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姚纳又笑了,“好风趣的先生!”
“这话要是当真,那么虱子咳嗽也是真的了。”
“呸,见你的鬼去!”驼子气愤地骂道,“老干巴猴,你倒是会不会赶车?这样哪行呀?你得用鞭子啪啪啪抽它!哎,该死的!哎,使劲抽它呀!”
“我要是撒谎,让上帝惩罚我,那是真的……”
姚纳感觉到背后那驼子扭动的身躯和发颤的声音。他听着骂他的话,看着行人,于是心中的孤独感开始渐渐消散。驼子骂声不绝,直到那些独出心裁的、一长串如六层楼高的骂人话卡住他的喉咙,憋得他咳嗽起来。两个高个子开始谈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的女人来。姚纳不时回头看看他们。趁他们闲谈中片刻的间隙,他又一次回过头去,喃喃诉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撒谎!”另一个高个子生气了,“尽胡说八道,像畜生一样。”
“这礼拜……我的那个……儿子死了!”
“我的头都要裂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马索夫家,我和瓦西卡两人喝了四瓶白兰地。”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叹口气,咳嗽完擦擦嘴唇说,“喂,快赶车,赶车!先生们,再这么慢腾腾的,我简直受不了啦!他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送到?”
“行,你就有什么戴什么吧。你倒是赶车呀!这一路上,你就这么赶车的?是吗?要不要给你一个脖儿拐?……”
“那你给他稍稍加点油……揍他!”
“嘿嘿……嘿嘿……”姚纳笑着,“有什么戴什么……”
“老干巴猴,你听见没有?给你一个脖儿拐!跟你们这伙人讲客气,还不如自己走路算了!……你听见了没有,蛇妖?还是你根本不想理睬我们的话?”
“喂,赶车吧!”驼子站稳,发出破锣样的声音,呼吸时把气都哈到姚纳的后脑勺上,“使劲抽马!哎呀,瞧你这顶帽子,老家伙!全彼得堡找不出更糟的了……”
姚纳与其说感觉到,不如说听到了后脑勺上啪的一声挨了打。
姚纳拉起缰绳,咂咂嘴巴。二十戈比,这价不合算,但他顾不得讲价钱……一卢布也罢,五卢布也罢——此刻对他来说都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年轻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一齐拥上雪橇,而且同时抢占座位。于是他们开始解决问题:该哪两人坐下,该谁站着?经过长时间的吵骂、胡闹和指责,最后得出结论:该驼子站着,因为他个子最小。
“嘿嘿……”他笑着,“好风趣的先生……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
“车夫,去警察局!”驼子用破锣样的声音喊道,“三个人……二十戈比!”
“车夫,你结婚了吧?”有个高个子问。
人行道上,走过来三个年轻人,他们大声跺着雨鞋,互相对骂。其中两人又高又瘦,另一个矮小,驼背。
“我吗?嘿嘿……好风趣的先生!现在我那老婆入土了……嘿嘿嘿……也就是成了坟堆了!儿子刚死,我却活着……真是怪事,死神认错了门……它没来找我,却把我儿子找去了……”
车夫又伸长脖子,稍稍抬起身子,费劲地但优雅地挥起鞭子。后来他几次回头看看乘客,但那人闭上眼睛,显然不想再听他的。把乘客送到维堡区之后,他把雪橇停在一家旅店前,在车座上缩成一团,又一动不动了……纷纷扬扬的湿雪又把他和他的马染成白色。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
姚纳侧过身子,刚想对他们说说儿子怎么死的,这当儿驼子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大声说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到了。姚纳接过二十戈比,一直望着那几个浪荡客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的门洞里。他又孤单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平息不久的苦恼重又袭来,更加有力地撕扯着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急切而痛苦地来回打量着街道两旁过往的人们。在这成千上万的行人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人能听听他的诉说?但人们步履匆匆,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这苦恼浩如烟海,无边无际。一旦姚纳的胸膛裂开,让这苦恼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恐怕它会淹没整个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却没人看见它。它能容纳进这么一个小小的躯壳里,哪怕大白天打着火把你也看不见它……
“快点,快点,”乘客说,“照这样子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赶车!”
姚纳看到一个提着小袋子的看门人,想跟他聊一聊。
“拐弯呀,魔鬼!”黑暗中又有人喝斥,“你瞎了吗,老狗?睁着眼瞧着点儿道!”
“老哥,这会儿几点啦?”他问。
“谁知道他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后来死了……上帝的旨意。”
“九点多了……你怎么把车停在这儿?快赶开!”
姚纳侧过身子,对乘客说道:
姚纳把雪橇拉出几步,弯腰拱背,又陷入苦恼中……他觉得找人诉说也没有用。可是不到五分钟,他又直起腰,晃着头,似乎感受着一阵剧痛,他又拉起缰绳……他难以忍受了。
“嗯哼!……他怎么死的?”
“回大车店,”他想,“对,回大车店!”
“老爷,我的那个……儿子在这礼拜死了。”
老马好像懂得他的心思,开始小跑起来。一个半小时后,姚纳已经坐在又大又脏的火炉旁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都睡着人,他们打着呼噜。空气又臭又闷……姚纳望着熟睡的人,搔着头皮,后悔这么早就回来了……
姚纳歪嘴苦笑一下,使足劲,这才声音嘶哑地说:
“连点燕麦钱都没有挣到,”他想,“所以才这么苦恼呢。人要是有本事,不单自己吃饱,把马也喂得饱饱的,那他就永远心平气和了……”
“什么?”军人问道。
屋角里有个年轻车夫忽地坐起来,睡昏昏地清着嗓子,伸手去够水桶。
姚纳回头瞧瞧乘客,努动着嘴唇……他显然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里没吐出一个字来,除了一声干咳。
“想喝水啦?”姚纳问。
“全是些坏蛋!”军人讥诮地说,“他们故意撞你,故意撞马。他们是商量好的。”
“是啊,渴了!”
一辆四轮马车上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肩头差点撞到马脸上,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落袖上的雪。车座上的姚纳东歪西倒,如坐针毡,像中了邪似的,两个胳膊肘直往外戳,眼珠子乱转,似乎弄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落到这里。
“那就……喝吧……可是,小兄弟,我的儿子死了……”
“你不会赶车,靠右边走!”军人生气了。
姚纳瞧着,他这话会引起什么反应,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小伙子钻进被子,蒙头睡去了。老头儿不断叹气,搔头……像小伙子想喝水一样,他想找人说说话。儿子死了快一礼拜了,他还没有找着人好好说一说……该郑重其事地、详详细细地说一说。说说儿子怎么病的,怎么受病痛的折磨,临死前留了什么话,怎么死的……该好好说说下葬的事,他去医院取儿子衣服的事。乡下还有一个女儿阿尼西娅……她的事也该说一说……这阵子他想说的话难道还少吗?听的人应当唉声叹气,边听边落泪……找婆娘们会更好。她们虽则愚蠢,不过听上两句就会放声大哭的。
“你这该死的,往哪儿闯?”起初姚纳不断听到黑暗中过往的行人在大声呵斥,“见你的鬼,你到底往哪儿走?靠右边呀!”
“我瞧瞧马去,”姚纳心想,“睡觉的时间有的是……总归睡得够的……”
姚纳拉拉缰绳表示同意,这一来,马背上和他肩头的雪就成片落下来……军人坐上雪橇,车夫咂咂嘴巴,像天鹅那样伸长脖子,稍稍抬起身子,与其说出于需要,不如说出于习惯,甩了一下鞭子。老马也伸长脖子,弯起棍子样的细腿,迟迟疑疑地起步了……
他穿上衣服,来到马棚里,那里拴着他的马。他想到燕麦、干草和天气……孤单一人的时候,他不敢想儿子……找人说说儿子的事倒还可以,可是独自想他,描出他的模样来,那是绝对受不了的……
“去维堡区!”军人又说一遍,“你是睡着了吧,啊?去维堡区!”
“在嚼草呢?”姚纳问他的马,看到它亮闪闪的眼睛,“噢,嚼吧,嚼吧……既然咱没挣到买燕麦的钱,那就嚼干草吧……不错,我赶车嫌老了……儿子赶车才对,不该我来赶……他是个地道的马车夫……要活着就好了……”
姚纳猛地哆嗦一下,透过粘着雪的睫毛看到一名身穿大氅、头戴风帽的军人。
姚纳沉默一会儿,接着说:
“车夫,去维堡区!”姚纳听到有人叫车,“喂,车夫!”
“是这样,老伙计,马儿呀……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他没有了……谁知他无缘无故一下子死了……这会儿,打个比方,你有一头小马驹子,你就是这头小马驹子的亲娘……突然间,比方说吧,这头小马驹子突然死了,你不是也伤心吗?”
姚纳和他的老马已经很久没有挪动地方了。他还在午饭前就赶着雪橇离开了大车店,可是一直没有生意。眼看着黄昏来临,暮色笼罩了全城。路灯暗淡的灯光让位于万家灯火,大街上也变得更热闹了。
老马嚼着草,听着,把鼻息喷到主人手上……
暮色浓重。大片的湿雪在刚刚点亮的路灯周围懒洋洋地飘飞,屋顶、马背、肩膀和帽子上,已经落上一层轻柔的薄雪。车夫姚纳·波塔波夫一身雪白,像个幽灵。他弯腰拱背,缩到了一个活人身子不能再缩的地步,坐在车座上,一动也不动。哪怕有整堆雪掉到他身上,恐怕他也不认为要去抖落它……他那匹老马也是一身雪白,一动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势,瘦骨伶仃的身架,四条直如棍子的细腿,使它像那种花一分钱就可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即使在近处看,也是这样。它多半在想心事。不管哪条牲口,一旦它被强行脱下犁头,离开了原先熟悉的灰暗景色,被扔到这里,扔进这个充满了古怪的灯火、无休止的吵闹和来去匆匆的行人的漩涡里,它是不能不想心事的……
姚纳讲得起了劲,便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
向谁去诉说……
一八八六年一月二十七日
我把我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