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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女人

好,她说,我知道也接受。

他望向她,仿佛他也能在黑暗中看见似的。女孩儿的眼睛足够闪亮。至少在这点上他的儿子马里亚诺和她会有共同之处,穿透黑暗,在黑夜里视物的天赋。也许,若不是因为昏暗,他不会那么清晰地在教女的眼中看到他所认出的东西。确实,白日的光太刺眼,只有在夜晚,才能看清这个女人的灵魂。

莱昂纳多用浑身的力气握紧停着的林肯汽车的方向盘,就像紧紧抓住他灵魂最深处的礁石。钱是他,权势是他。而她想要的爱,他意识到,是他的。

莱昂纳多从笔直的沙漠公路上驶了出去,猛地刹住了车。远处,教堂石建成的坟墓注视着他们,此刻在黄昏的描绘中单薄如同纸做的剪影。

“不,我不行。”

好,她对他说,我知道,我接受。

“你,”米切琳娜说,“我想要的是你。”

莱昂纳多没有喝醉。他的地平线是有尽头的,那就是同美国的边境。夜晚蓦然降临,凉风使他更加清醒,思绪更清明,目光更澄澈。他只用一只手驾车,另外一只紧握着米切琳娜的手。他告诉她,说这些他很难为情,但她应该明白她将能够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他不想夸耀,但是所有的钱,所有的权势都会是她的,此刻眼前只有荒凉的沙漠,但她的生活可以像边境另一侧的梦幻都市那样,金色塔楼,玻璃宫殿……

她用她那完美的嘴唇吻了他,他在自己剃光而此刻又重新长出胡须来的下颌上感受到了米切琳娜下巴中间那深深的凹陷。他沦陷在教女张开的嘴里,仿佛所有的光无非源自这根舌头、这些牙齿和这些唾液中。他闭上眼睛亲吻她,看到了全世界的光。但他没有松开方向盘。他的手指会说话,叫喊着想要亲近米切琳娜的身体,在纽扣中间拨弄,找到她的乳头,抚摸着使它们站立起来,那是这无瑕美人身上的又一组对称。

只有卢西拉一个人听到了那辆林肯敞篷车是带着怎样急切的轰响和怎样尖锐的车轮摩擦声从车库中发动的,但她没有太在意,因为无论它怎么跑,也追不上红色的地平线。巴罗索夫人觉得这是个美好而诗意的想法,“我们永远无法到达地平线”,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给她的闺蜜们听,况且她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也许发动机的响动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不过是吉他声在她神经质的头脑中发出的回响。

他绵长地亲吻她,用舌头探索着她的上颚,形状完美,没有裂缝,就在这时,上帝和魔鬼再一次结成了同盟:他感觉像是在亲吻自己的儿子;父亲的舌头受伤了,血从像珊瑚礁一样破损的上颚锋利的裂缝中流了出来;残忍地取代米切琳娜的嘴唇那柔软触感的,是自己儿子嘴唇那肥硕、发炎、红肿、受伤、黏黏糊糊、淌满厚厚口水的肉感。

这是昨晚他的儿子上她的时候她所感觉到的吗(尽管儿子不肯承认)?为什么现在她说想要他,这个父亲,既然她到这里来明明是为了引诱他那个没本事引诱任何人的儿子?她来这儿不是为了完成家族的约定吗,为了得到有权有势的政客莱昂纳多·巴罗索为感谢在巴黎度过的美好的几日,那些红酒、美食和游玩,而给予没落的拉博尔德·埃伊卡萨家族的无限保护?就为了这些值得去生活、工作、变成有钱人吗?巴黎曾是报偿,而现在,巴黎成了她,她是世界、欧洲和精致品味的化身,而他正在向她献上其优雅和美貌的补充物——钱,没有钱,她很快就不再优雅美丽,只不过是个边缘化的贵族,就像她埋头收藏古董的年迈的奶奶……

这时候,乐队演奏着北方的坦波拉曲进来了,屋子里挤满了头戴斯泰森帽身穿粗呢上衣的男人,意境被打破了,大家兴高采烈地呼嚎起来,全未留意到米切琳娜请辞离开。她朝帘子走去,在它沉重的褶皱间,碰到了她的教父炙热的手。

他邀请她完成这个约定。他做了她的教父来荣耀她的家族,现在他献出自己的儿子与她缔结婚姻,最后的点睛之笔。

两束目光恰好在这一瞬间交汇,在这个没有人在意首都女人正看向哪里,也没有人去想莱昂纳多是否已经回来的瞬间。那二十个女人沉默地望着日落,就像在哭泣着参加她们自己的葬礼。

“但是我在首都已经有个男朋友了。”

米切琳娜·拉博尔德·埃伊卡萨望向他,直到他也望向她。

莱昂纳多紧紧凝视着沙漠,直到目光失落在其中。

莱昂纳多·巴罗索在胭红的帘子后面看着这一切。

“现在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日落,除了两个人。

“我没骗你,教父。”

这句话开启了你一言我一语无休止的关于男人的讨论,他们的卑鄙,他们的吝啬,他们的冷漠,他们借口工作繁忙逃避责任的本事,他们对肉体疼痛的恐惧,我倒想看看哪怕一个这样的混蛋生上一次孩子,还有他们性技巧的贫乏,总之,她们怎么可能不找情人呢?喂,喂,你知道些什么,罗莎巴?别装傻,我只知道你们告诉我的,我呢,如你们所见,像圣女一样纯洁。大家又唱了会儿歌,再接着嘲笑男人们。“安布罗休疯了,他逼着侍女用香水,刮腋毛,你能相信吗?那个可怜的小婊子觉得自己是体面人了”;“因为我们在纽约有一个共同账户,他就装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但是我已经调查到他在瑞士的秘密账户了,账号什么的都弄清楚了,我勾引了律师,等着瞧尼古拉斯这个守财奴能不能赢过我”;“他们都以为等他们死了,钞票才能到我们手上,我们得弄清楚银行账户,掌握信用卡,以防有一天被他们抛弃”;“在我第一任丈夫发现之前,我一次性从他的万能卡上取走了十万美元”;“我们得一起看色情片,因为不然的话,压根儿不会发生我跟你说的那些……”;“什么总统先生给我打电话了,什么总统先生跟我说了,托付我一个秘密,奖赏我一个拥抱,‘行了,你们结婚吧’,我跟他说”。不过,她们没敢在米切琳娜面前剥光那个帕瓜切人,米切琳娜善意地陪着她们一起笑,摆弄着她的珍珠项链,有风度地附和着她们的玩笑,保持着完美的姿态,不远也不太近,她害怕一切会结束于集体拥抱、发泄、汗水、哭泣、悔恨、颤抖和压抑的欲望,以及可怕的承认:坎帕萨斯完全没有任何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不管是外地人,本地人,奇兰哥还是北方人……啊,真想立刻马上坐上格鲁门飞机离开这里,飞到韦尔(25)去。为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见到更多不满足的墨西加(26)人,惊恐万状,因为觉得全世界的钱都全然没什么鬼用,因为总有更多更多高不可攀的东西,做英国女王,做文莱的苏丹,成为金·贝辛格那样的性感女郎,或是像汤姆·克鲁斯那样拥有一个性感女郎。她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模仿着滑雪者的动作,但她们并不是在科罗拉多的山峰上,而是在墨西哥北部的沙漠里。夕阳西下,余晖骤然间布满苍穹,扫过这座都铎-诺曼底式宅邸的镶铅玻璃窗,照亮了二十个女人的脸庞,为她们染上魔鬼般的红色,刺得她们戴了美瞳的眼睛一阵目眩,迫使她们不得不观看这每日上演的奇观:太阳在烈火中逐渐消失,在把它所有的珍宝带到地下世界之前,最后一次在光秃的山峦和砾石丛生的平原中间展示它们,只留下仙人掌,如同黑夜的王冠。它带走了一切,生命、美、野心、嫉妒、财富,太阳还会再次升起吗?

“什么都可以买。那个没用的东西对钞票比对你更感兴趣。”

大家笑起来,又喝了很多“修女”。有人对米切琳娜说话,让她活跃一点儿,别像个修女一样坐在客厅中间的淡紫色锦缎垫子上,那么对称。怎么,你的教女就没有一点瑕疵吗,卢西拉?喂,她只是我丈夫的教女,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多完美啊!两只眼睛一模一样,小鼻子直挺,下巴上长着美人沟,嘴唇那么……有几个人羞赧地笑了,红着脸看卢西拉,而卢西拉毫不在意,她早已生出坚硬的外壳,别人的评价就像水一样从表面滑落。她若无其事地在那儿庆祝着男人的缺席,不过,那个印第安小子除外,他不算,我丈夫的教女很优雅,不过人很好,你们别弄得她不自在,让她做她自己,我们也做我们自己,我们都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别忘了,我们都上过修女学校,我们都在某一天释放了自己,所以你们别弄得米切琳娜不好意思。可是我们明明又回到修道院里来了呀,卢西拉,一位戴着镶钻眼镜的女士说,我们孤孤单单,没有男人,但是脑子里想的全是男人!

“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对吗?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做过面部整容的,笑容可掬地在二十个富婆中间坐下来。她们身上喷着浓浓的香水,穿着边境那头置办来的盛装,珠光宝气,几乎所有人的头发都染成红褐色,有的戴着威尼斯梦幻风眼镜,有的正眼泪汪汪地试戴美瞳。不过大家都很随意,要是这位首都女人想跟她们打成一片,没问题,但如果发现她是个拘谨的人,她们压根儿不会搭理她……这就是闺蜜们的茶话会,在这里会喝一种甜酒,因为酒劲儿上来得更快也更有味儿,仿佛生活是个无止境的餐后甜点(desert?dessert?(24)甜点?沙漠?啊,我都糊涂了,亲爱的卢西拉,我才刚喝了第一小杯“修女”啊……)。甜茴香酒加上冰块就是一杯“修女”,一种云絮状上头很快的饮品,就像是把天空喝下去,姑娘们,就像喝云喝醉了一样。她们唱起歌来,你和云让我如痴如狂,你和云使我神魂颠倒……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莱昂纳多拿出了十足的耐心,他知道米切琳娜不会忍受得了这帮老女人每次聚到一起说的那些蠢话。小马里亚诺的情况不适宜出行,但他没有告诉卢西拉。反正这个孩子也从不引人注意,他是那么悄无声息,像个影子……莱昂纳多先生独自到边境那头和几个美国人吃了个饭。下午六点就吃晚饭,什么野蛮习惯!(19)结果当他回来的时候,聚会正进行到高潮,他只将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年轻的印第安侍者不要声张。反正他是个不会说西班牙语的帕瓜切(20)人,正因为这个,卢西拉女士总是雇他来,这样一来女士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了。除此之外,这个印第安年轻人苗条、俊美,宛如一尊沙漠之神,不是白色大理石的,更像是乌檀木的,当女士们酒劲儿上来的时候,会集体脱光他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头顶托盘走来走去。这群闺蜜棒极了,在一起百无禁忌。难不成首都女人们以为就因为她们是北方人,就毫无疑问是些土包子吗?做梦去吧,边境离这里不过一步之遥,只需半小时就能置身于尼曼百货、萨克斯百货或是卡地亚专卖店,那么首都女人,那些注定只能穿佩里苏尔(21)的奇兰嘎(22)有什么好得意的?但是小心点儿,卢西拉女士把食指靠向嘴唇,莱昂纳多的教女正往里走呢,听说她穿着打扮讲究得很,见多识广,就像人家说的,很chic(23),你们表现得自然点儿就行,但是别冒犯她。

他的脑海中掠过那条无形的边境线和他的承诺。在另一边的豪华酒店里,人们都认识他,无需出示身份证和行李箱就可以租给他最豪华的套间,一晚上或几个小时,在他走出电梯之前就会把水果篮和冰好的香槟送到房间。一个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浴室。两个人一起沐浴,为对方涂抹香皂,相互抚摸……

“你们到庄园去吧,晚点儿回来。我们想来一场纯粹闺蜜的聚会,舒舒服服的,好好说说闲话。”

莱昂纳多点燃发动机,掉转林肯汽车,朝坎帕萨斯开回去。

米切琳娜的欢迎聚会办得非常成功,特别是因为卢西拉女士要求家里的男士——也就是莱昂纳多先生和小马里亚诺——暂时消失。

奶奶莎琳娜女士赞同孙女儿的意见,米切琳娜将穿旧式礼服结婚,服装自然是来自老人已经收集了几代的正宗礼服,姑娘有的是选择。

“你上了她,儿子,对不对?”

裙撑,她说,我一直梦想穿裙撑,好让所有人猜测我,想象我,却不清楚新娘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么,奶奶高兴地说,你还需要一幅面纱。

莱昂纳多先生抚摸着儿子的头,他羡慕他黄褐色的头发,而他早早地就谢了顶。他亲吻了他的额头,帮他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就像小时候那样为他裹紧被子,他没有为他做睡前祷告,因为他不相信这些,但是差点儿就要哼首歌哄他入睡。他觉得给他唱首摇篮曲实在荒唐。事实上,他也只记得一些波莱罗舞曲,而那些歌唱的都是被羞辱的男人和虚伪的女人。

一天晚上,她穿上新娘装、裙撑和面纱,最后一次独自躺下入睡。她梦见自己在一个修道院里,在院落、连拱廊、礼拜堂和过道中间散步,其他在幽禁中的修女,像动物一样趴在禁闭室的栏杆上,对她喊着下流的话,因为她要结婚了,因为她选择了一个男人的爱而不是和耶稣的神婚。她们辱骂她,因为她背叛了她的誓约,因为她离开了她的教团、她的阶层。

他告诉父亲不是,也或许是,米切琳娜的礼貌,她的礼貌羞辱了他,她的同情冒犯了他,米切琳娜就像一个穿着伊夫圣罗兰牌法衣的修女,只不过随身携带的不是圣像,而是配着镀金链子的香奈儿手包,她在阴影里跳舞,她同阴影跳舞,而不是同他,她把他交到那闪烁的光刀下,煞白,冰冷,在那里所有人都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嘲笑他,厌恶他,要求把他赶走,他毁了聚会,怎么会让他进来的,他是个魔鬼。而他只想和她一起待在阴影里,躲在一直保护着他的个人世界里。我发誓,爸爸,我没想对她提过分的要求,我只要她自己本来就已经在给我的东西,一点点怜悯,在她的怀抱里,用一个吻,给我一个吻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你会吻我,爸爸,你就不会被我吓跑吗?

于是米切琳娜试图从梦中逃离,梦的空间正是那个修道院,然而所有的修女都在祭坛前聚集,挡住了她的去路。黑人侍女们撕扯着姐妹们的法衣,褪到腰部,修女们叫嚷着要求对她们施以鞭笞,以此来压制肉体的魔鬼,为米切琳娜修女做出榜样;还有几个不知羞耻地把经血弄到地板上,然后去舔自己的血,在冰冷的石头上划着十字;另外的人在那些被刺伤、疮口溃烂的耶稣卧像旁躺下。到这里,身在墨西哥城的米切琳娜的梦,与身在坎帕萨斯昏暗无光的卧室里的马里亚诺的梦交汇了。男孩儿也梦到了一尊墨西哥教堂里面的痛苦的耶稣像,比他的母亲圣母们更加痛苦,圣子倚在一副玻璃棺材里,被布满灰尘的鲜花围绕,他自己也一点点化为灰尘,消失在返回灵魂的旅程中,只留下作为证物的几个钉子,一支长矛,一顶荆棘王冠,一块蘸了醋的破布……真想把这短暂躯壳的种种不幸抛却啊!

“她羞辱你了,是不是?”

耶稣是多么孤独,而他又是多么羡慕他。如果人们连悲苦的、被嘲弄的、受伤的耶稣都可以放过,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他只不过想生活在父母的庄园里,整日读书,除了那些淳朴而对大自然的戏弄无动于衷的印第安人以外,不需要任何陪伴。有人称他们为帕瓜切人,还有人叫他们“被抹去的印第安人”,同他一样,隐形的印第安人,存在于沙漠这个模仿和变形的巨大画布上的拟态生物。他在沙漠中的庄园里,比他的家庭在迪士尼乐园里更封闭、更孤立吗?他们同坎帕萨斯,同这个国家没有任何联系,无视他们的高墙外发生的一切,消费着纯进口的东西,看着光缆电视,难道不是和他一样闭塞吗?为什么他们否定他的孤独,他的与世隔绝,既然他们的孤独和与世隔绝更甚?至少,他读那么多的书,里面有那么美好的东西,如他想象中一样完美的世界,无限新奇的过去,已经猜测到也享受过了的未来。

“没有,我买了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一口气都喝了下去,感觉难受得要死了,打了个美国出租车,我跟你说,我穿过边境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梦见一只野兔。

“我是问你她有没有让你……”

野兔是一种四足野生动物,长耳朵,短尾巴。

“没有,我出来了,叫了辆美国出租车,把司机和奔驰车留给她了……”

它的毛发泛红,幼崽生下来就长着毛。

“她允许你了,不是吗?”

它的腿比家兔的长,跑得特别快,因为它很胆小。

“没有,她非常有教养,要我说,太有教养了,一切都做得好。看得出来是首都人,见多识广,拥有最好的东西。为什么迪厅里的灯光不追着她?为什么要追着我?”

它不像其他兔子那样刨洞做窝,而是在地面上找一个固定、温暖、不被打扰、自在的地方伏下来。它是哺乳动物,诞生于乳汁,又渴望乳汁,喜欢在黑暗中喂奶、吃奶,在它们的窝里,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吓,也没有人观察它们享受……

“那感觉很好,对不对,马里亚诺?别人羡慕自己女人的感觉棒极了,怎么了?怎么了?她对你不好吗?”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马里亚诺的愿望,他只想在现实中最终能生活在那个他意志里一直渴望,内心里一直生活着的地方——一个庄园农舍里。有少量的钱,很多书,还有一些和他一样安静的“被抹去的印第安人”。只身一人,因为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为他遮蔽卧室以外的整个空间,而只有在卧室里,他的存在才与空间合一。米切琳娜会是那个女人吗?她会尊重他的孤独吗?她会使他从野心、财产继承、社会责任,以及在人前抛头露面的需要中永远地解脱出来吗?

“你该看看他们有多崇拜她,多羡慕我,爸爸。”

他的嘴里住着一只瞎了眼、浑身毛发、敏捷而贪婪的野兔,永久地伏在他的舌头上,这不是他的错。

“也就刚刚配得上你,儿子。”

是他的问题,他很羞愧。在车里,她试着非常友好地与他谈论书和旅行。至少,车里是昏暗的,司机很安静。迪厅里却不是,噪音让人难以忍受,灯光尖锐刺眼,太可怕了,就像白色的刀子,一直追逐他,好像在寻找他,只找他一个人。而她,连阴影都尊重她,想要她,用爱包裹着她。她在阴影的包裹下走动、跳舞,美极了,爸爸,她真是个迷人的姑娘。

婚礼当天,米切琳娜穿着她华美的带裙撑的旧式礼服,白色缎面平底鞋,戴着一袭完全遮住了五官的厚厚的白纱,头顶束着柑橘花环,走进那座都铎-诺曼底式宅邸的大厅。她挽着父亲——已退休的大使艾米尼奥·拉博尔德先生——的手臂。她的母亲身体不适,没能到北方来(爱嚼舌头的人说她不同意这桩婚事,但也没办法阻止)。她的奶奶尽管年事已高,倒是很乐意走这一趟。

“非常友好,爸爸。太友好了。她什么也没做,是我自己。”

“什么样想得出来的杂交我都见过了,再来一个,哪怕是母老虎和大猩猩,也吓不到我,更别提是鸽子和兔子了。”

“她对你不友好吗?”

由于宿疾发作,她最终没能成行,然而裙撑和面纱以某种方式体现了她的存在。卢西拉女士去休斯敦待了整整一个月,为自己置办行头,就好像新娘是她本人。婚礼这天,她看上去活像是蛋糕店打造的,简直就是婚礼蛋糕的化身:三角形活脱一座奶油金字塔,头上顶着樱桃帽子,头发像美味的糖浆,脸仿佛一块会笑的大蛋白脆饼,胸脯好似一抹香缇奶油,而礼服裙像裹尸布般包在身上,颜色有如黑莓果酱浇在了杏仁糕饼面团儿上。

“没什么,爸爸。我发誓。她什么也没做。”

然而,她却没有让儿子挽她的胳膊,是莱昂纳多·巴罗索本人展开怀抱揽住马里亚诺的肩膀。这个年轻人衣着简单,一件米色长风衣,搭配蓝色衬衫和绳扣领带。莱昂纳多的妻子没有把重心放在儿子身上,而是在宴会上,在她的一众朋友、熟人,还有那些出于好奇来参加这个最有权势者之一的儿子婚礼的人身上。拥有土地、海关、城区、财富和权力,使一个人可以控制着这个虚幻的、玻璃的、布满孔隙的边境,这里每年流动着数百万人、思想、商品、任何东西(小声说,走私、毒品、假钞……)。作为北部边境的沙皇,有谁和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没有瓜葛,不倚仗他,或者不渴望能为他工作?多不争气的儿子啊!这人生中有得必有失。他的儿子使他显得更有人性。不过那个首都女人明显是把自己卖了,别跟我说不是。人性可以买,恩里克先生。或者说,买卖也可以“人性化”,劳尔先生。

“她对你做了什么?快告诉我她对你做了什么,儿子。”

尽管那些年已经对天主教会做出了所有可能的让步,莱昂纳多先生仍然保持着他自由的雅各宾主义,墨西哥改革与革命的古老传统。

“没事,爸爸,没事。”

“我是自由派,但我尊重宗教。”

“怎么了,儿子?”

让卢西拉女士深恶痛绝的是,他的卧室里没有供奉耶稣圣心像,而是挂了一幅毕加索《格尔尼卡》的复制品。“瞎涂乱抹难看死了!就连小孩儿都比这画得好。”幸运的是,现如今,这对夫妇分睡在不同的卧室,可以各自在床头供奉自己的圣像:毕加索和耶稣,由牺牲、死亡和救赎联系在一起。莱昂纳多先生从不踏入教堂半步,毫无疑问,婚礼主要以世俗方式在家里举办。然而,新娘的盛装为仪式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庄严,不只是教会仪式的,更是神圣的。

小马里亚诺一个人回来了,喝醉了酒,哭着。卢西拉女士听到他在楼梯上磕绊的声音,想到了不可能发生的事,小偷,莱昂纳多,进来个小偷。这不可能,有保安,还有铁栅栏。莱昂纳多穿着睡袍跑下来,看到他的儿子倒在楼梯拐角处,呕吐着。他扶他站起来,抚慰他,父亲感到喉咙哽咽,儿子的呕吐物弄脏了他漂亮的利伯提印花睡袍。他扶着他回到昏暗的卧室,这里没有灯,正如这个少年一直以来所要求的那样。父亲总是逗他:你大概是只猫吧;你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你会瞎的;你怎么做到在暗处看书的?

“她会不会是女巫?”

“不,伙计,是那种傲慢的奇兰嘎,来向我们外省人显摆的。”

奔驰车停了下来,司机跑下车,像个灵活的骰子,身穿海蓝色衣服,长着一张浣熊似的脸,一边赶去为雇主和他的教女开车门,一边还来得及系好衣服扣子。米切琳娜和教父下了车,他伸出手,领着她往门口走去。门开了,卢西拉·巴罗索女士冲着米切琳娜微笑——莱昂纳多先生言过其实了,夫人看起来比他还要老——她拥抱了米切琳娜。站在她身后的便是那个小伙子,小马里亚诺,家族的继承人。他从不旅行,也很少出门,她从未见过他,现在是时候认识他了。一个深居简出的小伙子,非常严肃,非常规矩,酷爱阅读,喜欢躲在庄园里日夜读书,是时候让他出门走走了,他已经年满二十一岁了。当晚,首都女人和外省小伙,教女和儿子,可以去边境那头的美国跳舞,在离这里半小时路程的地方,跳舞、彼此了解、情投意合,为什么不呢?自然会的……

“这是最新的时尚吗?”

巴罗索的住宅是都铎-诺曼底式的,双坡屋顶上铺着蓝色板瓦,外墙面是明显的石砌风格,到处是彩色镶铅玻璃。就差在花园里修个埃文河(17)岸,在衣箱里放上安妮·博林(18)的头像。

“老掉牙的时尚,老姐妹,老掉牙的。”

从前……米切琳娜的视线从墨西哥殖民时期的修道院和法国城堡的回忆中飘回到眼前真实的景象。这片高墙环绕的别墅群,半似城堡,半似陵园:有带希腊式柱头的宅第、饰有葡萄藤叶的柱子和秀颀的神像;有带着喷泉和石膏尖塔的阿拉伯清真寺;还有电影《乱世佳人》里塔拉庄园的复制品,连同它那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檐廊。没有一片瓦,一块土坯,只有大理石、水泥、石头、石膏还有铁栅栏,铁栅栏后面还有铁栅栏,里面还有铁栅栏,前面还是铁栅栏,一座栅栏围成的迷宫。敞开的车库门发出依稀可闻的嗡鸣,保时捷、奔驰和宝马汽车有如一群乳齿象栖息在洞穴般的车位上,地上的一摊摊汽油就像它们无意中撒的尿,散发着臭气。

“不让看脸吗?”

“我多想敞着门生活啊,像我们北方从前那样,可现在就连美国佬也需要武装护卫和警犬,有钱是种罪过啊。”

“据说漂亮极了。”

司机在一排巨大的铸铁围栏前鸣笛,就像她曾在关于好莱坞的电影中看到过的影视城入口一样。没错,教父对她说,这里管我们这个街区叫迪士尼乐园,北方这儿的人很爱取笑人,可我们总得有地方住啊,教女,这年头得加强防护,没辙,必须守卫自己和属于自己的东西。

嘈杂的声音平息下来。主婚人说了那些惯常的话,并诵读了一篇精简版的梅尔乔·奥坎波书简。责任、权利、相互扶持。分享一切,健康与疾病、快乐和痛苦、床榻、时间、岁月、身体、目光。证婚人签字,新人签字。莱昂纳多先生掀起米切琳娜的面纱,将马里亚诺的脸凑近他未婚妻的脸。米切琳娜没能控制住嫌恶的表情。于是,莱昂纳多吻了他们两个人。首先,他用双手托住儿子的脸,把自己的嘴唇——那双米切琳娜无比欣赏的、爱调情没正经的嘴唇——凑近儿子马里亚诺的嘴唇,亲吻了他,用米切琳娜在他眼里看到的那种热情:我爱上一个人会很认真,我会索取一切,因为我也会付出一切……

“我想永远做个小女孩儿。圣母,庇佑我,不要把我变成女人……”

嘴唇分开了,莱昂纳多先生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吻了那双可怕的嘴唇,小诺尔玛,当时卢西拉女士脸色煞白,恨不能去死,随后却又夸耀起他的大胆与个性——不愧是莱昂纳多·巴罗索!——口中带着儿子的唾液,他再一次掀起新娘落下的面纱——真是个尤物!罗莎巴,你说得没错!——给了她一个长久而可怕的吻,姑娘,说实在话,那完全不是一个公公(或者教父)的吻啊。

他笑了,而米切琳娜重又想起过去的时尚,想到掩饰身体的裙撑和遮脸的面纱,它使面孔变得神秘甚至是诱人。过去的光线是昏暗的。蜡烛和面纱……她的家族历史上有过太多修女,很少有什么比自愿的闭关修行更能激发米切琳娜的想象力,一旦深居其中,在庇护之下,想象力就完全释放,喜欢谁,想要谁,向谁祈祷,忏悔些什么……十二岁的时候,她渴望幽居在一座古老的殖民时期修道院里,不停地祈祷,鞭笞自己,用冷水冲洗,然后再祈祷……

这是个什么样的上午啊,我跟你们说,什么样的上午!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次婚礼之后,坎帕萨斯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我没法对比。”米切琳娜说,语气里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妒意。

“我差点把她还回去。这个不是我老婆,我爱上的可不是这个……”

这一次,林肯汽车关着篷盖,飞快地穿过暮色中冰冷而阒静的沙漠,轮胎和发动机的噪声响彻四野,吓得野兔跳跃着远远逃开笔直的公路。汽车沿着这条连续伸向边境的线,去冲破那虚幻的透明分界,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那层玻璃薄膜,继续沿着北方的超级公路驶向那梦幻都市,那沙漠中的诱惑,明亮、耀眼,到处是尼曼、萨克斯、卡地亚,还有万豪酒店,在那里,豪华套间在等待着这对新人,香槟,果篮,客厅,宽敞的衣柜,有超大号双人床的卧室,很多可以欣赏米切琳娜的镜子,一个玫瑰色的大理石浴缸,在这里可以与她共浴,为她抹上香皂,抚摸她,让她害羞,她的臀比看上去的还要丰满,腿还要细,像画眉鸟的样子……啊,眼睛如风暴般的女人,纹丝不动的小鼻梁和紧张不安的鼻翼,夜就从这里溜走,分开的潮湿的双唇,我的舌头可以迷失其间而不会遇到珊瑚礁,也不会有钟乳石,更没有残破的哥特穹顶,只有你分开的小下巴蹭的痒,我的美人,它宣告着你其他成对儿的地方,而我此刻正缓缓抚摸着它们,好让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消磨,让一切在期待,惊喜和想要更多、更多的欲望中持续,是的,教父,再给我更多,现在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教父,你对我说过,还记得吗?每次你看到我,我都希望像第一次,啊,莱昂纳多,我爱上了你的眼睛,因为它们对我诉说着太多……

“我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米切琳娜笑着说。

“我会索取一切,因为我也会付出一切,你怎么说,我的奇兰嘎?”

“看到你教母的样子可不要吃惊,”莱昂纳多先生对她说着,似乎是为了把她的注意力从丑陋的街景上移开,“她决定了做个拉皮手术,你知道的。还去了巴西,找那个著名的皮唐古伊(16)做的。回来的时候,我都没认出她来。”

“没错,教父,正是这个……”

这位首都女人见多识广、漂亮、优雅,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坎帕萨斯城的面貌。它尘土飞扬的中央广场和一座简朴却骄傲的小教堂,墙垣破败,而大门精工细雕、巍然矗立,宣告着巴洛克一直到达了这里,这沙漠的尽头,也只到这里。到处是乞丐和流浪狗。魔法般丰盛美好的市场里,大喇叭吆喝着减价货,吟唱着波莱罗舞曲。这是个冷饮的帝国,还有哪个国家能消费更多碳酸饮料?扁圆形热带黑香烟散发着浓烈的烟雾。空气里飘着糖衣花生的气味。

路易斯·米格尔的歌声从虚掩的窗户飘进来,“我想你,很想你,不知你是否也一样……”莱昂纳多和米切琳娜怎么会知道,这音乐来自被抹去的印第安人——帕瓜切人——的一个农庄,在那里,马里亚诺读书,听音乐,在凌晨四点钟心醉神迷地猜想着鸟儿的歌声。那天清晨,一架飞机掠过天空,鸟儿永远地闭上了歌喉。她已经不在了……

(1)文中虚构的墨西哥城市名,位于美墨边境。

当莱昂纳多见到出落成熟的她,这一切浮现在脑海,他马上对自己说:“我要她做我的儿媳。”

(2)原文为法语,指法国著名旅游手册Guide Bleu。

米切琳娜·拉博尔德·埃伊卡萨,便是那个首都女人。因为频繁地出现在报纸彩页中,诸位都认得她。一张经典的克里奥尔人面孔,白皙的皮肤透着地中海的暗影,橄榄和精糖调和的色泽。在云雾般的眼睑和一抹极淡的黑眼圈风暴保护下,修长乌黑的双目呈现出完美的对称;同样对称的还有直挺的鼻子,纹丝不动,只有鼻翼不安分也引人不安地微微翕动,仿佛一个吸血鬼正试图从这光彩照人的身体里紧锁的暗夜中挣脱。还有那对颧骨,在肌肤之下看起来易碎得像鹌鹑蛋壳,却超越肌肤的岁月,伴着笑靥打开来,形成完美的颅骨。最后是她那乌黑的披肩长发,飘逸、光亮,香皂的气味多于发蜡,令人战栗地昭示着她身上其他隐秘的毛发,致命而无可抗拒。下巴中央的美人沟,就像个凹陷的单引号,作为皮肤的分界,把每一样东西都左右分开。

(3)墨西哥西南部海滨城市,知名旅游度假目的地。

“让我来做这个小丫头的教父吧。”

(4)全名安纳斯塔西奥·索摩查·加西亚(Anastasio Somoza García,1896—1956),独裁者,曾于1937年至1947年、1950年至1956年两次任尼加拉瓜总统。

她的家人在外交使团中谋得职务,以求体面地养家糊口,同时保持他们的习惯和文化,甚至幻想能够维系家族的荣耀。在巴黎,米切琳娜的父亲被委派陪同当时年轻的议员莱昂纳多·巴罗索。随着一杯杯勃艮第葡萄酒,一餐餐大维富(15)盛宴,一次次卢瓦尔河谷城堡群游览,莱昂纳多对这位来自旧家族的外交官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甚至延及他的妻子,紧接着是他刚出生的女儿。他未经请求,便主动提出:

(5)全名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利纳(Rafael Leónidas Trujillo Molina, 1891—1961),独裁者,曾于1930年至1938年、1942年至1952年两次任多米尼加共和国总统。

“Plus ç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14)

(6)欧洲白种人在殖民地移民的后裔。

莎琳娜女士望着屋外的塞纳河街,眼泪模糊了视线。如果人们也曾像她保存米老鼠玩偶一样保存这座城市……不过,关于这个不提也罢。她留在这里,见证了一座城市越是扩张越是坍缩的荒谬的死亡,仿佛墨西哥城本身就是一个可怜的生灵,出生、成长,又宿命般地死去……她重又把鼻子扎进收藏的几卷《小男孩》漫画杂志里,不指望任何人倾听或是理解她铭文般的话:

(7)全名何塞·德拉·克鲁兹·波菲利奥·迪亚斯·莫里(José de la Cruz Porfirio Díaz Mori, 1830—1915),独裁者,1876年至1911年间任墨西哥总统。这35年被称为黑暗的波菲利奥时代。

明信片、电影海报、烟盒、火柴盒、饮料瓶盖、漫画杂志,莎琳娜女士用极大的热情囤积着这一切,几乎要把她的儿女逼疯,更别提她的孙子孙女了。直到一家经营纪念藏品的美国公司以大约五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她一整套《今天、明天和永远》杂志,所有人都如梦方醒:在她的抽屉里,她的柜子里,这位老人保存的是一座金矿,是回忆之银,记忆之珍宝……她是怀旧的女沙皇(13)啊!她最有文化的孙子说。

(8)波菲利奥·迪亚斯领导的以“停止连任”为口号推翻塞瓦斯蒂安·莱尔多·德特哈达统治的政变,发生于1876年。

米切琳娜的奶奶八十四岁了,仍然是那么从容自得。她头脑清明,桀骜不驯,立身于权力集团的最外围。她的家族在革命(12)后便失势了,莎琳娜·伊卡萨·德拉博尔德女士逃遁于她那古怪的对于废旧物什、玩意儿,特别是旧杂志的收藏爱好中。凡是曾出现过的流行玩偶,无论是骑士马梅尔托、小无赖邱巴米尔托、鲨鱼船长,还是大力水手,都被她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填充着棉花的布偶塞满了一整柜,她修补它们,在脏腑露出来的时候缝合它们。

(9)墨西哥南部的一个州。

“但从来都有差别。”拉博尔德奶奶打断他,她坐在自己的百宝箱前,“我的意思是,从来都有体面人。因为执掌权力三十多年就自诩为波菲利奥(7)时代贵族的人让我觉得可笑。三十年算什么!图斯特佩克革命(8)后,我们家人看着波菲利奥·迪亚斯的拥护者开进首都的时候,都吓坏了,这些披头散发的瓦哈卡(9)人是些什么人?和西班牙杂货贩子与法国卖草鞋的混在一起。波菲利奥·迪亚斯!科尔库埃拉们!里曼图尔(10)们!纯粹的野心家!那时候我们体面人都是莱尔多(11)主义者……”

(10)全名何塞·伊夫·里曼图尔(José Yves Limantour, 1854—1935),波菲利奥的拥护者,1893年至1911年间担任墨西哥财政部长。

很好笑。六个月前在首都,她的教父亲口这样解释给他们听。墨西哥的健康在于周期性地更新它的精英阶层,敬酒不成,便罚酒。当本土贵族持续个没完没了,我们就把他们赶下去。确切地说,这个国家的社会和政治智慧在于懂得急流勇退,为不断的更新换代敞开大门。在政治层面,拒绝连任是我们了不起的减压阀。这里不会有索摩查(4),也不会有特鲁希略(5)。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执政六年就回家去。贪了很多吗?那更好。那是为让他知道及时隐退不再多说一个字儿付出的社会成本。你们想想看,要是斯大林只在位六年,把权力和平移交给托洛茨基,托洛茨基再交给加米涅夫,加米涅夫接着交给布哈林,照这么下去,如今苏联就真是世界第一强国了。在墨西哥,西班牙国王没有授予过克里奥尔人(6)稳固的头衔,共和国也没有授封过贵族……

(11)全名塞瓦斯蒂安·莱尔多·德特哈达(Sebastián Lerdo de Tejada, 1823—1889),1872年至1876年间任墨西哥总统。

“权力!”

(12)指墨西哥革命,1910年至1920年间墨西哥各派系之间的长期流血斗争,以结束独裁统治、建立立宪共和国告终。

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不仅在这北方势力强大,在首都也一样。米切琳娜·拉博尔德的父亲请时任部长的莱昂纳多做他女儿的教父,目的显而易见:庇护、野心和一丁点儿的权力。

(13)此处为双关语,女名莎琳娜(Zarina)在西班牙语中有女沙皇、沙皇皇后的意思。

“但愿还有很多次。”她没想到说完竟面红耳热,不过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她刚刚在锡瓦塔内霍(3)待了十天,谁也分不清她是因为害羞而脸红还是只不过被太阳晒伤了。但她是个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照亮整个空间的女人,她与所到之处融为一体,并把那些地方衬得更美。在公共场所,总有男人的口哨合奏曲迎接她,在坎帕萨斯的小小机场也不例外。不过,当这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看到是谁与她同行,便顿时恭恭敬敬地闭了嘴。

(14)法语,意为“万变不离其宗”。

“这是我第三次认识你,教女。每次我都觉得像第一次。还能有多少次?”

(15)巴黎著名美食餐厅。

他打断她:

(16)全名伊沃·皮唐古伊(Ivo Pitanguy, 1926—2016),巴西籍国际著名外科整形医生。

“哎呀,教父,我是说,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你怎么说六个月前才刚……”

(17)英格兰河流,又译艾芬河、雅芳河。

“你说什么,米切琳娜?”

(18)安妮·博林(Anne Boleyn, 1501—1536),英格兰王后,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一世生母,因通奸叛国等罪名被斩首,头与身体被放入一个柜子埋葬。

米切琳娜本来拒绝纯粹的完美,因为在她遇到过的帅气至极的男人里,没有一个不让她失望。他们自认为比她更好看,美貌赋予了他们令人无法忍受的霸道劲儿。教父莱昂纳多拥有完美的轮廓,然而他的脸盘儿、秃顶和年龄本身又消解了这种完美……可是,他的笑容却又像是在说:别把我太当真,我这人喜欢调情没个正经;然而,那眼神,却再次散发出难以抗拒的激情,对她说着,我爱上一个人会很认真,我会索取一切,因为我也会付出一切,你怎么说?

(19)墨西哥晚饭时间通常在八点以后。

无需讳言,她喜欢她的教父。他是个五十岁的男人,比她年长二十五岁,身材健硕,留着络腮胡子,半秃顶,却有着罗马皇帝般完美、古典的轮廓,伴之以恰到好处的笑容和眼神。尤其是那双充满幻想的眼睛,好像在对她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20)墨西哥的一个印第安民族。

迎接她的是莱昂纳多先生,她的教父。仅仅六个月前,在首都见面后,他向她发出邀请:“来我的家乡转转吧,你会喜欢的,教女。我派我的私人飞机去接你。”

(21)墨西哥本土百货商场。

正当她想着这一切满脸绯红的时候,乘务员来到身边轻声耳语,提醒她这架格鲁门私人飞机即将降落在坎帕萨斯机场。她试图在沙漠、光秃的山丘和翻滚的尘土中分辨出一座城市,却什么也没看到。一片海市蜃楼掳走了她的目光:遥远的河流,再过去是成片的金色屋顶、林立的玻璃大厦、一个个如同硕大石头编织扣般的公路交点……然而,那是玻璃边界的另一侧。而这下面,那本旅游手册说得没错:什么都没有。

(22)墨西哥其他地方的人对墨西哥城人的称呼,最早有明显的贬义,后逐渐成为一种诙谐的称呼。西班牙语有阴阳性,故男性称为奇兰哥(chilango),女性称为奇兰嘎(chilanga)。

她想象自己穿着裙撑,感觉比穿牛仔裤更自在。知道自己被人想象着,不被察觉地偷偷交叉起双腿,甚至斗胆在裙撑之下不着一物,让那常被人津津乐道的臀部,那最隐秘的羞耻的间隙里,接纳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清楚男人们只能去想象她的样子,那该多美好!她厌恶在海滩赤裸上身的潮流,视比基尼为敌,穿迷你裙也是勉为其难。

(23)源自法语,形容时尚、雅致。

她是个品味高雅的年轻女人,这源于家庭的教育、传承和熏陶。她来自一个“老家族”,即便是生在一百年前,所受的教育也不会太过不同。“世道变了,但我们不变。”仍是家庭顶梁柱的她的奶奶总是这么说。只不过,昔日在这些良好教养的背后有着更多的权势,有庄园田产、法律之外的特权和教会的祝福——还有裙撑。裙撑使身材的不足之处更易于掩饰,而现代服装则将其暴露无遗,牛仔裤凸显出肥大的臀或是瘦削的腿。“咱们的女人样子像画眉,”爷爷的话音犹在她耳边(愿他安息),“腿儿细,屁股肥。”

(24)原文为法语,desert意为“沙漠”,dessert意为“餐后甜点”,词形和发音相似,容易混淆。

“坎帕萨斯(1)完全没有任何游客会感兴趣的东西。”《蓝色向导》(2)中这句断然的评价引得米切琳娜·拉博尔德微微一笑,笑容短暂地打破了她那俏丽脸庞上完美的对称——一位法国爱慕者曾称之为“墨西哥小面具”,那种墨西哥美人特有的精致无瑕的骨骼,仿佛不会被时间所侵蚀。对死亡来说完美的脸,那个献殷勤的男人又补充道,而这一句米切琳娜就不喜欢了。

(25)美国科罗拉多州伊格尔县的一座城市。

(26)又译墨西卡人,是墨西哥谷的原住民族群,阿兹特克帝国的建立者。

致埃克托·阿吉拉尔·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