转身走到车子旁边,把皮箱放进车厢,当他启动引擎倒车时,她站着观看,心想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到他。开到邮筒时,他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她以为他打算摇下车窗、把账单丢到邮筒里,但他只是隔着关闭的车窗挥挥手,微微靠向她,看似迷了路。几秒后,他就走了。
“现在多大了?三岁?还是三百岁啰?”她爸爸问。
“外公呢?”她把茶喝完之时,阿卡问道。
“阿卡,是你吗?”她爸爸用英文假装困惑地大喊,“你长得好大啰。”阿卡早已忘了小时候露玛教他的一点孟加拉话。开始会讲完整的句子后,他就只说英文,而她也缺乏自制力,懒得坚持只说孟加拉话。除此之外,用孟加拉话哄他、指东指西教他单字是一回事,但摆出权威姿态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讲起孟加拉话像个大人,也已经慢慢忘了孟加拉话。妈妈向来非常严格,严格到露玛从来不跟妈妈讲英文,但爸爸不在乎。偶尔有个姑姑或叔叔从加尔各答打电话来祝贺新年快乐,她不得不说孟加拉话,却讲得七零八落,时态也乱七八糟,然而,她刚出生的一年当中,孟加拉话却是她唯一知道的语言。
“他今天回家了。”
他拉着行李箱沿着车道而行,但轮子下的碎石造成不便,所以他抓着把手提起皮箱,穿过草坪走向屋子。她看得出他有点费劲,真希望亚当在这里帮他。
“为什么?”
阿卡站起来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起看着她爸爸打开车子后车厢,抬下有轮子的黑色小皮箱。他戴着一顶印有“庞贝城”字样的棒球帽,身穿褐色棉质长裤、天蓝色休闲衫和一双白色球鞋。上了年纪的爸爸看起来真像个美国人,令她相当惊讶。爸爸一头灰发,肤色较为白皙,简直是个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的普通人,身穿炫亮的纱丽、佩戴珠宝、额上一颗赭红色的圆痣的妈妈,才会在这个湿冷的西北部显得醒目。
“因为他住在那里。”
她爸爸租了一部枣红色的小型房车,令她看了不悦。她马上想到自己住的地方,确实离她出生之地数千英里远,爸妈在这里谁也不认识,直到今天以前,爸妈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爸妈搬到美国后建立的关系,比方说他们在宾夕法尼亚州和新泽西州的孟加拉朋友、爸爸的公司以及露玛和洛密上过的学校,在这里全都不存在。她已经七个月没见到爸爸,她忙着卖房子、打包旧家、搬家、安顿新家,爸爸则参加了好几个旅行团,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多。
“为什么?”她在儿子的小脸上看到自己也感受到的失望。
她走过客厅,关掉电视。“阿卡,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回答。起来,我们走了。”
“爸爸晚上回来。”她说,试图改变话题,“我们要不要烤个蛋糕?”
虽然她没提到小宝宝,但她相信阿卡已经猜出大概,也已觉得会被取代。她自己也起了变化:她变得比较没耐性,容易迅速一口回绝,而不是慢慢跟他讲道理。她不知道带孩子这么累,也没有心理准备会这么孤独,有些早上,她真希望自己干脆打扮整齐,走出大门,就跟亚当一样。她以前不了解她妈妈怎么办得到,她妈妈为了婚姻迁居异国,一心一意照顾孩子和家庭。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妈妈为借镜,避免走上同一条路,但现在她却这么过日子。
阿卡走到厨房门口,试着扭开门把手,隔着玻璃看看后院。“我要外公。”
阿卡动也不动,双手托着下巴俯卧在地板上。他融合了露玛和亚当的优点,一头爸妈从来没帮他剪过的鬈发,金色的皮肤泛着暖意,双腿薄薄的寒毛也是金色的,让她想到一头小狮子,就连他那张有对斜长绿眼的小脸,看起来也带点狮子的模样。虽然他才三岁,但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抗拒,也就是她认为到了青少年阶段即将产生的鸿沟。搬到西雅图后,阿卡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她知道这是因为新环境、她太累,再加上亚当又经常不在家。有时,阿卡会莫名其妙地赖在地上,这个曾经孕育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让她感觉陌生而充满敌意。他要么这样,要么整天黏着她,连她做菜的时候都要她抱着他。
她帮他开门,跟着他到外面,两人都赤足而行,露玛小心翼翼慢慢走,阿卡则不怕石头或小树枝。外面比她预期中冷,时候尚早,白天的暖意还未聚拢。她想回屋里去拿毛衣。“小甜豆?你冷吗?”她边问边把双臂交叠在胸前,但阿卡没有回答,他拿起她爸爸留在阳台下方的空水罐,假装在他那块小空地上浇水。她看着从地面上冒出来的东西:圆珠笔和铅笔,一根吸管,一支冰棒棍。地上还有垃圾邮件的信封,杂志里掉出来请读者订阅的小卡片,一张张折得像小帐篷似的摆在地上。她目光落到另一张材质比其他纸张坚硬的纸片。她弯下腰看看,认出她爸爸的笔迹。她以为那是她爸爸寄给她的明信片,说不定是阿卡从冰箱门上拿下来,或是从玄关桌上的篮子里拿出来的。但这张没有邮戳,也还没被寄出。明信片的内文是孟加拉文,地址则是英文,收件人是长岛的米娜卡西·班奇太太。
露玛提议到机场接她爸爸,但他坚持自己租车,照着网络上的指示开车过来。当她听到车胎碾过铺了碎石的车道时,她动手收拾散落在客厅地上的玩具,收起塑胶动物,合上阿卡坚持翻到他最喜欢的那一页、摊开放着的童书。“小土豆,把电视关掉,”她对着他大喊,“别坐得太接近屏幕,来,外公到了。”
她捡起明信片。“阿卡,这是什么?”
不久后,他将在布拉格与班奇太太重逢;他们同意这次将共用一个房间,也考虑冬天一起搭乘游轮到墨西哥湾。她坚决不肯结婚,也绝对不让另一个男人分享她的家,这些条件却让她更吸引人。他闭上眼睛,想着她的脸庞,虽然他猜她说不定将近六十岁,只比他太太小五六岁,但她的脸庞依然圆润,而且打扮西式,身穿开襟小外套和套穿式黑长裤,浓密的黑发扎成一个发髻。她的声音最令他心动,声调抑扬顿挫,讲起话来总是再三慎思,好像一天之中只愿意说出这么一些事情。或许因为她的期望极少,所以他对她相当慷慨,对她投以他婚姻生活之中前所未有的关注。在阿姆斯特丹参观了安妮之家后,他头一次请班奇太太站在运河之前拍照,那时他心里多么害臊啊。
他伸长手臂,试图从她那里抢回来。“那是我的。”
旅行团里只有他们两人是孟加拉人,因此,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他们一起吃饭,在巴士上也坐在一起,因为他们的外貌和语言都一样,所以大家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刚开始没什么感觉,他们两人对感情之事都没兴趣。他喜欢和班奇太太做伴,也知道几个星期后,她将登上另一班飞机,从此消失无踪。但自从意大利之旅以后,他开始想着她,期盼收到她的电子邮件,一天查看电脑五六次。虽然他们同意两人暂时只在出国的时候见面,但他依然上网查询Mapquest(1),找出了她居住的小镇,看看开车到她家需要多久时间。部分车程并不陌生,他和他太太曾经开过同样的路到布鲁克林探望露玛。
“这是什么?”她问,这次口气较为严厉。
他凝视窗外层层白云,云朵绵延千里,好像可以跨越而行的层层积雪。他看了感到满心祥和,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终于得以随心所欲,家庭责任消失无踪,正如其他事物全都消失在眼前一片澄净的白云里。对他而言,返乡乃是一种不争的义务,他们所有在美国的印度朋友也觉得如此,唯一例外的是班奇太太。她嫁了一个从少女时代就深爱的男孩,但结婚两年后,先生就在一场摩托车意外中过世。二十六岁时,她迁居美国,不然的话,她知道父母一定会试图再把她嫁出去。她独自住在长岛,对印度女人而言是个异数。她已经拿到统计博士学位,从七〇年代就任教于石溪大学。过去三十多年当中,她只为了参加她爸妈的葬礼而回过加尔各答。她名叫米娜卡西,虽然他现在这样称呼她,但在他脑海中,他依然视她为班奇太太。
“那是给我的花园的。”
近来一个人旅行,只有一件托运行李,这感觉多么自在啊!他从未造访过美国大西洋西北岸,也从未领略过他寄居的这个国家的宽广辽阔,他以前只飞越过美国一次,那次他太太订了泰航班机,他们在洛杉矶转机返回加尔各答,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往东飞回去。他依然记得那次旅途非常漫长,他们四人坐在机舱后排,四周全是抽烟的旅客。在曼谷滞留时,他们全累得没有精力造访任何景点,而是在航空公司提供的旅馆里呼呼大睡。他太太原本最想参观水上市场,却睡得连晚餐都没吃。他记得只有露玛、洛密和他在旅馆吃饭,三人坐在一处俯瞰花园的日光浴场上,享用他生平吃过的最辛辣的食物,成群蚊蝇愤怒地蜂拥在他儿女身后。不管他们怎么飞,那些返回印度的旅程总是非常漫长,他依然记得旅程引发的焦虑:他必须打包好多行李,把行李全载往机场,备齐所有文件,护送家人们平安飞行数千英里。但他太太非常期盼返乡,他爸妈过世前,他多多少少也是如此,因此,虽然旅程昂贵,每次返回加尔各答都让他感到难过与羞愧,孩子们越大越不喜欢回去,他们依然踏上返乡之旅。
“外公给你的吗?”
露玛担心她爸爸会变成一种负担、一种额外的责任,随时随地以一种她已经不习惯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表示她没办法再过着属于她自己打造出来的家庭生活,守住她、亚当和阿卡的小家庭,还有那个搬家前才受孕、一月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小宝宝。她无法想象自己跟妈妈一样照顾爸爸,帮爸爸煮那些妈妈以前煮的菜,但拖着不提此事,却让她感觉更糟。亚当无法了解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每次她一谈到这个问题,他就提到不说也知道的一点:她已经有个小孩要照顾,而且快生第二胎了。亚当提醒她,以她爸爸的年纪而言,他还算健康,他一个人也过得相当自在。但亚当不反对她爸爸搬过来和他们同住,这显示亚当心地善良,为人慷慨,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爱上他。但这也令她担心,难道亚当不觉得她爸爸搬过来有什么差别吗?她知道他试图帮忙,但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他已逐渐失去耐性。亚当听任她辞去工作,花钱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同意再生一个小宝宝,他已经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让露玛快乐,但没有任何事情让她感到快乐,而最近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也提到了这一点。
他生气地摇摇头,然后开始哭泣。
她知道她爸爸不需要人照顾,但这个事实却让她感到内疚;在印度,她爸爸若不搬过来跟她同住,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她爸爸从未表示过想搬过来,更何况她以前的公寓太小,妈妈过世后,爸爸也不方便搬过来。但西雅图的房子有些空房间,房间空荡荡,也没有特别的用途。
她瞪着明信片,心中马上明白,就像当初一看到外科医生的表情,她立刻知道她妈妈在手术台上出了什么事。录像带里的那个女人,她爸爸为什么去旅行,他为什么心情开朗,他为什么不想跟她住在西雅图,今天早上他为什么要一张邮票,原因就在这几行她甚至看不懂的字句里。这些字句也正显示,她爸爸爱上的不只是阿卡而已。
她爸爸现在一个人住,自己打理三餐。他们通电话时,她无法想象他的周围是什么样子。他已经搬到宾夕法尼亚州某处一个只有一间卧室的小公寓,露玛对那一带不太熟。爸爸逐步缩减身边的物品,卖了露玛和她弟弟洛密度过童年的房子,而且直到他跟买主签了约才知会他们姐弟。洛密不太在乎,他过去两年都住在新西兰,在一位德国纪录片导演的手下工作。露玛则不同,那栋房子有妈妈亲手布置的房间,妈妈喜欢坐着玩填字游戏的大床,以及妈妈烧菜的炉子。露玛知道对爸爸而言,房子显得太大,但她得知房子卖了之后依然非常震惊,这个消息好像动手术的那个医生一样,抹煞了妈妈的存在。
他在机场的书店里买了份报纸,准备登机的时候翻阅。这时,他看到收银台旁边的金属架上,摆着一本跟露玛家中他床边那本西雅图旅游手册一模一样的旅游指南。先前他到处寻找那本手册,翻遍所有被单,这过程当中几乎吵醒阿卡。他打开他从未使用的抽屉,查看衣柜的架子,把手伸到床垫下方,从各个角度尽量伸长手臂摸索。他咒骂自己没有早点把明信片寄出去,最后终于在阿卡睡着的那一侧的床底下发现了手册。他疯狂似的搜寻每一页,抓着书脊用力摇晃,但明信片却不见了。一时之间,他真想叫醒小男孩,问他有没有看到明信片,或是把明信片放到哪里了。他查看浴室、放脏衣服的篮子,以及早上刚用过的浴缸。最后他知道自己再不走会赶不上飞机,不能继续找了,于是他启程离开。那张露玛给他的没有使用的邮票依然轻飘飘地待在他的衬衫口袋里,邮票的面值大于明信片所需,没什么重量,却让他心中充满担忧。
“太好了!”露玛告诉亚当她爸爸即将来访时,亚当这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帮帮你。”但是露玛不这么想,她妈妈才帮得上忙。妈妈会接管厨房,唱歌给阿卡听,教他唱孟加拉的儿歌,把一摞摞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露玛从来没有单独跟爸爸相处一个星期,阿卡出生后,每次她爸妈到布鲁克林看她,她爸爸通常占据客厅的一张扶手椅,静静翻阅《纽约时报》,偶尔伸出一只手指逗逗小宝宝的下巴,表现出好像只是打发时间的模样。
她带着阿卡进屋,擦干他的泪水,抱抱他,等他安静下来,再帮他准备早餐。他问可不可以看电视,她说可以,她让阿卡端着玉米片的小碗坐在咖啡桌后面,然后回厨房去再查看那张明信片。她的直觉反应是把它撕成碎片,但她制止了自己,瞪着那些她小时候妈妈曾经教过她却始终教不会的孟加拉字母。这些字句妈妈肯定一看就懂,这些字句也在证明妈妈已经不存在,感觉更胜过葬礼时以及葬礼后的每一天。当生命依然继续,当露玛依然需要她解释好多事情,妈妈到哪里去了呢?
两星期的丧假后,露玛没办法再回去工作;监管客户们的未来,准备他们的遗嘱,处理他们的重新贷款,这些都让她觉得荒诞,她只想跟阿卡待在家里,不只是星期四和星期五,而是每一天。奇迹似的,亚当刚好谈妥了新工作,而且薪水优渥到她可以辞职。现在这栋房子就是她的工作:翻阅邮件中成叠的购物目录、贴上便利贴、帮阿卡的房间订购小龙图样的床单。
她走回室外,穿过草坪,看着她爸爸先前栽种的绣球花。这些依照土壤性质,可能开出粉红或是蓝色花朵的绣球花,并不足以向露玛证明爸爸爱过妈妈,甚至表示他想念她。然而,在投入另一个女人怀里前,爸爸在这里种上绣球花,借此表示缅怀妈妈。露玛抚平手中的明信片,用指甲刮去遮掩住部分邮政编码的泥巴。她把明信片翻过来,看看这张爸爸挑选的纪念此次西雅图之旅的普通风景图片。然后,她走回屋内,来到玄关的小桌旁,从抽屉里拿出那卷邮票,在明信片上贴上一张邮票,好让邮差今天晚些时候可以取走。
还住在纽约时,她在阿卡出生后,跟她的律师事务所协商出兼职的工作时间,星期四和星期五在公园坡的家中工作。这似乎是个绝佳的安排。刚开始,事务所还相当配合,但后来有个大案子即将进入审判程序时,她接获妈妈忽然过世的消息,情况变得着实不容易。她妈妈因为心脏衰竭而丧生在手术台上;原本只是普通的胆结石手术,但麻醉药却引发了过敏性休克。
(1) 美国在线(AOL)旗下的在线地图查询服务。
亚当那个星期又得出差。搬家后,他在一家避险基金公司上班,连续两个星期不在家里。她没办法带着小孩同行,他出差的地点向来无趣,通常是东北部或是加拿大的城市,她和阿卡在那些地方没事可做。亚当跟她保证,再过几个月出差的次数就会减少,他说他不愿露玛常常被阿卡绑住,尤其是现在她又怀有身孕。他怂恿她雇个保姆,如果帮得上忙,甚至也可以让保姆住在家里。但露玛在西雅图谁也不认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人看小孩,似乎比她自己照顾孩子更让人害怕。只要撑过夏天就行了——阿卡九月就开始上幼儿园。除此之外,露玛没有上班,雇个人来做她现在有空做的事,实在说不过去。
(2) 原文为“How far it is?”,规范的英文表达应当是:“How far is it?”(离我们这里多远?)
她爸爸八月又将远行,这次他将造访布拉格,但行前他将过来和露玛住一个星期,看看这栋露玛和亚当在西雅图城东购买的房子。春天之时,他们为了亚当的工作从布鲁克林迁居此地。她爸爸自己打电话提议来访,当时露玛正在她的新厨房里准备晚餐,一听之下有点惊讶。自从她妈妈过世之后,露玛总是尽本分地勤打电话,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给她爸爸,问他一天过得如何。最近打得少了,通常只在星期日下午通个电话。“爸,我们永远欢迎你过来,”她在电话里跟她爸爸说,“你知道你不必开口。”她妈妈就不会事先询问。“我们七月过去看你。”妈妈会通知露玛,但手里已经拿着机票。这种自行其是的做法曾经惹恼露玛,现在她却相当想念。
(3) 上文中爸爸提到的“培育中心”和露玛说的“托儿所”原文均为“nursery”,此词有“苗圃”和“托儿所”两种意思,故父女俩产生了误解。
她爸爸头一次寄信给露玛用的是明信片,在她三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她。明信片是单向沟通:因为他的行程非常短,所以她来不及回信,除此之外,他也无法接收信件。她爸爸的字迹清晰、细小、有点女性化,她妈妈则是大写小写夹杂,好像只学会用一种方式写出每个字母。明信片的收信人是露玛,她爸爸从来没有连带寄给亚当,或是提到阿卡,只有最后才稍微显现父女之情:“快快乐乐。爱你的爸爸。”他亲笔写道,好像光是这样就能让她快乐似的。
(4)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孟加拉语,蓝色。
偶尔会有张明信片寄到露玛、亚当和他们小儿子阿卡居住的西雅图。明信片上展现了教堂门面、石头喷泉、拥挤的广场,以及午后柔和阳光下的赭红陶砖屋顶。露玛在十五年前去过欧洲一次,在那唯一一次的欧洲旅行中,她以省下的律师助理薪资充当旅费,跟着两个女性朋友搭火车周游了一个月。她借住简陋的民宿,以她现阶段无法想象的勤俭方式度过假期,除了买几张类似她爸爸现在寄过来的明信片,其他什么也没买。她爸爸简明扼要、不带私人感情地写下他看了、做了什么:“昨天去了乌菲奇美术馆,今天去了阿诺河另一边,明天安排好造访西耶纳省。”虽然偶尔会提到天气,但她从来感受不到爸爸真正置身在那些地方。这些明信片让露玛想到很久以前她爸妈在造访加尔各答、平安返回宾夕法尼亚州后发给亲戚们的电报。
(5) Green Eggs and Ham,美国著名漫画家及童书作家苏斯博士的畅销儿童读物,一九六〇年出版。
妈妈过世之后,露玛的爸爸从工作多年的制药公司退休,开始前往过去从未造访的欧洲大陆观光。去年一年里,他参观了法国、荷兰,最近还去了意大利,这些都是团队旅游,和一群陌生人搭乘巴士穿越乡间,每一顿饭、每一处博物馆和每一家旅馆都经过事先安排。他一走就是两三个甚至四个星期。他远行之时,露玛联络不上他。她每次都把他的班机行程表用磁铁贴在冰箱上,遇到行程中是他上飞机的那几天,她就盯着电视新闻,确定世界各地都没有发生飞机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