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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考的那天,她借了辆电动三轮车,山村的路并不平整,她所在的职高没有考点,她一路飞驰颠簸到县高考场,直到考完都觉得自己在梦中。离开考场的时候,她特意数了一下考场外那些品牌扎眼的宣传单:某某职业技能培训班,包分配,三年学成月薪1万起!某某服装厂招工,名额有限欲报从速!某某合资企业急招化验员,五险一金包吃住!……

“要出去!去大城上大学。”她对自己说。

这就像父亲常说的,生活需要人和欲望和解。

主持人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漠视了那些贫穷国家正在面临的大崩溃,也漠视了她——这么一个生活在非贫穷国家,却处于贫穷阶层的人的大崩溃。那天她坐在变成“砖”的电脑前,脑海里是什么断了的声音。远远的厨房里,父亲一边洗碗,一边哼着20年前上大学时流行的歌。

父亲问她对这次考试有什么打算,她沉默了好久说:“我想复读。”

父亲收拾着碗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视新闻。主持人正读着一条简讯:世界主要国家平稳地度过了Unix千年虫危机,电脑程序没有出现大规模崩溃,除了个别贫穷落后的国家,没有在2038年1月19日3时14分07秒之前,把32位CPU的电脑进行更新,以至于电脑读秒超过最大储值2147483647,强制归零回1970年1月1日0时……

她想继续听听窗外的声音,爬出井口,到更大的地方看看。学习技术在这个时代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过早选择技术就意味着放弃选择其他未来的可能。她已经开窍,不愿意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这天是2038年1月19日。

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决定,家里给她准备了一次复读的学费,如果没有考上,她将从复读班直接去往某个职业技术学校,成为那个学校、那个学科、那个时代需要的人。

转折发生的那天,其实和过去15年间的任何一天都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放学就飞奔回家,一刻不耽搁,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学校教的大部分东西给不了她未来。吃完晚饭,她迫不及待开启那台老旧的台式机。开机没什么问题,桌面也没什么变化,除了所有的程序无法使用,除了显示的日期,变成了1970年1月1日——68年前。

“有了工作,不就有了生活嘛。”她对自己说。

只要还有这个盒子,就还有希望,还有救。

最终还是被考上了。

她还“看见”了这个世界发展的不平衡,不是所有地方都拥有魔法般的科技。尖端科技的幅射范围是有限的,科技之箭射得太久、太远,总有失速,力不从心的时候,甚至和她一样处境的人才是这个国家的大多数,那台二十几年前的老台式机还能用,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在变得和父亲一样麻木前,她要抓紧眼前这个神奇的盒子,只要它还能和外界联通,她就能顺着它细小的信息之流,一寸寸学,一步步蜕变,汇入河,汇入江,最终归向大海。

她按父亲的要求填了个最经济实用的计算机专业,顺利地成为了同专业,甚至同学年里最拔尖的学生。她拼命汲取知识,得以慢慢翻出井口,直到对书本上学到的东西都习以为常,直到像她一样的同学越来越多,直到她自己对这种普遍性的“成功”感到厌倦。

可她的窗,现在正缓缓打开。

2028年春节前夜,母亲打电话让她尽快回家。她担心地问是不是父亲病了。母亲说:“是有人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他看见过世界,不论主动还是被迫,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可她呢?像这山村小县城的所有孩子一样,她从诞生,到上学,再到升入注重技术的职业高中,一路走来都是在小圈子中按部就班,犹如被囚困井底的木偶,她从未知道有机会,更莫提去抓住机会。

她想找个借口推脱,说不定其实根本没有男生愿意相亲,但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她问清了相亲地点,坐了最近的一班火车回家。相亲安排在正月初二,年夜饭上,她问父亲对自己有没有什么期望。

“那些诱惑……都是皮囊上无根的残花,人活一世啊,要学会放下欲望,学会放过自己。”

父亲笑笑:“工作好,就成个家,有点自己的小日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谷歌2019年宣称“悬铃木”的量子优越性,比特币2009年成为第一个去中心化的加密货币,用大数据进行人格侧写的概念更是2008年就已被提出。这些都发生在父亲上大学之前。

可是她听见心中某个井底之蛙的灵魂,不安分地咕哝:“就这?就这?”

“这些你都知道,对吗?”她问正在耕地的父亲。

她逃了相亲。初二的晚上她又坐上了返校的火车,心里很痛快。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接下来的路,她要独自走得远远的。

她“看见”自己周围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未曾植入过的一种奇怪的身份芯片,这种芯片会记录主人的所有行为,进而转译成可视化的身份、性格、信誉认证,在网络世界中,辅助人们降低沟通的障碍。没有植入芯片的人,都被归类成了“原人”,与之对应的另一种概念,叫“两栖人”。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选择异地实习或是考研,而是在周围老师同学的赞许中,一脚迈进了工作岗位。

她“看见”平常使用的钱币,不论是电子的还是纸质的,不论是本国的还是他国的,都被归类成了“传统法币”,与之对应的另一种概念,叫“加密私币”。

上班的地方不大也不小,她起初还是个小透明,却很快因擅长解决问题而获得关注。来找她帮忙的同事越来越多,她从最基础的修修改改,改进到可以推翻重来。她用两年时间坐上主管的位置,成为了公司最快上位的人。

于是她“看见”商场里那些先进的、她根本高攀不起的计算机,和她的老破机一样,都被归类成了“经典计算机”,与之对应的另一种概念,叫“量子计算机”。

有时候她也想,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就像小时候挖到一半的井,深是深了,却始终挖不到水源。她在职场混得风生水起,却被不断消耗掉许多时间和精力,而当下班铃声一响,整个世界好像都不再需要她。

机子价格很便宜,老板好像急于脱手,这年是2037年。她打开电脑,从头开始学。电脑反应慢了点,许多程序也跑不了,但基本的联网功能还在。她就像一个快要溺毙的落水者,终于冲破了水面的封锁,用尽所有力量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空气。

工作第三年的一天,她的老朋友来找她吃饭,大家在酒桌上聊起职场生涯,酒过三巡,朋友忽然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下一步。

可她不想做螺丝钉。

“就是……也许可以读个在职研究生。”朋友说。

是啊,不过就是平常的经济周期罢了。他恰好在马车驶至低谷时打开了通往社会的那道门,他看见了深渊,便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深渊,于是他害怕了,急忙锁上门,连带着,把透进微光的窗也一并关了起来。

她摇摇头,她才不要再被框在一个井里,被塑造成任何人期望的样子。她还年轻,她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想看看和自己从前认知不一样的世界。

真是个保守的小老头!她这么评价她父亲。

再后来,科技发展到可以做一些惊人的事情,人们开始上太空,她也投入其中。

“不用所有人都做芯片,做CPU啊,这个世界,总还需要有人做螺丝钉的。”父亲说。当时她正从二手商店抱回那台比她年纪还大,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次手的老台式机。

这是个很好的时代,许多人都在飞速改变,她每天能看到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她也在和世界同步飞快成长。

发展在哪里?需求是什么?未来怎么走?整个社会都很迷茫,那些刚毕业,什么都能做,却又什么都不会做的大学生就更迷茫了。他们没有职场老人的成熟世故,更没有像教育结构调整后来涌的“后浪”们用以武装自己的一技之长。于是她父亲回了山村,娶了媳妇,一晃就15年过去了。那一整代大学生,后来被戏称为“泡桐世代”——如泡桐木般,看似成材,却不堪为用。

慢慢地,时间过得飞快,她也不再年轻。

她的父亲是千禧一代,也是最后一批削尖了脑袋考大学的人,风华正茂毕业的时候,撞上了后疫情时代的经济危机。那几年,人口和市场开放的红利快吃到头,高速飞驰了40年的马车一朝没入技术封锁的沼泽,原先被掩盖的泡沫如脓包般纷纷挤破。疫情可能只是沼泽里的一根棘刺,却足以让雍容华贵的马车被下降头般戛然停止。

她努力地去适应这个世界,仍像年轻时一样好奇。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摆正自己,扎根这片土地,好好地做个农民。”这是父亲常嘟囔的话,听着是在教育她安分识趣,其实她知道,这是在给他那一代人的大撤退寻着借口。

她开始学习新的东西,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她从小读书不错,但她知道父亲根本没望着她上大学。不是不抱希望,而是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那么多大学生了。

直到有一天,她站在了她从未想过能达到的高处,俯视着井口,发现那个年少的她,已经和现在的自己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