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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也许我的病比你的更厉害呢。”

“你有什么,托马斯?你的健康好极了!如果你的身体也跟我一样,你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儿……”

“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火了。冬妮,盖尔达!他说他的病比我更厉害!什么?你也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在汉堡病得死去活来吗?!你也因为一点小别扭身体里边就痛得难忍难熬吗?!你身体左半边的神经也太短了吗?!这是医学界的权威给我断定的!你是不是有时候在黄昏的时候回到屋子里来,看见一个人坐在你的沙发上向你点头,可是实际上这个人却根本不存在?!……”

“我有比看你的病更重要的事要考虑。再说我自己的健康……”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喊道,“你说些什么!……我的上帝,你们俩究竟为什么吵嘴?听你们说的,倒仿佛是谁的病厉害谁就光荣似的!如果这样,那么盖尔达和我也有些话要说呢!……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你的心对我只有冷淡、怨恨和蔑视,”克利斯蒂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又沉浊又嘶哑,“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永远是一片冰冷,弄得我一看到你就从心底里冒冷气……是的,你也许觉得我用这个词奇怪,可是我实际的感觉就是这样!……你嫌弃我,你一看我就露出一脸的厌恶,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在你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你的短处啊!不错,在咱们两位老人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宠儿。可是如果你对他们真的有我这样的孝心,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基督徒的处世精神。即使你一点手足之情也没有,至少你也应该有一点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吧。可是你的心却这样没有一点友爱,你一次也没有看过我……我在汉堡害风湿性关节炎躺下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你难道不明白,你这糊涂鬼,”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激动地喊道,“所有这些听起来令人作呕的事都是你的堕落的结果吗?都是你游手好闲、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吗?!工作吧!不要再姑息、再培养你这种反常的情态了,不要再唠叨你的病了!……如果你变成个疯子,我老实跟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滴眼泪也不会为你流,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过错,你一个人的过错……”

“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是谁挑拨母亲做出这种决定的。可是我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把这个职责交给另外一个人,交给一个比你更对我亲近点,更有点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这时胸中已经为怒火填满,他把从来没有说给人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来,敲着桌面;他胡须蓬乱,两眼通红地仰望着他的哥哥。而托马斯则笔挺地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半闭着眼皮向他俯视着。

“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掉眼泪的。”

“你是傻瓜!等宣读遗嘱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你就是你自己的怎么样一个主人了!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听我告诉你,母亲的遗产不能供你去挥霍,像你过去已经糟蹋掉三万马克那样。你余下的财产由我来管,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你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向你发誓……”

“你并没有病得要死啊。”议员嫌恶地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提阿林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气得这样厉害,惹得盖尔达越来越注意地望着他,“我偏偏要提这个名字,要让你听一听,托马斯。我打算跟她结婚,因为我想有一个家,我向往着安宁和平静。而且我不允许——你听见我怎么说了?我不允许你干涉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我并没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没有病得要死吧!咱们看看谁先死吧!……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做一件事呢?老天爷啊!我就是不能永远做一件事,我厌烦得要死!如果你过去能这样,现在也能这样,那么你就为自己高兴吧,但是你可千万别来判决别人,这不是什么美德……上帝给了这个人力量,可是没有给那个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托马斯,”他继续说下去,脸形比以前更加扭曲,身子越来越向前俯,手指敲桌子也越敲越急,“你总是自以为是……唉,看我说到哪去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不是我想用来责备你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而且即使我说得出来,那也不过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你在生活里已经有了地位,有一个受人尊敬的地位,于是你高踞人上,对于一切迷乱你精神、扰乱你心境安宁的东西——哪怕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开,因为对你说来,最重要的就是心境安宁。可是让我对你说,托马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这不是主要的东西!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骂人、发脾气、大发雷霆的时候,我还是喜爱你的。最坏的是你的沉默,是当别人对你说一件什么事以后,你忽然一声不吭,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遥远地把一切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让别人窘迫不堪地为自己的话去害臊……你就是这样不懂得什么叫同情、友爱和谦虚……咳!”他忽然喊了一声,两支胳臂在头后边摇晃了一阵,接着又分开向前边伸去,仿佛把一切东西都推开似的,“我对这些东西是多么厌烦啊!什么周到呀、圆滑呀、心境安宁呀,什么庄严呀、体统呀……厌腻透了!……”最后这一声叫喊,感情是非常真实的,是一声发自肺腑、含着那样强烈的嫌恶和厌倦的声音,因此,它确实也带有一些震慑人的力量。托马斯身子缩了一些,片刻哑然无言,神情疲倦地茫然向前俯视着。

“你简直一点廉耻也没有了,”议员接着说,“你怎么能……哼,你根本没有心肝,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提这个名字!你的不识分寸简直到了反常的地步,简直是一种病态……”

“我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了,”最后托马斯开口说,声调里带着感伤,“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如果我内心里曾经躲避着你,这是因为我必须提防着你,因为你的本性,你的举止对我是危险的……我说的是实话。”

“住口!”托马斯咆哮如雷地喊道。兄弟俩隔着一张桌子怒目相视。托马斯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克利斯蒂安的一双深陷的小眼睛瞪得滚圆,眼皮红润,嘴也因为愤怒而大大张开,双颊比平日更加凹陷,同时两边颧骨也泛上红斑……盖尔达带着讥笑的面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冬妮搓着两手,哀求说:“汤姆……克利斯蒂安……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语调接着说:“我们的话离题太远了。你对我的性格发表了一篇演说……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篇,也许包含了一点真理。可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你盘算着要结婚,让我对你说,死了这条心吧,你的盘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点,我以后能付给你的利息不会很多,一定会使你灰心……”

“女人,托马斯?女人?你把她想错了!阿林娜……”

“阿林娜有一点积蓄。”

“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在受人愚弄。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心里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议员咽了口唾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知道!……第一,我的行为是一个正派人的行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做。那个最小的孩子,小吉塞拉……”

“哼……有一点积蓄。你想把母亲的遗产跟这个女人的存款搅混起来吗?”

“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罢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不错。我向往一个家,向往一个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说我们两个很相配。我们俩都是有点残缺的人……”

“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就跟你说吧,我不能管!……我该怎样做,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你也想把头几个孩子收养过来……也就是说,给他们继承权吗?”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当然。”

“你应该管,朋友。”

“这样在你死了以后,你的财产就要流入他们手里?”在议员说这些话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声恳求道:“托马斯!……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那我就管不着了。”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喏,你不能这样做!”议员喊道,跳了起来。克利斯蒂安也站起来,走到椅子后边,用一只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惊惧又恼怒地盯住他的哥哥。

“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因为我这样做再不会惹她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母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她活一天我就尊重一天她的看法。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你不能这样做……”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得几乎发狂,脸色惨白,全身抽搐、颤抖着。“只要我还活着,这件事就不能发生……我向你立誓!……你小心着吧……注意点吧……咱们的钱因为运气不好,做事荒唐和被人耍卑鄙手腕,损失得已经够多的了,不允许你再把母亲财产的四分之一扔在这个女人和她的几个私生子身上!……特别是已经有四分之一被蒂布修斯哄骗去!……你已经给家里丢够了脸,你不能再让咱们家跟一个婊子做亲家,让她的孩子姓咱们的姓。我不许你这样做,你听见了没有?我不准许你!”他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佩尔曼内德太太呜咽着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而且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破坏我的禁令!直到现在我还只是鄙视你,眼睛里没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无可忍的时候,那咱们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我再对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点,我没有什么顾忌!我要让人宣布你神志不健全,让人把你关起来,我要使你毁灭!毁灭!你懂不懂?!……”

“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言词。可是你这种用心和安排却真是让人佩服。母亲刚去世一天你居然就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我也告诉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讥地说……于是这一切变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一场空洞、不连贯的、可怜的争吵,既没有一定的内容,又没有什么目的。每个人想到的都是怎样伤害对方的感情,怎样攻击对方的痛处。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来,从遥远的过去搜寻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轶事来证明托马斯的自私自利。这些小事都是克利斯蒂安所不能忘记的,相反地,他总是怀着莫大的激愤反复地回想着。另一方面,议员也故意用一些言过其实的轻蔑和恐吓来回答他,这些话说出十分钟以后他自己也有些懊悔。盖尔达轻轻地用手支着头,用迷惘的目光望着他们俩,从脸上的表情完全判断不出她这时是什么感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悲痛绝望中不断地说:“母亲还没有入殓呢……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我确实这么想过,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克利斯蒂安在答辩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退出了战场。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母亲去世,好……”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他喊了一句就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他的胡须蓬乱,眼睛通红,敞着外衣,手里攥着一块手帕。一走出屋子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脸上的表情也并没有改变。

议员在顿时变得寂静的屋子里挺着身子继续站了一会儿,向他兄弟走出去的那边望着。然后他一语不发地坐下来,猛地一拉把册子拿到手里,用干巴巴的话语继续分配下去。当他把这件事做完以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捋着胡子尖,陷入沉思。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去一个什么东西似的。接着他就向椅子后面一靠,脸色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彷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这是假定它们是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不是像你过去向母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佩尔曼内德太太因为惊惧,心儿怦怦地跳着!那个问题,那个大问题不能再往后推了。一定要把它说出来,一定要让他回答……可是以他现在的情绪而论,他是否还顾得到孝心和仁慈呢?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也使得议员立刻从鼻子上摘下夹鼻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内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简单地说吧,我早晚要结婚。”

“啊……汤姆——”她先往自己的怀里望望,又怯懦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色,然后才开始说,“那些家具……你自然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分给我们的东西,我是说,分给伊瑞卡、小东西和我的……都在这里……在我们手下……可是这所房子,这所房子怎么样?”她一边问,一边偷偷地绞着手。

“可是,你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议员没有立刻回答。他继续捻了一会儿胡子,愁惨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坐直了。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房子吗?”他说,“房子自然是咱们大家的,你、克利斯蒂安和我……真滑稽,蒂布修斯牧师也有一份,他拿的是克拉拉的那份遗产。我一个人不能做出什么决定,需要你们大家的同意。可是事情非常清楚,越快卖掉越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把肩膀一耸。可是他的脸色也变了一下,仿佛他对于自己说的话也感到惊骇似的。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母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你不要认为我们现在有意哄骗你,你在日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日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头低低地垂下来,她的两手不再揉搓了,她的四肢都瘫软下来。

“哪怕作为一项纪念品呢,使我也常常想到母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需要我们同意!”沉默了一会儿她重复了一句,声调很悲哀,甚至带着几分辛辣。“亲爱的上帝,你知道得很清楚,汤姆,只要你认为对的,你一定要做,我们这些人迟早总得表示同意!……可是如果允许我们插一句嘴……向你提出个请求的话,”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上嘴唇也开始抖动起来,“这所房子!母亲的房子!咱们祖遗的产业!咱们那么幸福地在里面住过!而今却要把它卖掉……”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些东西最好是留给有家有室的人用……”

议员又耸了耸肩膀。

“我呢?”克利斯蒂安满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冲,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脸上显出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请你相信我的话,孩子,所有你要跟我说的也正是我感到良心不安的……然而这并不是阻碍我们做这件事的理由,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情绪。该怎样做,就得怎样做。我们有这么大的一块地皮……用它干什么呢?多少年以来,从父亲故世的时候起,整个后厢房就已经开始倾塌了。弹子室让野猫搭了窝,走进屋子里,就有陷在地板下面的危险……不错,如果我没有渔夫巷那座新宅子……可是那座房子已经盖起来了,你说,那所房子怎么处置?难道把它卖了?你说说……卖给谁?房子一出手,我原来投进去的钱,大概要损失一半。哎呀,冬妮,咱们的地皮不少了,简直多得用不完!那些堆栈,两所大房子!地皮的价格和流动资金总要构成一定的比例啊!不,要卖掉,要卖掉……”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可是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并没有听进去。她蜷缩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泪水模糊地茫然向前望着。

“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至于那套节日用的镀金的食具只有我们家才用得着……”

“咱们的家!”她喃喃地说,“我还记得,别人给咱们温居的情形……咱们只不过这么高。那时全家人都在。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诵了一首诗……那首诗就在文件夹里……我背得出……维纳斯……风景厅!餐厅!一批又一批的贺客……”

“我呢?我呢?”他慌不迭地问道,“你们不应该把我抛在脑后啊……”

“不错,冬妮,祖父置这座产业的时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这么想过。他们把钱花光了,必须迁出去,现在都死了,尸骨已化为尘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家还没有沦落到过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们向这所房子告别比他们的境况要好得多,这是咱们该引以为幸、该感谢上苍的事……”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他的样子显得非常满意。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啜泣,悲痛的长声啜泣,打断了他的话。佩尔曼内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伤发泄,甚至泪珠从面颊上淌下来也顾不得去擦;身子向前俯着,蜷缩成一团,一滴滴的热泪落在她的疲软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插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好不好?……今天……在这里……旁边屋子就……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于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物件开始,把那些他自己房子里用得着的东西划归自己: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里摆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特别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仿佛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她这种慷慨的自我牺牲似的。这样,大部分家具都被她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汤姆,”最后她说,她那时为呜咽窒息的声音带着一些儿令人感动的坚定,“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辈子没有过过顺心的日子,受尽命运的捉弄。一切难以想象的厄运都落在我的头上……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可是这一切我都忍受过来了,汤姆,我并没有灰心丧气,不论是格仑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尔曼内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为每一次老天爷让我的生活遭到破灭的时候,我总也没有走到绝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一个避风港,可以这么说吧,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现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里躲避一切灾害……甚至这次,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他们已经把威恩申克打入监狱,我还是对母亲说:‘母亲,我们可以搬回来吗?’‘好吧,孩子,来吧。’……咱们小时候,汤姆,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家’,也总要划出一小块地方来,谁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去,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别人不许向这个地方进攻。母亲的房子,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汤姆……可是现在……现在……要卖掉……”

“我一点也不想打动你……”

她把身子向后一靠,用手帕掩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我看你心里有什么事吧,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纽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不要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高,“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的人干涉我的私事。”

“我知道,亲爱的冬妮,你说的这些心里话我都明白!可是让我们现在理智一点好不好?咱们那位善良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呼唤回来。现在怎么办呢?留着这所房子,把它当作一笔无法周转的资金,这是荒唐透顶的事……要不,咱们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知道让外人住进来,对你是一件很痛心的事,可是只要你看不见,那总比看着外人住在这儿好。你们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层楼,譬如说,在城门外……或者,你还是宁愿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在这里?……而且家你也还是有的,盖尔达和我,布来特街的本家,克罗格家,卫希布洛特小姐……我这里没有提克罗蒂尔德,因为我不知道,她跟我们家来往自己是不是觉得方便,她既然已经当了修女,就应该和别人疏远些……”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听到这里不禁低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她叹了一口气,但那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笑意。她随即把头转过去,用手帕紧紧地捂住眼睛。从她那撅着嘴的愠怒的神情看,活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要她破涕为笑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好像下了决心似的一下子把脸上的手帕拿开,把身体坐直,像平常每次想显示自己的尊严和骨气那样,一面把头向后扬着,一面又尽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身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色布料的外衣,雪白的衬衫,领子上系着黑色的大宽领结,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日的金纽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领扣。我还没腾出工夫去买黑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否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不注意外表,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是的,汤姆,”她说,眨动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坚定而严肃地望着窗户,“我也愿意理智一些……我现在已经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你也要原谅我,盖尔达……刚才我哭了这么一通。人常常会这样的……感情太脆弱了。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请你们相信我。你们知道得很清楚,生活总算把我磨炼出来了……是的,汤姆,我很明白你说的固定资本,这点脑子我还有。我只能再重复一句,凡是你认为对的,你就必须去做。你一定要替我们打算,替我们做事,因为盖尔达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们不能反对你,因为我们提出来的根本不是反对的理由,只是我们的情绪,这一点谁都看得很清楚。你打算把它卖给谁呢,汤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脱手吗?”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啊,孩子,这我也很难说……迟早会卖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经跟高什简单地谈了几句,就是那个老经纪人高什,他好像也有意替我们办这件事……”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如果你们是谈这件事,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要是他肯出头,那可好极了。当然,塞吉斯门德·高什也并不是没有短处……听人说,他从事西班牙文翻译——我不记得那个诗人叫什么名字了。真是个怪人,你说是不是,汤姆?可是早年间他和咱们的父亲也是朋友。这个人很诚实,而且很通人情,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了解,咱们这回不是一项普通的买卖,不是随便卖一所房子……你准备要多少钱,汤姆?最少得十万马克,是不是?……”

于是佩尔曼内德太太走去拉铃。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并不是轻巧无声地关上的。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色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在与人寻隙的样子。

“十万马克是最低的价钱了,汤姆!”当她的兄嫂已经走下台阶,她手里握着门柄还添补了一句。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静静地站在屋子中间,胳臂垂着,两手在身前交叠着,掌心朝着地面。她瞪着眼睛向四周望了一圈,现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那戴着一顶镶着黑缎带软帽的头不住地轻轻摇摆着,因为思绪重重,渐渐地向一边肩头歪过去、歪过去。

“没有去叫他吗?”

第三章

“对了。”议员说,把手里的册子放下来。

小约翰理应去拜别祖母的遗体,这是他父亲的安排,他自己虽然心里挺害怕,却没敢说一句违拗的话。在老参议夫人和死亡挣命的次日,议员在饭桌上和他的妻子谈起克利斯蒂安的行为,谈到他在病人最危急的时候竟溜出去睡觉,对他大加谴责;议员这番话是有意当着他儿子的面说的。“他的神经不好,托马斯。”盖尔达回答说。议员在看了汉诺一眼以后——他有意让这孩子觉察到自己的目光——几乎是声色俱厉地驳斥说,这件事决不能原谅。母亲当时痛苦那么大,在她身旁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平安无恙这一点都要感到羞愧,怎么能那么怯懦,连当时凄惨的场面给自己带来的一点痛苦都想逃避呢?汉诺听了父亲的这一番话,决定对瞻仰祖母遗容的这件事不表示反对意见。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在出殡的前一天,当汉诺夹在父亲和母亲两人中间,从圆柱大厅走进这间大屋子的时候,他发现这间屋子完全变了样子了,正像去年圣诞节大家排队走进去那次模样大变似的。一盆盆高大的植物和巨大的银烛台交替着摆成一个半圆形。正面,在树叶的一片深绿的衬托下,一座雪白的拉尔瓦德逊的耶稣雕像立在乌黑的底座上。这座雕像原来是摆在外面游廊上的。墙上到处悬着黑纱,在风中轻轻摇摆,原来的天蓝色的壁毯和那一向笑瞰着一家人团坐聚餐的神像都被遮盖起来。小约翰夹在全身着孝的一些亲族当中,自己的水手服的袖子上也缠着一大块黑纱。屋子里摆着无数花束和花圈,一阵阵香气扑进鼻子里,与此同时,又偶尔可以闻到另外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小约翰的神志被这两种香气弄得迷离恍惚,站在灵床前面怔怔地望着死者的躯体在白缎子里僵直地、森严地挺仰着……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插一句,托马斯,我觉得……克利斯蒂安……他在什么地方呢?”

这不是祖母。虽然那还是她惯常在节日戴的白缎子飘带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来的也还是她的棕红色假发,可是,那尖尖的鼻子,那向里面抽缩着的嘴唇,那向上翘起来的下巴,那一望而知就是冰冷的、僵直的、焦黄的、透明的、交叠着的双手,都不是属于她的。这是一个从来没看见过的蜡制的假人。把这个假人这样打扮起来,陈列在这里真是有些可怕。他向风景厅那边望过去,仿佛真的祖母随时就会从那里边走出来似的。然而她并没有走出来,她已经死了。死神已经用这个蜡人把她永远换去了,她的眼皮和嘴唇闭得这么紧,这么难以令人亲近……

“我想,”议员开口说,“我们应该按老规矩办事,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站在那里,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左腿上,右膝曲着,只用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水手结,另一只手松软无力地垂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淡黄色的鬈发直垂到额角上。在他的紧皱着的眉毛下面,一双棕黄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眼睛带着嫌恶的思索的神情瞪视着死人的面部。他的呼吸很慢,仿佛不敢吸气似的,因为每吸一口气他都担心要嗅到那股即使是室内浓郁的花香有时也遮掩不住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这股香气每次一飘进他的鼻子,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些,嘴唇就要颤抖一会儿……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听去就像一声无泪的呜咽一样,佩尔曼内德太太不由得俯下身,吻了他一下,把他领出去。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议员把登记什物的册子拿到手里,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内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色又紧张又兴奋。她心里正悬着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议员夫妇、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在风景厅接见全城来吊唁的客人,这个工作足足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把客人都接见完以后,伊丽莎白·布登勃洛克的葬礼开始了。外地的亲戚从法兰克福和汉堡赶到这里来,接受孟街的最后一次殷勤的招待。客厅,风景厅,圆柱大厅和游廊,每个地方都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客人;圣玛利教堂的普灵斯亥姆牧师在一片烛光辉耀里,庄严地站在寿材前边做葬礼布道。他叉着两手,抵在下巴下面,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露在宽大的皱领上面,仰望着天空,脸部时而因狂热而变得阴郁,时而又变得一片温和明净。

“就要好了,汤姆。差不多已经布置好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忙得手脚一刻也不停。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你们现在该脱脱衣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非常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回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这么漂亮的斗篷一定得小心着点……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当然她从来没有像你这么漂亮,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上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这话不是像他这样头脑简单的人说出来的……啊,汤姆,这里有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赞扬死者的种种美德,赞扬她的高尚,她的谦虚、她的乐观和虔诚、她的慈善心肠和温柔性格。他特别提到“耶路撒冷晚会”和“主日学校”,以雄辩的口才使死者富贵长寿的一生放出灿烂的光辉……最后,谈到“长眠”时,因为需要一个形容词,于是他也说了一下死者怎样“宁静地长眠不醒”。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佩尔曼内德太太很清楚,她这时对着全体吊唁的客人应该摆出庄严的姿态,拿出居丧主哀的神色。她跟自己的女儿伊瑞卡以及孙女伊丽莎白占据着最引人注目的地位,站在花圈遮盖着的棺材前边,紧挨着牧师,而托马斯、盖尔达、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小约翰,以及唯一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克罗格老参议,却如同关系较远的亲族似的,处在不甚显著的地方。佩尔曼内德太太腰杆笔挺地站在那里,耸着肩膀,两手搭在一起,握着一块镶黑边的细麻布手帕。她对于自己能在这样一个不同平常的日子扮演主角这件事感到非常骄傲,骄傲得常常把她的悲痛的感觉完全挤掉,忘得干干净净。她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此自己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但是每隔一会儿也禁不住向云集的客人中扫一眼。她看到来宾中有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她的丈夫……可不是,这些人这次都得来,不管是摩仑多尔夫家的人也好,是吉斯登麦克家的人也好,是朗哈尔斯或者是鄂威尔狄克家的人也好!尽管冬妮·布登勃洛克遭遇过格仑利希的事,遭遇过佩尔曼内德的事,又遭遇过胡果·威恩申克的事,在她搬出这所祖传的老宅以前,他们这些人还要聚在这儿一次,向她表示吊唁和慰藉……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哪一家都有花圈送来……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看着这些花圈又美丽又伤心。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普灵斯亥姆的悼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故意去触动这场丧事在每人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不厌其详地向每一个人解释,他们受到的是何等重大的损失,他懂得怎样使那些自己不会落泪的人淌眼泪,而那些被感动的人也确实感激他这种做法。当他谈到“耶路撒冷晚会”的时候,死者的所有那些老朋友都泣不成声,只有凯泰尔逊太太是个例外,因为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带着聋子所惯有的那种痴呆的表情茫然向前望着。此外没有动容的也还有保尔·盖尔哈特的那两位后裔——盖尔哈特两姐妹。她俩手挽着手站在一个墙角,眼睛像平时一样清澈。这两个人对她们这位老朋友的死感到的只是高兴。不仅高兴,而且她们一定还会嫉妒她,如果不是她们本性就不懂得忌妒和怨恨的话。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他们在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已经穿上了缎子寿衣,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去二十八个小时了。因为假牙没有了,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他们母亲的面孔。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毫无二致。这正是布来特街的三位小姐常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盖被上撒着花儿。

讲到卫希布洛特小姐,人们只看到她一个劲地用力擤鼻子,每次都发出一声轻脆的响声。但是布来特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没有哭,她们没有抹眼泪的习惯。她们的面容虽然比平日减少了一些辛辣,却流露出一种心平气和的满足神情。“死”到底是不偏不倚,最大公无私的……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别的事随它去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体了,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透了……我们倒是可以看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册子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以后,当普灵斯亥姆牧师的最后一声“阿门”消逝在空中以后,四个戴黑三角帽的杠夫走进屋子来。他们的脚步很轻,却走得非常快,以致他们的袍子在身后边张起一个鼓篷。他们一进屋就直奔到棺材前面。这四张专门给人家打杂的面孔谁都认识,每次第一流家庭举行宴会,他们总是被雇来端大盘子,人们也总能看到他们在游廊上举着大酒瓶往喉咙里灌摩仑多尔夫酒厂的红酒。此外,碰到第一流或者第二流人家办丧事,他们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他们做这种事同样驾轻就熟。他们知道得很清楚,棺材这样被几个外人生生从亲族家人之中抬走,而且一去不复返,这是多么沉重的时刻,所以这件事必须办得麻利,办得不拖泥带水。几个轻快敏捷的动作,一点喧哗也没有,他们已经把棺材从灵架上抬到肩膀上,几乎谁都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时刻的惨痛,那被花圈盖满的寿材就从圆柱大厅抬了出去,既不显得延宕,又不失于匆促。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往胳臂底下一夹,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把衣服拿到哪儿去?’——‘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好言好语地说给她听,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不能跟她厮打起来,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竟一点不害臊地对我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太太们仪表端庄地围到佩尔曼内德太太和她的女儿四周来跟她们握手,而她们也垂着眼皮声音含混地说一些答谢的话。她们的话说得既不太多,也不太少,恰到好处;而一些男客,这时则都准备着到外面去乘马车……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长长的一行穿着黑色孝服的送葬行列缓缓蠕动起来了。他们穿过一条条潮湿的灰色街道,走出城门,沿着一条树叶已经落尽、受着冷雨冲打的林荫路缓缓前进,来到墓地。乐队在一丛树叶几乎落净的矮树后面奏起丧礼进行曲,人们跟在棺材后面,从松软的土路上走过去,走到一块矮林的边上。这里,一块顶着一架大砂石十字架的镌着粗黑的哥特字体的石碑标志着布登勃洛克家的祖茔……一块雕着家族纹章的石头墓盖躺在一个四周环着翠绿的黑洞洞的墓穴旁边。

“这个人要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别人的心情正这么哀痛,她却做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地底下深处就是给新来的人准备的地方。最近几天议员亲自监督着把这个地盘扩大了一些,把几位布登勃洛克先人的尸骨向两边移开了一些。在哀乐的尾声里,棺材由绳子系着摇摇晃晃地向墓穴里面降下去,最后当棺材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触到地面的时候,已戴上一副腕套的普灵斯亥姆牧师又讲起话来。他那训练有素的清晰、热情而虔诚的声音从墓穴上边传过来,飘散到凄凉冷静的秋空里去。最后他向穴坑里俯着身,呼唤着死者的全名,画了一个十字替她祝福。当他的话声停住,所有参加送葬的绅士们都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把礼帽摘下来默祷的时候,天空露出一线阳光来。雨已经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珠还从树枝上和灌木上落下来;夹在这滴滴答答的雨珠声中的还有一两声小鸟的轻脆、短促的啁啾声,仿佛有所询问似的。

“怎么?”

接着客人们一一地走到死者的两位儿子和一位兄弟面前,再一次和他们握手。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威严,“我看母亲使唤塞维琳这个人,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深色厚呢料大衣上挂满了银色细雨珠,当客人们一一走过来的时候,他站在自己兄弟克利斯蒂安和舅父尤斯图斯两人的中间。最近一段日子他的身体稍微发胖了一点——这是在他珍重摄卫的身体上显出的唯一苍老迹象。在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尖后面的面颊也比从前丰润了一些,只是他的肤色仍然是惨白的,没有血色,一片死灰。每一个客人伸过手来,他都稍微握一会儿,这时他的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便带着疲倦的殷勤的神色凝望着对方的脸。

通过打开的屋门可以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把椅子跟前,孝服的下摆铺散在地上,两手紧扣着,摆在椅子座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做完,然而她却并不因此而加快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一丝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第四章

第二章

一个星期以后,在布登勃洛克议员专用的办公室里,写字台旁边的一张皮面转椅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这个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一直垂到前额和太阳穴上。他拱着后背,两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弯柄上,兜翘的尖下巴搁在交叠着的两只手上,嘴唇不怀好意地紧紧抿着,嘴角下垂,一双眼睛又狡猾又讨嫌地盯着议员。看了这幅景象,谁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议员竟没有设法避开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坐在椅子里,仰靠着身子,神色却是安然自在的,而且从他跟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头说话的语气听来,倒像是在和一个普通的善良市民谈话似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两个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价问题。

秋天的苍白无力的曙光填满了屋子,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磋商费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高什先生出的价钱——二点八万泰勒,议员觉得太低了一些,而这位经纪人却指天誓日地说,再多加一个铜子儿都是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夸耀这所房子地点适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则一面虚张声势地指手画脚,一面咬牙切齿地压着嗓门发表演说,表示他出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在冒倾家荡产的大风险了。他这场解释性的演说,从其感染力和生动性来看,几乎是在朗诵诗篇……哼!他要是把这所房子再脱手,那得等到几时?谁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钱?需要这样地皮的主儿一百年里能遇得上几回?他的最尊贵的朋友和庇护人能不能向他担保,明天从布痕来的车就载来一位在印度发财还家的人,准备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老屋安家落户?这所房子将要窝在他——塞吉斯门德·高什的手里……他弄到手里的将是一个累赘,那时候他就什么都完了,他没有时间再爬起来了,因为他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已经挖好了墓穴……因为他很迷醉于最后的一句话,于是他又添补了几句,什么瑟瑟发抖的鬼魂呀,噗噗地落在棺材盖上的土块呀等等。

有人把窗帘打开,熄了蜡烛。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神色替死者合上眼皮。

然而议员仍然不能表示满意。他又谈到这块地皮具有种种可以分开的优点,谈到他对自己弟妹所负的责任,坚持非要三万泰勒的价款不可,然后他摆着一副烦躁和愉快交织的神色再一次倾听高什先生的针锋相对的反驳。高什先生的话差不多说了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全套作战本领都使了出来。他好像扮演一个两面的角色,扮演一个假仁假义的坏蛋。“咱们就一言为定吧,议员先生,我的年轻的恩主,八点四万马克……这是我这个诚实的老头儿能出的最高价钱了!”他甜言蜜语地说,头歪在一边,那张老是挤眉弄眼做惯鬼脸的面孔摆出一副天真老实的笑容,一只白白的大手向前伸着,长长的指头微微颤抖着。然而这只不过是谎言和欺诈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看得透,在这张虚伪的假面后面,这个奸诈成性的无赖汉正在做什么样的丑笑……

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最后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宣称,关于价钱的问题他需要有一段时间考虑考虑,至少要跟他的弟妹们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二点八万泰勒这个房价,虽然看情况这个条件是很难成功的。他主动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打听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况来。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那被疾病折磨得变了形的苍老的面部突然抽搐了一阵,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神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情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短促,令人感觉到,在呼唤她的喊声和她的答语间只有一秒钟的间隔——“我来了!”她离开了人世。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势优美地一甩胳臂,竭力否认人们议论他称心如意这种说法。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正像他刚才所说的,他的墓穴都已经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热酒的时候,在酒杯举到嘴唇上以前,哪次也要把一杯酒泼洒大半杯。真是见鬼,他的胳臂竟哆嗦得这样厉害。可是咒骂又有什么用?……他的意志已经不能发号施令了……可是这就随它去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识了不少东西了。世界上什么大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革命和战争的惊涛骇浪他都经历过,而且,可以这样说吧,他的心也受过这些波浪的冲击……啊,想当年在那次有历史意义的市民代表大会上,他和议员的父亲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参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镇压住暴乱的群众,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真是令人惊心动魄啊……啊,他这一生是丰富的一生,他并没有白活,就是他的内心也并不贫乏。该死的,他是感觉过自己的力量的,有什么样的力量,就有什么样的理想——费尔巴哈这样说过。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现在……他的灵魂也不是空虚贫乏的,他的心仍然是年轻的,他的心从来没有失落,他永远不会失去对伟大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将永远忠实地、热烈地把持着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里他也不会放弃这些理想,绝不放弃!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难道是为了人们能达到它们、实现它们吗?绝不是的,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即……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希望,而不是现实。L'espérance toute trompeuse qu'elle est,sert au moins No.nous mener No.la fin de la vie par un chemin agréable.[1]这是拉·罗什福考[2]说的话,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不是吗?……是的,他的高贵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知道这类东西的!一个时运腾达、幸福光辉露在眉宇间的人,脑子里用不着记这些话。但是一个孤独地埋在生活底层、在黑暗中梦想的人,这些话却很需要!……

到了五点钟,这种痛苦挣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住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围在她四周的人这时的感觉是,仿佛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离开人世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一边喊一边向四面摆头,“我就来……立刻就来……一小会儿……哎哟……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说道,一面把一只手放在议员的膝头上,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着他,“一点不错!不要否认这一点,否则您就犯了渎神的罪!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持在胳臂里!您出去作战,用您的强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强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说“臂膀”,因为不愿意连着说两次“胳臂”。他沉默了一会儿,议员的谦让推辞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带着阴郁、梦幻的脸色直勾勾地望着议员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放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儿头,低声呻吟起来。可是医生们是知道自己的责任的。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儿,虽然这时只要用一点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医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职责不是催人死亡,而是不惜一切代价留住病人的生命。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大学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他们不但没有依照病人的话,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我们在说闲话了,”他说,“我们本来是谈正经事的。时间宝贵,不要在踌躇不决中把时间浪费过去吧!您听我说……因为这是您……您懂得我的意思吗?因为……”高什先生仿佛又要进行一次长篇大论,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激动地、热情地把胳臂一挥,大声说:“二点九万泰勒——八点七万马克作为令堂这座产业的房价!一言为定啦?……”

接着那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在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她现在是为了要到死那边去在和生作斗争。“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儿!……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儿……”

布登勃洛克议员接受了这个价钱。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谵语了,好像在回答一个大家都听不见的声音。“唉,让,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认为这个价钱少得不像话!除非有人能珍视她对这所老屋的种种追怀回忆,一次付清一百万马克的价款,她才能认为这是一桩公平交易——如果不是这样,什么也别谈。但是她很快也就习惯于她哥哥告诉她的这个数目了,特别是她这时整个思想精力都被未来的种种计划所占据住了。

四点钟左右,病人的情况更坏了。大家把她斜倚起来,不断地给她擦脑门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儿……”她吃力地说,“给我点药吃……”然而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看到自己分到手的这么多好家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虽然最初还没有人想到把她从这所祖传的老屋撵出去,她自己却早已兴冲冲地到处奔走,忙着给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赁新居了。离开老房子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这是一定的,一想到这件事就使她热泪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将来的改换环境,的确也很有迷惑人的地方……这不简直等于重新建一次家,第四次建家吗?她又一次审视新居,又一次和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讨论问题,又到铺子里购买窗帘和地毯……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这位饱经生活磨难的老妇人的心在这些日子里确实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跳动得厉害!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着他就一路扶着家具一跛一拐地走出门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各自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面孔睡得红通通的。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四个星期,五个星期,六个星期。这一年的头一场雪已经降下来了。冬天来了,炉火噼噼啪啪地燃起来,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开始忧愁地考虑着,这一年的圣诞节该怎样过……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使大家愕然失措的富于戏剧性的事。事情的发展忽然引起一个值得每个人注意的转折。出了这样一件事……仿佛是平空降下来似的,弄得佩尔曼内德太太事情正做到一半就直挺挺地愣在那里!

病人的动作更加忙乱了。她的已经被死亡攥到手里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难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的一双仿佛在向人哀诉痛苦、乞求怜悯的眼睛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托马斯,”她说,“是我神经失常了,还是高什在发谵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太……”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用两只手捂住太阳穴。可是议员只耸了耸肩膀。

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也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亲爱的孩子,事情还什么都没有决定呢!只是这种想法,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你如果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了。当然,有一点出人意料之外。高什第一次对我说的时候,我自己也倒退了一步。可要是说不可思议……难道这有什么行不通的吗?……”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从老参议夫人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感觉得到……

“我死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她说,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是声音里却带着无限的权威性,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绝大部分都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发生了什么事呢——只不过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一个买主,或者也可以说,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有兴趣、希望仔细看一看这所产业以便进一步进行磋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大商人兼葡萄牙帝国参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先生。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这个消息第一次传到佩尔曼内德太太耳朵里的时候,她好像麻木了,瘫痪了,好像迎头挨了一棒。她不能相信,也没有力量往深处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件现实的事了,哈根施特罗姆已经站在孟街的门前,等着进来看房子了,她又振奋起来,仿佛灵魂又回到她的躯壳里似的。她抗议,拼命反对。她寻找一些最激烈、最尖锐的话,像火炬、像战斧一样左右挥舞。

议员把两手紧握在胸前,向病床那边望过去。

“一定不能这么办,托马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这么办!就是卖一条狗,也要看看买主是什么人。而我们要卖的是母亲的房子!咱们家的房子!风景大厅!……”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太抢着说,一面用手帕捂着脸点了点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可是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阻碍着这件事?”

“很难说,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不敢说肯定的话。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积水……我们叫作肺水肿……”

“到底是什么阻碍着这件事?慈悲的上帝,阻碍是什么?阻碍他的、阻碍着这个胖家伙的是几座高山,托马斯!是几座高山!可是他就是看不见!他毫不在意!他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他是一头牲口吗?……自古以来哈根施特罗姆就是咱们家的仇人……老亨利希当年对咱们的祖父、咱们的父亲就玩弄过卑鄙的手段。如果说亥尔曼还没有让你吃过大亏,如果说他还没有对你下过什么毒手,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机会……我们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在大街上曾经打过他耳光,我当时有十足的理由。他的那个宝贝儿妹妹玉尔新为了这件事差点把我抓个稀烂。当然,这都是小孩子打架……倒也罢了!可是每次咱们家遇见倒霉的事,他们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而我又差不多每次都是他们嘲弄的把柄……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在生意上亥尔曼怎么样给你亏吃,他怎么样厚颜无耻地排挤你,这只有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汤姆,我在这件事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伊瑞卡配了一门好亲事,也弄得他们寝食不安,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威恩申克经理从世界上弄掉,把他关起来才甘心。这都是她哥哥一手干的事,这只公猫,这个魔鬼检察官……现在他们竟有这么厚的脸皮……竟异想天开要来……”

“您看还能延续多久?”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你听我说,冬妮,第一,咱们对这件事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咱们已经跟高什办妥手续,他愿意把房子卖给谁就卖给谁,这是他的权利。自然,我也同意你的意见,从这件事看来,命运好像有意在嘲弄咱们……”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摞枕头,两只手抖个不停,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盖。这双手过去曾经那么美丽过,洁白的皮肤下隐露着缕缕青筋,如今却变得骨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次带着很大的痛苦呼吸一次,就像吞东西似的一张一合。她的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有时又仿佛怀着无限忌妒似的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能够自由地呼吸,生命是属于他们的,可是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唯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夜慢慢地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命运有意嘲弄咱们?汤姆,这是你的说法!我可把这看作是耻辱,是一记清脆的大耳光,正是这样!……难道你就不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应该想一想的,托马斯。这意味着:布登勃洛克家完蛋了,永远也翻不了身了,他们迁了出去,让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子笑语喧哗地搬进来……不成,托马斯,我绝不演这出戏!这件可耻的事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沾!让他来好了,要是他的脸皮真是那么厚,他就来看房子吧。反正我不招待他!我跟我的女儿和孙女坐在一间屋子里,把门从里一锁,不准他进来,我一定这么做。”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克利斯蒂安也被人从他的寝室里请下来,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脑门。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李安德拉修女和塞维琳小姐两个人却没有事可做,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你认为怎么合适一定会怎么做的,我的亲爱的,而且在未做以前,你也一定会考虑到,社会礼俗是不是还应该遵守。也许你认为,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会被你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吧!不会的,我的孩子,这一点你可想错了。他既不会因此高兴,也不会为这个着恼,这只不过会使他感到些惊讶,冷淡地、无所谓地感到些惊讶而已……问题在于,你把你对他的忌恨也硬要加到他身上,认为他对你,对我们也怀着同样的忌恨。这是个错误,冬妮!他并不恨你。为什么他要恨你呢?他对谁也没有仇恨,他现在正是一帆风顺踌躇满志的时候,因此他总是兴高采烈,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你相信这一点吧。我已经对你说过不止十次了,如果你在街上遇见他的时候,能够稍微克制自己一点,不那么杀气腾腾、目中无人地眼睛望着半空,他一定会非常殷勤客气地向你招呼。他对你的态度感到惊奇,他心境平和地,或许带着些嘲讽地惊讶上一两分钟,然而既然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心灵的安宁自然也就不会被你的行动扰乱——你责备他的是什么呢?如果说他在做买卖上远远地跑在我前面,在社会活动方面有时候也把我排挤开,这也没有什么,这只不过说明他是一个比我更能干的商人,更有手腕的政治家而已……你这样气不平地冷笑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回过来说到房子的事,那所老宅子对于咱们家早就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了,咱们家的重点已经逐渐地完全移到我这所房子来了……我说这个话,是为了多少使你心安一点。另一方面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转这个念头,这也是一清二楚的事。这家人是个暴发户,人口比从前增多了,自从跟摩仑多尔夫家结了亲,不论从金钱或是从声望方面看都比得上第一流人家了。但是他们还缺少点什么,在外表上还短少一点东西,直到现在他们由于自己的优越感、由于还没有世俗偏见倒也不以为意……他们所缺少的就是所谓的光辉的历史,就是地位的合法化……现在他们有胃口追求这个了,他们搬到这样的一所房子里来也就是给自己创造一点这一类的东西……你等着瞧吧,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会尽可能地保留着这里的东西,对于任何一部分建筑他都不会拆改,甚至房门上面的格言‘Dominus providebit’他也要保留着。虽然说一句公道话,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兴盛完全是他一手搞起来的,绝不是什么天意……”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病人这时已经挣扎在生死之间。外面疾风卷着冷雨,刷刷地敲打着窗玻璃。

“说得好,汤姆!居然从你嘴里也听到几句气愤不平的话,真让我心里觉得舒服!这正是我要说的!天啊,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脑筋,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看!可是你却只是……”

“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说,“今年咱们还会跟她一块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你要知道,我的脑子对我也并没有帮什么忙。”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仿佛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同时还说了几句令人产生希望的清醒话,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

“我刚才正要说,你却只是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跟我解释哈根施特罗姆为什么这么行事,我简直不能理解你的心情怎么会这样平静……哎呀,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你身体内也还是跟我一样有一颗心,我不能相信,你的内心也像你表现的这么平静!你为我的不平解释开脱……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神情冷淡地扫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你太跋扈了,冬妮。对你来说,你应该注意的是我怎样‘做’,其他一切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里来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在老太太的病房里只待了一会儿就走出来。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擦着脑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汤姆,我只求你再告诉我一件事:这一切是不是像一个颠三倒四的幻境?”

虽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顽强的意志支配,仍然在运动着,但是她身体即将衰竭解体的那些可怖的征象已经一一露头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害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几个星期,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一点觉也不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促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着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在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让,我来了!”她的声音虽然带着些恐怖,却很热切,而且仿佛就在回答一个站在她紧跟前的人似的。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去世已久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很像!”

然而在以后的几天中,家里人虽然都还怀着希望,那希望却显然是做作,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样子了。从她的嘴里常常吐出几句奇怪的话来,他们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话仿佛切断了病人回到生活的道路,注定她将走向死亡。哪怕她是他们最亲爱的人呢,他们也无力再让她站起来,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来。因为即使他们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随身带来的是一团阴森恐怖之气……

“像不像一场噩梦?”

“是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拉住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两只手说,“我们没有能阻止住,现在已经蔓延到两个肺叶上了,您对这件事跟我们一样清楚。情形确实是相当严重,我不会用好听的话蒙骗您,不管病人是二十岁还是七十岁,从病情来看,都不容人不悬心。如果今天您再问我,要不要给令弟克利斯蒂安先生写封信,或者甚至给他去封电报,我想我是不会劝阻您的……顺便问您一下,令弟近况怎么样?令弟真是位风趣的人,我很喜欢他的为人……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议员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刚才这一番话,而把事情想到太远的地方去!不要想马上就会出什么凶险……哎呀,瞧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怎么说出这个词来。可是虽然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应该早日考虑一下将来万一的事情……老太太这次生病,作为一个病人,我们对于他老人家非常满意。她处处跟我们合作,从没有让我们感到有棘手的地方……绝不是我们说奉承话,像这样温顺的病人实在少有!所以希望还很大,亲爱的议员先生,希望还很大!我们尽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谁说不是呢!”

然而她的两边肺都已发炎的事,早已是不能遮掩的事实了。

“像一出使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剧?”

一天,两位盖尔哈特老太太,就是保尔·盖尔哈特的两个后裔,到这里来了。她们照例披着斗篷,戴着盘子形状的帽子,手里还拿着粮食口袋,因为她们刚去给穷人施舍过。家里人不好意思拦阻这两个人来看望她们生病的朋友。她们看望老夫人的时候,恰好旁边没有别的人。只有天知道,她们在床旁边跟病人嘀咕了些什么。当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和面容显得比往常更清澈,更温和,更神秘莫测,而老参议夫人躺在里面,眼神和面容和走掉的两人也一模一样。她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色平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和;她的呼吸虽然间隔很长,却很均匀。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衰弱下去,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两位盖尔哈特小姐的后面咕噜了一句不好听的话,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两位大夫刚刚在门边露面,老参议夫人的样子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好像从梦中惊醒,浑身乱动,几乎挺立起来。一看到两位医生,一看到这两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老夫人立刻又从天国回到了尘世。她向他们伸出两臂,急忙开始说:“欢迎你们,两位先生!我现在是这样,今天一整天……”

“够了,够了!”

她对自己体力这样衰败非常注意,只要吃得下,总是努力把家里给她弄的一些滋补食品吃下去。该什么时候吃药,她比护士记得更清楚。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疾病上,以致除了医生以外,她几乎不跟别人谈话,或者至少可以说,只有跟医生谈话她才显得有兴趣。最初,医生还允许一些熟人来探病,比如说,“耶路撒冷晚会”的会员呀,平常有来往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呀,牧师太太等等,可是对这些人她都表现得一片冷淡,或者即使表面热情,也看得出她的思想别有所属,而且所有这些人她都很快地就打发走。甚至家里人也很痛苦地感觉到老太太对待他们的那种冷漠神情,有时甚至冷漠到不爱答理的程度,那样子仿佛在说:“你们一点也不能帮助我。”甚至在她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汉诺来看她,她也只不过随便摸一下孩子的脸蛋,就转过脸去。从她的神情,人们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她想的是:“孩子啊,你们都很可爱,可是我——我大概活不长了!”可是对于两位医生,她却衷心欢迎,表现出一片热诚,不厌其详地跟他们讨论自己的病情……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果然到孟街来了。他是和高什先生一起来的。高什先生手里拿着耶稣教徒的帽子,弯着腰,带着一脸奸诈东张西望,跟在参议的后边,从为他们递上名片、打开玻璃门的侍女身旁走过去,一直走进风景厅里去……

她不断地祷告,但是更多的是察看自己的病情,只要她神志清楚的时候,不是给自己诊脉量体温,就是跟咳嗽战斗……然而她的脉搏并不好,烧退了一点以后,又升得很高,使她从恶寒一转而为发高热、说谵语。此外她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咳嗽得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堪,而且痰中带血,呼吸喘急。这些病象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右肺上发炎的地方已经不只是肺尖一点,而是扩展到整个肺叶。左肺也有被感染的现象,朗哈尔斯医生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这是“肺样变”,格拉包夫医生对这种病象却一言不发……高烧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病人。不久,胃部也开始失去机能。病人的体力一天弱似一天——虽然那过程是缓慢的,然而却是无可挽救的。

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穿着一件直垂到脚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前襟敞着,露出里面黄绿色的英国料子的呢冬服,样子十足是一位大人物,一位声势显赫的交易所中的要员。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双的,而且整个下半部脸都已经变成两个了。这一点就是他蓄着的金黄色的络腮胡也掩盖不住。有时候他一耸上额或者一皱眉毛,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头盖骨上的肉皮便也耸起许多皱襞。他的鼻子比过去更扁地贴在上嘴唇上,鼻孔埋在上须里,呼吸显得特别吃力,时不时地得求助于嘴,大吸一口气。而且每吸一口气,由于舌头渐渐地脱离上颚和咽喉,总要发出一声吧嗒的轻响。

老参议夫人的病床一刻也离不开人。她的病况越不见起色,她就越把自己的思想和注意力全部放在疾病上。她对于这场病既怕又恨,而且毫不掩饰这种幼稚的憎恨的心情。这位过去交际场中的贵妇本来已经根深蒂固地习惯于生活中的一切享受,到了暮年却皈依了宗教,致力起慈善事业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许不仅是由于她对于亡夫忠贞,而且也出于一种模糊的本能驱使,叫她求上天宽恕她那过于强盛的生命力,让她死前减少一点痛苦吧!然而她是不能毫无痛苦地死去的。虽然她也经历过不少忧患、折磨,她的腰板却并没有弯屈,眼神依旧炯炯发光。她喜欢丰盛的菜肴,喜欢讲究的、有排场的衣着;在她周围发生或存在的不愉快事件,她不是装作看不见,就是有意掩饰过去;她只是心满意足地享受她的长子给家中带来的光荣和威望。如今这场病,这场肺炎却突然侵袭到她的挺拔的身躯上来,事先没有给她任何精神上的准备,使她能稍微减弱一些疾病的凶猛来势……它完全没有那种蛀蚀一个人精力的长期病魔的缠困,没有那种使人渐渐对生活,对产生痛苦的环境感到厌倦而对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环境和那永久安息产生向往的病魔缠困……老参议夫人晚年虽然笃信宗教,却始终没有离开尘世的心意。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如果这场疾病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话,那么最后的时辰一到,这场病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摧毁她的抵抗力,对她的肉体痛加折磨,迫使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个战败者。老夫人一想到这里不禁不寒而栗。

佩尔曼内德太太一听见这熟悉的咂舌头的声音,脸就变了颜色。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柠檬糕加松露肠子和鹅肝饼的幻景,刹那间她那冷若冰霜的傲慢神气几乎都保持不住了……她的光滑的头发上戴着一顶丧帽,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腰,裙子上一道道的褶边一直圈到半腰。她叉着胳臂、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在两位客人走进屋门以后,她还故作镇静地向她的哥哥,向议员(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所以仍然到这里来了)说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当议员向前迎了几步,到屋子中间和经纪人高什热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客气矜持地互相问候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仍然坐着不动。这以后她才从容地站起来,向两位来宾略微俯了一下身,然后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请客人落座。她的眼皮一直耷拉着,显出一副无比冷漠的神气。

派来的果然是李安德拉修女。她把她的小手提包、斗篷和罩在白帽外面的灰色头纱一声不响地放下以后,马上就开始履行自己的职务。她的言语和动作既和蔼又亲切;她腰带上悬着一挂念珠,一走动起来就发出轻微响声。她不分昼夜地伺候着这位娇惯坏了的、烦躁不堪的病人。当另一位护士来替换她让她回去睡一会觉的时候,她仿佛把这种必要的休息也看作是自己的一个缺陷,因而总是万分抱歉地悄悄离开。

当主客都坐定以后,最初几分钟只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和经纪人高什两个人在轮流讲话。高什先生装出一副令人作呕的装模作样的谦卑神气——谁都看得出来,在那谦卑的后面隐伏着什么样的诡谲——请求主人原谅他们的打搅,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先生有意购买这所房子,所以很想来这里看一看……接着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用另外的言词又把这番意思重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一次使佩尔曼内德太太想起柠檬糕和鹅肝饼来。是的,能买下这所房子是参议的心愿,不论为他自己,还是为他家里的人,他都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买卖做得太狠的话,哈哈!……当然,他并不怀疑,这件事一定能办得皆大欢喜。

“他抱怨又有什么用?我一向认为天主教修女比新教修女忠实、热心,更富于自我牺牲精神。新教的修女可不是这样实在的人……简单地说吧,她们世俗、自私、庸俗……天主教修女不为世俗所牵累,因此我相信她们离天国也一定更近些。而且正因为她们欠着我的情,所以咱们最好是请她们来。汉诺那次抽风,还不是多亏李安德拉修女的看护,我真希望这次还碰上她有工夫……”

他的谈吐举止自然而大方,无拘无束,显示出他的交际手腕。这自然也不能不给佩尔曼内德太太某一种印象,特别是,他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对着她说的。当他谈到要购买房子的种种理由时,他的语调听来甚至像在乞求对方谅解。“空间,需要更多的空间!”他说,“我们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们也许不相信,亲爱的夫人和议员先生……现在对我们说实在太挤了,有时候简直都挤得转不开身。我可不是说请客,只是说我们自己家里人,胡诺斯家,摩仑多尔夫家,我兄弟莫里茨一家人……大伙儿就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您看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找所宽敞房子的原因!”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怕再引起咳嗽,这次说话的声调很小心,“让我对你说,你每次都是偏袒这些天主教会的修女,不理会基督教的修女,你这种做法可真使我们得罪不少人!你替前一种人弄到不少好处,对后一种人却什么事也没做。我告诉你,普灵斯亥姆牧师最近毫不掩饰地跟我抱怨过这件事……”

他的语调甚至仿佛有些气恼,他的表情和手势似乎都在说:您这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受这个罪……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经济能力,感谢上帝,本来是足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你们看,她又到药房去啦。而你呢,冬妮,你好像随时都有入梦的可能。不成啊,不能这样下去啦,哪怕就是两三天的事呢……咱们得请一位护士来,你们以为如何?好吧,就这样,我马上派人到修女会护士团去打听一下,看她们有没有富余的人……”

“本来我想等一等,”他接着说,“想等着蔡尔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时候。那时候再把我那所让给他们,自己去物色一所大一点的,可是……您知道,”说到这里他把语势停了停,“我的女儿蔡尔琳和我那个当检察官的兄弟的长子波布几年前就订婚了……婚礼不会再拖延很久,最迟也不出两年……他们还很年轻——这倒也很好!总而言之,为什么我非要等着他们,把一个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呢?这实在太没有意义、太不聪明了……”

“到药房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

大家都同意他这一番分析,谈话暂时也就停留在这件家庭的私事、停留在这场未来的婚礼上,因为从经济观点上看非常有利的叔伯兄妹结亲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因此也就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打听这对年轻人未来的计划,甚至连蜜月旅行也问到了……他们打算到利维埃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们既然有兴致去,就让他们去好了,不是吗?……更小的几个孩子也成为话题,哈根施特罗姆参议谈到他们的时候,一方面露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样子,一方面又装作不屑一提,不断地耸肩膀。他自己有五个孩子,他的兄弟莫里茨有四个,儿女双全……可不是,这些孩子都很健壮,谢谢您。他们怎么会不健壮呢,不是吗?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又结实又活泼,接着他又谈到家中不断添丁进口,房子窄小的问题……“是啊,这里的情况就不同了!”他说,“我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所房子是一颗珍珠,的的确确是一颗珍珠,如果我拿这么两件大小悬殊的东西作的比喻可以成立的话,哈哈!……就拿这些壁毯说吧……我坦白地跟您说,亲爱的夫人,我嘴里一直跟您谈话,我的眼睛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壁毯。真是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点不错!我一想到……您的一生一直是在这里度过的时候……”

“他们说,”议员等她这一阵咳嗽过去以后,一边抚摩着她的手,一边回答说……“他们说,咱们的好母亲过不了两天就可以下地了。您现在还不能下地,这是因为这场讨厌的咳嗽使您的肺受了点伤害……还不能叫作肺炎,”他看他母亲的目光紧紧地逼着自己,赶忙添加了一句……“即使是肺炎,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有的是比肺炎更可怕的病呢!简单地说,肺部受了点刺激,两位大夫都这样说,他们的话大概是对的……塞维琳到哪里去了?”

“是的,但是中间也离开过几次。”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喉音说,她常常喜欢用这种喉音说话。

“他们说什么了,托马斯?”她问道。她的声音坚定而兴奋,但随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紧闭着嘴唇,想把咳嗽压回去,但还是抑制不住,不得不用手按住右半边身子。

“离开过几次——不错。”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重复她的话说,献殷勤地赔了个笑脸。他望了一眼布登勃洛克议员和高什先生,看到这两个人正在说话,于是把自己的椅子向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坐的沙发这边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过来,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为了礼貌的缘故她不能向后躲,无法避开他呼出来的热气,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尽量挺着腰板,垂着眼皮向下看着他。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对方这种不自然、不舒适的姿势。

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一张帐幔挂起来的大床床沿上坐着,拉着母亲的手。老太太靠着枕头躺着,听见人声就把头向来人那边转去,用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来人的面孔。她的目光流露着强自克制的镇静,然而又咄咄逼人。由于她的目光是斜着射过来的,所以看上去还像暗怀着狡诈的心机。除了她苍白的肤色以及面颊因为发烧而泛着两片红色以外,她的面容丝毫也没有憔悴虚弱的病态。这位老太太对于自己的病情非常注意,比四周任何一个人都更注意,可是话又得说回来,病倒的人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吗?她对于这场病心怀戒惧,因此不肯静静地躺下,听任病情自然发展下去……

“您看,亲爱的夫人,”他说,“我记得,从前咱们好像也办过一次交涉。当然,那次我们交涉的是……是什么?是一点吃的,糖果,是吗?……而现在却是整整一幢房子……”

当议员走进那光线朦胧的卧室里的时候,他的面容变得开朗,步伐也轻快起来。这是他的习惯,总喜欢用镇静和自信的表情把愁闷和疲倦之色掩盖起来。这样,在他拉开房门时,这副假面仿佛只受到意志的一声号令就自动罩在脸上了。

“我不记得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脖子比以前更加僵直了,因为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不成体统,令人不能忍受……

医生们告辞出去,布登勃洛克议员转过身来,准备再到病人的屋子里看一看。他思索着格拉包夫刚才说的话……格拉包夫的话吞吞吐吐……给人的感觉是,他不敢说出一句明确肯定的话。“肺部发炎”是唯一一个意义明确的词儿,这个词儿经过朗哈尔斯医生转译成科学术语并不能使人更心安些。像老参议夫人这样的年纪害肺炎……只从两个医生双双走进走出这一点看,这件事就显得非常严重。这全是格拉包夫一手安排的,他安排得很自然,几乎没有使人理会到。他对人说,他准备不久就退休,想让朗哈尔斯将来替自己在这些老主顾家行医,所以他现在就常常带着朗哈尔斯到处走动,而且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件乐趣……

“您不记得了?”

议员含糊其词地答应了两句。他承认战争大大地活跃了和俄国进行的粮食贸易,谈到因为供应军粮燕麦进口的数量大为增加,但是他也说利润的分配是极不平均的……

“说确切点,我是不记得什么糖果的事。我脑子里还留有一点影子的大概是柠檬糕加肥肠子的事——一份让人恶心的早点……我不记得,这份点心是我的还是您的……我们那时候还都是孩子……可是今天这件房子的事却完全属于高什先生的职业范围……”

“好哇,好时候要来了,对不对,议员先生?遍地黄金……到处人心振奋。”

她向她的哥哥投去一个迅速的、感激的目光,因为这时布登勃洛克议员发现了她的窘境,已经替她解了围。他提议是不是客人们可以先到各间屋子转一圈。客人们很愿意这样做,于是他们暂时向佩尔曼内德太太告别,并且表示希望过一会儿还能够再见到她……于是议员领着两位客人从餐厅里走出去。

当主客一起穿过圆柱大厅和游廊向回走的时候,他们在楼梯的转角上又站了一会儿,谈了谈别的事,谈了谈政治,谈了谈刚刚结束的战争带来的动荡和变革……

他带着他们上楼,下楼,带着他们看三楼上的屋子以及二楼里靠着游廊的屋子,带着他们看楼下,连厨房和地下室也看到了。办公室他们没有进去,因为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保险公司的办公时间。他们议论了几句保险公司新任的经理,哈根施特罗姆参议接连两次夸奖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议员对他的赞语则保持沉默。

格拉包夫医生看了他的同僚一眼,然后笑着摇摇议员的手说:“既然这样,咱们就让他安心做生意吧!为什么让他受一场虚惊呢?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需要他回来,譬如说,为了安定病人的精神,或者是提高病人的情绪……反正我们时间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

接着他们穿过那积雪半融的荒凉的花园,看了一眼园子里的凉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这个院子里),从这里他们顺着夹在两边院墙中的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走到后院的后厢房去。后院除了一棵栎树,一切都呈现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样子。庭院的石板缝里野草丛生,青苔侵阶,房子里楼梯已腐朽不堪,弹子室成了野猫的不出租费的住宅,他们的拜访使这些房客受了一场虚惊。他们只是开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这里的地板已经不牢靠了,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不在,他到汉堡去了。去一段时期。据我所知,是为了商业上的一点事。”

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话语减少了,显然他的脑子里正在忙着做种种盘算和考虑。“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说,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那神情似乎在说,他如果当了房主,这一切一定要一改旧观。他又在和地面相平的硬灰地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上面空着的谷仓,脸上仍然是刚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说,一面摇晃了一下屋子里的一副沉重的绞绳,这副绞绳连同下面的长满铁锈的铁钩子悬在房子中央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动过了。以后他就转身走出去。

“令弟克利斯蒂安不在城里吗?”

“感谢得很,议员先生,真是麻烦您了,我看,我们大概都看完了。”他说。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没有怎么说话。甚至在两位客人回到风景厅来跟佩尔曼内德太太告别(这次他们并没有坐下),以及后来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送他们走下楼梯,从过道走向大门,他的话也一直很少。但是当主客分手以后,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脚刚刚迈到街上,他立刻跟经纪人高什谈起来,看得出,两人的谈话异常热烈……

“两位先生,”他说,“再说一句话……我的兄弟神经不很健全,经受不住打击……你们认为,我把母亲的病情通知他好呢,还是先不通知他?也许该叫他……早一点回家来?”

议员回到风景厅里,佩尔曼内德太太正挺着身子、板着面孔坐在她窗前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两根大竹针替她的孙女小伊丽莎白织一件黑毛线衣服。每织两针她就斜着眼睛望一眼窗户外面的窥视镜。托马斯两手插在裤袋里默默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就这样办吧。”朗哈尔斯医生说,拿起自己的圆礼帽,跟老医生一齐站起来。可是议员仍然坐着没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心里还有个问题,还想再探询一下……

“好了,这件事我把它交给经纪人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结果如何,咱们就等着看吧。我看他是会把整所房子买下来的,前面住人,后边另派别的用场……”

“我这只是作为建议。这些护士很会做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她们又有经验,又体贴入微,对病人很能起抚慰的作用……特别是这种病症,正像我刚才说的,带着许多讨厌的小征候……好,让我再说一遍:您要把心放宽,对不对,议员先生?咱们看病情怎么发展再说……今天晚上咱们再商量商量……”

她并没有看他。她一直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编织工作也一刻没有停,相反地,两只竹针在她的手里穿来穿去,显然比刚才更快了。

“您认为有这个需要吗?”

“啊,当然了,他一定会买的,他会买下整所房子来,”她说,她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为什么不买呢?要是不买,那才真是太不聪明、太没有意义了呢!”

“当然,当然。对了……我倒又想到一件事:令妹很需要休息,特别是在夜间,可是塞维琳小姐一个人大概又忙不过来……请一位护士来怎么样,亲爱的议员先生?我们那里天主堂的护士团一向很承您关照……要是她们的团员听说给您来帮忙,一定非常高兴。”

她扬起眉毛,从夹鼻眼镜后边——现在她每逢做活计的时候,总要戴上眼镜了,虽然她总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针。这副竹针令人心慌地绕来绕去,而且不断地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跟过去一样。我没听说有什么变化。现在对她的身体的忧虑自然也退居其次了……”

圣诞节又来了,这是第一次没有老参议夫人参加的圣诞节。12月24日的晚上是在议员的家里度过的。既没有请布来特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也没有请克罗格老夫妇。这时每周的“儿童日”例会已经停止了,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也就不愿意再把当年参加老参议夫人的圣诞节的客人一一邀集来赠送礼物了。这次请来的人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带着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小伊丽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扶养的克罗蒂尔德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现在仍像过去一样,每年12月25日晚上要在自己家里那间热烘烘的小屋子里赠送一些礼物,而且每年还是不免发生一件差错。

“忧虑吗?噢……我们忧虑的应该是,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如何把疾病局限在一处,使咳嗽减轻,用全力降低体温……在这方面金鸡纳霜是会奏效的……此外还有一件事,亲爱的议员先生……您不应该让个别的征候吓倒,对不对?如果病人的气喘比现在更严重一点,如果夜间说谵语,或者明天要有点呕吐……您知道,就是吐黄水,也许夹着点血……这都是自然的现象,都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正常现象。您要预先有所准备,还有那位全心服侍病人、令人敬佩的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应该有所准备……顺便问一句,佩尔曼内德太太身体怎么样?我完全忘记问她的胃病最近怎么样了……”

过去到孟街来等候施舍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贫寒户今年没有了,教堂的钟声歌咏队也没有了。只是参加的人在客厅里自己简单地唱起《圣诞夜,寂静夜》的歌曲,接着就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一字一顿地读起《圣经》中记述圣诞的一章。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但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类的事,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这以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这么一说,还是有理由使人感到忧虑啊?”议员凝神屏息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

没有什么特别使人欢快的事情。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洋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他们想到故世的母亲,谈到卖房子的事,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明亮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获得自由以后怎么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给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可是音响却非常美,得到了大家的称赞和亲吻。但是在这以后伊达·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原。

“只不过右肺稍微有些发炎,”那位家庭顾问医生抢过来说,“我们一定会尽力,设法不使它扩大……”

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以后一直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托马斯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对自己说来不很光彩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骨碌着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随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全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勃洛克一家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圣诞节过去了,他们倒觉得很高兴。

“不错——是肺炎。”朗哈尔斯医生说,严肃地一本正经地向前俯了一下身。

1872年刚到,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体了。侍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务上喧宾夺主、使她忍无可忍的塞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裤离开了这里。接着孟街门前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雕花柜子,镀金的大蜡烛台和别的议员夫妇分到手的东西一件件地都运到渔夫巷去,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迁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住宅,至于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小住宅,从布置上看甚至称得上“华贵”二字。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太太。

“这么一说肺部也发炎了?”议员问道,目光从一个医生的脸转到另一个医生的脸上……

孟街的房子刚一腾空,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弄得灰尘弥漫,连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这块地皮终于成为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产业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惟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满足。不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塞吉斯门德·高什递了个价钱,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参议马上就递了更高的价钱。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里,一切布置陈设他都尽量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安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门朝着面包房巷,是一排宽大的铺面房。

“我自然不是说,令堂大人明天就能下地走动了,”格拉包夫医生继续用他那温柔的语调说,“我想您自己也不会从病人那儿得到这种印象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我们不否认,黏膜炎在最近二十四小时里情况有点恶化。昨天晚上我就认为病人的恶寒不是好现象,今天果然发展成腰痛,呼吸急促了。此外,也还有一点发烧,当然,一点也不严重,但是总得算有一点烧。最后还有一句话,亲爱的议员先生,我们对另外一点险兆也要有所估计,老太太的肺部也受到一些感染……”

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得她再看到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决定一眼也不看。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自己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另一边房屋正面高大威风的三角山墙下面走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 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把头一扬,仿佛一只小鸟要唱歌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哀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任自己的泪珠滚滚落下。

“是的,照她这样年岁的人,真是……”议员不安地说,一面捻着自己的长须尖。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遭受过不少次沉船之险,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哪里话,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回答说。他舒适地向后一靠,下巴缩在领子后边,双手握住帽子,把帽檐抵在胸口上。另一位朗哈尔斯医生,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粗矮的绅士则把礼帽放在身旁地毯上,一心观察着自己的一双小得出奇的、生满汗毛的手。这个人蓄着两撇尖胡须,短直的头发,眼神极美,脸上却带着自负的神色。“眼下还绝对用不着焦灼不安,您尽管放心吧……以令堂大人的体质来说,有相当的抵抗力……确实如此,几年来我一直给您府上做医药顾问,我深知老太太身体的抵抗力。就她的年岁而言,这种抵抗力实在惊人……我敢这样对您说……”

【注释】

“对不起,两位先生,我再耽搁你们一小会儿,”议员说,领着他们走上楼,穿过游廊和圆柱大厅走进风景厅去。由于秋季的气候寒冷、潮湿,这间屋子已经生起火来。“你们一定了解我心里多么焦急……请坐!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请两位设法使我宽宽心。”

[1] 法文:尽管希望是多么虚幻,至少它能领导我们从一条愉快的道路走完人生的旅程。

布登勃洛克议员跟在老医生格拉包夫和另一位年轻医生朗哈尔斯身后,从老参议夫人的寝室里走进早餐室,随手把门关上。朗哈尔斯医生就是本城朗哈尔斯家的人,开业行医才不过一年左右。

[2] 拉·罗什福考(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作家。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