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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赌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两个人都尽情欢愉,彼此相遇却又错过。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但是值得。就像恩卡纳说的,要抓住机会的尾巴,它只出现一次,然后就“啪”的一下,魔法般消失无踪。

一天晚上,你们一起挨家挨户查看,好知道谁赢了那个关于敞门的赌。所有的门不是用钥匙锁紧,就是挂着锁头,或上了门栓,只有傻子的家门是开着的。小巴科睡觉的阁楼的门敞开着,他正睡在板床上,前一秒还睡着,下一秒就醒过来,揉搓着眼睛,满脸困惑,一如往常。唯一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和又一次赌输:小巴科的阁楼并不像猪圈,窗明几净,像一只银杯。这让你们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你们把可口可乐洒得到处都是,笑着喊着跑了出去。第二天,傻子躲避着你和你朋友的目光,任凭阳光爱抚。你们又一次打赌:如果他只是在晒太阳,我们就放过他,如果他在广场上晃来晃去,就好像自己是主人,是老板,我们就揍他。一个智障不可能成为老板,我们才是老板,我们可以为所欲为。谁敢反对?小巴科走动起来,挤眉弄眼,望向太阳。你们用戏弄的口气喊他,开始往他身上扔面包渣,接着是硬面包块,最后是瓶盖。傻子用手臂掩护自己,只连声央求,放过我,放过我吧,你们瞧瞧,我是好人,我不会伤害你们,放过我吧,别逼我离开镇子,瞧着吧,我父亲就要来照顾我了,我父亲厉害得很……妈的,你对他们说,我们只不过在朝他扔面包渣而已。有种东西在你身体里炸开了,难以抑制,你从桌旁起身,椅子翻倒在地,你从拱门里的阴凉处冲到广场的阳光下,对嚎叫着的傻子拳脚相加。我是好人,别再打我了,声音从他烂掉的牙齿和鲜血淋漓的嘴巴里传出来,我要告诉我父亲。而你心里始终明白,你真正想揍的是你的朋友,那些小混混,你的军团,那些将你困在这石头监狱、这狗屎镇子里的人。你想放他们的血,乱拳打死他们,而不是这个可怜虫,然而你却把内心的愤愤不平、惶惶不安、你被亵渎的友情和羞耻感一股脑儿发泄在他身上……走吧,走吧。打赌你会离开吧。

头几个月他们互致书信。他不太善于表达,但她会给他信心。他的自信曾经需要去刻意营造,就像在海滩上胡乱涂鸦,残缺不全,一个浪头就可能抹得一干二净。如今,认识了恩卡纳,他感到他生活中的一切虚伪和荒唐都被渐渐抛在身后。但是如果他失去她,再也见不到她,就很可能会故态复萌。不得不伺候和应付愚蠢傲慢的客户真他妈的见鬼,他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透明的。他粗暴无礼的言行又回来了,他的愤怒又回来了。从小,他就常常为他是自己、而不是想成为的人气得直踹阿卡普尔科的路灯柱子。为什么他们可以而我不行?这天晚上,在一家高档餐厅门外,他情绪失控,做了同样的事,用脚踹起停在那里的汽车的保险杠来,其他司机不得不制止他。这一次他真的捅了大娄子,这辆车是X部长的,那辆是革命制度党主席的,还有那辆是政府合作机构Z买的……

“跟我上来吧。”她对他说,“我的床比高尔夫球场的草地还要软和。”

幸运的是,就在那一刻,北方大亨、前部长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从餐厅走出来,找他的司机。代泊司机告诉他,他的司机身体不适,把先生的车钥匙留下就离开了。巴罗索也勃然大怒——不负责任者的国家!突然间,他在可怜的莱安德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仿佛和一个停在那儿踹着路灯柱子等待客户的可怜的旅游车司机同病相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多亏了这一巧遇、对比和认同,他平复了下来。他平复下来也是因为胳膊上挽着个完美的女人,一个长发披肩、下巴上有美人凹的真正的性感尤物。巴罗索先生对那个女人唯命是从,这一眼就看得出来。她令他神魂颠倒,毫无疑问。

只剩下莱安德罗和恩卡纳,他们彼此相望良久,各自都知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这样看过自己了。

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要求莱安德罗送他和儿媳回家,他十分满意这位司机的驾驶技术、谨慎态度和外表,于是雇佣了他,用于十一月的西班牙之行。他在那边有生意,他的儿媳将陪他一起去,所以需要有人为她开车。多疑的莱安德罗,在一阵兴高采烈之后,开始怀疑,这个身材高大、有权有势、无所不能的男人是否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阉人,可以在他忙于“生意”时毫无危险地带着他的“儿媳”观光。但他又怎么会发牢骚呢。他收起了疑心,想着既然他的雇主信任他,那他为什么不信任他们呢。

到酒店后,乡巴佬看都没看莱安德罗一眼,美国女人则对他报以微笑,并给了不少小费。

他的雇主。这与带游客观光有所不同,这是一次提升,而且看得出来巴罗索先生是个强大的人,一位引人尊敬、当机立断的老板。莱安德罗毫无怨言,为这样的人服务,可以享有尊严,心甘情愿,并不感到低人一等。此外——他在飞往阿斯图里亚斯的飞机上写道——他将再次见到恩卡纳。

他们一路沉默着返回墨西哥城。那对儿情侣抱在一起睡着了,莱安德罗平稳地驾驶着汽车,恩卡纳观赏着风景:从热带的芬芳到冰冷的松林,再到高原的烟雾——那困在监狱般的山峦间的腐朽。

你们打了赌,谁狠狠地揍小巴科一顿,就能赢得一张从镇子去海边的往返车票。尽管葡萄牙离埃斯特雷马杜拉更近,但那是个说加利西亚语的国家,不太值得信任,那里说话非常奇怪。而阿斯图里亚斯,尽管更遥远,却是西班牙的海岸,就像自治区区歌里唱的,是“亲爱的祖国”。碰巧你的痞子朋友中,有个人的叔叔是长途车司机,能帮你们这个忙。他是巴斯克人,他理解这个世界以打赌的方式运转,只以打赌的方式。就连公共汽车的轮子——他用哲人的腔调说——都是凭打赌事故有可能发生但可能性不大而转动的。“除非一个司机跟另一个打赌要从马德里到奥维耶多赛车赢了对方。”小痞子的叔叔笑着说。你毫不意外,要找到这位叔叔并请他帮忙,这里谁都想不到打电话或者发电报,而是手写了个便条,没有复件,也没有信封,通过汽车司机的换班送过去。因此,从你揍小巴科到所谓的去海边过了那么久,久到你几乎输了你赢的赌,因为又打了别的赌,这里整天以打赌度日。一百张五比塞塔的票子赌小巴科在被你揍了之后不再出现在广场上。二百张赌他会出现,如果不出现,一千比塞塔赌他离开了镇子,两千赌他死了,六个十分硬币赌他躲起来了。你们去了傻瓜睡觉的那个阁楼门口。这里一片死寂。门开了,一位身穿黑衣的老人走出来,黑色的帽子一直埋到他巨大的耳朵和灰色的连鬓胡上,胡子有三天没有修剪了,扎在他没有系领带的白衬衫领口上。他耳垂上毛多得像刚生下来的动物。一头狼崽。你将这比喻留在了心里。你的伙伴中没有一个人喜欢你这个癖好,你的比喻,你的影射,你对言辞的兴趣。石头的语言,从月亮上掉下来,落在这样一个国家,在这里,最受欢迎的体育运动就是搬石头。石头的脑袋——但愿什么都进不去,除了一个新打的赌。打赌就像自由,是聪明才智,是男子气概,这些都加在一起。为什么这个服丧的老头会从小巴科住的破房子里走出来?小巴科死了吗?所有人面面相觑,神情里怪异地混杂着好奇、惧怕、嘲弄和尊敬。真想打个赌来解开疑团啊!头一次,你每个朋友的眼神都显得疏远。这个令人敬畏的男人,身处贫寒之中,却威严十足,在你们每个人身上激起了各不相同、出人意料的态度。头一次,你们不再是那个在夜晚一同猎食的年轻的狼群。笑声,尊敬,还有惧怕。小巴科死了吗?所以这个出现在傻子家的石头般的老人是在服丧?赌两千比塞塔?当你对他们说这个赌无效,因为没办法知道小巴科不再去广场是不是因为他死了,他家里在服丧,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永远在服丧,大家都沉默了。你们没发现吗?在这个镇子上,丧事持续不休,总是有人死去,总是有。还会有更多——服丧的老头用雷鸣般的声音说。让我们来瞧瞧,你们是不是只会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让我们来瞧瞧,你们是不是有胆量有尊严的男子汉,还是像我猜测的那样,是一群狗屎无赖娘娘腔。老人说完这些话,你感到你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你,所有的计划都将轰然倒塌,所有的赌都将合为一个。

莱安德罗站起来,走到恩卡纳身后,帮她拉椅子好方便她站起来。她吓了一跳。从来没有人对她做出过这个礼貌的举动。她甚至感到一阵害怕,他要打她吗?然而莱安德罗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行为从何而来。

恩卡纳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莱安德罗,她犹豫了。她不打算改变模样,也不打算改变生活,就让他到她的世界里来看她吧,就像平常一样,做着她为赚取面包而做的事。哭泣的面包,她提醒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新娘的面包是哭泣的面包。

莱安德罗感到难为情,有一阵儿没再说话。这时,美国女人和那个二流子出现在桂树间,用手势示意返回墨西哥城,他们已经玩够了。

他已经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从四月到十一月,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其他时间里,洞穴关闭以避免壁画损坏。呼吸、汗水、男男女女的肚子,一切给与我们生命的东西,都会夺去洞穴的生命,消耗它,腐蚀它。鹿和野牛彩绘,木炭画的马,岩洞的氧和血液,都遭到人类的氧和血液致命的攻击。

“我理解你。但是没必要因为你父亲是个有礼貌的服务员,你就非得要粗鲁无礼。你应该服务,你我都一样。整天念叨我必须干这个,但我不喜欢,又能得到什么呢?别通过冒犯顾客来找平衡,这不是有教养的人该做的事。”

有些时候,恩卡纳会梦见那些两万五千年前画下的野马。在冬日里,当洞穴对公众关闭,她想象它们被封锁在寂静与黑暗中,等待着春天到来重新奔跑。饥饿、失明和爱使它们疯狂。

“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不想让我往上走。他说,你会跌个大跟头的,别试图成为你不可能成为的人。他挡我的机会。我从他工作的酒店经理办公室的朋友那儿知道,他没有告诉我酒店因为我是他儿子而提供给我的机会,学习的机会,开车的机会。他只希望我做个服务员,和他一样。他不希望我超过他。问题在这里。我不得不自己去抓住机会。做高尔夫俱乐部球童,电瓶车司机,最终成了真的司机。再见,阿卡普尔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父亲。”

她是个简单直白的女人。也就是说:她不对任何人讲她的梦幻。对到这里来的游客,她只是简短地说:

“你父亲帮你了吗?”

“很原始。这非常原始。”

“你知道吗?晚上我会留在高尔夫球场的绿茵上睡觉。我从来没有睡过比那更软和的床。连做的梦都不一样了。甚至在某一天我决心要变成有钱人。柔软的草地为我唱摇篮曲,那才是我真正的摇篮。”

十一月的那一天,大雨如注。洞穴不久后就要关闭。为了到那里去,恩卡纳穿上了橡胶靴子。从她家到洞穴入口的路是一条泥泞陡峭的小径,淤泥一直没到脚踝。她用一块粗糙的头巾盖住头,但几缕淋湿的发丝还是贴在她脸上,她只得闭上眼睛,不停地用手抹脸,仿佛在哭泣。她身上穿的夹克衫不防水,是一件兔毛领外套,而且味道很难闻。大裙摆盖住另外两层衬裙,使她像个层层包裹的洋葱。她穿了好几双羊毛袜,一层又一层。

他告诉她,到了青春期,他就不再卖甜品,转而在阿卡普尔科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做球童。

那天早上没有一个人,她白等了。山洞很快就要关闭,人们不再来了。她决定自己进去,同马上要进入冬眠的洞穴道别。没有比这更好的告别方式了,她将自己的手放在另一只几千年前在石头上留下的掌印上。很奇怪。那个掌印呈肉色,赭黄,恰好和恩卡纳西翁·卡达尔索的手一样大小。

“因为莱安德罗·巴列。他是个英雄。我出生的那条街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这个想法令她激动。她很高兴地发现,尽管过了那么多个世纪,一个女人的手仍可以和另外一个女人的手完美契合,也或许是一个男人的手,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他们早已死去,却活在这石头的遗产里。那只手召唤恩卡纳,索求着她的温暖,为了不彻底死去。

“哈,是上帝本人。我生在道成肉身日(2)。你呢?”

女人尖叫起来。另一只手——有生命的、火热的、长茧的手——落在了她的手上。在那儿留下掌印的那位死者的灵魂回来了。恩卡纳转过脸,在微弱的光里看到了她墨西哥男朋友的脸,她的男朋友,没错,是莱安德罗·雷耶斯,他握着她的手,就在这里,这个不只她,还有她的国家、她的过去、她的先人,生活着、脉搏跳动着的地方。他会接受她本来的样子吗?在她本来的地方,而不是在一次去墨西哥观光旅行的——她想到在杂志上看见过无数次的词——“魅力”之中?

“恩卡纳西翁是个好听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他并没有强迫你们。大家都随时准备接受赌博,你早就料到了,你成长于斯,你和你的朋友们生活于斯。然而在小巴科居住的阁楼意外迎接你们的这个近乎超自然的生灵,押下了一个极高的赌注,他的挑战危及你们的生命和尊严。仿佛童年和当下青春期的所有岁月都跌落而下,像一条突如其来狂涌的瀑布,抹去过往的一切,所有的放肆、嘲笑、彼此之间的残忍,特别是强者对弱者的残忍,都熔铸成一刃尖锐、刺眼的银质刀锋。没系领带身穿丧服的男人在对他们说,不跨过我向你们提出的这致命的一步,就休想在这大地上再跨出一步。

她问他为什么叫莱安德罗这个名字。

其中一个小痞子想要攻击他,这个耳朵长满毛发的汉子像抓只虫子一样把他拎起来,撞在墙上,又将另外两个想挑衅的人的脑袋猛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空洞而结实的巨响,撞得他们呆若木鸡。

“往上走多难啊,莱安德罗。我欣赏你的努力,但是别怨天尤人了。不要整天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为什么他们可以而我不行。别让自己的机会从眼前溜走吧,抓住它们的尾巴,机会从来不会出现两次。”

他说,他是小巴科的父亲,儿子痴呆不是他的错,但没有作任何解释。同时他也是他们中间一个人的父亲,他用不温不火却令人胆寒的语气说着,目光扫过九个小混混,其中两个没了知觉,还有一个背靠着墙瘫在地上。他露出仅剩的两三颗发黄的长牙,说他不打算说出他是谁的父亲,因为他打算只选一个人,那个打了小巴科的人。那个人是他要指认出来的,他要和那个人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

“不,他低头,顺从,任人奴役,和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人一样,有的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很少的人,大部分人永远倒霉到底,什么权利都没有。就那么几个王八蛋奴役着一群弯腰低头的人。向来如此。”

“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打赌,我和你们谁的母亲上过一次床?在你们胆敢再动我的儿子小巴科一个手指头之前好好想想,想着他是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弟弟。”

“哎,也许你父亲只不过本来就是个礼貌的人。”

他没有说傻子活着还是死了,重伤还是已经康复,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九个“狗娘养的”的表情,而他们在所有的选择之中最想要的却是打赌。他用眼神让你们闭嘴,他的眼神命令着:那个殴打了小巴科的人给我站出来。

“每当我看到他穿着服务员工服,胳膊上挂着餐巾,在那儿摆着椅子,总是弯着腰,永远弯着腰,就觉得难受,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直低着头,我对自己说,我可不能这样,我做什么都行,但是绝不低头。”

你向前迈出一步,双臂抱在胸前,感到从你脏兮兮没了扣子的衬衫中间露出来的胸毛,突然间蓬勃生长成一片雄性丛林,十九岁的你的荣誉领地。

莱安德罗终于被这个心直口快的西班牙姑娘的俏皮话逗笑了。当他们在宫殿对面的咖啡馆坐下来喝冰镇啤酒的时候,没一会儿,司机便对她生出信任,同她讲起他的爸爸曾经在阿卡普尔科的一家酒店餐厅做服务员,而他,莱安德罗,从小就不得不在港口的大街上卖甜品。他觉得自己在街头捧着甜品盒子比他的爸爸被迫穿得像个猴子、伺候每一个去那儿吃饭的王八蛋更有尊严。

大汉看你的眼神既不含仇恨也没有嘲讽,只有严肃。他上星期刚从监狱里出来,说着这些话,他卸下了武装,但也同时解除了你们的武装,他有三件事要对你们说。第一,举报他毫无用处。你们很蠢,但是想都别想。他保证会像弄只苍蝇那样弄死你们。第二,在他蹲监狱的十年中,通过土地、军人抚恤金和遗产总共攒了一百万比塞塔,算得上一笔财富。现在他要拿它来赌,押上它,押上他所拥有的一切。

“得了吧!”恩卡纳叫起来,“如果要画下所有墨西哥应该归功于欧洲的东西,这座城堡所有的墙面都用上也不够……”

你的伙伴们望向你,你感受到背后他们愚蠢、颤抖的眼神。赌什么?他们羡慕你。一百万比塞塔,可以在很长时间里活得像个国王了。用来生活,或者改变生活,用来随心所欲。在你身后,所有人还不知道打的是什么赌就已经接受了它。

随后,他们停在一个展厅,在这里,里维拉画下了所有欧洲应该归功于墨西哥的东西:巧克力、玉米、西红柿、辣椒、火鸡……

“我们将穿过洛斯瓦里奥斯·德拉卢纳隧道,那是最长的隧道之一。我从北边出发,”他用致命的鄙夷看了你一眼说,“你从南边出发。每人开一辆车,但是都逆行。如果我们两个都毫发无损地出来,我们就把这钱分了;如果我没能从隧道出来,钱归你;如果你没出来,钱归我;如果谁都没出来,就由你的朋友们分。看看命运怎么决定吧。”

“要是你们那么爱他们,那就今天对他们好点呗。”恩卡纳用她冷酷而现实主义的腔调说,“我看他们现在可比任何时候都更遭虐待。”

莱安德罗小心翼翼地摘掉她的头巾,捋了捋她潮湿的头发,贪婪地亲吻她被雨水打湿的脸颊,不施粉黛,比在库埃纳瓦卡时看起来皱纹更多了,然而是她的脸,而此刻也是他的。

“他们很勇敢。”莱安德罗说,“他们有着伟大的文明,而西班牙人毁了它。”

晚些时候,躺在恩卡纳的简陋床铺上,他们抱在一起抵御十一月的寒冷,这有滋有味的寒冷呼唤着赤裸的肌肤之亲。在一席厚厚的羊毛毯子下,在一团燃烧的炉火前,他们互诉衷肠。她说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和家乡。她承认什么也没有期待。真的很久没有人大费周折地来看她了,她笑着说。他是很久以来的第一个。她不想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不,不会有了。在此之前,露水情人也有,她不是修女。但是真正的爱情,真诚的爱,只有这一次。他可以信赖她的忠诚。所以她才会告诉他这些。

美国女人和乡巴佬那一对儿到科尔特斯宫的露台上去观赏峡谷,手拉着手,笑得像两个傻子。恩卡纳和莱安德罗则去研究了迭戈·里维拉关于征服的壁画。她说:“我们真的曾经这么坏吗?”莱安德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做价值评判不是他的任务,画家是这么看的。那你说说,既然你们那么为印第安人心痛,为什么你们说西班牙语而不是印第安语言?她问道。

在恩卡纳怀中,莱安德罗越来越感到已经不必再有任何伪装,不自信和虚张声势的时日渐渐远去,他再也不会说“我们都是倒霉蛋”,从今往后,他会说“我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在一起,我们会越来越好”。

石头的广场。石头的目光。傻子看着坐在咖啡馆里的一群小混混。你和他们在一起。他们看着小巴科。他们打赌。“如果我们揍他,他会反抗吗?”“如果不反抗,他会走开还是待在那儿?”“如果待在那儿,是为了让我们接着揍他?这白痴喜欢挨揍?还是他想让我们厌倦,然后就饶了他?”石头的国度:这里一切都以打赌的方式运行,诸如下不下雨?冷还是热?马德里竞技赢还是皇家马德里赢?斯巴达克斯会得到耳朵(1)还是被牛角顶伤?某某是不是处女?某某是不是基佬?森特诺医生是不是染了头发?谁谁是不是在用假牙?药剂师是不是注射隆胸了?你赌多少?这镇上的住户都谁敢不关门?门户大开的勇敢者有几个?你赌多少?

她把关于洞穴的梦讲给他听,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把那些马独自留在那里可真让人伤心,它们在黑暗中冻得要死,从十一月到四月,没有目的地奔跑着。他问她敢不敢离开家乡,来墨西哥生活。她说了无数次“愿意”,伴着一次次的“愿意”亲吻了他无数次。但是她警告他说,在阿斯图里亚斯,新娘的面包,是哭泣的面包。

“行了,你,我的名字叫恩卡纳西翁·卡达尔索,但是大家都叫我恩卡纳。我们玩得开心点吧。别一副硬着头皮做事的样子,让我来教教你怎么玩得开心吧。妈的,你骗不了我。你不过是个用傲慢掩饰不安的家伙。你找别人的不痛快,到头来也是自寻烦恼。我们去库埃纳瓦卡吧,听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你让我觉得像是换了个人,亲爱的恩卡纳。我不再和全世界过不去。”

“您为什么要让我没面子,女士?我对您以礼相待……”

“我还以为要是你在这儿见到我,在这泥坑中间,灰头土脸的,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呢。”

他红着脸发动了汽车。

“让我们一起变老吧,你说呢?”

服务生们笑得前仰后合,捧腹拍腿,抱作一团,好家伙,莱安德罗,你已经结婚了?还是这是你丈母娘?已经在对你指手划脚了,是吗?别再到这儿来了,傻瓜,你已经给拴上牛绳了……

“好。不过我更愿意我们在一起永远年轻。”

“你要是喝酒,我就投诉你,我们都在这下车,土匪。行了,别在那装狗屁男人,赶紧来尽你的义务,狗娘养的!”

她把他逗笑了,没有难为情,没有大男子主义,没有纠结,也没有怨恨或猜疑。她温柔地拉起他的手,就像是为了不再提起从前的莱安德罗,对他说:

西班牙女人探出头来,对莱安德罗大喊:

“好了,我都明白了。”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感谢上帝,加油站就在前面。他停下来,飞快下车,同几个服务的小伙子热络地攀谈起来,极尽浮夸之能事,他拥抱他们,互相问候,所有废话都冒了出来,打打闹闹,说着暗语,粗鄙地挤眉弄眼,加油站的人问他载的货好不好,他挤了下眼睛,他们让他好好利用,游客统统是些蠢货,但是身上有钱,凭什么他们有钱而我们没有?来吧老弟,喝杯玉米酒让旅途更愉快……

她曾害怕他会失望,在这里,在她的世界里见到她,就像现在这样,肩上披着毯子,脚上穿着羊毛袜子,踩着厚底木屐去拨旺炉火。他记得的是库埃纳瓦卡的甜蜜,她热烈的香水,而现在他身处这个踩着高跷的国度——穿木屐的人,撑着木桩的房子——就在她生活的地方,一座建在木桩上的粮仓,以便隔绝潮湿、淤泥和倾盆大雨,或者说“大水灾”,正如她对莱安德罗说的那样。

“行了,”西班牙女人粗暴地说,“你和我做一样的事,我也是导游。不过看起来我确实喜欢我的工作,而你就只知道发牢骚,妈的。你要是不喜欢干吗要干这行?别那么白痴,去干点别的,蠢货,工作有的是。”

他邀请她到马德里去过周末。他的老板巴罗索先生和儿媳米切琳娜女士飞到罗马去了。他想领她转转,带她看西贝莱斯广场,格兰维亚大道,阿尔卡拉街和丽池公园。

然而这个女人是西班牙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斗”她。如果只有美国女人和那个留小胡子的丑八怪在后面亲来亲去,不专心听文化介绍,把他当一个没文化的普通司机,一个掌握方向盘的野蛮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她把他放在眼里吗?她微笑着观察他,那微笑也许比一句咒骂还要侮辱人,谁知道呢。而他也观察着她,感觉到她喜欢被这样观察,他看不透她,仿佛她也充满神秘,她对于他,比他对于她,还要神秘。

他们彼此相望,无需言语便默契在心。我们是两个孤独的人,而如今我们在一起。

他怒不可遏却又茫然无措地瞪着她,他该怎么对她?打她?把她赶下车?把她扔在特雷斯马里亚斯?他不能。他会被解雇吗?有可能。他一直有此担心,尽管事实上他的狂言妄行总是被容忍。这是他打的赌:大胆些、压过别人、别小心谨慎的,莱安德罗,冒着被辞退的风险,你会看到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退缩,不想找麻烦,会容忍你的粗暴无礼。有的人不会,那么你就孤注一掷,在格雷罗的大山深处把他们赶下车,威胁让他们徒步走到奇尔潘辛戈去,他们要是到酒店去投诉你,你就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谁跟这些该死的傲慢游客没有过口角?你们要是愿意,咱们就把这事闹到工会去,工友们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你们希望来一次司机罢工,不止影响你们这家恶心的酒店,也影响全市的酒店吗?他们会安抚你,承认你有道理,人们都很过分,不尊重司机的劳动,他们直接把我们当出租车司机,不,这不行,我们是给欧洲人、日本人提供文化旅游服务的司机,和他们从来不会发生口角,我们尊重他们,他们也尊重我们,我们提供高端服务,口角只会同美国佬和本地乡巴佬发生……

一身黑衣、黑帽子压到满是毛发的耳朵上的老人驾驶着一辆小面包车,他从不看你。他只需要确定你和他一起来,并履行你那一方的赌约。

“那么你就先尊重你自己。”

他不看你,但却对你说话,仿佛只有他的声音承认你,而他的眼神绝不。他的声音让你害怕,你更容易承受他的眼神,无论那双眼睛多么可怕、多么铁面无情,足以将人囚入牢笼。你胸中有种从未想过的东西对你说话,仿佛在那里,在你被禁锢的气息里,你可以和你的监狱看守对话。这个囚徒刚刚刑满出狱,马上就将你变成了他的囚徒……

“那是在那边。在这边我们互相尊重。”

你和你的朋友也不对视,害怕目光会冒犯彼此。眼神的接触是最可怕的,比手、性和皮肤的接触更危险,必须要避免。你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因为你们从不对视,走在镇子的街上,眼睛盯着鞋尖儿,或是周围的人,总是用丑陋、蔑视、挑衅、嘲弄和不自信的眼神看他们。然而小巴科看了你,他直视你,怕得要死,但却直视着你,这一点你不能原谅他,所以你对他拳脚相加,狠狠地殴打了他……

“在西班牙,所有人都以你我相称。”

一百只、两百只桃色的鹿从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土地上穿梭而过,仿佛是在寻找最后一只来壮大它们的队伍。老人望着它们,对你说,不要看鹿,看上面,看那些盘旋的秃鹫,它们已经在等待着一只鹿出事……

“难道我们认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这儿以你我相称了?”

“还有野猪。”你没话找话地说,只是为活跃一下同傻子小巴科的父亲,这位行刑人和复仇者谈话的气氛。

“你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做一份你不喜欢的工作?”

“那些东西是最差劲的,”老人答道,“它们最怯懦。”

“您看我干什么,啊,女士?”开进库埃纳瓦卡的时候,他终于脱口而出,“我是有两个脑袋还是怎么回事?”

他说,老野猪在下水之前,会让小猪崽和母猪走在前面,让年轻的公猪和母猪到前面去,然后靠着风和嗅觉的指引通知老野猪中途没有障碍,可以去喝水了。这时候,老野猪才会下水。

这个男人不知道他俩做同样的工作,但她还是没办法理解他,一路以欣赏他的表情为乐。所有的表情都流露出可笑的虚伪,总是怒气冲冲,满脸鄙夷,前一分钟还一副自恃博学的神气,下一分钟又成了无所畏惧的粗野莽夫。他被后排那对令人嫉妒的情侣弄得焦躁不安,但更令他焦躁的——西班牙女人得出结论——是她的笑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未被他震慑到。

“走在前面的年轻的公猪被称为持盾侍卫,”老人说,先是一本正经,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年轻的持盾侍卫是被猎杀的,死去的。而老野猪随着变老知道得越来越多,任凭小猪崽和母猪去为它们牺牲……”

西班牙女人认真而敏锐地观察着他。一开始,他想装成一个有文化、会给外国人展示墨西哥之美的司机。让他气愤的是和美国女人做爱的是另一个墨西哥人,而不是他。让他气愤的是他们亲个没完而不听磁带里关于印第安遗址的文化介绍。他想找所有人的不痛快,吓唬他们,开到时速二百公里,在矫揉造作的派头之上再加上肢体的野蛮暴力。西班牙女人对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感到同情,他发色金红,接近胡萝卜的颜色,她在一些墨西哥城里人身上见过,那是金发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不如说是紫红色吧。很明显,他胡萝卜红的发色是染上去的,他穿着蓝色衬衫,打着领带,一身银色西装闪闪发亮,就像带她来墨西哥的伊比利亚航空飞机的颜色。她是因为赢得了阿斯图里亚斯洞穴最佳导游竞赛而来这里度假的。对了,当她赢了竞赛的时候,人们都气疯了,但这就是运气,没办法。

终于,他再次转头看你,两眼通红,燃烧着,像重新烧旺的火炭,在所有人都以为熄灭的灰烬中央的最后一块火炭。

你没有生来愚钝真是幸运。你看看小巴科,镇子上的傻子。你看他每天都出门到广场上去晒太阳,对着太阳和人们微笑。看得出来他想讨好别人。然而在这里,在他的镇子上,这种行为惹人反感。这头蠢驴有什么权利仅仅因为他活着,因为太阳照着他的指甲,照着他仅剩的三四颗牙齿和他几乎总是黯淡无神的眼睛就感到幸福?好好看看他。仿佛自己也知道幸福不会长久,他迷惑茫然地抓挠着一头短发的脑袋。不算整齐,也不算蓬乱,因为他的头发那么短,唯一重要的是知道它是否生长。它向前生长,仿佛入侵着狭窄且因持续担忧而皱起的额头。这天早上,与紧锁的眉头不相称地,他一向呆滞的眼睛里闪出光来。他望向广场上的拱门。今天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他暂时搁置这个想法,收回它,就像对待一只落满尘土的旧抽屉。但是没有比威胁更迫在眉睫的了。他陷入毫无防守之力的处境。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广场正中,正午时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在露天处,没有任何东西为他遮蔽他人的目光。他将双手举到眼睛上方,闭上眼,他躲藏着,掩饰着自己,却每一分钟都更加显眼。就连平时并不注意他的人现在都在看他。小巴科闭上眼睛,好让人们不要那样看着他。他感到头痛欲裂。闭上眼睛,太阳就会死去。睁开眼睛,就看见石头。石头的国家,石头的语言,石头的血和记忆,石头的广场。如果不离开这里,你自己也会化作石头。

“野猪老了就变成灰色,只在夜间出没,当小猪崽已经被猎杀,或者活着回来告诉他们道路已经扫平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做一份你不喜欢的工作呢?”

他由衷地大笑起来。

后面的黑小子缩下身子去,美国女人给了他一个吻,那乡巴佬把他自以为像电视剧明星而实则是马戏团小丑的脸埋进她的金发里,没有再发牢骚。边上的西班牙女人却对司机说:

“它们只在夜间出没。随着时间变成灰色。它们的獠牙变了形。老野猪,歪斜的獠牙。”

他开得飞快,自己大声重复起磁带里的文化介绍,直到身后的矮胖子紧张起来,对他说,小心弯道,喂,别再重复磁带里的话了,你以为我是聋子吗?美国女人笑着说好刺激,只有他旁边的西班牙女人面不改色,含着讥讽的微笑看着他。莱安德罗对他们说:“这不是简单的观光,这是一次文化之旅。酒店是这么通知我的。如果你们想打情骂俏,就该选别人,而不是选我。”

他收起笑声,将一只手指放在牙齿上。

各种嗓音、背景音乐、卡车的尾气和城市里受污染的空气使所有人昏昏欲睡,除了莱安德罗。刚刚驶上通往库埃纳瓦卡的公路,他便提起车速,开始越开越快。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美国女人和乡巴佬组成的那对情侣,怒火中烧,就像每次看到这些女人被这种土包子占去便宜时一样,她们来这里寻找异域风情,罗曼蒂克,最后却落在这群狗娘养的手里,令人恶心粗俗不堪的侏儒,在当地,没有一个女人会瞟上他们一眼,给他们一通惊吓就算是轻的了。

他在隧道这头为你雇了辆车。他无需对你说他信任你的诚实,让你一个人去另外一头。穿过隧道需要十四分钟。他会计算你从隧道出去的时间,十五分钟后,你将掉头重新进入隧道,而他,将开始逆行进入隧道。

他猛地发动汽车,比预想得还要快,然而墨西哥城令人窒息的交通使他不得不把车速降下来。他将一盘磁带放进播放器,声明这是墨西哥旅游景点的文化介绍,特奥蒂瓦坎的金字塔、坎昆的海滩,当然也包括库埃纳瓦卡,这天上午他们要去的地方。他告知他们,他提供的是高端服务,针对有品味的人。

“再见了。”老人说。

作为旅游司机,莱安德罗已经习惯了旅行中的各种组合,这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的一次。西班牙女人坐在了前排,在他边上,那对儿情侣——墨西哥男人和美国女人——在后排蜷抱在一起。西班牙姑娘冲他挤了下眼睛,头明显地朝后一摆。莱安德罗没有应和,他用高傲的态度来对待所有乘客,好让他们别以为碰上的是个殷勤恭顺的墨西哥小哥。他没有对西班牙姑娘回挤眼睛。

他们出发了,公路穿梭在夹杂着发电站浓烟的山峦雾霭之中,路旁是废弃的煤坑,在大地上缓缓愈合。孩子们在踢足球。老妇人们躬身在菜地里。混凝土、钢筋、水泥块和护土墙逐渐铲平泥土,开辟出公路和一连串贯穿与征服坎塔布里亚山脉的隧道。这是一条平坦光洁的公路,莱安德罗一只手驾驶着老板的奔驰汽车疾驰其上,另外一只手紧握着恩卡纳的手。她让他开慢点儿,天哪,别吓她,此行是为了活着到马德里。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无论她怎样软化他,那些生猛的习惯和反应也不会一夜之间改变,何况奔驰车的响动仿佛猫打呼噜,在公路上滑行犹如黄油抹在面包上,驾驶这样的一辆汽车是种享受,他微笑着说。这时,他们驶入了漫长的洛斯瓦里奥斯·德拉卢纳隧道,将守护他们的白雪皑皑的山峰和薄雾缭绕的风景抛在身后,莱安德罗打开猫眼似的车灯。他们后面跟着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由一个黑衣男人驾驶着,他黑色的帽子盖到大耳朵上,灰色的胡须扎在没系领带的白衬衫领子上。他抓挠着毛茸茸的耳垂,小心翼翼地避免变到左道去,将自己暴露在势必撞车的危险之中。最好还是安全地远远跟着那辆挂着马德里牌照的高档奔驰汽车。他哈哈大笑,荣誉留给那些蠢货去吧,他要为他可怜的儿子报仇。

他应约早上九点钟到酒店,然后出发去库埃纳瓦卡,当晚返回。只有三位旅客。一个美国游客,远远地便看得出来,金发,苍白,身着特华纳长裙或是类似的传统服装。一个墨西哥男人,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十足的乡巴佬,皮肤黝黑,留着小胡子,穿了件深紫色的衬衫。还有一个女人,他看不太出来是哪里人,白皙,有些干瘪、瘦削,穿着低跟鞋、阔摆裙和手织毛衣,留着熨直的头发,要不是皮肤那么白,莱安德罗·雷耶斯会以为她是个用人。但她说话声音洪亮、清脆,自信果断,带着西班牙口音。

你将车速开到九十迈,羞愧地想着,这么做是为了让路上的警察把你拦下来,阻止你进入前方的隧道。从酷热的阳光下突然间钻进隧道中扑面而来的浓烟黑雾里,你一阵晕眩。你坚决地驶入左车道,逆行出发,对自己说,你就要离开这石头的村庄,石头的语言了,这比去美洲还要好,这才是做真正的人,做自己,冒险去赢一笔赌注,什么赌注?一百万比塞塔,一下子,你以身涉险,但走运的话,你一下子就会发财,看看好运会不会眷顾你吧,如果现在不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好运和命运一样,一切有赖于一场豪赌,这和做斗牛士没有分别,只不过朝你猛冲过来的不是公牛,而是一对亮着的灯,无论对你,还是对驾驶对面那辆车的人来说,都明亮刺眼,像两只发光的牛角——你又打了个赌:是那个狗娘养的老头,他狗娘养的儿子的父亲吗?谁?是谁?你将要给一个大大的石头拥抱的人是谁?你也顶着你发光的牛角,就像那些托起西班牙和美洲所有圣母的公牛。在你撞向那个迎面而来,行驶在正确方向上的汽车时,你想到了一个女人,想到了圣母的面包,全世界新娘的面包,哭泣的面包,化作了石头的哭泣的面包。

石头的国家,石头的语言,石头的血和记忆。如果不逃走,你自己也会变成石头。快走吧,越过边境,抖落你身上的石头。

(1)在斗牛表演中,斗杀成功且得到观众好评的斗牛士可获赠牛耳和牛尾。

致塞萨尔·安东尼奥·莫利纳

(2)“恩卡纳西翁”(Encarnación)在西班牙语中意为“道成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