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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大家不慌不忙地吃光了一切好东西。小伊瑞卡在这里最感兴趣的是做餐巾用的丝光纸,这比家里用的大块亚麻布餐巾不知漂亮多少,她在取得侍役的同意后甚至把好几张装进口袋里留作纪念。吃过饭后,佩尔曼内德先生就着啤酒吸了许多枝深黑色的雪茄,参议照例吸着纸烟,这一家人陪着客人又坐了很久,谈了很多话。值得注意的是:谁也没有再谈起佩尔曼内德先生动身的事了,将来的事大家根本只字不提。相反地,他们所谈的尽是一些往事和最近几年的政局。老参议夫人说了几个从她故世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关于1848年革命的轶闻,佩尔曼内德先生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以后,他自己也说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罗拉·蒙台兹[9]的故事,格仑利希太太对于罗拉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午饭后的时间就这样慢慢消磨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当伊瑞卡跟着伊达从一次远征回来,两颊绯红,带来一大抱雏菊、碎米荠和野草,并且又想起来要买回姜汁饼的事时,一家人便站起身来,准备到林子下面兜一个圈子……自然,在前一天当东道主的老参议夫人首先会了账;她付出来的是一枚颇有分量的金币。

佩尔曼内德先生对于动身一事并没有做肯定性的答复,他目前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大谈堆满餐桌的珍馐美味上,这些食品他在多瑙河彼岸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在饭店前面他们吩咐马车夫在一个钟头内备好马车,以便回到城里,在晚餐前仍然能休息一会,接着就向林中几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因为阳光这时正直射在尘土蒙蒙的路上。

林荫小路已经变得平坦了,又走了没有多少路,他们就到“水源”了。这是一个富有浪漫情调的幽静美丽的地方,一座木桥横跨在一个水潭上,带裂罅的石坡上长着枝叶披拂的大树,树根都暴露在地面上。老参议夫人带来一只可以折叠的银杯,他们便用这只银杯从水源下一个小石潭里汲取泉水,大家都饮了一点这里的含铁质的矿泉水,清凉一下头脑。饮泉水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先生还突然想到要献个小殷勤,一定坚持格仑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过这杯水来。他乐不可支,嘴中接二连三地说:“简直太好了!”他集中精力非常周到地应酬每一个人,一会儿跟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谈,一会儿跟盖尔达和冬妮谈,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话说……盖尔达本来一直为燥热所苦,只是一声不吭,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这时也显得有精神了。当人们很快又回到饭店,在第二层平台上一张摆满了食品的桌旁坐下以后,她甚至首先开口,用很亲切的言词对佩尔曼内德先生即将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现在大家刚刚熟悉一点,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误解或隔膜也显然减少了,可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要走了……她差点要说出来,她已经听见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两三次非常成功地学舌慕尼黑方言“上苍保佑”了……

一过奥河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开来,以后大家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形:走在最前面的是永格曼小姐,她的步子最大,紧傍着那跳跳蹦蹦地追寻粉蝶的伊瑞卡,一点也不知道疲倦;接着是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三个人走在一起;最后,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是格仑利希太太和佩尔曼内德先生。前面最热闹,因为伊瑞卡这个小姑娘一路嬉笑个不停,而伊达也永远用她那有如马嘶的好心肠的笑声附和着她。走在中间的三个人都沉默着,盖尔达因为灰尘,又陷入焦灼抑郁的情绪里,老参议夫人和她的儿子也都各自沉思着什么事,后面也很沉静……然而只是表面如此,因为实际上冬妮和这位巴伐利亚来的客人正低声倾谈着——他们谈什么呢?谈的是格仑利希先生……

“对了。我们落在后面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爬山真轻捷……”

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伊瑞卡是一个招人爱的漂亮孩子,可是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妈妈,这是个恰中肯綮的批评。冬妮回答说:“她的长相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然而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从外表看来,格仑利希是个绅士,蓄着金黄色的鬓须,式样是独创的,以后我从来没有再看见过这种式样……”

“用不着是骗子,也用不着是傻瓜。可是现在还是别谈这件事吧。”

虽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尔家的时候已经相当详细地告诉过他那次婚事,他这时却要求冬妮再一次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不厌其详地打听那次破产的详情,一面又担心又同情地眨着眼睛。

“总比骗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他不是个好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然父亲不会把我从他那儿领走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的,我虽然年轻,十年来可以说一直过着独居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叫我认清楚这一点。他不是好人,他的银行家凯塞梅耶比他还坏,而且蠢得像条狗。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把自己看成是个天使,一点过错也没有……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格仑利希眼睛里好像没有我,偶尔他坐在旁边也是自己看报。他欺骗我,老把我一个人扔在爱姆斯比脱家里,因为他怕我在城里会探听到他陷进了什么样的泥坑……但我也是个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点,我知道我当时的行事很多是不对的。譬如说我的轻率、好挥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给他招来不少烦恼和焦虑……但是我这里还要添补一句:我也有宽恕自己的理由,那就是,当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只笨鹅,傻东西。举个例子吧,说出来您也许不相信,在我订婚前不久,我还不知道四年前关于大学和报刊杂志的联邦法律曾被修改过。原本是很好的法律!……唉,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个人只能生活一次,不能再重新开始一次;如果能过第二回,一个人看事物可要聪明多了……”

“找到一个傻瓜吗,托马斯?”

她沉默了,专心致志地低头望着路;她很巧妙地递给他一个话头,因为任何人一听这话就会想到:虽然开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但再结一次婚,重新过一回美好的日子,这种机会仍然存在着。佩尔曼内德先生却把这个机会错过去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激烈的言词责骂格仑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圆下巴颏上的一撮胡子直竖起来。

“照你的说法,你又要找到一个了?”

“这个流氓,混蛋!哪天这个狗东西要是碰在我的手里,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生气,汤姆?我才不呢!如果这些人认为他们高人一等,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倒想问一问,这位玉尔新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她只不过没嫁个骗子而嫁了个傻瓜罢了;如果她处在我的地位,我们倒要看看,她怎么样另找一个……”

“嗳,佩尔曼内德先生!您千万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宽恕人,不念旧恶。上帝说,复仇是我的事……您可以问问我母亲是不是有这句话。上帝不准许这样……我不知道现在格仑利希在哪儿,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顺利,虽然他也许不配我的祝福……”

“哈,说到帽子,我倒是外行。可是说起对人打招呼,你的傲慢程度也不在她以下,亲爱的。你还是别生气吧,生气会使脸生皱纹的。”

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里是一家面包店。几乎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望着伊瑞卡、伊达、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弯着腰走进这家店铺的可笑的小矮门里面,然而他们的目光是呆痴的,视而不见,虽然望着又似乎没有看到什么:他们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谈话里,不过直到现在他们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蠢话。

“谢天谢地,我们要再过一个钟头才吃早饭,汤姆你知道,我真不喜欢让这位玉尔新看着吃东西……你注意她怎么样打招呼了吗?她简直连头都没点。她那顶帽子啊,虽然我的眼光一点不能作为标准,我也敢说,简直粗俗到家啦……”

他们身旁是一道栅栏,沿着栅栏是一个窄长花坛,长着几株木犀草。格仑利希太太低着头非常热心地用遮阳伞的伞尖挖掘花坛里松软的黑土,她的头晒得很热。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带羚羊须的小绿色帽已经滑到脑门上,紧靠着她身边站着,不时用自己的手杖参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头垂下来,但是他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炯炯有神,甚至有一些红肿,他就用这双眼睛从下面向上瞟着她。他的这双眼睛里流露着倾慕、忧郁和期待相交织的神色,他的像穗子似的悬在嘴上的小胡子同样带着这种神情。

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从离这一群人不远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两伙人相互打了招呼。托马斯把帽子一抬,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一句什么客套话;盖尔达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只有佩尔曼内德先生因为爬坡而非常兴奋,率直天真地把绿色帽子一挥,兴致勃勃地大声招呼说:“诸位早上好!”——马上看到摩仑多尔夫参议太太拿起望远镜来……讲到冬妮,她像往常一样,肩膀耸得高高的,扬着头,却又竭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她仿佛从无法攀登的高峰上向下打招呼一样,就是说,她的目光直从玉尔新·摩仑多尔夫的非常讲究的阔边帽子上望过去……就在这一分钟,她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再改变主意了……

“也许现在,”他说,“您对于结婚的事有了戒心,永远不想再试一次了吧……是不是这样,格仑利希太太……”

一点不错,在前面第三层林荫下的平台上,这两家攀了亲家的人,几位最主要成员一个不漏地正围着两张拼拢的桌子坐着,一面饕餮大嚼,一面高谈阔论。摩仑多尔夫老议员坐在主位,这是一位蓄着稀疏、尖尖的白鬓须的面无血色的老先生,正被糖尿病折磨着。他的娘家姓朗哈尔斯的老伴,手里玩弄着一具长柄的望远镜,斑白的头发照例蓬乱地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这一对老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在那里,这是一个金发白皮肤的青年,一副富家公子气派;奥古斯特的妻子玉尔新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身材矮小,活泼,一对黑眼睛又亮又大,一副钻石耳环几乎和眼睛一般大,她坐在她的两个弟兄亥尔曼和莫里茨中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因为生活优裕已经发胖,人们传说他早晨一睁眼就先要吃鹅肝馅饼。他蓄着黄里透红的短橛橛的络腮胡须,鼻子生得和母亲一样,平贴在上嘴唇上面,扁得出奇。莫里茨博士生得胸部窄小,肤色焦黄,话说得高兴的时候就露出稀疏的尖牙齿来。兄弟俩的身边各自坐着自己的夫人,因为这时那位法学家也已经结婚多年了。法学家的夫人是一位汉堡小姐,姓普特法尔肯,生得一头奶油颜色的头发,面孔冷冰冰的没有感情,仿佛是英国人的相貌,然而五官极其端正,异常美丽。哈根施特罗姆博士是以美术鉴赏家闻名的,如果他娶了个丑八怪做媳妇,这于他的名声是有损的。除了上面说的这些人以外,座上还有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女儿,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的小儿子,两个小孩都穿得一身雪白。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可以算是订过婚了,因为胡诺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财产是不允许分散掉的。这些人都在吃火腿煎蛋。

“多么笨!”她暗自想,“莫非还要我公开承认?……”她回答说:“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认,让我再一次答应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已经受过了教训。您知道,做这样的决定是怎样一件命运攸关的大事……而且这还需要有确实把握,知道对方真是一个诚实、高贵、心肠好的人……”

“我们先去看看水源,佩尔曼内德先生,”托马斯说,“水源,就是说奥河发源的地方。奥河是一条小河,施瓦尔道就在它的岸边,在古老的中古时代,我们住的城市本来也是傍着它修建的,后来不幸毁于火灾——当时的建筑都不是什么永久性建筑,您知道——以后才又靠着特拉夫河重建起来。另外,一提起这条小河的名字,还让我想起孩提时代戏弄人的游戏。小时候我们常常掐着别人的胳臂问:施瓦尔道的河叫什么名字,别人一痛自然‘噢’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正好回答对了……看哪!”他在离台阶十步远的地方,忽然打住自己的话。“他们走在我们前边了,摩仑多尔夫和哈根施特罗姆两家子。”

这时他才提出问题来,问她是不是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是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是把您看成这样一个人的。”

于是他们走过空场去。

接着两人又低声简单地谈了几句,订立了婚约,佩尔曼内德先生得到允许,回家以后向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商谈这件事……

“甜牛奶和牛奶浆一样一半,狄克曼。一个钟头以后。”

等到其余的人提着几大口袋姜汁饼重新走到外面来以后,参议故意让自己的目光从他们的头顶上望过去,因为两个人这时都非常窘:佩尔曼内德先生并不想掩饰自己的窘态,冬妮则板起面孔,装出一副庄严矜持的神色。

“一份啤酒,六份牛奶……您要哪种牛奶,参议先生,甜牛奶、牛奶浆、酸牛奶,还是奶酪……”

因为天空这时被阴云遮盖住,雨点开始落下来,所以大家急急忙忙地走回马车里。

“好,狄克曼,您看着办吧。另外请您给我们准备六杯牛奶跟一升啤酒,我没有弄错吧,佩尔曼内德先生……”

冬妮猜得一点不错,佩尔曼内德先生一到这里,她的哥哥就着手打听他的经济情况。打听的结果是:X.诺普公司规模不大,但买卖非常牢靠。这家公司在和以尼德包尔为经理的股份制酿酒厂的合作中,赢利很多。将来如果加上冬妮的一点七万泰勒,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不能奢侈挥霍,却足能舒舒服服地过安适日子。这件事他已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马斯在风景厅里仔细商谈了一次。所有的问题都很顺利地解决了,甚至连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将住到慕尼黑去,这本是冬妮的愿望,但是她的未婚夫也很感动地同意了这个做法。

只是狄克曼先生不懂他的话,只顾滔滔不绝地报起菜名来:“今天什么都齐全,参议先生……大虾,螃蟹,各种肠子,各种干酪,各种熏鱼,鳗鱼,鲑鱼,鲟鱼……”

两天以后,这个忽布商人动身走了——不然诺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涂了。但是7月里格仑利希太太又和他在他的故乡见了面。汤姆和盖尔达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后他俩又陪她到克劳茨浴场住了四五个星期,而老参议夫人则带着伊瑞卡和永格曼到波罗的海海滨度过了夏天。这两对儿停在慕尼黑的时候,曾经找了个机会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离尼德包尔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佩尔曼内德先生打算买下来,其中一大部分他预备将来出租。这是一座样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进门就有一座窄窄的楼梯笔直地通到二楼,既没有转弯,也没有歇脚的平台,好像一条天梯似的。到了二楼,人们才能顺着廊子两边回到临街的房间里……

佩尔曼内德先生抗议说:“没有的事!一杯啤酒和一块奶酪……”

8月中旬冬妮回到家里,准备用几个星期置备嫁妆。虽然她第一次结婚时的东西还留下很多,但是必须重新购置一些新的。她从汉堡定制了很多东西,有一天甚至买了一件睡衣……自然啰,这次用以镶边的不是天鹅绒,而是普通的带子。

“您卖点力气吧,狄克曼,”参议补充说,“我们这里有一位特别讲究吃喝的客人呢……”

这一年暮秋,佩尔曼内德先生又回到孟街来。他们不预备再把这件事拖下去了……

饭店老板狄克曼先生戴着一顶黄色绣花小帽,卷着衬衫袖口,为了照顾这些先生太太下车亲自走到马车门的前边来。当朗盖特把车赶到一边卸车的当儿,老参议夫人说:“老板,我们先散一会步,等过个把钟头再用早饭。请您到时候把饭开到上边去……但是不要太高,我想就在第二层吧……”

讲到这次婚礼,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愿望进行的,和她想象中的一丝不差。这次婚礼并没有大肆铺张。“咱们不用摆排场,”参议说,“你这是第二次结婚,很简单,我们就好比你从来没有离过婚似的。”只发出很少几张通知,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却也得到了一张,这是格仑利希太太特意安排的。他们不想作蜜月旅行,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喜欢这种奔波,而冬妮也是刚刚避暑回来,觉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已经相当劳累了。此外这次婚礼不是在家里圆柱大厅,而是在圣玛利教堂举行的,参加的只是少数几位家人和近亲。冬妮头上戴着橙花,而不是桃金娘,神态非常高贵。科灵牧师在祝祷词里仍然大谈其戒酒,用的字眼也还是那么厉害,只不过声音没有以前响亮罢了。

布登勃洛克并不是第一批客人。两三个吃得又白又胖的侍女和一个穿着一件油腻腻的燕尾服的伙计已经跑上跑下,忙着往台子上端送冷菜、柠檬水、牛奶和啤酒了。甚至靠最外边的桌子也被带着一群孩子的一家家游客占据了。

克利斯蒂安从汉堡赶了回来。他的衣着华美,气色虽然有些病恹恹的,但是仍然满脸带笑。他告诉人们说,他和布尔梅斯特合营的买卖一帆风顺,克罗蒂尔德和他也许要在那边结婚——当然是说:各自找各自的对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为他首先到俱乐部转了一圈。尤斯图斯舅舅对这件婚事非常感动,他又表现了往常那种慷慨本色,送给新婚夫妇一只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银盘……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差不多快要挨饿了,因为这个禀性柔弱的母亲仍然像往常一样用生活费替她那位被逐出家门的浪子亚寇伯还债。人们谣传,亚寇伯现在正待在巴黎——布来特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位小姐发表意见说:“看吧,希望这次不要再中途散伙了。”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踮起脚尖,在她的学生、如今已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前额啧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于满心热诚而特别加重的母音祝贺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们已经到了奥尔登堡,前边,山毛榉林已经在望了。一会儿,马车从林中驶过,穿过一座有一口汲水井的小市场,就又走到旷野上。等到马车驶过一座小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名叫奥的小河上)以后,终于在“巨人丛林”饭店前面停下来。这座饭店是个单层建筑,面对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块草坪、砂石路和乡村风味的花圃。空地的另一端,森林像一座罗马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升起来。一层和另一层之间有简陋的台阶连着,而所谓台阶只不过是一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凸出的石块。在每层台子上,树林中间,都摆着漆着白漆的桌椅板凳。

第七章

伊瑞卡每看见一只乌鸦飞起来,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伊达·永格曼今天和往常一样,虽然毫无下雨的可能,却仍然带着一把雨伞,外加一件长大的雨衣。她像一位真正的好保姆一样,不只是表面,而且从内心里分担了孩子的感情。她跟孩子一同欢欣,不知顾忌地大声嬉笑,那笑声听上去有点像马嘶,以致那跟她处得不长的盖尔达一再向她投去冷淡和惊奇的目光……

早晨八点钟,布登勃洛克参议下了床,从暗门后边一座盘旋楼梯走进地下室,洗过澡。当他重新把睡衣披上以后,马上就研究起社会大事来。因为每天到这时候,理发师兼市民代表会的代表温采尔先生就端着一盆从厨房打来的热水,拿着理发用具走进浴室来。温采尔先生生着一双红通通的手、一张聪明的面孔。当布登勃洛克参议扬着头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而温采尔先生开始打肥皂沫的时候,两人几乎总要谈些什么。这场谈话通常都是以夜间休息得怎样和天气如何开始,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世界大事,然后又转到本市新闻,最后以商业和家庭等切身问题结束……这场谈话把刮脸的程序拖得很长,因为每逢参议说话的时候,温采尔先生就不得不把剃刀从他的脸上暂时挪开。

格仑利希太太让马车停了两三次,在路边采罂粟花和矢车菊。每次停车佩尔曼内德先生都发誓赌咒愿意帮助她去采花,然而由于他对上下车有一些发怵,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

“睡得好吗,参议先生?”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参议说,“可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倒是真的。我们一会儿吃大虾,佩尔曼内德先生!”他兴致勃勃地喊道,“吃大虾和波罗的海的螃蟹。您在我母亲那里已经尝过一两次了,可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狄克曼,‘巨人丛林’饭店的老板,永远弄得到最好的。还有姜汁饼,这个地方的姜汁饼也非常有名!不过也许名声还没有传到伊萨河那边吧?总之,您自己会看到的。”

“谢谢你,温采尔。今天天气好吗?”

接着他就热情洋溢地说起背着背囊、拿着登山手杖爬山的事来。他这一番叙述受到老参议夫人好几次称赞:“真了不起!”以后,不知哪阵心血来潮,他对克利斯蒂安的不在大为惋惜起来。他听说过,克利斯蒂安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人。

“下霜,不大,带着点雪,参议先生。在雅各教堂前面孩子们又弄了一条滑冰道,十米长,害得我从市长那里出来的时候差点没跌一跤,这些小鬼头!”

田野、草地、树丛、农舍……人们在那越来越高、越来越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蓝的晨雾里寻找时时可以听到正在鸣啭的百灵鸟。当马车走过庄稼地的时候,嘴里含着纸烟的托马斯总要注意地看看四周,指点给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忽布商人仿佛又恢复了童年本性,他把自己那顶带羚羊须的绿色帽子歪戴在一边,用他的又白又宽的手掌玩弄那只大牛角柄手杖,想把它摆平。他甚至想用下巴托住它,这手绝技虽然屡次失败,却博得小伊瑞卡大声喝彩。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虽然这不是登楚格峰[8],可是咱们还是要爬一点山,痛痛快快玩一阵,热闹一番。您说,是不是,格仑利希太太?”

“看报了吗?”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两边的铁踏脚板,从马车后面的一扇窄门爬到这辆可以容下十个人的大马车里,在带靠垫的软椅上安顿好。马车的靠垫上蒙着蓝白条布[7],这无疑是为了向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敬意。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朗盖特先生吧嗒一下舌头,用含混的声音“吼——嘘”地吆喝了一声,把几匹体强力壮的棕色大马的缰绳绷紧,马车就沿着孟街驶下去。顺着特拉夫河走了一段路,穿过霍尔斯登城门,以后再向右转,马车开始沿着施瓦尔道大路辘辘地奔驰……

“《公报》和《汉堡新闻》,是的。除了奥尔新尼炸弹案[10]以外没有别的……真可怕,就发生在去歌剧院的路上……很大一群人呢……”“喏,这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想。这和人民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效果只不过是使警察的任务加重,报纸受的压力增加一倍而已。他也在戒备着……可不是,据说总是惶恐不安,这一定是事实,因为他为了保持自己宝座,不得不接连不断地想办法。可是虽然如此,我还是尊敬他。从过去的事看,他不是个傻瓜,像永格曼小姐说的那样。举例说吧,他那粮食贷金和减价售粮的事真叫我从心里起敬。他无疑为人民做了一些事……”

“您说得对,参议夫人。”

“是的,不久之前吉斯登麦克先生也这样说过。”

大家走到街门……太阳这时果真从晨雾后边探出头来;圣玛利教堂的钟声丁丁当当地响着,使人感觉到这是个星期天。空气里充满了鸟儿的啁啾声。马车夫摘下帽子来,老参议夫人带着主人体贴下人的和蔼(这种和蔼常常使托马斯感到有些难堪)非常热心地点头回答说:“早上好,朋友!”接着对大家说:“快上车吧,诸位!现在正是该做早祷的时候,可是今天我们要到上帝创造的美丽的大自然去赞美他,您说对吗,佩尔曼内德先生?”

“是施台凡吗?昨天我跟他谈过这件事呢。”

“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的情况非常糟[11],参议先生,事情不会再拖下去了。人们传说,公爵[12]就要摄政了……”

“亲爱的,我看不出来要我参加有什么意义……可是这没有什么要紧。既然你愿意,我就去吧。就让我们也领略一下这种乐趣吧。”

“噢,这种事如何发展,我们倒应该注意看着。他现在已经表现出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物了,这位威廉,而且他对于宪法一定不会像他哥哥那样怀着隐秘的厌恨……只不过是忧郁在耗损着他的精力罢了,这个可怜的人……哥本哈根有什么新闻没有?”

“当然啰,你说得很对,盖尔达。一个人所以对这些事情感到兴趣,主要是由于他的幻想力……虽然如此,遇到这种场合,一个人还是要参加,因为谁也不愿意显得乖僻,不管对于别人或是对于自己。这点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想你也是有的,对吗?不然,别人就会觉得你孤高,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的威信就要降低。此外,还有一点,亲爱的盖尔达……我们都有理由对佩尔曼内德先生献一点殷勤。我相信,这个形势你是看得透亮的。有一件事正在发展着,如果让它半途而废,那可真太可惜,太可惜了。”

“什么也没有,参议先生。他们不愿意,同盟[13]已经宣布,霍尔斯台因和劳恩布格的总宪法[14]是违法的……可是他们北边就是不愿意撤销……”

如果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得到丈夫同意的话,当初她是不会跟他结婚的。

“可不是,真是没听说过,温采尔。他们逼着联邦会议采取行动,假如联邦会议能够更机敏点的话……唉,这些丹麦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唱的一首赞美诗,开首的一句是:‘主啊,给我,也给一切对尘世淡泊的人……’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尘世’,心里总是把‘淡泊的人’想成‘丹麦人’,独自纳闷,为什么主要特别给丹麦人什么东西呢……

她非常不喜欢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的活动,特别是在夏天,更甚的是在星期日。她的住房大部分挂着帐幔,光线朦胧。她自己深居简出,因为她怕阳光,怕灰尘,怕节日盛装起来的小市民,怕闻咖啡、啤酒和烟草气味……在这世界里她最讨厌的莫过于燥热和混乱。这次为了使慕尼黑来的客人游览一下城郊风光,到施瓦尔道和“巨人丛林”的远足安排好以后,有一天她漫不经心地对托马斯说:“你知道,亲爱的,我生来就只能过安静的日常生活……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于兴奋、变动的环境的。你们这次免了我,好不好……”

“您留神我那里破了一块,温采尔,您笑了……是的,再譬如说我们现在这条直通汉堡的铁路吧!在外交上不知道打过多少交道了,还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参议同他的夫人来得比较晚一点,因为年轻的参议夫人不习惯这么早就梳洗化妆。参议的精神很好,穿着一套浅棕色小格子衣服,领口很大,露出里面的白背心边。当他看到冬妮的难以模拟的骄矜的面容以后,眼睛里不禁露出笑意。但是盖尔达却一点也没显露假日郊游的情绪,这或许是她没有睡够早觉的缘故。她生得很美,但是她的那种病态的、神秘的美和她小姑的健康美正好形成奇异的对照。她的衣服是浓郁的紫丁香颜色,和她的茂密的头发的深红色配在一起,非常触目,也衬托得她的皮肤更为白皙。她的生得比较近的两只棕色眼睛罩着一圈青圈,今天那青圈显得更暗更深……她冷冷地把头伸给她的婆婆,让她在前额上吻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是带着讥诮的神情把手伸给佩尔曼内德先生。当格仑利希太太看到她时,拍着手大声喊:“噢,上帝啊,你今天多么漂亮,盖尔达……”她听了也只不过神情淡漠地笑了笑。

“是的,参议先生。最愚蠢的是,反对这件事的是阿尔通纳——基尔铁路公司。说穿了,也就是整个霍尔斯台因都反对这件事。不久之前咱们的市长鄂威尔狄克也这样说过。他们特别害怕基尔繁荣起来……”

老参议夫人、安冬妮、佩尔曼内德先生、伊瑞卡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了早饭,收拾整齐,先后聚集在门道里,等待着盖尔达和汤姆。格仑利希太太穿一件乳黄色衣服,下巴底下系着一根缎子领带。虽然头一天夜里睡眠不足,看上去却容光焕发。她内心的疑惧彷徨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因为当她一面从容地扣着手套上的纽扣一面和客人谈话时,她的脸色显得恬静而安详,几乎可以说带着欢乐的神情……她又恢复了过去一度她很熟悉的心绪。她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也感觉到她将要做的是一个意义非常重大的抉择。她意识到这样一天又将来到,她又要郑重严肃地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家庭大事簿里。她的脑子里装满这些想法,心脏更激剧地跳动起来。头一天夜里她在睡梦里又看到家庭大事簿里面的一页纸,她将在这页纸上登录她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件事将要抹去簿子里另一处的污点。她这时紧张地等待着汤姆的出现,那时她就要意味深长地点头招呼他……

“当然啰,温采尔。这条沟通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新交通线……您会看到的,阿尔通纳——基尔公司一定要千方百计从中破坏。他们可能另外修建一条铁路进行竞争:东霍尔斯台因,新门斯特,诺宜城,这决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们不能让人家吓倒,我们一定要有一条直通汉堡的铁路。”

城市上空笼罩着大雾,但是这一天清早八点钟就亲自把一辆没有门窗的带篷大马车赶到孟街来的约翰尼斯街马车行的老板朗盖特先生却说:“用不了一个钟头,老爷儿就会露头。”这句话听了使大家都放下心来。

“参议先生对这件事很热心。”

第六章

“是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只要我这微薄的势力还能产生一点作用……我对我们的铁路政策很感兴趣,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我父亲在1851年就参加了布痕铁路董事会,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当选为董事,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我一直没有做出一点成绩来……”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时不时插上一句“反正迟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静静地酣睡了五个小时。

“噢,参议先生,照您这么一说,那时的市民代表会……”

“伊达,我已经认识了生活,我不再是笨鹅,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凡是遇到不可靠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当我还不知道!你知道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不是绝对配不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于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生意上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等到打听的结果还令人满意,这件事在他那里便成了定局……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是事实确是这样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叫公司和家庭出了丑。在他的眼里,我也是同样的情形,伊达。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是因为我住在家里,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这样。说实话,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想重新走进生活里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里住着确实也感到烦闷,我刚刚三十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人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因为你们一家人血缘的关系,你的那个死于噎食症的普拉尔叔叔……”

“是的,这样我多少留给别人一个印象,至少人家都知道我的心意是好的。您知道,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这样给我铺平了道路,我真是感激万分,而且他们生前在我们城里所获得的信任、爱戴,也都轻易地落到我的头上,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像现在这样活动自如呢……譬如说,我父亲在1848年以后、50年代初为了我们的邮政改革曾经尽了多么大的力量!温采尔,您知道,他在市民代表会里怎样竭力主张把汉堡驿车和邮政联合起来,1850年在市议院——当时议院办事只是一味不负责任地拖拉——又怎样一再倡议实现了参加德奥邮政联盟的事。如果说我们现在寄信的邮资比较低,有了印刷品纸封的邮递,有了邮票、信箱,能够与柏林和特拉夫门德通电报,家父的功劳决不比别人小。如果不是他和另外一些人一再敦促议院,我们在邮政制度方面永远得落在丹麦和土仑——塔克西斯[15]后面。所以现在我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什么意见,人们总是乐于倾听……”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他不能使你幸福……”

“参议说的话一点也不假,上帝看得到。讲到汉堡铁路,两三天以前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还对我说过:如果我们事情办得顺利,能在汉堡购置一块地皮做车站地基的话,我们一定把布登勃洛克参议派去办这件事,布登勃洛克参议比许多别的律师都顶用……他就是这么说的……”

“不错,自从我答应格仑利希的求婚,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桩大事,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折磨我、逼迫我答应那件事,而今天却谁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叫这人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贺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老老实实地默默消除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为了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是我的义务。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喏,他真是过奖了,温采尔。请您在下巴颏上再涂一点肥皂,那里要刮得干净一点。

她把手交叠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长话短说,我们必须行动起来!我倒不是反对鄂威尔狄克,我是说,他已经上了年纪了。如果我是市长的话,一切都会进行得快一点。现在已经开始安装煤气照明了,那倒霉的煤油灯连同那些铁链子终于要销声匿迹了,我对这件事感到的快慰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我自认在这件改革上也多少尽了一点绵薄之力……唉,要做的事还有多少啊!您知道,温采尔,时代在变化,在新时代面前我们有无数要尽的义务。当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喏,那时候我们这里是什么样子,您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街上没有人行道,镶路的石板缝里长着一尺高的野草,房子带着延伸到街心的前屋、空地和板凳……我们这些中世纪的建筑物因为历年添建而变得奇形怪状,最后逐渐坍塌倾圮,因为我们这里个人虽然有钱,没有人吃不上饭,可是政府却一文不名,一切都这样敷衍拖拉下去,像我的那位妹夫佩尔曼内德说的那样,谁也想不到修缮保管。那时候真是知足长乐的时代,我祖父的一位知己朋友,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他到处游游荡荡,从法文翻译一些下流的小诗……但是时代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很多情况已经改变了,以后还要有更多的改变……我们的居民已经不是三点七万,而是五万多了,这您是知道的,而且我们城市的性质也正在改变。我们添了新建筑物,郊区扩展开,铺设了整齐的马路,过去伟大时代的那些值得纪念的建筑也可以恢复旧观……然而这还只不过是外表的变化。最重要的还摆在我们前面,我亲爱的温采尔,这里我又谈到先父的Ceterum censeo[16],谈到关税同盟了,温采尔,我们一定要加入关税同盟,这一点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如果我为促成这件事奋斗的话,你们一定都要助我一臂之力……请你相信我的话,我虽然身为商人,却比外交家知道得更清楚,如果怕这件事情损害了独立和自由,那真是太滑稽了。加入了关税同盟,像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那样,内地的大门就都为我们打开了。在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完全全控制到北方去的交通的今天,这对我们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好了……请把手巾给我,温采尔。”参议结束了这场谈话。之后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两句关于黑麦当前的行情——黑麦目前停留在五十五泰勒上,而且还有下降的趋势——也许又提了一下城里某家人的什么事,后来温采尔先生就从地下室走出去,把他的闪亮的盛肥皂沫的杯子倒在街头的石块路面上,而参议也从旋转楼梯回到上面卧室里。盖尔达这时已经醒了,他在盖尔达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以后,就开始穿衣服。

“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她叹了口气接过手巾来,又重复了一句,“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唉,伊达,这些天我老是回想过去的事,回想格仑利希初次到这里来,回想他跟我演的那幕戏——一幕丑剧,伊达——我又想到特拉夫门德,想到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人……”她说得很慢,眼光带着梦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袜子的补缀地方停了一刻,“想到订婚、爱姆斯比脱和我们的家——那真称得上富丽堂皇,伊达,当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尔曼内德一起,我不会再有那些东西了。你知道,生活教会我们越来越懂得谦虚。我又想到克拉森医生,想到这个孩子,想到那个银行家凯塞梅耶……最后,那出收场戏——那真是可怕,你简直无从想象,当一个人一生中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时……可是佩尔曼内德是不会干出那种肮脏的把戏来的,这一点他倒是叫人信得过。讲到做买卖,我们也可以相信他,我确实相信他跟诺普在尼德包尔酿酒厂很能赚点钱。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你会看见的,伊达,我一定设法让他的事业心更重些,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一点力,为我和我们所有的人增光。他一旦和布登勃洛克家族结了亲,他就承担了这样的责任!”

每天早晨和这位思想活跃的理发师的这场长谈构成参议一天工作的序幕,以后他就无比紧张地活动起来,想问题呀,写东西呀,计算呀,到这里或那里走走呀,他一天的时间被各种事务填得满而又满……由于他足迹广、见识多,也由于兴趣广泛,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他周围的一群人中头脑最不受小市民思想限制,无疑是头一个感觉到自己的活动范围狭小局限的人。但是在这个城市外面,在他祖国的辽阔的地域上,紧随着革命年代给社会生活带来的一阵繁荣之后而来的是一个萎靡不振、死气沉沉的倒退的时代,过于荒芜空洞,活跃的思想无法找到可以依存寄托的东西。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非常聪明,他把“人类一切活动只具有象征意义”这句格言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并且把他所有的意志、才能、热情和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他的小小的社会事业上,用在他继承来的名誉和公司上。他在本市从事市政建设的一群人中已经成为名列前茅的人物;他野心勃勃,想在这个小世界做出伟大的事业,取得权力,但是他很聪明,他既懂得认真地看待自己的野心,也懂得对它加以嘲笑。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订婚礼呢?订婚礼要在这儿举行的。请你想想,如果我因为他的举止粗俗,而必须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麦克和摩仑多尔夫这些人面前永远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唉,格仑利希比他要文雅得多,可是他的心却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说的那样……伊达,我的头晕得很,请你给我换条手巾。”

安东伺候他在饭厅用过早餐以后,他立即穿戴整齐动身到孟街的办公室去。他在那里最多不过停留一个小时,写两三封急信,拟几件电报稿,发出这样或者那样一个指示,稍稍推动一下这一商业机构的主动轮,然后就把监督业务进行的责任交给马尔库斯先生,全凭后者谨慎周到的斜睨目光督察一切。

“这是哪里的话,小冬妮!你将来是跟他住在慕尼黑啊!”

他出席会议和各种集会,发表演说,在市场的哥特式拱道下的证券交易所耽搁一会,到码头、仓库察看一下,和自己公司的几艘船只的船长讨论一些问题……一天中除了跟老参议夫人匆匆地吃一餐早饭,跟盖尔达吃午饭以及午饭后拿一张报,衔着一支纸烟在沙发上休息半个钟头,他的紧张活动稍微被打断一下以外,他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直忙到天黑。譬如说,他自己生意上的事,海关的事,税务的事,以及建筑铁路,邮政,救济穷人等等,真是说也说不尽。甚至在某些本来与他相隔甚远的领域里,某些照理应属于学者专家的活动领域里,他也具有很深的理会,特别是财政方面的事务,他在这方面早就显示出自己卓越的才华了……

“在这儿呀,伊达!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在这儿他完全脱离了他的本乡本土,这里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这里的人更严肃,名利心更重,怎么说呢,更矜持……在这儿我常常禁不住替他害臊,不错,我一点不向你隐瞒,伊达,我是个老实人,我替他害羞,虽然这也许是我的短处!你知道……他在谈话的时候,有很多次该说第四格‘我’的时候,他脱口就说第三格。他们那里的人就是这样,伊达,甚至最有教养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说,谁也不觉得刺耳,谁也不觉得奇怪。可是在咱们这里,母亲就斜着眼睛看他,汤姆就皱起眉毛来,尤斯图斯舅舅浑身一颤,而且像克罗格家人那样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菲菲·布登勃洛克或者是弗利德利克或者亨利叶特就要向她们的母亲丢个眼色。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臊得了不得,恨不得跑出屋子去,这时候我就想,我决不可能跟他结婚……”

对于社交活动参议同样也很注意,不使有所忽略。虽然在这方面他很难准时赴约,常常是在最后一秒钟,在他的夫人已经打扮整齐在下面马车里等候了半小时之后,他才出现,嘴里一面说“对不起,盖尔达,事情脱不开身……”一面匆匆穿上晚礼服。但是一到目的地,一到宴会、舞会或者晚会上,他却懂得对一切都表现出活生生的兴趣,懂得使自己成为一个最有人缘的健谈的人……而在招待客人方面,他和他妻子同别的富贵人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他家的厨房、酒窖被认为是“顶尖儿”的,他自己被看作是一位殷勤、懂礼、体贴入微的主人,他举杯祝贺时的致辞最有风趣,一般的祝酒词很难望其项背。但是当他和盖尔达一起时,他们度过的却是安静的夜晚:他吸着纸烟,或者听她演奏提琴,或者跟她一起看书,看她选的一本德文、法文或者俄文的小说……

“在慕尼黑,不错。可是在这儿呢,小冬妮?”

他就这样为追求成名致富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他的名望在本城人中也与日俱增。虽然克利斯蒂安创业和冬妮第二次结婚,都从他公司里抽出一部分资金,公司这几年的营业却还是很兴旺。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忧虑,有时候烦恼的事会接连几个钟头挫伤他的勇气,损害他的富有弹力的精神,使他的情绪抑郁不畅。

“是的,伊达,如果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是说谎话。他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在生活里这一点倒无关紧要。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做坏事,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一想到格仑利希……哎呀,老天爷!格仑利希老是说自己精明强干,可是他却极其狡猾地掩盖住自己奸诈的本性……佩尔曼内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出来的。我只能说,他为人过于随便,过于贪图安逸。当然,这也是缺点,因为照这种样子下去他决不会发财致富,他有点倾向于一切任其自然,马马虎虎。像他们那地方的人说的那样……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伊达,问题也就在这里。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间,混在跟他一样说话、一样行事的人中间,我就很喜欢他,觉得他很洒脱,很诚恳,也很亲切。而且我也发现这是双方面的。他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位阔妇人,比我实际的情况还要阔,这也有关系,你知道,母亲是不能给我很多钱的……可是我相信这一点对于他并没有很大影响。他并不想要一笔数目非常大的钱……够了……我要说什么来着,伊达?”

譬如在汉堡的克利斯蒂安就是他的一个包袱。1858年春天跟克利斯蒂安合伙的股东布尔梅斯特先生因为中风突然去世了。他的继承人从公司里把死者的投资提走了,参议力劝他的兄弟不要用自己的资本独立往下经营,因为他很清楚,在资金锐减的情况下,继续支撑一家门面已经铺开的商业是多么困难。但是克利斯蒂安却坚持要独自继续经营,他把H.C.F.布尔梅斯特公司的资产和债务全部继承过来……将来忧心的事还多着呢。

“你喜欢他吗,小冬妮,你说老实话!”

此外还有参议在里加的妹妹克拉拉……她和蒂布修斯牧师结婚以后,一直没有生育,这倒也罢了,反正克拉拉·布登勃洛克自己也从来没有希望有孩子,而且她无疑一点做母亲的才能也没有。但是从她自己和她丈夫的来信看来,她的健康却没有什么转机,她从少女时候起有时候就害头痛病,现在已经变成周期性的了,而且其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我不能一直这样做,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又老在想:我还能退回来,还不算迟!我就这样躺在这里,自己折磨着自己……”

这都是令人忧虑不安的事。但是还有第三件,就在自己家中。那就是,布登勃洛克这一姓是否后继有人至今仍不敢肯定。盖尔达对于这个问题总是不屑谈论,淡然处之,而且淡漠到使人猜想她是否心存嫌恶的地步。托马斯对自己的苦闷也矢口不谈,只有老参议夫人引为己责地把格拉包夫医生扯到一边说:“大夫,咱们说句私房话,该想个什么办法了,是不是?克劳茨的山地空气也好,格吕克斯堡或是特拉夫门德的海滨空气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效果。您想该怎么做……”格拉包夫知道自己温和的老药方“膳食谨慎:吃一点鸽子肉和一点法国面包”这次也不会有很大效力,便开了个新药方:到庇尔荣山和施朗根浴场去……

“可不是,冬妮,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发现,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的孩子。他不跟你或者你母亲提出这件事,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你也早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这是参议忧虑的三件事。至于冬妮呢?可怜的冬妮呀!

伊达·永格曼把手里的袜子放在怀里。

第八章

“一定的,伊达!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克拉拉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样一次郊游里……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过去。我可以老跟别人在一起,不让他接近我……可是那样事情就算完了!他后天就走了,他已经说过,如果明天没有什么结果,他也不会再待下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明天要有个决定……可是如果他提出来,我怎样说呢,伊达?你从来没有结过婚,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生活。可是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你能不能替我出个主意?我需要别人给我出主意……”

她写道:“我要是说肉丸子,她就不懂,因为他们这里叫‘小肉团’;她有时说‘硬花甘蓝’,我想无论是谁也想不到她说的是花椰菜;要是我说‘煎马铃薯’,她就不住嘴地喊:‘啥?啥?’……非要我改口说‘炸马铃薯’不可,因为他们这里就是这样叫,‘啥’是什么的意思。这已经是第二个人了。第一个名字叫卡蒂,已经被我打发走,因为这个人很粗鲁,至少我觉得如此。我现在慢慢地看出来,可能是我弄错了,因为这里的人对人说话的态度,究竟是客气还是粗鲁无礼,是一件很难判断的事。现在这个人叫芭贝塔(这里人叫芭贝特),外貌很讨人喜欢,生有一些南方人的特征:黑头发、黑眼睛,牙齿也很让人羡慕。这种长相的人在慕尼黑这里是非常多的,她人也听话,已经学会了按照我的指点做几样我们的家乡菜了。譬如说,昨天她就做了一道加葡萄干的酸模菜。可是这盘菜却给我惹来一场麻烦,佩尔曼内德因为这盘菜跟我大发脾气(虽然他已经用叉子把葡萄干都挑出来了),整个下午不跟我说话,只是一个人唠叨着。我可以告诉您,母亲,生活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啊!”

伊达在她身边坐下来,又把针和撑在袜子架上的袜子拿在手中。她的光滑的、灰色的头顶低垂着,一双从不知疲倦的明亮的棕色眼睛紧盯着针迹,开口说:“你想,他会提出来吗,明天?”

可惜的是,使冬妮的生活痛苦不堪的并不只是“小肉团”和酸模菜……蜜月还没有过完她就受到一次打击,遇到一件没有料到的、突如其来的、简直叫人无法理解的事,这件事几乎把她生活的乐趣一扫而光,而且她再也不能恢复欢乐的情绪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谢谢,伊达,真舒服……唉,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好伊达,这儿,床边上。你看,我老是在想明天的事……我怎么办呢?脑袋都想晕了。”

佩尔曼内德夫妇在慕尼黑定居了几个星期之后,布登勃洛克才把他妹妹根据父亲的遗嘱应得的陪嫁费——一点七万泰勒,从资金里抽出来。这笔款项在折成金币之后,终于平平安安到了佩尔曼内德先生手里。佩尔曼内德先生把它存放到一个安全的能生息的地方。但是在这件事办完以后,他竟若无其事地、老着脸皮对他妻子说:“冬内尔,”——他叫她冬内尔——“冬内尔,我知足了。再多我们也用不着了。过去我已经卖够了命,从今以后我要歇歇手,过个安静日子了,老天爷。咱们把下边两层房子租出去,剩下的房子还可以住得挺舒服,吃上顿猪肉,咱们用不着讲究排场……晚上我可以到皇家酿酒厂去喝两杯。我不想挥金如土,不想死命抓钱,我就想享受一点安乐。从明天起我就把一切事情结清,专靠利钱过日子了!”

说着,她迈着像男人似的坚定的大步走到柜橱前边,取出一条手帕,在水盆里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边,小心翼翼地贴在冬妮的前额上,接着用双手把它抚平了。

“佩尔曼内德!”她大声喊道,这是她第一次用叫格仑利希的名字时的那种奇怪的喉音叫佩尔曼内德。可是这位却只回答说:“去你的,别多嘴!”于是两个人争吵起来,虽然才新婚燕尔,这场口角却这么严重,这么激烈,一个家庭的幸福就这样被永远断送了……他是这场口角的胜利者。她的激烈反对在他追求安乐的欲望前粉碎了,结果佩尔曼内德先生还是把他投在忽布业中的资本提了出来,而诺普先生也就把他片子上的股份公司用蓝笔涂去……冬妮的丈夫每天晚上要到皇家酒店去,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喝三升啤酒,跟几位朋友玩纸牌。现在他也和这些朋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只把自己的活动限于以房东的资格涨房租和安分守己地剪息票的工作中了。

“哎呀,小冬妮,发烧了吗?让我摸摸,我的孩子……咱们用冷手巾敷敷吧……”

这件事佩尔曼内德太太在给老参议夫人的信中简单地提了一下,但是从给她哥哥的信里,人们却很清楚地看出她的痛苦……可怜的冬妮!她最提心吊胆的事也远没有这件事这么严重啊!事前她虽然看到,佩尔曼内德先生一点也没有她第一个丈夫表现出的那种活动力,但是她仍然对他抱着希望,而且在订婚前夕,她还对永格曼小姐谈论过她的这种希望。佩尔曼内德竟会这样完全辜负了她的期待,这样一点也不看重和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结婚所承担的责任,这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

听见一阵椅子的挪动声,接着伊达·永格曼的骨骼强大、精神充沛的身躯,穿着一件简单、旧式样的棕色衣服,出现在帐幔中间。

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而且从她的来信中,家中人也看到,她如何在命运前低下了头。她相当单调地跟她的丈夫,跟伊瑞卡过日子;伊瑞卡每天上学,她主持家务,跟楼下的几家房客客气地来往着,此外就是圣玛利广场的尼德包尔家了。有时候她也到宫廷剧院去看戏,陪她去的是她的女友伊娃,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喜欢这类消遣。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在他可爱的慕尼黑住了四十多年,却从来不知道绘画陈列馆内部是什么样子。

“唉,伊达,请你过来一下!我睡不着,我告诉你,我老是想心事,想得头都痛了……你来摸摸,我想我也许发烧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许是贫血的缘故,我太阳穴上的血管都涨了起来,突突地跳,涨得很痛。当然,血管涨是涨,头上的血还是不够……”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自从佩尔曼内德先生拿到陪嫁费马上就退休那一天起,冬妮对于这次新生活也感觉不到真正的乐趣了。她不再有任何希望。她永远也不能报告给家里人一件成就,一件事业上的新进展。直到她生命终了那一天,生活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每天都将和现在一模一样,虽然没有忧虑,然而却处处受限制,毫无“高贵”的事情。她的心里像压着一副重担。从她的来信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正是因为这种低沉的情绪使她不能习惯于南部德国的环境。在一些细琐的事情上自然还过得去。譬如说,她已经学会了跟侍女、跟送货的人交谈,学会了用小肉团代替肉丸子,当她丈夫把果子汤叫作刷锅水以后,她再也不给她的丈夫做果子汤了。但是从大处看,她在这个新地方一直是个陌生人。这里招待一位布登勃洛克家的姑娘竟丝毫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对她说来是一个无时不在的屈辱。有时她在信里诉说,一个泥水匠一只手端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倒拿着一个红萝卜,怎样在街上招呼她说:“几点钟了,邻居太太?”虽然她写这件事用的是诙谐的语气,可是从字里行间却看得出她如何愤懑,而且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她当时的样子,怎样把头一扬,不但不回答人家,而且根本不屑于看一眼问话的人……但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受人冷淡的倒也不单单是由于别人这种不重礼貌,不拘形式。问题是,她并没有深入到慕尼黑的生活与活动里去,却已经被慕尼黑的空气包围起来。这是一种住满了终日无所事事的艺术家和市民们的大城市的空气,一种略带着些道德败坏的空气,而她的心情却常常不允许她以幽默的态度把这种空气吸进去。

“哎呀,小冬妮,这可不对。你准备明天在施瓦尔道显出委靡不振的样子吗?喝七口水,向右边侧着躺着,数一千下……”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最终展露了一线幸福的曙光,而且这正是布来特街和孟街的人求之不得的幸福,这就是:1859年过了没有多久,冬妮第二次要做母亲的希望已经成为确凿不移的事了。

“唉,我还一点没有合眼睛呢!”

在她的信里欢乐的情绪跃然纸上,长久没有读到的那些恣意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词句又复比比皆是。老参议夫人现在除了夏天到外地去避一避暑,已经不喜欢旅行了,而且就是避暑也差不多只限于到波罗的海海滨去,因此她对于这次不能到女儿那里去,感到是一件憾事,但是她在信里却替她祈求上帝保佑。老夫人虽然不能去,汤姆和盖尔达却写信说他们要去参加孩子的洗礼。而冬妮的脑子里也充满了各种计划,准备“高贵不俗”地款待一下娘家的人……可怜的冬妮!可惜这次款待竟落得凄惨无比,而她幻想中的用花朵、糖果和巧克力点缀的,作为一次迷人的小小节日的洗礼也竟成为画饼——因为婴儿,一个女孩儿,刚刚出世就夭折了。她只活了短短的一刻钟,在这一刻钟内,大夫虽然用尽力气想使这个细弱的小生命维持下去,但终究没能成功。

“六点三十分就够早的了,我的孩子。马车八点钟才来。你把觉睡足了,明天准又漂亮,又有精神……”

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他的妻子到慕尼黑的时候,发现冬妮本人也还没有脱离危险。她卧在床上,情况比第一次严重得多。她本来就已经常常害神经性的胃弱症,这次更差不多一连几天完全不能摄取食物。可是最后她还是渐渐痊愈了。在她的娘家人动身的时候,她的健康情况已经不用担心,但是在另一方面却很有值得担忧的地方,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看到,特别是参议的观察力很敏锐,这件事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即使是佩尔曼内德夫妇这次共同经历的灾难也无法再使这对伉俪感情融洽起来了。

“好吧,伊达……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叫醒我好吗?”

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软心肠是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他从心里感到悲痛,看着这个停止了呼吸的婴孩,一颗又一颗大泪珠从他红肿的小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他的鼓蓬蓬的面颊流到带穗的胡须上。他一再唉声叹气地说:“唉,真是罪孽!真是罪孽!”但是据冬妮观察,他的安逸生活并没有受到很长的干扰,他晚上在皇家酒店消磨的钟点不久就使他忘却了苦恼,在他那句“唉,真是罪孽”的口头禅里也就包含着他的宿命观点。他就是在这种安适、乐天、发一点牢骚又带一些麻木不仁的宿命观点里继续悠悠荡荡地混日子。

“啊,啊,小冬妮,我的孩子,”伊达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睡觉吧,你明天还要早起,你要睡眠不足的。”

但是冬妮的信从那时候起却一直没有断绝悲观和诉苦的语调……“唉,母亲,”她写道,“我受了多少罪啊!最初是格仑利希破产的事,后来又是佩尔曼内德退休,又是孩子的死。我有什么罪过要遭到这么多不幸啊!”

“伊达?”她压着喉咙招呼道,“你还没有睡,还在补衣服吗?”

参议在家里一读到这样的表白,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因为尽管这些话里隐藏着那么多痛苦,他在字里行间却可以读到冬妮的几乎令人发笑的骄傲感。而且他很清楚,冬妮·布登勃洛克不论是格仑利希太太也好,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也好,一直没有脱掉孩子的心态。她对自己一切成年人的经历最初几乎不相信其为真实,尔后却又以孩子式的认真、孩子式的煞有介事,特别是以孩子式的反抗来承受。

格仑利希太太叹了一口气,把上半身欠起一些来,用手托住头。

她不了解自己有什么罪过要受这么多苦,因为她虽然嘲笑她母亲的虔诚,自己却也是充满了这种思想,笃信世上有所谓因果报应……可怜的冬妮!她的第二个女儿的夭折既不是她受到的最后一次,也不是最残酷的一次打击……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壁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和偶尔从隔壁屋子(这间屋子和冬妮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层帐幔)传来永格曼小姐咳嗽的声音。那边灯还点得雪亮。那个忠实的普鲁士女人这时还笔直地坐在活动桌面的小桌前,在挂灯下面给小伊瑞卡补袜子。此外,人们还可以听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静的呼吸声。这时因为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学校放暑假,这孩子也就回来住在孟街家里。

1859年年尾,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三楼上格仑利希太太卧室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开着,绿色窗帘在6月夜晚的熏风中轻轻飘摆。在带帐幔的大床旁边的一张小几上摆着一只玻璃缸,里面盛着半缸水,水上面浮着一层油,油里点着许多小灯芯,使这间大屋子笼罩在静谧、柔和的光辉里,朦朦胧胧地照出屋子里罩着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仑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丽的头埋在一只镶着宽绦子边的柔软枕头里,双臂交叠在鸭绒被上。然而她的眼睛却因为想的事情太多而无法闭上。一只长躯体的大飞蛾无声地急遽不停地围着灯火抖动翅膀,她的目光随着这只飞蛾缓缓转动……床边的墙上,在两块中古时代城市风光的铜版画中间,用镜框镶着一条《圣经》上的格言:“让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当一个人在午夜里睁着眼睛躺着,想要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无从问计于人的时候,这句格言又能给人什么安慰呢?

第九章

她对佩尔曼内德先生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又诚恳又亲切的态度,而她的女儿却一点也不是这样。这位经营忽布的商人已经在这里过了两个“儿童日”了——虽然在他到这里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就有意无意地表示跟本地酿酒厂的交涉已经办妥,一个多星期却又渐渐过去了。在两次这样的星期四聚会上,每逢佩尔曼内德先生说话,或者做一个什么动作的时候,格仑利希太太常常要用慌乱羞怯的眼光望一眼家里人,望一眼尤斯图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几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马斯。这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常常好几分钟僵直地、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甚至离开屋子……

这是11月尾的一天,一个寒冷的秋日,天空里雾气很浓,大有下雪的意思,地面上也有大团雾气在滚动,不过阳光仍然时不时地穿射过来。在这个海港城市里常常有这种天气:尖锐的西北风厉声呼啸着兜过教堂的厚墙角,人们动不动就会害上肺炎,这一天恰好就是这种天气。

老参议夫人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她甚至连笑也没有笑,眼皮也没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向斜侧里望去,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将近中午,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走进早餐室来,发现他母亲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俯在桌上的一片纸上。

不久全城就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谈论布登勃洛克家这位从巴伐利亚来的客人。然而他和别的家庭以及交易所还都没有关系;由于当时季节的缘故,大部分人都准备到海滨去避暑,所以参议并没有把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到社交界去。讲到参议本人,他却很热心地跟客人周旋。虽然他在商务和市政上事情很多,却总是挤出时间带着客人到城里各处游览,参观所有的中古时代的古迹,什么教堂呀,城门呀,喷泉呀,市场呀,市议会呀,船员之家呀,等等。他想尽各种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绍给交易所里自己的挚友……当他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偶尔感谢他这种自我牺牲精神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说:“唉,母亲,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汤姆,”她说,眼睛望着他,双手把纸拿向一边,仿佛踌躇着不愿意递给他似的,“不要吃惊……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也不了解……这是从柏林发出来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情绪老是那么好。虽然每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然而他的叹气却只是出自过度舒适,并不说明其他问题。他抽烟斗,用他一口奇怪的乡音说话,表现了惊人的持久静坐能力。每次饭后,他就用最舒服的姿势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抽烟、喝茶、谈天。虽然他给这个老家庭增添了一种完全新奇的陌生情调,虽然他本人仿佛给这所宅子带来一种不协调的东西,他却不曾搅扰这里任何根深蒂固的老习惯。他一次不漏地参加早晚祈祷,求得主人的允许旁听了一次老参议夫人办的主日学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会”他也在大厅里露了一回面,为了让人把他介绍给那些太太。自然,当丽亚·盖尔哈特一开始朗诵,他便仓皇失措地逃开了。

“给我吧!”他干巴巴地说。他的脸色变得雪白,咬了咬牙,太阳穴上筋脉突现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的那个姿势仿佛是下了莫大决心似的,似乎在说:“不愉快也罢,就快点给我吧,不要给我做准备工作了!”

佩尔曼内德先生搬进孟街来的第二天,他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宅和他们夫妇一同吃饭。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认识了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的妻子,认识了布来特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们认为他滑稽得厉害——他们把厉害说成“列害”——认识了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塞色密对他的态度相当严峻,也认识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小伊瑞卡,他把一包糖果递到伊瑞卡手里……

他站着读纸上的几行字,挑起一条淡淡的眉毛,一边用手指慢慢地捻着自己上须的长须尖。这是一份电报,上面写着:“请勿惊惶。我和伊瑞卡立即回去。一切都完了。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

第五章

“立即……立即,”他有些气恼地说,望着老参议夫人,急速地把头摇了摇,“什么叫立即……”

“喏,不要生气,冬妮!”他说,“我没想惹恼你。好了,我现在就去吩咐粮栈的人把箱子弄过来……再见吧!”

“她不过是用这么一个词儿罢了,汤姆,这没有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或许是乘最近一班车什么的……”

“好了!”老参议夫人说,向他的儿子投去一个严肃的、乞求的目光,意思是说:不要跟她过不去了!

“为什么从柏林来?她在柏林做什么?她是怎么到柏林的?”

“你说谁?冬妮,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不知道,汤姆,我也想不透;这封急电是十分钟之前刚到的。可是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们等着看是什么事吧。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都平安无事。你坐下吃饭吧,孩子。”

格仑利希太太听到这里转过身来,高声说:“谢谢你把这句话告诉我,汤姆……他当然没有拦阻你,不叫你把这话传出来。虽然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否合适。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愿意把它说出来,在生活里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出来的,而是这件事在心里是怎样想的、怎样感觉的。如果你在讥讽佩尔曼内德先生的谈吐……你觉得他可笑……”

他坐下,机械地斟了一大玻璃杯黑啤酒。

“自然啰!我要走了……顺便说一句,”他一手握着门柄说,“他对你的印象可真不错,冬妮!不,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他刚才在楼下叫你什么?招人爱的妞儿——他就是这么说来着……”

“一切都完了。”他重复了一句电报上的话,“底下又写‘安冬妮’——孩子气……”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汤姆。”

接着他一语不发地吃饭和喝酒。

“当然啰,母亲,我们很高兴来。说实话,我还期待着这位客人的访问会给我很多快乐呢。你不也是这样吗?这次总算有一位不同于你那些神父牧师的客人了……”

过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开口说:“会不会是和佩尔曼内德有关系,汤姆?”

“你今天和盖尔达来这里吃饭,是不是,汤姆?答应我来吧。”

他没有抬头,只耸了耸肩膀。

“是的,正是这样。这是德国南部人的特色。”参议说,把口中的一口烟慢慢地吐在屋子里,向母亲笑了笑,又偷偷地望了一眼冬妮。老参议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临走的时候,他用手握着门柄说:“是的,母亲,我们得等着她。可能她不愿深更半夜地闯回来,那么就是明天白天的事了。到时候请派人给我送个信儿……”

“也许他的举止还有些过于不拘形式,汤姆,你说呢?”

老参议夫人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地等着。这一夜她休息得很不好,隔一会就摇铃招呼伊达·永格曼过来(永格曼现在睡在中层隔楼的最后一间屋子里,紧挨着老参议夫人),叫她给自己预备糖水。甚至上了床以后,她还拿着针线活在床上笔直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二天上午也是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紧张心情中熬过去的。吃第二餐早餐的时候,参议宣布说,如果冬妮来,也只能坐从布痕来的车子,要在下午三点三十三分才能到。到了下午这个时候,老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靠窗户的一个位子上,想读一本书消磨时光。她拿的是一本黑皮的书,封面上印着一枝烫金的棕榈树枝。

“噢,这没有什么,母亲,他这样说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一天和昨天一样:寒冷,雾气和冷风,在闪闪发亮的铸铁栏杆后面炉火已经噼噼啪啪地点燃起来。老太太一听到车轮声音,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急忙向外看去。到了四点钟,她差不多不大理会外面的动静、差不多已经把她女儿忘却的时候,楼下起了一阵骚动……她急急忙忙把上半身转向窗户,用手巾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汽:果然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下面,人已经顺着楼梯上来了。

“可是我觉得他嘴里应该去掉那些咒骂的话,汤姆,”老参议夫人有些不赞同地说,“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他似乎没有断过‘见他的鬼’。”

她两手握住椅子扶手,想站起来,但是她想了想,又重新坐下去,只是把头向着女儿来的那面略微转过一些,摆出一副几乎可以说是冷淡的面孔。伊瑞卡由伊达·永格曼握着手,在玻璃门旁站住,冬妮却飞快地几乎是扑进屋子来的。

“我也是这种意见!”接着参议迅速转到冬妮面前,做了个滑稽但极有礼貌的姿势,仿佛他也在恭恭敬敬地征询她的意见。然而冬妮却默不作声,她只是神色凛然地向前凝视着。

佩尔曼内德太太穿着一件皮斗篷,戴着一顶带面罩的长形皮帽子。她看去脸色苍白、疲劳不堪,眼睛通红,嘴唇像从前那样抖动着,冬妮小时候每次啼哭的时候都是这样子。她抬起胳膊来,但是又颓然放下,双膝一屈便跪在母亲脚前,把脸埋在老太太衣服的褶皱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仿佛她就是这样一口气从慕尼黑径直跑了来,现在终于逃奔到目的地,人是得救了,但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老参议夫人沉默了一刻。

“这个人倒还讨人喜欢。”老参议夫人说了句不关痛痒的话。

“冬妮!”她用温和的责备语气说,一面小心谨慎地拔出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来簪住帽子的一根大别针,把她的帽子放在窗台上,然后两只手亲切地、抚慰地抚弄着女儿浓密的淡亚麻色头发……

“怎么样?”托马斯问道,他在门里边站住,从一个画着马车的烟盒里取出一枝纸烟来……他的肩膀笑得上下颠动。

“怎么回事,孩子……出了什么事了?”

老参议夫人仍然坐在早餐桌旁,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布。冬妮坐在窗户旁边,交叠着手臂,眼睛既不向右看,又不向左看,而是神色端庄,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向前凝望着。沉默笼罩着屋子。

但是她必须非常有耐性地等着,因为又过了很久,她这个问题才得到回答。

参议觉得无论如何必须再到楼上去看看母亲和妹妹。伊达·永格曼已经抱着被单跑来跑去忙着布置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了。

“母亲,”佩尔曼内德太太声音嘶哑地说,“妈妈!”但是她只叫了两声就又停住了。

她把手伸了过去。看啊!佩尔曼内德先生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正像刚才他答应在这里吃早饭一样,这一次又立刻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他吻过两位太太的手——那接吻的姿势颇为可笑——从风景厅里取来帽子和手杖,再一次表示他马上让人把箱子送过来,他本人在四点钟办完了事以后便回到这里来。这以后参议把他送下楼去。走到门口他又一次转回头,充满感情地摇着头说:“我这样说,请不要见怪,我邻座的先生!令妹真是一个招人爱的妞儿!上帝赐福给您!”直到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仍然可看到他在摇头。

老参议夫人抬起头向玻璃门那边望过去,一边用一只手搂着自己女儿,一边把另一只手向她的外孙女伸过去。这个小女孩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正不知所措地在那边站着。

“我女儿的慕尼黑朋友,夫妻俩离这里都很远,”老太太走到佩尔曼内德先生前边对他说,“我们一时找不到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招待。但是您现在既然已经光临我们这个地方,而且要住一段日子,如果您肯赏光住在舍下的话……我们衷心欢迎您……”

“来,孩子,到这里来,对我说一句‘你好’。你长大了,你的样子又活泼、又健康,我们得感谢上帝。你今年几岁了,伊瑞卡?”

老参议夫人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个眼色……佩尔曼内德先生表示他要回到特拉夫河岸的一个小旅馆去,他一下车就在那里落了脚……

“十三岁,姥姥……”

“打扰您了,太太……上帝赐福给您,格仑利希太太……上帝赐福给您,布登勃洛克先生……”听了这种粗俗的告辞话,伊达·永格曼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脸色也变了……“您好,小姐……”他临走时竟说了一声“您好”。

“天哪!一个大姑娘了……”

这位忽布商人整整坐了三个钟头才准备告辞。他把烟斗磕干净,酒杯喝干,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真不赖”,这才站起身来。

她从冬妮的额头上方吻了这个小女孩一下,接着又说:“跟伊达上楼去吧,孩子,我们一会儿就吃饭了。现在妈妈要跟我谈一点事,你知道。”

永格曼小姐常常惊奇得嘴里含着一口食物忘了咀嚼,只顾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来客。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要把刀和叉笔直地竖在桌上,轻轻地来回摇摆着。这所房子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语调,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刺鼻的烟草味;这种让人看着刺目的不拘形迹的举止,对于这所宅子说来也是陌生的……老参议夫人非常关心地打听了一下人少力微的福音教会在声势浩大的天主教徒中所受的迫害,因为听不懂对方的答话,只好茫然莫解地赔着笑脸。冬妮吃着饭渐渐显出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但是参议的兴致却非常高,甚至请他母亲再拿出一瓶红酒来,并且邀请佩尔曼内德先生到布来特街他的家里去做客——他的妻子会非常高兴的……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邻座的先生!买卖还算过得去!我们合资经营的酿酒厂很赚钱,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买卖儿,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旧厂房扩充了……现在买卖已经做起来了,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辞谢了纸烟和雪茄,请求主人允许他抽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6]……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蹦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词句,每逢话势一停,他便毫无缘由地用感叹词把空隙填起来,像什么“天老爷”、“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

“喏,我的亲爱的冬妮!你还没有哭够吗?如果上帝要让我们受一次考验,我们就应该平心静气地忍受着。背起你的十字架,像福音书上告诉我们的那样……可是你是不是也想先到上面去休息一下,定一定神,然后再下来找我啊?我们的好人儿永格曼已经把你的屋子布置好了……我谢谢你拍来的电报。当然啰,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的话被打断了,因为这时从她的衣褶里传来冬妮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他是个下流坯子……是个下流坯……下流……”

“哎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因此动作也非常笨拙。他把另一支手臂顺着椅背耷拉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简直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别人只能顺着他的言语去猜——“慕尼黑不是做买卖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你们这里又是一种风气,天老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真不赖!我的伙伴诺普黑夜白天想把买卖儿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商业空气也活跃……可是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里竞争很凶,凶极了……出口生意也可怜得很……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在那边设个分号,把买卖儿搞起来。”

佩尔曼内德太太除了这个厉害的字眼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这句话好像盘踞住她的整个脑子。她更深地把头埋在老参议夫人的怀里,伸在椅子旁边的一只手甚至紧紧握起拳头来。

“好吧。”接着他立刻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你说的是你丈夫吗,孩子?”过了一会儿老夫人问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另外什么人,冬妮。是不是佩尔曼内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读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他的脑子完全被这封急电占据住,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买卖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芭贝塔……”佩尔曼内德太太迸出一声来,“芭贝塔……”

“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么快地消逝过去,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面容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时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方言,虽然她对这种尝试很无天分,听去非常可笑……

“芭贝塔?”老参议夫人询问地重复了一声。接着她仰靠在椅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窗户外面瞟过去。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冬妮逐渐变得稀疏的啜泣声。

因为他从来没有吃鳁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鳁鱼,一边畅快地跟他谈论自己对生活的这个那个看法……

“冬妮,”过了一会儿老参议夫人说,“现在我看得出来,你确实受了一肚子委屈……你来倾诉是事出有因的……但是你用得着这样暴风雨式地发泄你的不平吗?用得着这么老远从慕尼黑跑来吗?而且还带着伊瑞卡?你知道,这样会使某些人,会使那些不如我们通情达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你再也不想回到你丈夫那儿去似的……”

“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吃惊的目光。然而他对于黑啤酒表现得非常拘泥,老参议夫人不得不让人又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坐得离桌子相当远,叉着两条腿,一支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胡须的圆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和善地一目夹一目夹,听着冬妮的谈话。

“我就是不想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喊道。她猛地把头一抬,满脸怒容地望着母亲的脸,眼睛里含着两汪泪水,随即又把脸突然藏在母亲的衣服褶皱里。老参议夫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这声叫喊。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然而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总还可以入口。”参议给他斟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很喜欢喝这种酒。

“可是现在,”她把嗓音提高了接着说,慢吞吞地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可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这样也好,你可以慢慢地把心头的积郁舒散一下,把一切都告诉我,以后我们再看,怎样根据友爱、宽恕、互相体贴的精神把这件事挽救过来。”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常常极不合礼规地称呼对方,但是自己却神色坦然,毫不理会。

“永远也不会!”冬妮又说道,“永远也不会了!”接着她就开始说起她的故事来,虽然人们不能每个字都听清楚,一则因为她把话说到老参议夫人的衣服褶皱里面去,二则她的叙述又时断时续,不时为愤怒的呼叫所打断,但是简单说来,发生的是下面这样一件事,这一点倒还听得清楚。

参议回来了。他发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然而他一看到这位戴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的帽子,便立刻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妹妹一眼,接着便用极其殷勤的态度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打招呼……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炊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道地的茶炊,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本月24号和25号之间的深夜里,佩尔曼内德太太从一阵很不踏实的睡眠中惊醒过来,这一天白天她本来就害胃神经痛,睡得非常晚。她被吵醒的缘故,是因为前面楼梯上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想遮掩又没遮掩住的神秘的嘈杂声。在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得出有楼板的轧轧声,有咳嗽中夹着的哧哧笑声,有压低了嗓门的抗拒的话语,另外还夹着一种非常特别的哼唧和呻吟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声响,人们一听就可以听出来。佩尔曼内德太太刚听到这个声音时,虽然还带着蒙眬睡意,却已经完全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了。她感觉到头上的血液立刻退去,嗡的一声冲进心里;她的心蜷缩起来,沉重地、令人透不过气地跳动起来。她像昏迷麻痹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在枕头上躺了足有一分钟,残酷的一分钟。可是以后因为这种无耻的噪音并没有沉静下去,她就两手哆哆嗦嗦地点上了灯,带着满腔的绝望、愤怒和憎恶下了床,把门拉开,拿着灯,穿着拖鞋赶到前面楼梯附近的地方。楼梯就是前文提到过的那条从大门直通到二楼上的笔直的天梯。走到这架天梯的上层,她刚才在卧室里听见的那种不容误解的声响,脑子里所幻想的一幅图画便逼真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一幅肉搏的画面,是一幅女厨子芭贝塔和佩尔曼内德先生伤风败俗的角力图。女厨子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和一枝蜡烛(虽然夜已经很深,她一定还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干活),身子左扭右摆,正在努力抗拒。而主人呢,帽子扣在后脑勺上,搂抱着她,一再试图把自己海豹式的胡髭贴在她脸上,而且有那么几次居然也还做成了……安冬妮一出现,芭贝塔喊了一句什么“耶稣·马丽亚·约瑟”!佩尔曼内德先生也同样重复了一句“耶稣·马丽亚·约瑟”以后,便松开了她。女厨子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佩尔曼内德先生耷拉着胳臂、耷拉着头、耷拉着胡子立在自己老婆面前,嘟嘟囔囔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糟透了!……我的老天爷!……”当他壮着胆子把眼皮抬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面前了。在卧室里他又找到她,她正半躺半坐地倒在床上,抽抽噎噎地泣不成声,嘴里一再念叨着“丑事、丑事”。起先他松软无力地倚着门站着,接着肩膀向前一弹,好像要用胳臂肘顶她的肋骨,让她高兴起来似的,嘴里说:“别生气了!算了吧,冬内尔!你知道,今天晚上是拉木索尔·弗兰茨尔庆祝命名日,我们都灌得太多了一点……”但是他在屋子里散布的刺鼻的酒精味,把她的兴奋状态刺激到顶点。她不再啜泣了,她已经不再脆弱,不再怯懦了。她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又因为她的无限的悲观绝望,使得她把自己对丈夫的满腔厌恶、愤恨,对他的整个为人和举止的鄙视、不屑全部倾倒到他脸上……佩尔曼内德先生忍受不下去了,他的头发起热来,因为他为了庆祝他的朋友拉木索尔不但喝了许多啤酒,而且喝了香槟。他也还了口,很粗野地还了口,两人争执起来,这回比那一次佩尔曼内德先生退休时的争吵更厉害。安冬妮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准备到起居间去……但是临了,他又向她背后甩过来一句话,这句话她不愿意重复,她说不出口来,一句话……一句话……

关于他在这里停留的期限他并没有说出准确的日子,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这一切就是佩尔曼内德太太倾吐到她母亲衣服褶皱里的自白的主要内容。至于那句话,那句使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从内心深处冒出一股冷气的话,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不能重复它,噢,天哪,她不能重复它,她说,虽然老参议夫人一点儿没有逼迫她。当冬妮诉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参议夫人只是一边向下望着她的美丽的、淡亚麻色头发,一边缓慢地、沉思地点着头,几乎觉察不出来地点着头。

佩尔曼内德先生必须再给安冬妮太太解释一回他到这里来的理由,然而他故意把跟酿酒厂交涉的这件“买卖儿”说成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人一种印象,仿佛他根本用不着到这地方来似的。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很有兴趣地打听有关老参议夫人的二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儿子的事,对于克拉拉和克利斯蒂安离家一事连声表示遗憾,因为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愿,要认识一下家里的每一个成员……

“不错,不错,”她说,“你说给我听的真是让人寒心的事,冬妮。这一切我都很能了解,我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不只是你的妈妈,而且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的痛苦的确是有根据的。我知道你丈夫怎样一时糊涂,忘记了你给他带来的好处……”

冬妮也非常快活地向他问好,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开始跟他谈起慕尼黑那一段日子来……这时谈话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老参议夫人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向佩尔曼内德先生点点头,表示她的同情和支持,或者把他的这一句那一句话译成书面德语,每一次翻译成功了,就很满意地往沙发上一靠。

“是一时糊涂?!”冬妮大声说。她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急忙把眼泪擦干。“你是说一时糊涂,妈妈?!我和我们这个姓氏带给他的好处,他已经忘了……不,他从开始就不知道!一个一把老婆的陪嫁费拿到手就退休的人!一个没有志向、没有欲望、没有目标的人!一个血管里没有血,只有黏稠的麦芽啤酒和忽布啤酒的人……不错,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而且这个人竟会干出这样的下流事,跟芭贝塔勾勾搭搭,如果我指出他的卑鄙无耻,也用一句话回骂他……用一句……”

她刚走进门,佩尔曼内德先生马上跳起来向她走去,热情溢于言表。他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动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摇撼着喊道:“啊,格仑利希太太!啊,上帝赐福给你!啊,这一向过得好吗?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事?哎呀,天老爷,我真高兴死了!还有时间想起慕尼黑城和我们那地方的山吗?咱们那次可玩得痛快啊,不是吗?!天老爷,咱们又在一起啦!那时谁想得到……”

她又谈到这句话,谈到这句她说不出口的话。但是突然间她向前走了一步,开口说,声音也骤然变得安详、温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多么可爱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妈妈?”

她无疑已经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浅颜色的罩衫,梳了梳头发。她的面庞比平时更加鲜艳、美丽。她不断用舌尖涂润两边口角……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个小盒子,一个用麦秆编的小筐,一只精致的小架子,系着缎带,老参议夫人最近一直用它装针线活计。

“我真是高兴极了……”他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了一句,眼睛却在打量着地毯、书桌上摆的色佛尔瓷的墨水壶和室内的家具。以后他又连着说了几次他那口头语,“真不赖……真不赖!”他不停地搓膝盖,连续地叹气。直到格仑利希太太露面以前,时间差不多就被他这些动作占去了。

“我买的,”老夫人回答说,“我很需要这么一个针线筐。”

然后她走回沙发这边,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时又连同椅子一齐转回来。

“真雅致!”冬妮说,一面歪着头尽情打量着这只架子。老参议夫人的目光也停在这个器皿上,然而她只是视而不见地沉思着另外的事。

老参议夫人吩咐侍女说:“请格仑利希太太到下边来,亲爱的。”

“好吧,我的亲爱的冬妮,”最后她说,又把手向她女儿那面伸过去,“不管事情怎么样,反正你已经来了,我衷心地欢迎你,我的孩子。等我们心绪平静以后,我们可以从容讨论这一切……到你的屋子去脱衣服,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伊达!?”她提高声音向餐厅那边喊道,“亲爱的,请你让人替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准备吃饭的餐具!”

“呀,天老爷,我真是高兴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喊起来,连身体带坐椅一齐向门那边转过去。

第十章

“谢谢您的好意,”老参议夫人亲热地说,又把手伸给他,尽量向外翻着手掌,“我就叫人去通知我女儿!”她添加道,站起身来,向悬在玻璃门旁边的绣花的拉铃带子走去。

冬妮一吃过饭,立刻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因为吃饭的时候她从母亲的话语里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托马斯果然已经知道她要回来的事……她似乎不太热心和他会面。

“噢,对啦,您是经营忽布生意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诺普公司,对不对?请您相信我的话,我的儿子常常谈起您的公司。他很称赞你们。”老参议夫人恭维地说。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不听她的恭维。“没有什么。不要提这个了。啊,喏,主要的是,我早就有这个心愿,要来拜望您,并且再和格仑利希太太会一会面!为了这件事也就顾不得路程远近了。”

下午六点钟左右参议来了。他先到风景厅里跟他的母亲交谈了好半晌。

“买卖儿上的事,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面又把他的短手在空中来回一摆,“跟瓦尔克米勒酿酒厂做一件小买卖!”

“她怎么样?”他问,“她表示什么态度?”

“亲爱的先生,请问,”过了一会儿她说,“您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有什么贵干?从慕尼黑到这儿路程实在不近……”

“唉,汤姆,我怕她已经死了心了……天哪,她受的刺激很深……另外就是那句话……唉,要是我能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附和着他说。这样,谈话又停顿了。

“我去看看她。”

“真不赖!”这回佩尔曼内德先生提高了嗓门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

“去吧,汤姆。可是你敲门要手轻一些,不要吓着她。还有,你要平静些,听见了没有?她的神经很紧张。差不多没有吃什么东西……你知道,她又犯了胃病……你跟她说话时不要急躁。”

“啊……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她的明亮的眼睛向一边侧过去……

他顺着楼梯匆匆上到三楼,像平常一样一步跨两级阶梯。一路上他一直捻着上须想心事。但是当他开始敲门时,他的脸色又变得明朗起来,他决定尽可能用诙谐洒脱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是的,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实在是这样!”老参议夫人回答说,很高兴这回她居然听懂了。谈话又中断了。为了不使沉默继续下去,佩尔曼内德先生叹了一口气,又用他的土话说了一句:“真不赖。”[5]

在一声痛苦不堪的“请进”声之后,他打开了门,发现佩尔曼内德太太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床帐向后揭开,背后垫着一床鸭绒被,床旁边一张小几上摆着一小瓶治胃疼的药水。她稍微向外一转身,用胳臂把头支起来,看着他做了一个苦笑的面孔。参议深深鞠了个躬,一面张着两臂,行了个极其隆重的大礼。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仍旧茫然不解地说,一面将两手放在膝头上,装作满足的样子向后靠去。然而这被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出来了。他向前俯着身躯,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子——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费尽力气想把话说明白:“夫人没有料到吗?”

“夫人……能够拜见您这位从都城来的贵人,真是荣幸……”

“可不是,您很奇怪吧!”佩尔曼内德回答说,这一回停止搓膝盖了。

“吻我一下,汤姆,”她说,一面欠起身来把她的面颊递过去,接着又颓然倒下,“你好,我的好朋友?我看你还是我们那次在慕尼黑见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

“喏,这里关着窗帘,你的判断可不准,亲爱的。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当着面把我的恭维话抢走,你知道,这本来是应该我向你说的话……”

“可不是,您没想到吧!”佩尔曼内德先生说。在老参议夫人用了个优美的姿势指了指身边一把靠背椅以后,他就趁势坐下来,一面用双手安逸地揉搓自己短而圆的大腿……

他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佩尔曼内德先生!是您吗?当然,我的女儿跟我们谈到过您。我知道,为了使她在慕尼黑那段日子过得愉快舒适,您出了多么大的力……您现在可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

“我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你跟盖尔达……”

现在老参议夫人完全站起身来,而且歪着头、伸着手臂向来人走过去……

“看我这人,汤姆!……盖尔达好吗?”

这几句话他声音说得很大,语调粗重,他那本地话听起来磕磕巴巴,时时突然把前后音联在一起,但是他的眯缝着的小眼睛却一直闪烁着亲密的光辉,仿佛在说:“咱们彼此很了解啊……”

“还用说,自然很好!有克罗色敏茨太太照顾着她,她饿不着。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每逢星期四在这里拼命大嚼一顿,好像要把一个星期的饮食都预支了似的……”

这时来客下了决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风琴盖上,腾出两只手来满意地搓了搓,用自己的一对淡蓝的、肿胀的小眼睛彬彬有礼地望着老参议夫人,开口说:“我请求夫人原谅我那张名片,我手下一时没有别的。我的名字叫佩尔曼内德——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从慕尼黑来。也许夫人已经从小姐嘴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她非常愉快地大笑起来——这是很久以来没有的事了。但是忽然间她停止了笑声,叹了口气问道:“公司的情况怎么样啊?”

“您有什么事找我?”她客气而明确地问道。

“啊……凑合着吧。反正得知足。”

老参议夫人已经把眼镜摘下来,身子却依然支着沙发垫,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

“噢,感谢上帝,至少这里一切都还像个样!唉,我一点也没有高高兴兴地闲聊的心情……”

来人大概在四十岁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着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一件淡色的花背心,掩住微微凸起的肚皮,背心上一条金表链系着一堆珠宝饰物——兽角、驼骨、银子和珊瑚做的各种各样的小零碎玩意儿。裤子的颜色灰不灰、绿不绿,裤腿很短,料子非常僵硬,裤脚像个圆筒似的、一点褶皱也没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头发凌乱,再加上他那淡黄色的像流苏似的稀稀朗朗地垂在嘴上的上须,这就使他的头颅颇有些像海豹。和上须相反,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颚之间的三角须却蓬乱地翘起来。他的两颊肉特别多,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淡蓝色的细缝,眼角两边形成一捧皱纹。这就使得这张肿胀的面孔看去既凶恶又令人感动地善良老实,没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颏底下,脖颈陡直地插在小白领带里面,他的气瘰脖是戴不得硬领的。总起来看,他的面孔的下半部、脖颈、后脑勺、面颊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软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他脸上的皮肤由于这种肿胀显得过分绷紧,个别地方,譬如说在耳垂和鼻翼上,显出一块块红斑……他用一只又白又小的胖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拿着一顶绿色第罗尔式帽子,上面装饰着一根羚羊须。

“多可惜!无论怎么样,一个人也要保持幽默感啊!”

“我很冒昧……”这位先生又用他那悦耳的唱歌似的调子拖长声音回答。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站住,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仿佛在寻找什么——也许是寻找一个坐处,也许是寻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为他把两件东西都带进来了。那根手杖上的弯曲的兽角,样子像是只巨爪,足有一尺半长。

“不成,我是不会有的了,汤姆。你一切都知道了吧?”

“您好!”老参议夫人说,“您走近来一点好吗?”说着她用手轻轻地拉着沙发垫子,把身子欠起一些来,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完全站起来……

“一切都知道了……”他重复了一句,松开她的手,把椅子猛然向后一推,“我的上帝,听你说的这个话!‘一切’!什么事不能被‘一切’这个词埋葬啊?‘我的爱情啊,我的痛苦,一切我都付与你’,是不是?不,你听我说……”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明白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侍女走了。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一刻,拖长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大概是:“我很荣幸……”[4]

她沉默不语。她用非常惊讶、受了很大委屈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可是他不会德国话,怪里怪气的……”

“是的,我早已料到你会有这种脸相,”他说,“因为没有这种脸相你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可是我的亲爱的冬妮,请你允许我以同等程度的轻松来看待这件事,正像你用那么多的严肃来看待它一样。虽然我的轻松和你的严肃也许都有些过分。但是无论如何,这样我们就可以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名片上印着“X郾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画去了,只剩下“公司”两个字。

“过分严肃,托马斯,你是说我过分严肃吗?”

忽然侍女从圆柱大厅走过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做活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随后她抬头看了那侍女的红脸蛋一眼,又念了一遍,重新望着那侍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

“是的。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还是不要把它演成一出悲剧吧!让我们说话沉住气,不要开口就是‘一切都完了’,闭口就是‘你们的不幸的安冬妮’!你要把我的话听明白了,冬妮。你知道得很清楚,对你回家来这件事谁也没有比我更感到高兴的。我早就希望你能回家看看,不要跟你丈夫一起,而是你独自回来。这样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一下。可是,你现在回来了,这个样子回来了,原谅我说话太直,你干的并不是一件聪明事啊,孩子!……不错……你让我把话说完!佩尔曼内德做的事的的确确很不成体统,而且你相信我的话,我一定让他认识到他的行为……”

这时候老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里用两枝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物件。这是午前十一点钟的事。

“托马斯,他干的是什么事,我已经让他认识到了,”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从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只让他‘认识到’而已。但是依我看,再跟这个人讲理实在是多余的!”说到这里她又卧在床上,严峻地定睛望着天花板。

大门的门铃响了,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门道望下去。大门刚打开,她猛地把身子向前一探,马上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急急忙忙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和永格曼小姐正碰个满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对永格曼小姐说了几句话,伊达又惊又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声音像是:“麦包舍扣哈内!”[3]

他俯着身子,好像被她这句话的重量压着似的。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膝盖。

第四章

“喏,那么我就不给他写什么措词尖锐的信了,一切听从你的吩咐。这毕竟是你的事,只要你把他的头脑教训清楚,也就足够了。再说,你是他的妻子,这也是你的本分。仔细研究起来,他倒也不无值得宽恕的地方。朋友庆祝命名日,他回家的时候仍然带着节日的情绪,兴致过于高昂,于是就犯了个小错,做了件越轨的事……”

这是1857年5月底的事。6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俱乐部,对于市剧院,对于“蒂渥利”以及本城全体喜好轻松玩乐的人,这是一个重大损失。全体纨绔子弟,其中包括吉塞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疑这时他们想起来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戴上一枚金纸做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悬着一盏红灯,是一处人们可以不拘形迹的玩乐场所,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是为了纪念他出色的功绩。

“托马斯,”她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这种语气!你……你有你的一套原则……但是你没看见他!没看见他怎样喝得醉醺醺地抱住她,没看见他那副样子……”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郾C郾F郾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觉得怎么样?”走到门道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这样的机会他听见一定不会放过……”

“我想象得出来,样子一定很滑稽。然而问题正在这里,冬妮,你看不出这件事多么滑稽,这当然是你的胃病在作祟。你的丈夫暴露他的弱点的时候被你抓住了,你也看到他的样子有一点可笑……可是你不应该气得这么凶。相反地,你应该把它看成一件惹人发笑的事,借机会发现他的人性,更进一步去了解他……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是让你一笑置之,用沉默去纵容他这种行为,不是这样的。而今你一怒出走了,给他个厉害看,也许有点过分,也许这个惩罚太严厉了——他这个时候在家里坐着该多么丧气啊!然而,归根结底他还是罪有应得。我对你的请求只有一点,你对待这个问题不要太感情冲动,应该多从策略和影响方面着眼……这是我们自己说话,我才这么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随便哪一对夫妻双方都不是平等的,总有一方面在……在道德上占上风……你懂得我的话吧!冬妮!你的丈夫做了一件荒唐事,这一点没有人怀疑。他污辱了自己,做了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我说令人发笑,是因为他做的事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不值得把它看得太严重……总而言之,他的品格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你这方面就占了决定性的上风。如果你善于利用它的话,那你一定会得到幸福。如果你在……就假定说两个星期吧——不错,我至少要留你住这么久——假定你在两个星期以后回去,你就会看到……”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个话啊?你完全有自由可以使自己独立或者成为一个独立者。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只要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我随时准备支付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牢靠但是缺少资金的买卖,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咱们每人把这件事再考虑一下,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做,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文牍办完,走吧……”

“我不想回慕尼黑去了,托马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不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满意……我觉得我在这里比在外人的商号里好。但是我缺少的是独立,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于必要,作为主人和东家,你可以让别人替你工作,你只要算算账,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这是很不同的……”

“你说什么?”他问道,他的面孔拉长了,一只手放在耳朵上,身子向前探过去……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然而我们早晚需要这样谈一次。在一个家庭里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你不喜欢你如今的位置,是不是?……”

她正仰面躺着,后脑勺埋在枕头里,下巴带着几分冷峻的神情向前伸着。“永远也不回去了,”她说,接着就大声叹了一口气,干咳起来。她咳嗽得很慢,很能表达她的重重心事。干咳最近已开始成为她的一种神经性的习惯了,这和她的胃病也许不无关系——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出人意料之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更大的气。相反地,他一声不响地把头低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仿佛他终于能把他的弟弟激怒,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提出抗议,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冬妮,”他突然开口说,一边站起身来,手掌着实地拍了椅背一下,“你不要再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吧!……”

“你这是怎么啦,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道。他的心头这时也涌上一股怒气,虽然他那发怒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笑。他站在那里,姿势正像每一个长着罗圈腿的人那样,身子佝偻着,头、肚子和膝盖向前凸出来,样子有点像一个大问号。他把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尽量睁大,好像他父亲发怒时的神情,眼睛周围罩上一个红圈,一直红到颧骨上。“你这是怎么对我说话!”他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来赶我。呸!”他又从心坎里斥责了一句,伴随着这个词他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仿佛在捕一只苍蝇似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时脸色变得苍白,太阳穴上的筋脉也都暴露出来。她不能再保持原来的姿势了。她也转动了身子,而且为了掩盖自己对托马斯的恐惧,开始放大喉咙发起脾气来。她挺起身子,把脚伸到床下边,两颊通红,眉头紧皱,摇着头,挥动着手臂,大声发作起来:“闹得满城风雨吗,托马斯……别人作践了我,往我脸上吐唾沫,你还命令我遮遮掩掩吗?这样做你当兄长的脸上光彩吗?……不错,我一定要问问你。当然,顾全脸面啊,圆滑周到啊,这都是好事情!但是这在生活中要有个限度。汤姆,要知道,我也很了解生活,并不比你差,如果一味地害怕闹事,到了一定程度,那就是懦弱了。真奇怪,这些话会需要像我这样一只蠢鹅,一个傻东西讲给你听……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有自知之明。佩尔曼内德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我老了,我是丑老婆子,很可能是这样,而芭贝塔大概要比我漂亮多了。但是,难道他因为这一点就有权利不尊重我的出身,不尊重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感情吗?汤姆,你是没有看见他那种放肆的样子。没有看见的人当然什么也不能了解,因为他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样子我实在不能用言语形容。还有,当我拿起我的东西离开屋子,想到起居间沙发上去睡觉的时候,他还追着我喊了一句话。你也没听到他在我背后,在你亲妹妹后面喊的那句话……是的!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在背后喊了一句话……一句话……一句话……痛快地告诉你吧,托马斯,就是这句话使我,逼得我连夜打上行李,一清早就叫醒了伊瑞卡离开那个家。我不能留在一个嘴里吐出这种字眼的人跟前,而且,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永远也不能回到这样一个人身边……不然我真成了个廉耻丧尽的女人了,一点自尊心,一点骨气也没有了!”

“噢,你也看到这一点了吗?”托马斯喊道,他站住不动,两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认了这一点,却仍然按照老样子办事!难道你是一条狗吗,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个人到底还有自尊心啊!如果一个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词为他的生活辩护,他怎么还能继续这种生活呢?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种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了解它、描述它……不成,我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了,克利斯蒂安!”参议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挥,“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你照样拿你的薪水,可是永远也不要上班了……这我一点也不生气。你还是到一边去胡闹去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样。可是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连累了我们,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你是一个赘瘤,是生在我们家庭身上的一块烂肉!你是本城的祸患,如果这个家是我自己的,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从大门赶出去!”他大声喊道,一面愤怒地朝着花园、院子、宽阔的甬道用力一挥胳臂……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长期压抑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

“请你把这句该死的话说给我听听,可不可以?”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抑郁地说,又用右手摸了一下头顶,“这是实话,你说得一点不错。这就是咱们两人的不同之处,你知道。你也喜欢看戏,而且从前,这是我们两人私下说的,你从前也有过一些风流事,有一个时期你也特别喜欢读小说、诗歌这类的东西……可是你一直懂得把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严肃的生活很好地结合起来……我却不能,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东西,那些无益的东西占据住了,对于正经事反而没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不了解我……”

“永远也不能,托马斯!我永远也不让这个词儿玷污我的嘴唇!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对你,对我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而你竟厚着脸说这种话,你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进戏院、游荡、装疯卖傻。你装了一肚子情绪、感触、故事,你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视为珍宝,研究来,研究去,你能够恬不知耻地胡扯这些事情……”

“这么一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好像在戏院里……哼,我看对你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在演杂技的咖啡馆里当小丑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诚心诚意地认为,这是你内心的愿望!”参议断言说。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辩驳,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视着。

“也许是吧!而且我希望以后我们也别再谈这件事了……”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说,“我真后悔没有去念书,在大学里一定很有意思……高兴去就去,完全凭自己喜欢,坐下听听课,就好像在戏院里……”

“你要怎么办呢?要离婚吗?”

“你说,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他重新开口道,“好!你是厌烦了你的职业了吧?后悔做商人了吧?你当初求得父亲的同意……”

“我要,汤姆。我已经下了决心了。我觉得不论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你们大家来说,我都只有这一条路。”

克利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吞吞地捋着自己的稀疏的、褐色的头发,脸色严肃、慌乱,眼睛若有所思地游移不定。无疑,他脑子里想的仍然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一阵沉默。托马斯一语不发,痛苦绝望地踱来踱去。

“喏,真是胡说,”他冷冷地说,用脚跟一转身子,从她身旁走开,好像通盘事情就此都已解决了似的。“离婚是双方的事,我的孩子,如果你认为佩尔曼内德也会欣然同意,这倒是个滑稽的想法……”

“不错,啊,不错!”参议喊道,两只手捧了一会儿头。“你就这样做吧!随着你的想法做吧!但是不要谈论它!不要唠唠叨叨地说它!不要拿你那莫须有的小事来搅扰别人!你这样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让人笑话死你了!可是我告诉你,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只是自己出丑,我是没有闲心管的。但是我禁止,你听见没有?我禁止你把公司牵连进去,像你昨天晚上做的那样!”

“你以为他会为了我的一点七万泰勒就反对吗?可是格仑利希当初又何尝甘心乐意,还不是我们逼着他做的。办法是有的,我可以去找吉塞克博士,他是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他会帮助我的……当然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次是丈夫无力扶养,不错,你可以看出来,对于这些事我已经很内行了,可是你还把我看成一个第一次闹离婚的人!……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汤姆。也许真应了你的话,这事办起来很棘手,不能成功,这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结果还是一样,我决不会改变主意。如果那样,就让他拿着那点钱吧——在生活里有的是比金钱更崇高的东西!不管怎样,他是休想再见我的面了。”

“噢,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神情严肃地摇着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讲到这件事,你是不太了解我的,你知道……事情是这样……一个人必须让自己的良心平静……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这一点……格拉包夫替我开了一个治疗颈部肌肉的药方……很好!如果我不用他的药,如果我把药扔在一边,我心里就不宁静,一点依靠也没有,我就恐惧得要命,感觉不舒适,咽不下东西去。但是如果我用了药,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就觉得身体正常了。这样我的良心安适了,我平静、满足了,咽东西也就没问题了。我想,这还不是他的药起的作用。你知道……但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想象,如果我了解得正确的话,只有通过另一种想象,一种与之相反的想象,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又干咳起来。她已经下了床,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她用一只胳膊肘倚着扶手,下巴深深埋在手里,下嘴唇几乎是握在四个弯屈的手指里。她就这样上身向一边侧着,一双兴奋、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

“最后你还应该知道,你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参议继续说,“虽然如此,如果你只是自己闹笑话,我会听其自然的。你哪一天不闹笑话!”他喊起来,他的脸色煞白,他的头发留作两个蓬向后梳起来,掩着下面的窄窄的额角,这时额角上也青筋直露。一条淡眉毛向上挑起来,甚至他的直翘的上须尖也气得瑟瑟抖动。他的手向旁边一摆,仿佛是把自己的话掷在克利斯蒂安脚前的石子路上似的。“你闹的那些风流事,你的小丑举止,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病的方法,这一切都使你成为一个大笑话……”

参议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耸一下肩膀。最后他扭着两只手站在她面前。

“什么……蠢驴……”克利斯蒂安说,他的脸色变得迷惑不解起来……

“你是一个孩子,冬妮!”他畏缩地带着乞怜的神情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孩子话!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用成人的眼光考虑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一分钟呢?!难道你看不出来,从你的言行举止来看,倒好像你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好像你的丈夫残忍地欺骗了你,在大庭广众下把你大肆污辱了一番!?可是你应该好好想想,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啊!在考芬格街你们家天梯上发生的这件蠢事没有一个活人知道!如果你静悄悄地回到佩尔曼内德身边去,你一点也没有给你自己、给我们丢脸。自然,你回去的时候不妨摆出一副傲慢不逊的面孔……正相反,如果你不这样做,这才丢我们的脸呢,因为这样你就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闹大了,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了。”

“别无聊了,我求求你,别无聊了!”参议打断了他的话,由于恼怒全身瑟瑟地颤抖。“我同意你的话,他的答话也许不符合当时的气氛,也许表示他这人没有趣味。但是在你说话以前,姑且确认一下你说这种话有必要吧,至少也要选择一下对象吧,免得这样愚蠢地让别人收拾啊!哈根施特罗姆利用这个机会,打了我们……是的,不只打你一个人,打了我们一个耳光。你知道,他的答话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您这种看法是在令兄布登勃洛克先生的办公室里得到的吗?他是这个意思啊,你这蠢驴!”

她把下巴从手里拿开,凝视着他的脸。

“啊,汤姆,我求求你,你这是怎么说话!我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把大家的情绪完全破坏了。大家都哈哈大笑,明明都认为我说得有道理。突然这位哈根施特罗姆先生坐在那儿,带着一脑门的正经说。可是我……这个笨蛋。我真替他害臊。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还琢磨了半天这件事,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不要说了,托马斯。现在该让我说说了。你听着。怎么,只有事情闹大了,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以后才能算是耻辱和丑事吗?这可不然。暗地里啮咬一个人的灵魂、侵蚀着一个人的自尊心的耻辱才更可怕呢!难道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像这里人说的那样,而在家中四壁之内却因此尽可以含羞忍辱吗?汤姆,我真奇怪你这种想法!想象一下,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应该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定主意!不,纯洁和坦白是我们行事的原则……你随时可以把你的账簿给任何一个人看,对他们说:看吧……我们别的人也都应该这个样子。我知道,上帝把我创造成怎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害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如果从我旁边走过而不向我打招呼,尽管让她这样做去好了!菲菲·布登勃洛克星期四坐在这里也许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息说:‘真不幸,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当然,两回毛病都是出在男人那方面!’她们如果愿意这样说就尽管让她们说去好了!我才不计较这些事,托马斯,一点也不计较。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但是如果因为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和菲菲·布登勃洛克讥诮就一任自己受一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用从啤酒馆学来的下流话辱骂,就得跟他永远住在这样一个野蛮的城市,要知道住在那里一个人就得学会看惯那次天梯上边演出的那幕戏,就得听惯天梯上说的那些话,就得学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出身、自己所受的教育,总而言之,只是为了装得又幸福又知足的样子,就得背弃自己的一切……以我来看,这才叫丢人现眼,这才叫恬不知耻呢……”

“玩笑,玩笑!”参议喊道,“我想我是懂得什么叫玩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别人怎么样了解你的开玩笑的话!‘可是我就非常尊重我的职业。’这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回答你的话……而你却坐在那里,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儿,对于自己的职业一点也不尊重……”

她突然停住了,又把下巴托在手掌里,定睛凝望着玻璃窗。他站在她面前,用一条腿支持住身子,手插在裤兜里。他的眼睛虽然停在她身上,却并没有看见她。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慢慢地来回摆着头。

“我的老天爷,托马斯,我是在说玩笑话啊!……虽然……当真讲起来……”克利斯蒂安添加说,皱着鼻子,头微微向前探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走了几步。

“冬妮,”他说,“你说的是心里话,我早已经想到了,但是在你最后的几句话里你自己把真情泄露了。问题不在你嫁的人。问题在于你的那个地方。毛病也没有出在天梯上上演的那出丑剧,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你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你老实承认吧!”

“你还以为别人……可是这是……听我告诉你!”参议大声说,他掌心向上,伸出两支胳臂,激动地来回摇晃着,头向一边偏着,“当着这样一群人的面,这里面既有商人,也有学者,你却让每个人听见你说这样的话:认真研究起来,哪个买卖人都是骗子……可是你自己就是一个商人,就在一家公司里工作,这家公司正用一切力量保持着它的诚实无欺、无懈可击的名誉……”

“你说对了,托马斯!”她喊道。她甚至跳起来,伸出手,几乎触到他的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就这样摆着一副战斗的姿势,一只手握着椅子,另一只手挥舞着,发表了一篇演说,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热烈、激动的演说。参议吃惊地望着她。她几乎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迸出来。是的,她找到了言词,她把这几年心中的积郁完全发泄出来。她的话没有经过组织,有些紊乱,但她还是都表达出来了。这是一次大爆发,一次真实感情的绝望的泛滥。从她口里迸发出来的东西,没有人能加以辩驳,仿佛它们是粗暴的自然力,与之抗衡几乎是徒然的……

“不错,汤姆,我一定要跟你说……哈根施特罗姆真是不知廉耻!”

“你说得对,托马斯!你再说一遍!啊,我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吧,我已经不是傻瓜了,我懂得我从生活里能得到什么。当我看到生活中的一切并不都是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知道我们城里这个地方的花花公子是些什么人物。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再是一个没开过窍的乡下人了。如果只是孤零零的芭贝塔这一件事,我不会被赶到这里来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问题在于,再加上这件事,碗里的水就溢出来了,托马斯……不用很多,因为碗本来就是满的……早就满了……早就齐到碗沿了!只要几滴就能让它溢出来,哪里再经得住这桩事,哪里经得住再让我知道,就是在这方面佩尔曼内德也靠不住,这就把事情推到极端了,这就把木桶的底子打掉,让我立即下定决心,从慕尼黑走出来。其实,说老实话,这个决心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因为我不能在那边生活下去,我在上帝和一切神祇面前发誓,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的不幸究竟到什么程度,你是不知道的,托马斯。因为就是你去看我那次,我也什么都没让你看出来。我是一个机警的妇女,我不愿意向别人诉苦,惹人家讨厌,我不是一个心里存不住事、嘴没有遮拦的人,我一向更偏于深藏不露。但是,汤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我自己的苦,受够了我整个性格的苦。我好像一株植物,请你允许我打这么个比喻,一枝花,被移到陌生的土壤上去……也许你觉得这个比喻不妥帖,因为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对我更为陌生了,我宁愿到土耳其去!噢,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适宜移居出去的!我们就应该待在我们的海湾里,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面包……你们有时候嘲笑我对贵族身份的偏爱……是的,最近几年我常常想到几句话,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一个很聪明的人对我说的:‘您同情贵族阶级……’那个人说,‘让我告诉您为什么,好不好?因为您自己就是一个贵族!您的父亲是一位阔老爷,您是一位公主。在您同我们这些人中间隔着一道深渊,我们是不属于您这一统治阶层的……’是的,汤姆,我们感觉到自己是贵族,感觉到我们与别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什么地方别人不认识我们,不懂得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应该企图在那里生活,因为我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屈辱,而别人也只会觉得我们骄傲,骄傲到可笑的程度。是的——所有的人都觉得我骄傲得令人发笑。别人没有当面对我说过,但是我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而且为这件事痛苦不堪。哼,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用刀子吃蛋糕,公爵说德国话语法也有错误,如果一位先生给一位女士把扇子拾起来,人家就觉得这是个求爱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很容易被人看作傲慢不逊的,汤姆!习惯于当地的环境吗?不成,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雄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无礼貌又不整洁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惰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跟那些人在一起我是不能习惯那地方的水土的,而且就是将来也永远习惯不了。这就像我一辈子永远改不了是你的妹妹一样。这件事伊娃·尤威尔斯办到了……很好!然而尤威尔斯并不是布登勃洛克家里的人,再说她又嫁了一个多少还像样子的丈夫。可是我是什么情形呢?托马斯,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开头想一想!我是从这里,从这个家出去的,这个家受人尊重,家里的人都勤勤恳恳,有明确的目标,而我嫁的佩尔曼内德却是一个拿到我的陪嫁费立刻就退休的人……哼,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这个人的特点,可是从这一点上看这还算是唯一一件可喜的事情呢。以后怎么样呢?一个婴儿要出世了!我多么高兴啊!它可以把我的苦恼一笔勾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孩子死了,夭折了。这倒不是佩尔曼内德的过错,我一点也不怪罪他。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甚至有两三天没有到酒馆去,这是实情。但是这并没有使事情的性质有所改变,托马斯,它并没有使我更幸福一些。这你是可以想象到的,我忍受过来了,并没有发怨言。我很孤单,不被人了解,被看作孤僻骄傲。但是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把终身许给他了。他有一些迟钝、懒惰,他辜负了你的希望,但他是善良的,心地是纯洁的。可是以后偏偏我又遇到这件事,让我看到他最令人厌恶的面目。这时我才知道:他也跟别人一样,多么不了解我,多么不懂得尊重我。他在我背后骂的那句话,就是在你那些仓库工人里面,也没有谁肯用它去骂一条狗!这时我看出来,没有什么牵系着我了,如果我再留下去,那真是恬不知耻了。我到了这里以后,当我坐马车从车站走过霍尔斯登大街的时候,搬运夫尼尔森从旁边走过,他摘下帽子来,深深鞠了一躬,我也给他还了一个礼:我一点也没有骄傲,正像父亲向人打招呼那样……一擎手。我现在回来了。汤姆,你就是驾上一打马,也不能把我拉回慕尼黑去。明天我就去找吉塞克——”

“谁告诉也一样——多尔曼——自然,他说话的声音是让那些还不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拿它当个笑话听……”

这就是冬妮发表的一席演讲。说完了以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重新又把下巴埋在手掌里,凝视着窗玻璃。

“啊……现在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是谁告诉你的?”

参议惊骇莫名,痴呆呆地,几乎可以说是大为震动地站在冬妮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上一抬,等抬到肩膀一般高的时候,又复陡然落下,拍打在大腿上。

“是的。有人在‘和谐’俱乐部里告诉我一句话,这句话是你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甩出来的。你这句话说得这样鲁莽,这样不知轻重,我简直找不到词儿……你的愚蠢行为当场就让你丢了丑。有人立刻驳斥了你。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好吧,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轻声说,慢慢地用脚后跟把身子转过去,向房门走去。

“我的……”

她仍然用他刚走进来时的那种表情望着他,绷着脸,痛苦不堪。

“好。”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接着又沉默了半晌,两个人在最外边一条路上,经过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从左边起绕着花园踱起步来,这时正是初发蓓蕾的季节。最后参议叹了一口气,大声说:“我刚才非常生气,因为你的行为。”

“汤姆?”她问道,“你生我的气吗?”

克利斯蒂安跟在他身后。他们迅速地走过门道。托马斯把手背在背后,克利斯蒂安不由自主地也做着同一姿势,把一只大鼻子向他的哥哥耸着。在他的英国式的下垂的赭色上须上面,在凹陷的两腮中间,他的弯钩鼻子显得瘦骨伶仃地翘出来。当他俩走过院子以后,托马斯说:“你陪我去花园里走几步吧,我的朋友。”

他用一只手握住椭圆形的门柄,另一只手疲倦地一挥,“啊,不,一点也不。”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只听见笔尖的沙沙声和马尔库斯先生的小心的咳嗽声,参议从绿色的窗帘望过去,看见克利斯蒂安抽着纸烟从街那面走过来。他正从俱乐部回来,他在那里吃过早饭,玩了一会儿牌。他的帽子稍微向一边歪着,手里挥摆着一根黄色手杖。这根手杖也是从“那边”带来的,手杖头是一个乌木雕刻的修女半身像。显然他的身体很健康,情绪也非常高。他一边哼着一首什么歌,一边踱进办公室,对屋子里的人说了句“早上好,诸位先生”,虽然这时已经是明朗的春日下午了。他向自己的位子走去,为了“做一点点工作”。但是参议这时站起来,眼睛并不看他,仿佛是漫不在意地对他说:“啊……我跟你说两句话!”

她向他伸出手去,头斜搁在肩膀上。

布登勃洛克参议从“和谐”俱乐部回到孟街来。这是一个绅士们组织的读书俱乐部,他吃过第二顿早餐后刚在那边消磨了一个钟头。他从后门走进院子,匆匆地转到花园侧面去,穿过连接着前后两个院子、夹在两堵长满青苔的高墙中间的一条石子路,穿过门道,大声向厨房探问他的兄弟是否在家,又让人家等他兄弟回来以后立刻告诉他。然后他穿过办公室——办公室的人看见他都更深地埋头在面前的账本上——走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他把帽子和手杖扔在一边,穿上工作服,走到窗子旁边的面对着马尔库斯的位子上。在他的淡淡的眉毛中间刻着两条皱纹。一支快要吸完的俄国烟的烟头不安地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他拿纸、拿文具的动作都是那么急促、慌张,弄得马尔库斯先生不停地用两根手指来回抚弄自己的上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股东。一些年轻的人都扬起眉毛来看着他。东家生气了。

“你到这里来,汤姆……你的妹妹的命不好。她没有遇到过如意的事……目前她找不到一个人站在她一边……”

第三章

他走回来,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态度带着几分冷漠、疲惫;他站在她的一边,眼睛并没有望着她。

托马斯对于自己兄弟的厌恶鄙视之情,在家庭中任何一件琐碎的事上都表现出来,而克利斯蒂安对这种感情却只是沉思地、冷淡地承受着。譬如说,大家谈到了布登勃洛克家过去的历史,从克利斯蒂安当时的情绪看,他可能是要充满感情和热爱地认真谈论一番他的故乡和祖先,尽管这种情绪和他平日行径也许不太符合。但是参议立刻就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两句话,把克利斯蒂安的谈话打断。他不能忍受这件事。他这样看不起这位兄弟,甚至不允许他爱自己所爱的东西。如果克利斯蒂安用的是马齐路斯·施藤格的方言谈这些事,也许他倒能听下去。再譬如说,他读了一本书,随便一本什么历史书,印象很深,非常感动地把它称赞了一番。克利斯蒂安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他自己是发现不了这本书的,但是他很容易接受别人意见,受别人影响,于是在他听了自己哥哥这番赞扬之后,也会去读这本书,由于事先形成了某种见解之后,他也发现这本书非常之好,就尽情地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可是以后怎么样呢?以后这本书对于托马斯就算毁了。再谈到这本书时,他表现的是一种冷冷淡淡、漠不关心。他装作好像没有怎么读过它,而只是让他兄弟一个人去欣赏它……

突然间,她的上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克利斯蒂安并没有理会这一点,或者充其量只不过像他平常那样,只是惶惑不安地沉思一刻便让事情过去了。然而他的哥哥,布登勃洛克参议却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克利斯蒂安正暴露给自家仇人一个下手进攻的弱点,而且……这样的弱点本来已经比比皆是了。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两家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而且自从市长去世以后,原有的关系已经不起作用了。克罗格家的威望也一落千丈,目前处处都不再出头,而且他家的那个浪子的丑事也闹得满城风雨……已故世的高特霍尔德伯父的门户不当的婚姻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参议的妹妹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再嫁的希望,但现在却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而今他的兄弟又是这样一个笑柄。他的小丑般的行动只供那些有作为的绅士作茶余酒后的谈资,无论是善意的也罢,恶意的也罢。此外他又到处举债,每一季度结尾,当他手中没钱的时候,他就毫不在乎地让吉塞克代为偿付……这也是一件非常使公司丢脸的事。

“你现在只好一个人挣扎了,”她说,“克利斯蒂安没有多大指望,而今我也完了……我的财产也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是的,你们现在只能给我一碗闲饭吃吧,我这没有用的苦老婆子。我本来想能助你一臂之力,汤姆,我没有想到我会失败得这么惨!我们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不能维持住我们的声名、地位,从今以后只有你自个儿奋力支撑了……愿上帝扶助你。”

但是即使是这件事也并没有触犯众怒……这里的人们憨直而多疑,他们不愿意把道德上的愤慨郑重其事地显示出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和他情形类似的彼得·多尔曼参议——他因为自己的买卖一蹶不振也是这样坦率行事——被看作是给大家寻开心的人,而且是绅士们集会时不能缺少的人物。但是大家也并不把他们看得如何重要,在谈论比较严肃的事情时他们就不算数了。全城的人,不论是在俱乐部,在交易所,在码头,大家只叫他们“克利山”和“彼得”,这件事也很能说明问题。而一些怀着恶意的人,例如哈根施特罗姆家的人,笑话的则不是克利山说的故事和笑话,而是克利山本人。

两颗清澈的、孩子般的大泪珠从她的面颊上滚下来,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显露出衰老的痕迹了。

然而他的朋友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这位曾经有一次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献给她一个花篮并且对她说“噢,小姐,您演得太妙了”的人——这位克利斯蒂安,却由于他的性格和长期在外流浪发展成一个过于天真的、无所顾忌的纨绔子弟,在爱情上也和在别的事情上一样,不愿意约束自己的感情,不懂得言行谨慎、维持体面。譬如说,他和夏季戏院里的一个无名的女演员的事,便成为全城谈笑的材料。那个惯和上流社会来往的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便对每一个喜欢听闲话的太太说,又有人在大街上看见克利山和蒂渥利的女人在一起了。

第十一章

然而不愉快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参议对克利斯蒂安外面的生活,对克利斯蒂安常常跟他的老同学、律师吉塞克博士一起的所作所为也是抱着反感的。克利斯蒂安不是一个伪君子,他不懂得假装正经。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在自己的故乡,虽然那些令人起敬的从事商业的市民摆着无可指责的道貌岸然的面孔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手杖橐橐地敲着人行道,可是这座港口和贸易的小城在道德上远不是没有瑕疵的。人们为了弥补在办公室坐椅上度过的劳累的时日,不仅是狂饮大嚼一顿就算了……但是人们用了一张规矩方正的袍子把这些弥补的方法掩盖起来。如果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第一条戒律就是“保住脸面”,那么在这方面他真是深得本城人的处世之道了。吉塞克律师是那些善于适应商人生活方式的学者之一,而且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但是,正如同其他惯会享乐的人一样,他懂得怎样维持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怎样避免丢丑,在政治和职业方面保持无可非议的好名声。最近他和胡诺斯小姐订婚的消息刚刚宣布。这也就是说,他爬上了第一流社会,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陪嫁。他对于本城的事务抱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人们说,他正在觊觎议会中的位置,而且进一步对于市长鄂威尔狄克的宝座也怀着勃勃野心。

冬妮并没有闲着,她立刻为自己的事奔走起来。参议为了让她能平静、镇定下来,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暂时只要求她一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出家门,她和伊瑞卡都不要出家门。一切都可能好转……暂时不要弄得满城人都知道。星期四定期的聚会被撤销了。

克利斯蒂安的腿疼病,那种捉摸不定的酸疼,因为采用了种种外部治疗,已经有一个时期不犯了。但是在饭桌上吞咽不下食物的现象却仍旧常常发生,而且最近又加上了呼吸困难,染上哮喘病。一连几个星期克利斯蒂安一直认为这是肺病,总是皱着鼻子不厌其详地把病况和病历叙述给家人听。格拉包夫医生被请来问计。他肯定地说,心和肺都运动得正常有力,他把偶然呼吸困难的现象归之于某一部分肌肉的一时怠惰。为了使呼吸畅快,他首先建议用扇子,以后又开了个绿色粉末的药方,用时把药末点着,把烟吸进去。克利斯蒂安整天离不开这把扇子,就是在办公室里也挥个不停。当公司主人制止他的时候,他就回答说,在瓦尔帕瑞索,因为天气炎热每个办事员都有一把扇子:“琼尼·桑德施托姆……我的天老爷啊!”又有一次,也是在办公室里,开始时他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半天,接着竟把药末掏出来,弄得满屋乌烟瘴气,臭气熏人,很多人禁不住咳嗽起来,马尔库斯先生甚至脸色都变白了……这一次引起了公开的冲突、激烈的争执,如果不是老参议夫人又一次把事情平息下去,为两人开解的话,兄弟俩马上就会闹决裂的……

但是在佩尔曼内德太太回家第二天她就亲笔给律师吉塞克博士写了一封信,把他请到孟街来。她在二楼走廊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亲自接待他。她让人把这间屋子生上火,又不知为了什么目的,她在一张大桌子上摆了墨水瓶和一大沓对开的白纸,后者是从下面办公室拿上来的。他们各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托马斯的繁忙业务和他的神经状态不允许他怀着同情或至少平心静气地倾听克利斯蒂安详细描述自己变化多端的病症,在他母亲和妹妹面前他甚至厌恶地称这些病症为“令人厌恶的自我观察的愚蠢结果”。

“吉塞克博士!”她说,她两臂交叠,仰望着天花板,“不论从您的为人或者从您的职业来说,您都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接着她就把芭贝塔的事和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吉塞克博士听完以后向她解释说,他感到很遗憾,不论是天梯上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或是她受到的辱骂(她始终不肯说出佩尔曼内德骂的到底是什么话),都不能构成充足的离婚理由。

家里人也都感谢冬妮给家庭带来了欢快的气氛,说实话,家中的空气这时确实非常需要活跃一下了。原因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公司主人和他的兄弟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改善,反而可悲地日渐恶化下去。两兄弟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事态发展,为了居中调停,不知呕了多少心血……她虽然一再规劝克利斯蒂安应该更正规地上班,克利斯蒂安却只是心不在焉地以沉默代替回答。有时他的哥哥也这样责备他,这时他的态度就变得严肃不安,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羞愧难当的样子。他并不为自己辩解,而且接连几天,在办理英文书信方面确实表现了更多的热忱。但是在哥哥这方面,却越来越发展起一种对兄弟的恼怒和鄙视。尽管克利斯蒂安对哥哥的指责并不辩解,只是沉思地、目光惶惑不安地表示接受,哥哥的恼怒和鄙视却依然不能为之稍减。

“好,”她说,“谢谢您。”

此外她又新添了一种习惯,每逢门铃在过道里响起的时候,她就急急忙忙跑到楼梯口去看来的人是谁……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件事大概只有伊达·永格曼——冬妮小时的保姆和多年的挚友——一个人知道。永格曼常常对她说:“小冬妮,我的孩子,他早晚会来的。他不会存心做傻瓜的……”

接着她让吉塞克博士先给她讲解了一下法律上各项可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又做了一个有关妆奁陪嫁等问题的更长的报告,这些她都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最后,她郑重其事地向吉塞克致了谢意,便暂时把他打发走了。

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她的心情很好。逢到星期四,当布登勃洛克参议、布来特街的几个本家、克罗格参议、克罗蒂尔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带着伊瑞卡,大家一起来吃饭的时候,她就有声有色地谈起慕尼黑来,谈那里的啤酒,谈通心粉,谈那个要给她画像的艺术家,谈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宫廷马车。她有时也顺便提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而如果遇到菲菲·布登勃洛克说出下面这样的话,像什么这样的旅行惬意固然惬意,却不会带来什么实际结果,这时格仑利希太太就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不理睬她,向后仰着头,却又尽力把下巴贴到胸脯上。

她走到楼下,在参议的私人办公室里见到托马斯。

但是参议说的确实是实情:格仑利希太太的确出色地保持住她的风韵。她的金灰色头发非常茂密,她在头边梳起两个蓬,然后从两只娇小的耳朵上面拢到脑后,用一只贝母梳子在头顶高高挽起一个髻子;她的灰蓝色眼睛仍然闪露着温柔的目光;此外,她的美丽的上唇,她的美丽的鸭蛋脸和柔嫩的肤色,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她还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年满三十了。她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金吊耳环,这种耳环在祖母一代就非常时兴,只不过式样略有不同罢了。暗色的薄绸衣服,缎子翻领和平绦子肩饰,松松的腰身,使她的胸部望去丰满而柔和,极富魅力。

“托马斯,”她说,“我求你现在立刻给那个人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关于我那笔钱的问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听听他的意见吧。反正他是不用想见我的面了。如果他同意通过法律办理离婚手续呢,那很好,那么我们就请他提交清算,归还我的dos[17]。如果他拒绝呢,我们也不必气馁,因为你知道,汤姆,从法律观点来看,佩尔曼内德固然是我的产权所有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承认——但是感谢上帝,我仍然有权提出我的产权要求……”

她是从布痕回来的,这一天她的那个做参议的哥哥到车站去接她,跟她一起乘马车回来。马车一走进霍尔斯登城门,参议就禁不住恭维她说,家里的人除了克罗蒂尔德以外,她实在是最漂亮的一个。“噢,天啊,我恨你,汤姆,”她回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挖苦一个老婆子呢……”

参议背着手走来走去,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因为冬妮说“dos”这个词时的那副脸色,简直骄傲得不可形容。

4月底格仑利希太太又回到娘家来了。虽然她经历了一段不平常的生活,现在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她又要参加祈祷,又要在“耶路撒冷晚会”上听丽亚·盖尔哈特朗诵,她的心情却显然非常愉快,满怀希望。

他没有时间。他的事务非常繁忙。她应该忍耐一下,应该把这件事再仔细考虑几十次。他首先要到汉堡去一次,明天就要动身,去和克利斯蒂安进行一桩不愉快的谈判。克利斯蒂安写信来要求支援,要求从老参议夫人的未来的遗产中抽出一笔钱来救一救急。他的买卖非常惨淡,但是他虽然不断闹亏空,却仍然在酒馆、马戏团和戏院里花天酒地地享受。从目前已经知道的负债情况来看(这些债都是他靠着家庭的声名借到的),他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经济能力。孟街的人,俱乐部的人,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该谁负责。那是一个女性、一个名叫阿林娜·普乌格尔的单身女人。阿林娜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在汉堡的大商人中不只克利斯蒂安一个人跟她保持密切而代价昂贵的关系……

第二章

总而言之,除了冬妮的离婚要求以外,还有别的烦心事。汉堡之行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此外佩尔曼内德也很有可能首先出头提起这件事……

玛丽安广场5号

参议动身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情绪抑郁,怒火中烧。由于慕尼黑方面还没有任何消息来,他看到自己必须走头一步。他写了一封信,写了一封纯属事务性的信,口气冷淡,而且带着相当的傲慢:安冬妮在和佩尔曼内德同居中感到极度失望,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暂且撇开细节琐事不谈,只从大处来看,她在这场婚姻中也是找不到她所预期的幸福的……她希望解除这种婚约,这一点一个能理智思考问题的人一定能理解……她不想回到慕尼黑去,态度很坚决……现在的问题是,佩尔曼内德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慕尼黑,1857年4月2日。

在紧张地等待几天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回信来了。

……

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无论吉塞克博士也好,老参议夫人也好,托马斯也好,甚至安冬妮本人也好,事先都没有预料到:他直截了当地同意了女方离婚的要求。

接着她把信读完了:

他来信说,他对发生的事衷心感到遗憾,但是他尊重安冬妮的愿望。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她同他两人“永远也不能相合”。如果他曾经带给她痛苦的岁月,那么他希望她能忘掉这些日子,能宽恕他……因为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和伊瑞卡了。他预祝她和孩子永远平安幸福……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他在信后附笔中明确提出,立刻退还陪嫁费。他没有这笔钱也完全可以过不操心的日子。他不需要容缓日期筹措款项,因为他没有等待结清的业务,那所房子就是他的事业,他可以立即拿出现钱来。冬妮几乎有一点惭愧,而且她第一次感到,佩尔曼内德先生这样不看重钱财还是值得赞许的。

“是的,汤姆,”老参议夫人说,“她是个好孩子,她应该得到幸福的。”

现在吉塞克博士又重新把这件事拿到手里。他和男方建立了联系,商谈离婚的理由,最后确定:“双方感情破裂,难以继续维持夫妻关系。”这一案件就这样开始审理了——冬妮的第二次离婚案。她非常认真,以内行的眼光热心注视着这件案子的进展。她整天谈论这件事,走到哪,说到哪,弄得参议好几次忍不住恼怒起来。最初她不能了解,参议为什么这样厌烦。她一脑子都是“孳息”、“进益”、“附带条件”、“妆奁权”、“人证物证”等法律名词儿,这些词儿她动不动就扬着头,耸着肩膀,又神气又流利地脱口而出。有一次在和吉塞克博士讨论问题时,吉塞克谈到的一段话留给她的印象最深,这段话谈的是“妆奁中如有珠宝,可抵作陪嫁费之一部分,但在婚约解除时,必须退还女方”。关于这项根本不存在的珠宝她逢人必说。伊达·永格曼、尤斯图斯舅舅、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布来特街的布登勃洛克三姐妹都知道这件事。关于布来特街的三姐妹,这里要说一下,当她们知道了这次离婚的事以后,立刻把手揣在怀里,面面相觑,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上天有眼,离婚的事果然被她们料中了……冬妮自然也告诉了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伊瑞卡·格仑利希现在又在她那里上学了)这件珠宝的事。甚至还告诉了那个老实的凯泰尔逊太太,可惜凯泰尔逊太太因为种种原因丝毫也听不懂……

“她真是个妙人儿,母亲!她要是说假话,简直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我最佩服她这一点。她简直不会装假,她装假的本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离婚正式宣判,法律上生效的日子终于来了。这一天冬妮办完了最后一件必要的手续,从托马斯那儿要来家庭大事簿,亲自把这件事填写进去……现在要做的只是习惯于既成的事态了。

念到这里参议禁不住又把早餐搁下,笑着靠到沙发上。

她很勇敢地做了这件事。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的像小刀子一样的挖苦话她只当作耳边风,一副傲然的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她在街上遇见哈根施特罗姆和摩仑多尔夫两家人,摆着刺骨冰冷的面孔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她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这些社交活动,这里可以说明一下,几年来早已不在孟街老家举行,而转到她哥哥的新宅那边去了。她有的只是家中几个亲人:老参议夫人、托马斯、盖尔达,有的只是伊达·永格曼、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她视若慈母般的一位朋友——和伊瑞卡。她孜孜不倦地精心照看着伊瑞卡如何能受到“高贵”的教育,说不定她的最后的一个隐秘的希望也是放在伊瑞卡的前途上……她就这样生活着,而时间也就这样消逝过去。

下次再谈吧,亲爱的妈妈,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如果生活得健康愉快,像您常常说的那样,我还要在这里待三四个星期,以后我就可以亲口给你们讲慕尼黑的事了,在信里我真不知道从哪下笔。但是我可以说,我非常喜欢这里,只是需要训练一个会做像样汤汁的女厨子。您知道,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我的好日子已经过去,我在世界上没有什么可期望的了。但是如果,譬如说伊瑞卡以后能够健康幸福地在这里结婚,我绝对不反对。

以后,一直没有查明通过什么方式,家里某几个人居然知道了那句致命的“话”,就是佩尔曼内德先生那天夜晚脱口骂出来的那句话。他骂的究竟是什么呢?——“滚到地狱去吧,你这臭娘儿们!”

前天尼德包尔先生举行了一次晚宴,有意思极了。虽然人家的谈话我有时跟不上去,我觉得他们的语调有时équivoque[1],他们甚至请了一个宫廷的歌剧演员来唱了几首歌,还有一个年轻的艺术家求我,他要给我画一张画像,但是我拒绝了,我觉得不太合适。我最感兴趣的是跟一个姓佩尔曼内德的先生的谈话——你们过去听过有人姓这个姓吗——他是一个经营忽布[2]的商人,一个讨人喜欢的有趣的人,已经过了中年,却还是独身。吃饭的时候他和我同席,饭后我也大半跟他在一起,因为在所有这些来客中他是唯一的新教徒,而且他虽说是慕尼黑人,老家却在纽伦堡。他一再对我说,我们的公司他久已闻名,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恭敬。汤姆,你可以想到我当时多么高兴。他又详细地打听了咱们家的情形,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甚至连伊瑞卡和格仑利希的事他也问到了。他常常到尼德包尔家来,明天到屋尔姆湖远足他也可能参加。

冬妮的第二次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对这个问题老参议夫人没有仔细研究,她接着念下去:

【注释】

“喏,她多半是先逗弄了他一下……试试他是怎样的人。我是知道冬妮的!反正被盯了两眼会使她非常开心的……也许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本意。”

[1] 法文:模棱两可。

“怎么,汤姆?”

[2] 忽布是使啤酒带苦味的一种原料。

“真是咱们的冬妮!”参议说。

[3] 模仿波兰文的声音,意思是“我的亲爱的上帝”。

“这是什么话!”老参议夫人吃惊地喊起来。

[4] 来的是佩尔曼内德先生,以下他说的话都是慕尼黑方言。

井泉上边立着一座圣母像,我从窗户里就可以看到。常常有人来给她献花圈,一些普通老百姓带着玫瑰花的花环跪着祈祷,那景象真动人。虽然书里面写的是:回到你的小屋去。街上常常有僧侣走过,他们总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可是您决想不到有这样的事!昨天有一个地位很高的教会中的人坐着马车经过戏院街,也许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年高有德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吧,这辆马车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这位先生竟从窗户里向我狠狠地盯了两眼,那眼色活像一个近卫军少尉的一样!您知道,母亲,我一向就不把您那些传教士、神父之类的朋友看在眼里,可是跟这位教会里的浪荡王爷比起来,那位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真不啻小巫见大巫了。

[5] 这是佩尔曼内德先生不断用巴伐利亚方言说的一句口头语。

她接着念下去:

[6] 指当时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

“看你,汤姆,你笑什么?”他的母亲说,用中指在桌布上敲了两下。“她能这样坚持她父亲的信仰,鄙视基督新教以外的那些花言巧语,我是非常高兴的。我知道,你在法国和意大利日子久了,对于他们天主教会也有些同情起来。然而这不是你的宗教情感,汤姆,这是另外一种东西,我知道是什么。我们虽然讲究宽恕,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嬉戏的态度和任性都是非常有罪的。我一定要祈求上帝,让他随着你们年龄的增长使你们在这方面也懂得严肃起来。使你和盖尔达,因为我知道她也是属于那些信仰不坚定者之列的。我想你听了做母亲的这番话,不会生气吧。”

[7] 蓝白相间是巴伐利亚国旗的颜色。

参议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块涂着香草奶酪的面包,仰靠到沙发上。

[8] 楚格峰是德国境内最高峰。

当然,你们也会想到,人们初到一个新环境总要使自己习惯一大堆新事物的,我到这里就如同到了外国似的。使用的是不同的钱币,跟普通人、跟用人说话彼此了解也有困难,对他们说来我的话太快,对我说来他们的话叽里咕噜一点也听不清——此外这里还有天主教。我恨他们,你们知道,我看不起这种教……

[9] 罗拉·蒙台兹(Lola Montez,1818——1861):当时国际间一个臭名远扬的女骗子,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一世的情妇,在这次革命中被百姓驱逐出境。

是的,我非常喜欢慕尼黑。这里的空气很富于强健神经的作用,我的胃病现在一点也不犯了。我很喜欢喝啤酒,喝得很多,特别是因为这里的水不很清洁。但是对这里的膳食我还不很习惯。这里蔬菜吃得太少,面粉则太多,譬如说在汤汁里吧,真叫人头痛。这里的人不懂得吃真正的烤小牛肉,因为肉铺的人总是把肉切得乱七八糟。此外我在这里也吃不到鱼。整天喝啤酒就黄瓜和马铃薯凉拌菜,真是荒谬透顶,我的胃已经咕噜噜地提出抗议了。

[10] 意大利革命家费利策·奥尔新尼(Félice Orsini,1819——1858),1858年谋杀拿破仑三世未遂,所投炸弹炸死十人,受伤一百五十人。被判死刑。

我一定要请您原谅,我已经到这里八天了,一直还没有写信,实在太不像话了。这里要看的东西太多,忙得我一点工夫也没有——这些事我下边再谈。首先我必须要问,你们这些亲人,您、汤姆、盖尔达、伊瑞卡、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和伊达身体都好吗?这是我最关心的一件事。啊,这些天我看了多少东西啊!绘画展览馆呀、雕塑品陈列馆呀、皇家酿酒厂呀、皇家剧院呀、教堂呀,以及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一切留待我以后口头告诉你们吧,不然就是把我累死也写不完。我们还乘马车到伊萨尔峡谷去了一次,明天准备到屋尔姆湖远足。日程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安排下去。伊娃对我很好,尼德包尔先生,那位酿酒厂经理,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们住在城内一座非常美丽的广场旁边,广场正中有一口井,就像咱们家市场上的井一样。我们住的房子离议会大楼非常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房子!这所建筑物从上到下绘着五彩缤纷的图画,什么屠龙的圣乔治呀,穿着盛装、佩着纹章的巴伐利亚的老诸侯呀,你们想一想吧!

[11] 指的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Friedrich Wilhelm Ⅳ,1795——1861),这时他已神经错乱,他是德国1848年革命的刽子手。

亲爱的妈妈:

[12] 指的是普鲁士威廉公爵(1797——1888),以后登基为德皇威廉一世。

这一天十一点半参议在母亲身边坐下吃早餐的时候,她给他念了下面这封信:

[13] 指的是在维也纳会议基础上成立的德意志同盟。参加的有三十四个日耳曼邦和四个自由市。1866年解散。

“你说得对,”她回答道,一边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花边,她的洁白的胸脯隐约从花边底下透出,像大理石似的晶莹,“我也喜欢宴会,不喜欢舞会。宴会特别能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我今天下午玩了一会儿乐器,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现在我的脑子好像已经死了,就是有闪电打进来,我觉得我也不会改变脸色。”

[14] 当时劳恩布格属于丹麦,而霍尔斯台因则加入德意志同盟,虽然如此,这两个小国却有一部共同的宪法。

自从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死后,孟街的社交生活也消沉下去,除了偶尔有些神父、牧师之流的人物来拜访以外,老参议夫人只有在星期四能看到一些亲友,此外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客人了。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儿子和新媳妇却已经举办过一次宴会了。这次宴会办得很有排场:餐厅和起居间都摆上宴席,特别请了厨师和临时工人,预备了吉斯登麦克厂造的酒。宴会从五点钟开始,直到深夜十一点还听得到人们的喧哗笑语。朗哈尔斯·哈根施特罗姆、胡诺斯、吉斯登麦克、鄂威尔狄克、摩仑多尔夫几家人,商人和学者,结了婚的夫妇和单身汉,都是这天的座上客。饭后大家玩惠斯特牌,听了几曲音乐表演。这次宴会在证券交易所一直被谈论了一星期之久,备受赞赏。这一次宴会证明,年轻的参议夫人确实是一位交际场中的能手……当天晚上,屋子里还燃着烧残的蜡烛,桌椅凌乱,空气里残留着美酒佳肴、香水、咖啡、雪茄、女人身上和餐桌上摆着的香花交织成的浓重香气。这时只剩下参议夫妇俩,托马斯握住他妻子的手对她说:“太好了,盖尔达!我们没有什么要脸红的。这种事很重要……我不喜欢办舞会,让一些年轻人在这儿乱跳乱蹦,再说地方也不够。但是成家立业的人在我们这儿会感受到乐趣的。这样的宴会固然花钱多一点……但是花得有价值。”

[15] 1516年贵族弗朗茨·封·塔克西斯(Franz von Taxis)建立起维也纳至布鲁塞尔间的第一条正式邮路。以后土仑——塔克西斯这一家族一直垄断着德国、尼德兰的邮政特权,一直到19世纪中叶。人们称其为土仑——塔克西斯邮政。

老屋的楼下一层由于商业活动倒还一直保持着活力和生气,但是楼上现在却空荡荡的,不胜其凄凉清冷。小伊瑞卡已经由卫希布洛特小姐收纳做了寄宿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带着自己的四五件家具在一个寡妇中学任教员,一位克罗色敏茨女博士那里找到了便宜的寄宿处。甚至连老仆人安东也因为少主人更需要他,已经离开这里到那边新居去了。有时克利斯蒂安一上俱乐部,下午四点钟圆桌旁边就只孤零零地剩下老参议夫人和永格曼小姐两个人。圆桌四周的加板自然一块也用不着支起来,在悬着一幅又一幅神像的空旷的大餐厅里,这张圆桌显得异常渺小。

[16] 罗马政治家卡托(Marcus Porcius Cato,公元前234——公元前149)在他的每篇演讲词后必定要重复说:“Ceterum censeo Carthaginem esse delendam.”(此外,我主张一定要毁灭迦太基城)。这里引用这句话的前两个字表示一种政治上的呼吁。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几乎总是自个儿在自家漂亮的餐厅里吃第一顿早餐,因为他的妻子午前经常头痛、精神不振,总要很晚才走出卧室。吃过早餐,参议立刻到孟街去——公司的办公地点一直设在那里,在中层楼里和他的母亲、克利斯蒂安以及伊达·永格曼一起吃第二道早饭。直到下午四点吃午饭时才能见得到盖尔达。

[17] 法文:陪嫁费。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