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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卡

“我会给你搓烟叶,”他接着写道,“我会替你祷告,求上帝保佑你,要是我有什么过错,你尽可以抽我一顿。要是你认为我什么事也不干,那么我求你看在基督面上让我去给管家擦皮鞋,或者顶替费季科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熬不下去了,眼前只有死路一条。我本想逃回乡下去,可是没有靴子,我怕冷。等我长大了,我要为这件事养活你,不让别人欺负你,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为你作安魂祷告,就像以前为妈妈佩拉格娅作的那样。

万卡撇了撇嘴,用黑拳头揉了揉眼睛,抽抽搭搭哭了。

“莫斯科城可大哩,房子很多,全是老爷们的,马也很多,羊却没有,狗都不凶。这里的孩子们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也不让他们去圣诗班唱诗。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到有大大小小的鱼钩卖,都带着钓线,能钓各种各样的鱼,鱼钩能吃重,有一种鱼钩甚至能挂住一普特重的鲇鱼。我还看到有些铺子卖各式各样的像老爷家那样的枪,恐怕每支要卖一百多卢布……肉铺里有松鸡,有沙鸡,有兔子,可是这些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掌柜们都不肯说。

“昨天我挨了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用做活用的皮条狠狠抽我,只因为我摇着摇篮里他家的娃娃时,摇着摇着就睡着了。这个礼拜,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鲱鱼,我刚提起鱼尾巴,她一把夺过鱼,用鱼头一个劲儿戳我的嘴脸。那些帮工老是耍笑我,叫我去小酒馆打酒,或者要我偷老板家的黄瓜,老板顺手操起家伙就打我。吃的东西根本没有。早晨给点面包,中午给粥喝,晚上还是面包,至于茶和菜汤,那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能喝。他们让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娃娃一哭,我就没法睡了,得摇摇篮。亲爱的爷爷,你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来把我带回家,带回乡下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给你跪下,我要一辈子求上帝保佑你,来把我带走吧,要不然我就没命了……”

“亲爱的爷爷,什么时候老爷家里摆出挂糖果的圣诞树时,你给我要一个金纸包的核桃,收进小绿箱子里。你跟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小姐要吧,就说是万卡讨的。”

万卡叹了一口气,蘸了蘸笔,接着写道:

万卡抽抽搭搭地叹了一口气,又抬眼望着窗子。他回想起,老爷家的圣诞树每年都是爷爷去树林里砍的,而且每回都带他一道去。多么开心的时光!爷爷高兴得嘎嘎叫着,树林子冻得嘎嘎地响,瞅瞅爷爷,看看周围的树林,万卡也嘎嘎地叫起来。在砍树之前,爷爷总要先抽一袋烟,再闻一阵子鼻烟,同冻僵了的万纽什卡开开玩笑……那些披着冰雪的小枞树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瞧它们中谁先遭殃?不知打哪儿窜出一只野兔,在雪堆旁箭一般飞奔……这当儿,爷爷会忍不住地喊道:

他们也让狗闻鼻烟。卡什坦卡打着喷嚏,龇牙咧嘴的,气恼地跑开了。“泥鳅”呢,为了表示恭敬,它不打喷嚏,只是摇着尾巴。天气真是好极了。没有风,空气洁净而清新。天色黑下来,但整个村子里那些白屋顶和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披着冰雪的银树,以及一处处雪堆,都还能看得清楚。满天的星星快活地䀹着眼睛,银河显得特别清晰,就像过节前有人用雪给它擦洗过似的……

“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哎呀,这秃尾巴的魔鬼!”

“快抹掉,冻上啦!”

爷爷把砍下的枞树拖回老爷家,大家就动手装饰它……忙得最起劲的要算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小姐,她是万卡最喜欢的人。当初,万卡的母亲佩拉格娅还活着,她在老爷家当女仆,奥莉加·伊格纳季耶夫娜常拿糖果给万卡吃,闲来无事时还教他念书,写字,从一数到一百,甚至还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后来佩拉格娅死了,孤儿万卡被送到仆人的厨房里跟爷爷一起住,再后来又从厨房给送到了莫斯科的鞋匠阿利亚欣家……

婆娘们一闻,一个个直打喷嚏。爷爷说不出的开心,快活得哈哈大笑,嚷道:

“你快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接着写道,“看在上帝基督面上你行行好吧,来把我带走吧。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要不然我在这里天天挨打,还挨饿,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扎我的头,打得我昏死过去,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我的生活太苦了,比狗都不如……最后,替我问候阿林娜、独眼叶戈尔卡和马车夫,我的手风琴求你别送外人。你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爷爷,快来吧。”

“咱们来闻闻鼻烟怎么样?”他说着把自己的小烟盒送到婆娘的鼻子底下。

万卡把写满字的纸叠成四折,把它放进信封里,信封是昨晚花一个戈比买来的……想了一会儿,他又蘸了蘸笔,写上地址:

这会儿,想必爷爷正站在大门口,眯细着眼睛望着乡村教堂那些通红的窗子,跺着毡鞋,跟看门人快活地唠叨着。他把梆子挂在腰间。他冻得直搓手,缩着脖子,老声老气地嘿嘿笑着,一会儿在女仆身上拧一下,一会儿在厨娘身上捏一把。

乡下爷爷收

万卡抬眼望着黑糊糊的窗子,窗子上跳动着他的蜡烛的闪光,于是他生动地想象出他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来。爷爷在日瓦列夫老爷家当守夜人,他身材瘦小,但异常灵巧、好动,已有六十五岁了,总是笑容满面,眼睛却带着醉意。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们聊天说笑;到了夜里就裹上一件肥大的羊皮袄,绕着庄园打更巡夜。在他身后,总是跟着两条耷拉着脑袋的狗——老母狗卡什坦卡和小公狗“泥鳅”。这小狗因为长一身黑毛、身子细长得像银鼠才得了这个外号。“泥鳅”一副恭恭敬敬、温顺亲热的模样,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外人,总是讨好地望着你,可是名声却不好。在它的恭敬和温顺后面,隐藏着最狡猾最险恶的用心。哪条狗都不如它机灵,它善于看准时机,悄悄溜过去,冷不防在人家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或者偷农家的鸡吃。它已经好几次被人打断后腿,两次叫人吊在树上,每星期都被打得半死,可是每一次它都能养好伤,又活下来。

随后,他搔了搔头皮,又想了想,最后添上爷爷的名字: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很高兴,他写信的时候没人来打搅他。他戴上帽子,也没有披上短皮袄,只穿一件衬衫就跑到街上……

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你老人家圣诞节快乐,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人啦。”

他昨晚向肉铺的伙计们打听过,他们告诉他,信要丢进邮箱里,然后,那些醉醺醺的马车夫赶着铃声叮当的三套马的邮车,会把信箱里的信送到全国各地。万卡跑到最近的邮箱,把宝贵的信塞进缝里……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

怀抱着美好的希望,一小时后万卡就睡熟了……他梦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爷爷,垂着光脚,正给厨娘们念信……炉灶旁,“泥鳅”转来转去,摇着尾巴……

万卡·茹科夫,一个九岁的男孩,三个月前被送到鞋匠阿利亚欣家当学徒,在圣诞节前夜迟迟没有躺下睡觉。等着老板夫妇和帮工们出门去做彻夜祷告了,他从主人的柜子里取出一小瓶墨水,一支笔头生锈的蘸水笔,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在自己面前,开始写信。在用心画出第一个字母前,他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看门窗,斜眼瞧瞧阴暗的圣像和圣像两侧摆满鞋楦的搁板,断断续续地叹着气。纸摆在一张长凳上,他自己则跪在长凳前。

一八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