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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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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说:“叔,这事你别去,你去响动太大。我看还是叫瞎话叔去吧。”

向文成差遣瞎话去说地,瞎话就按照图纸上涉及的地户满街走,瞎话、实话一块儿说,果真顺利地把地户们说通了。地户们说,就凭瞎话的几句瞎话,咱也得把地让出来。要是呼儿喊叫地光说实话,还不卖哩。瞎话忙说:“我说着瞎话买你的地,我喜哥出钱可不说一句瞎话。”

向家要盖房,要盖房就要买地。图上画得再好,也是画在纸上的乱线。向桂说:“这说话又要买地,谁知道周围的地户都是什么主意呀,虽说不是什么好地,边边沿沿的,有人真要买也不见得顺当。我去打问打问吧。”

瞎话在笨花称呼向中和不称他向大人,从来都叫喜哥。他这样叫,自觉就是向家的人。

向桂听着向文成的主意,还是不甘心。同艾暂时也没加可否,只是说,她就觉着保定的房子明亮。

瞎话说通了地户,去找向文成。向文成一看瞎话的神色,便说:“瞎话叔往院里这么一站,我就知道事办成了。”瞎话说:“没个办不成的。你就准备算地吧,算地可是你拿手。”

这时向文成又说话了,他对向家未来的新建筑发表了个人的初步意见。他反驳了同艾的保定风格,也反驳了向桂的南方风格。他说笨花村从老年间传下来的房子为什么不起脊,只盖平顶房?道理很简单:笨花人要上房。上房干什么,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和大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投芝麻。原来笨花人种花时家家花地里都要带芝麻。秋天了,芝麻先被砍下来,捆成个子斜戳在房顶上晒。等芝麻梭子晒开了,要把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用棒槌“投”,投时得铺个大包。要是起脊的房子,大包铺在哪儿?人又不能扛着芝麻个子房上房下乱跑,芝麻粒儿崩得到处都是。所以,向文成说,就为了晒花投芝麻,笨花村的房子也必得是平顶。同艾说的窗户小,倒是可以改造:扩大窗户的面积,窗户棂子也要做做文章。炕还得盘,还得在炕上絮花。如此,向桂说的地板就不能铺,钢丝床也不能设。至于廊子底下的雕梁画栋,向文成肯定地说:“我爹是不会赞成的。”

向文成会算地,向文成十几岁时就会算地。

甘运来愿意听向文成说话,他说:“还是多听听文成的吧,我看他想事周到可行。”

笨花人管买地叫要地,管卖地叫去地。村人要地、去地都找向文成算。那时向文成手里提个算盘,趿着一双云子钩棉鞋,走路有点踢踏。他踢踏起笨花村道沟里的黄土,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按照当事人的指点,或到村外算耕地,或在村内算庄户宅基地。初冬时要地、去地的户格外多,初冬时道沟里的黄土格外暄。向文成就不停地踏着黄土奔走,鞋上和裤腿上常常溅着土星儿。笨花人都说,向文成算地的本领是从保定学来的。其实保定金庄的私塾先生并没有教过向文成算地,算地属于向文成的个人研究。向文成有许多研究,算地只是其中的一项。

同艾也插话说:“使不得,使不得,钢丝床睡久了也腰疼。”

也有村人说,算地有什么难?长十二,宽是五,不多不少整一亩。说的是十二丈乘以五丈便是一亩地。话虽如此,可哪有现成的既整齐又规矩的长十二、宽是五的地块儿呀。地块儿要是长十一丈半呢,要是四丈零一寸呢。地边要是鼓出来呢,地块儿要是甩出个刀把儿呢,要是个月牙儿呢?地块儿的形成大多是依着自然,向文成算的就是这种鼓肚的、刀把的、月牙儿的……从前笨花人算地请刘秀才,向文成只跟刘秀才当助手,或扛丈杆,或替刘秀才拿算盘、捧笔墨。他不言不语地很快就看懂了刘秀才算地的诀窍,也看出了刘秀才算地的含糊之处。他偷着拟个算式用算盘复核刘秀才的等数,结果刘秀才的等数十之八九和标准有出入。刘秀才也自知本人对文字尚属精通,对算术却从未深涉,当着众人便常有几分羞惭。向文成并不当众指出刘秀才的错误,他只是埋头个人研究,终于悟出章法,也逐渐出了名。

向文成又说:“钢丝床倒软乎,家里人怎么跪在上头絮花呀?”

笨花人要地,像过红白事,家里摆上八仙桌,桌上虽然没有七碟八碗的宴席,煎豆腐、杂面汤却不能少。茶点也得准备。待到土地算出结果,要地的人家就得请客。众人回到要地人的家中时,便坐在八仙桌前,吃饱煎豆腐、杂面汤,吃完豆腐杂面席,买卖双方再履行最后一道程序。最后一道程序是写文书,文书上应写下地块的坐落地点,东西南北的至向,还得写出地块的详细数目。从前刘秀才写面积数目只写几亩几分,向文成不然,他算地写文书,在亩的后面还有几分几厘几丝几忽,向文成能算出五位小数。

向桂说:“不盘炕,改改咱这守旧的性子,买清一色的钢丝床。”

从前向文成为别人算地,现在他要为个人算地了。他自己算自己的地怕落嫌疑,就去后街找甘子明一同前往。甘子明现在城内第一高等小学教国文、算术,他教算术,尤其长于算术里的四则和分数,闲暇时他常和向文成比赛算“鸡兔同笼”,他们约定只许用心算得出等数,两人在速度上各有胜负。鸡兔同笼本是四则演算的基础,也深得少年演习者的喜爱。比如题曰:鸡兔同笼四十九,一百条腿向下走。问:笼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这个式子是鸡兔同笼的基础算式,向文成和甘子明任意把笼子里的鸡、兔子的数目和腿的数目做些更改。当然,鸡兔同笼的演算对于向文成和甘子明已是雕虫小技,他们比的只是速度。他们的交谈范围也并非只有这些。他们的问题比这更广泛、更深奥。甘子明问向文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是什么鸟?雎和鸠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向文成问甘子明:“唐诗上说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你说当时的针是一种什么金属,能弯成鱼钩?为什么现在女人做活儿用的针敲不成鱼钩呢?”甘子明问向文成:“李白说的‘蜀道难’指的是哪条蜀道?”向文成回答说:“这条道说的是从关中经川北入川的这段路,其中也包括了秦岭。”甘子明就说:“不见得,应该是湖北经夔门入川这条道,这里山水都有。李白说的难决不只是秦岭、峨眉……”甘子明没有说服向文成,两人争执一阵,还有些面红耳赤。但当两人观点相同时,便又一起拍案赞叹。甘子明说:“你说贺知章怎么就想到去扫月光下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向文成就说:“那李贺呢,生是说云彩能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向文成打趣地说:“叔叔,那炕盘在哪儿啊?”

向文成和甘子明更加关心的是北京政府的局势。现在,段祺瑞正在利用他的安福俱乐部竞选国会,对北京这个安福俱乐部,向、甘二人也各有看法。甘子明说:“这‘俱乐部’是根据外国话译出来的,安福俱乐部其实是安徽一帮文人墨客把会馆改个名而已。报纸上反复刊登安福俱乐部的动向,是投国人目前心理之所好,为的是多发行点报纸。”而向文成则说:“绝非如此,这是段祺瑞要搞国会了,将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就是他的智囊。”甘子明听向文成分析得在理,便说:“你父亲呢,向大人如何看?听说长江上游的司令吴光新[9]被免了,还在宜昌遭了审判,当时向大人也坐在审判席上。一个长江上游总司令,说免就免了,他可是段祺瑞的人,皖系。”向文成说:“我父亲历来不跟我谈军中的事,他关心的只是战事少起,军需齐备。”甘子明就说:“这话反了,没有战事,还备什么军需?”甘子明是喜欢抬杠的。

向桂主张学南方,他说:“南方的房子比北方还高大,廊子下雕梁画栋的,屋里不砌砖,装地板。红松地板漆大漆,走起来咯噔咯噔。”

他们终于说到了算地。向文成给甘子明介绍了他家买宅基地,扩建住宅的计划,他是来请甘子明过去和他一起丈量、一起演算。甘子明说:“这点事还用叫我,我算地可不如你,算地是数学里的另类。这可不比摆弄几只兔子几只鸡,颠来倒去还是问那几条腿的事,算地需要的是临场应变。”向文成说,他请甘子明出马,一是遇到难题二人好议论解决;更重要的是甘子明是个旁证。向文成说,他不能自己说几亩就是几亩呀,现在是执着算盘算自家的地。甘子明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是去吧。”

同艾主张要学保定府的房子,扣瓦起脊,一面窗户;廊子不高,只有三两级台阶,也不招摇,屋里也明亮。笨花一带的房屋,窗户小,窗户棂子密,屋里黑。晴天还好,赶到阴天,忒憋闷。

卖地的户主在笨花村西一字排开,正等待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到来,瞎话也手持丈杆站在人群中,像个手持长矛的古代武士。这个季节,笨花村的田野里已看不见花地,秋后刚耕过的土地像翻江倒海似的汹涌着波浪,不用说,兔子们又在没遮掩的土地上活跃起来。远处有个扛枪的人正在瞄准,那是西贝小治。不时有枪声传来。

向家人围着图纸,虽然一时没有把建筑形式提到日程上来讨论,可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对新宅院的展望。

瞎话看见甘子明忙说:“等的就是你。你不来,我这丈杆就派不上用场。”

甘运来感叹说:“领兵打仗也不过这两下子,只是……”话没说完,却发现向文成这才拿起红石板上的院落布局图似看非看起来。他看时,眼就离图纸很近,鼻尖磨擦着图纸,沙沙沙,沙沙沙……他鼻尖擦着父亲笔下的乱线寻找一阵,放下图说:“看,八九不离十。”向喜的这张图纸还仅仅是一个建筑的平面位置图,宅基地有五亩大小,与向文成猜测的正吻合。至于建筑形式,向喜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让甘运来告诉向家,让家里人拿主意。

甘子明说:“我是个打旗的,主角是文成。开量吧,这可不能用瞎话报数。”

向文成说:“我的判断根据有三:其一,我爹量事要以可能为依据。眼下咱们扩宅院不能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想到哪儿是哪儿。说到哪儿也必得以咱这东西小院做基础。其二,我爹量事还有个量力而行。南边长是长,却不能眨眼间盖起来,经济能力还达不到。当旅长使的也是他那点死钱儿,不会捞外快,家里横竖成不了王府。其三,也是咱向家处事最重要的一条,仁义为最。向西向南要地,都是些不起眼的边沿空地,怎么也好办。东边是街,北边是西贝家,咱不能置村人的利益于不顾。这就是我的分析。”

瞎话说:“看说的,一尺一寸也错不了。”说着,拉动丈杆丈量起来。

甘运来对向文成的能掐会算很是兴趣浓厚,他有些兴奋地说:“文成,我还是想知道你这里的窍门,怎么你没看图就能一说一个准儿?”

地户们还是紧跟住他,瞎话要把丈量出来的数目报出来,向文成才能开算。人们惟恐瞎话报数目报的有虚假,他们想,瞎话也姓向,又会说瞎话。瞎话看看紧跟着他的地户说:“不用紧跟着我,我手下可不敢有半点差错。去地要地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敢虚报。”他手持丈杆一递一杆地“排”地,把数目报给甘子明。甘子明手拿毛笔和砚台,把数目记在一张毛边纸上。

秀芝来来回回地拿个水汆给大家倒水,也有茶叶,是南方的绿茶,有点陈。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听着向家的宅院前景,心满意足地只笑不说话。她看见丈夫的裤腿一个高一个低,线袜子筒也掉到脚脖上,便想今后她该怎样提醒他的仪容。

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目开始运算。这一家地户的户主是秃老四,秃老四是个寡妇,无力种地,拾花时只会把家里做下处,靠抽头儿维持日子。地就常年荒着,茅草盖着脚面。这地形一边长一边短,一头还被苇坑“咬”去一个角,是一块不三不四的小地块。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字开始运算。他手执算盘打了一遍,又打一遍,得出结论后对秃老四说:“四婶子,你这块地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忽,差一点一亩。先前有文书没有?”秃老四说:“哪有文书呀,家里连个纸片也没有。你给多少就是多少吧,瞎话要是不糊弄恁四嫂,你文成还会糊弄你四婶子哟。”瞎话说:“哎,四嫂,怎么又涉及我?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在要地,莫非我敢败坏向大人的名声呀?”

同艾得意着说:“别夸他了,越夸他越逞能。”

甘子明看见向文成算盘上的等数说:“文成,再打打,再打打我看看。”他是要看向文成的演算方法。向文成毁掉等数重新打,算盘雨打芭蕉似的一阵乱响,他嘴里还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口诀。他再次得出等数,还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忽。甘子明看着向文成的演算,笑着。

甘运来对向桂和同艾说:“桂叔、太太,实话说,我服了。这是怎么鼓捣的呀,刘伯温、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向文成算完秃老四的斜角地,瞎话又量出一块月牙儿地。向文成算出的等数是六分七厘三毫二丝。地的主人说:“文成,怎么我这块地没有‘忽’啊?”向文成说:“忽叫恁家的牛吃了,谁让你光在这块地里放牛呢。”地主人又说:“文成,一忽有多大块呀?”文成说:“也没多大,也就是笨花村子这么大。”旁边甘子明也打趣补充说:“恁家的牛肚子也忒大,吃了一忽地也不见得吃饱。”一地笑声从人群里飘起来,又随着秋风在空中四散。小治在远处又放了一枪,有人放弃看向文成算地,跑过去看小治打兔子。

向桂听着向文成说得像真的似的,便不断观察甘运来,意思是,这图我也看不懂,我侄子说的这套话到底对付不对付啊。

整整一个上午,太阳正南了,把黄土地照得金灿灿。西北风又把金灿灿的黄土吹起来,迷着众人的眼。

向文成说:“向南地方远是远,目前我爹尚无什么正经建筑规划。南边现在有一片枣树,不用动,先圈进来,也是备用,也算一景,将来立块石头题个字,叫:秋枣玲珑。”

五块地都算出了等数,要写文书了。卖地的户主也要拉开架式到向家去吃煎豆腐、杂面汤。

甘运来说:“向南呢,还没说向南呢。”他是故意要考向文成了。

丈量土地的人们在旷野里散漫地排成队回笨花。他们专拣坚硬的黄土小道走。甘子明叼起短烟袋问向文成:“文成,你这算地的方法我还是没有研究透。你能不能简要地说说其中的道理。”

向文成说:“不用看。大门洞肯定朝东,进门还有个长门洞,我爹这是计划在门洞挂几块匾。顺着长门洞一字排开三全院子,这是住宅。越过最后一全住宅又是一全柳暗花明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五间西屋,我爹要当客厅用;厨房、仓房是东屋;此外还要规划出牲口棚、长工屋、碾、磨道、粪坑和男女厕所。再往西,也就是现在的土坑,是个居连,种花、种菜——可是,没井。”

向文成也在坚硬的小道上走,小道太窄,他走不准,脚就不时踩在暄地里,有点一溜歪斜。他也不在意,一心回答甘子明的问题,说:“这道理很浅显,基本道理是梯田借积的公式。但是,梯田借积仅是个基础,公式也尚显粗糙。我又加进了些‘倍积’的道理。我编了个顺口溜,你一听就明白。”甘子明说:“快念念,快念念。”向文成说:“是这样:梯田借积细端详,倍积可查成最量。倍积我不用给你解释。为什么叫最量?最量就是最准确的意思,不可能再得出第二个等数。”

向文成自顾自对宅院的面积做着估摸,甘运来又根据向喜的口述,把宅院的具体分割做着解释。他一边解释一边对向文成说:“文成,过来一起看看图吧。”

甘子明听懂了向文成的算地诀窍,把短烟袋抽得很旺。

向文成说:“这分明是个东西狭、南北长的大宅院。向南,兴许能到前街口,五是五,五五二十五……”向文成独自心算一阵说:“哈,这宅院可不短!”

走在坚硬小道上的人们,除了甘子明,没有人再能听明白向文成的算地诀窍。但人们听得高兴,像听戏子唱戏,像听说书人说书。

甘运来说:“文成又猜对了。”

15

向桂就说:“从这棵枣树到土坑,大约摸也就是十五六间的量。”

大总统令

甘运来说:“西边画着一个土坑。”

吴光新着先行免去长江上游总司令各职,交王占元彻查确情核办。所有长江上游总司令一缺,应即裁撤,其辖军队并由王占元妥为收束以节军费。

向文成又问甘运来:“我爹的计划,向西大概是十五间房的宽度吧?”他只问着甘运来,还是不看图。

中华民国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同艾也抑制不住赞美的语气说:“看这孩子。”每逢看到向文成的聪慧过人之处,她便想到文成五岁那年躺在保定金庄炕上害病的样子,越发觉出儿子的可怜不待见,也越发忍不住要夸儿子几句。

国务总理 靳云鹏

向文成说:“用不着掐算,只是推算。”

笨花向家筹建宅院,向桂在西铺村订了三窑砖,一窑砖是三万三千块。笨花没砖窑,笨花人盖土坯房时,只会在自家地里洇湿土地打坯;盖砖房时,就要到八里以外的西铺村砖窑订砖,西铺的灰砖有名声,烧得透。

甘运来看看向桂又看看向文成,带出敬佩的口气说:“文成是怎么掐算的?”

向桂在笨花忙着订砖,向喜正在汉口参与审判吴光新。此前,大总统有令,已解散安福俱乐部。解散安福俱乐部,罢撤吴光新,是直皖战争[10]后,事关皖系元首段祺瑞命运的两件要事。

向文成说:“叔叔你想,现时咱这老房子东边临街,你盖房横竖不能往街上发展,要发展只能向西向南扩。咱这老房子西边南边才有空地,眼下你不坐在地图的东北角你坐在哪儿呀?”

甘子明从《益世报》得知安福俱乐部被解散的新闻后,对向文成说,正如你所料,原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并非只是会馆改名,其中还大有文章。向文成便说,你想,新国会中,参、众两院议员安福俱乐部竟占了百分之七十之多,所以《申报》上说这个国会应该叫安福国会。向文成订上海的《申报》,甘子明订天津的《益世报》。

向桂说:“这又是怎么说的?”

安福俱乐部的解散,直接影响着段祺瑞国务总理的位置。时隔不久,直、奉两系再向皖系元首段祺瑞施加些压力,段祺瑞不得不声明辞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之职,国务总理由龚心湛、陆军总长由靳云鹏暂任。

向文成说:“除却东北角,咱们没地方坐。”

朝中职位的更迭,对于身在军中的向喜倒算不得意外,不久他还接到一纸任命状。他接过自己的任命,也并未显出过分的欣喜,直到真穿上配有少将肩章的军服,系上只有将军才能佩戴的四狮刀时,心里才又涌上一股激动,也不由得感叹:两次任命,时隔还不到一年。他决定从驻地城陵矶亲赴汉口一趟,去会会他的老友孙传芳。况且他确也有事找孙传芳商量。前天他接到鄂督王占元的电话,王占元急令他赶赴汉口。

向桂看看还在看天的向文成说:“文成,你不看图,怎么知道咱坐在这图的东北角说话呀?”

向喜这次去汉口,决定全副戎装,副官、护兵、马弁,该带的一个也不少。穿着历来随意的向喜,却要把这次与孙、王的会面做得体面、严谨。

甘运来说:“这是按照军用地图的规矩画的,我见向大人画过,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向喜从城陵矶乘火车北行,早晨上车,中午到达武昌。在武昌,他先按照身份将随员安置在汉光大饭店,午饭后才乘马车赴孙传芳官邸。向喜的车沿江岸款款而行,只见江中的来往船只运载的大多是士兵。士兵荷枪站立船头,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向喜想到,这吴光新带过来的人,属第一旅,看来士气不低。也许这次王占元招他来汉口,和吴光新调兵东进有关。莫非吴光新为挽救皖系的命运还要做些孤注一掷?

向桂说:“这图上哪儿是东西南北呀?”

向喜带副官甘运来乘车沿江观察一阵,车子停在孙传芳官邸前。甘运来先行向门岗通报,向喜一行人径直走进孙传芳的院子。这是一处带天井的宅院,天井里,几名护兵正在收拾花草,见向喜进了院,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其中一个对向喜说,孙大人正在后院打电话,请向大人在客厅稍坐,我就去禀报。

向文成还是不看图,却心中有数地回答叔叔说:“咱们正坐在图的东北角。”

向喜走进孙宅的客厅,看了一把红木太师椅坐下,不觉想起保定金庄的一切。一个风云变幻的年月,时光荏苒。几年前他们还在保定睡炕头,吃白肉罩火烧,在汤记茶馆喝茶。现在呢,住所叫官邸,官邸内有花草、有客厅。中式的坐物是太师椅,西式的坐物是沙发。大厅墙上还有画。那是谁的字画?向喜对辨认字画并不内行,尤其对书画上作者的落款更认不准。眼前这墙上有个条幅,条幅下端有一团墨,像只鞋,又像块石头,总之是一团黑。右上角有题字,字不多,画家的署名像哭字又像笑字。向喜坐在椅子上看看,站起来看看,再走近看看,还是看不准。只听见院里有人和甘运来说话,已知是孙传芳过来了。孙传芳迈进高大的门槛,见向喜正看画,便说:“谦益兄,认识这画吗?”

甘运来在笨花传达向喜的建筑计划。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图纸铺在红石板上。向桂低头凑近图纸看,向文成却不看图纸,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天。笨花的天很蓝,他看见天上就有一幅图画,那正是他家未来的宅院。向桂左看图右看图怎么也看不明白,就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现时咱们坐在哪儿说话呀?”

向喜一边迎着孙传芳一边说:“看了半天看不准,像只鞋,又像块石头。看看落款吧,又像哭字又像笑字。我对字画就是不入道。”

这次甘运来专程从汉口回笨花,是为向家盖房的事。近来,顺容越是在汉口住着不走,向喜就越发为家里盖房的事费心思。他先把每月的饷银拿出一半交给甘运来,叫甘运来存到英国银行,说中国银行朝三暮四不稳妥。接着,向喜又日夜不停地构思着笨花向家的建筑计划,一有闲暇就和甘运来讨论实现这个计划的可能性。顺容对向喜饷银的“锐减”,自然是要过问的,向喜就说,没见政府又换了国务总理,王大人几次到北京催饷也催不下来,军饷拨不下来这军心还不稳呢。顺容半信半疑地去问王占元的太太,王太太知道向大人家里的事,便说,王大人是去过北京。顺容不再问了,只对向喜说,手里再紧,我保定的爹娘你也得管哪。向喜也不与她争执,叫过甘运来说,这月要多往保定寄几块钱,别写错了门牌号码,保定东大街一百五十三号。

孙传芳和向喜并排站在画前,指着画说:“我也是看个热闹,我看画最不打眼的还是美女和老虎。这是八大的画,叫个《眠鸭图》。那不是靴子,也不是石头,是只卧着的鸭子。这幅画好就好在墨色上,都这么说。”

向桂来了,和甘运来做了寒暄。

向喜再注意看看,也看出了形象,说:“噢,我也看出来了,是只鸭子,鸭子一回头,嘴扎在了翅膀里。那,题款呢?又像哭又像笑。”

刚才甘运来进门时护兵随后就抬进一个藤编箱子,现在甘运来要和向家人交代这个箱子。他就着红石板把箱子打开,先取出几块衣料、几包干货和茶叶,又拿出几匣子孝感麻糖,说,孝感麻糖是他坐火车过孝感的时候买的。最后,他开始对向家交代正事了。一说交代正事,同艾就让群山到后街花坊去喊向桂回来。向桂平时不在家,大半在花坊,现在又挨着花坊张罗开粉坊。

孙传芳说:“那是八大山人的习惯写法,上头两点是个‘八’字,中间的‘大’和‘山’连在了一起,‘人’字像个‘之’字。可不,正像哭之笑之。”

甘运来和同艾说话间,秀芝又从同艾屋里搬出一把藤椅让婆婆坐。这藤椅本是那年向桂去汉口时从军营里要的,四把藤椅,两把给同艾,两把留在西院自己坐。同艾坐上藤椅,身上还穿戴着出门的衣裳,人看起来格外排场。走过南北的同艾,在家人面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话里也夹杂着南北的官话。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她最想问的当然还是向喜的一切,可话到嘴边,她只说:“汉口哩,今年热不热?”甘运来说:“热,比那年热得多,那年雨多。”甘运来说的那年,是同艾和向文成在汉口的那年。她又问了些路上的事,问甘运来几点上车,几点下车,火车上有餐车没有。最后,她终于提到了向喜。她假装不在意地说:“怎么,报上说老头子又去了宜昌?”甘运来说:“是荆州。”同艾说:“是开拔,还是查看地形?”甘运来说是看地形,不是开拔。同艾问长问短,只是不问向喜是一个人住还是那个二丫头也在。同艾不问,甘运来也不提。

向喜说:“看出来了,文人墨客都喜欢把个人的款落得似是而非的,你越认不出来他越高兴。军令状可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家捧着军令状乱猜,这是段祺瑞呀,还是靳云鹏。”

同艾被群山领着,只是领着,她不要他搀扶。一看院里坐着甘运来,同艾的心还真有些怦怦跳。她尽量平静地说:“运来,是你。怎么不捎信儿让人到元氏去接你一下。”甘运来说:“接什么,兴师动众的,元氏站有的是拉脚的车,粗车、细车都有。”同艾说:“自家人,不接也罢。”

孙传芳说:“刚才光顾认字,喜哥,你知道这幅画是哪儿来的吗?”

同艾回来了。

向喜说:“你不说,我可猜不着。现在你也算是个藏家了。”

秀芝把两名护兵领到西院喝水,又返回东院,从屋里搬出两个杌凳放到红石板前,让甘运来和向文成坐下,接着又在石板上摆了两只粗瓷茶碗,就去烧水。这红石板是向家热天在院里吃饭的饭桌。

孙传芳说:“不瞒你说,这是前几天我去荆州,吴光新送我的。你说吴光新这人吧,不会打仗,好舞文弄墨,收藏也可观。你跟他谈军事,他答非所问地支应你一样。可一谈起书画,你听他的就可以了,没你插话的工夫。你说段祺瑞怎么把这么个人派到荆州,一呆就是好几年。”

甘运来一提二太太,才忽然想起同艾,这半天他只顾和文成在院里说话了。他看看东屋没动静,就问:“文成,你娘——太太呢?”向文成说:“去百舍找许子然看病了,群山赶着车。也快回来了。”甘运来说:“说实在的,你爹身在外地,最为惦记的还是你娘。”

向喜说:“长江上游总司令其实是个虚职。”

向文成从外边回来,看见院里坐着两名护兵,就知道是汉口来了人。护兵站起来向大公子向文成敬礼,向文成就招呼秀芝领护兵到西小院叔叔屋里去喝水。他见甘运来正在屋前说话,便迎上去说:“得叫甘副官了,副官比马弁可不容易当。嗬,一个星期前,我还从《申报》上见过你的名哩。报上说十三混成旅旅长向中和向大人乘船沿江而上赴宜昌,随从只带了副官甘某一人。”甘运来说:“那是去荆州看地形,并不是去宜昌。记者们也净捕风捉影,有位女记者问我姓什么,我说姓甘,就落了个姓。”向文成说:“你这也是十三混成旅的一员将了,姓甘听起来也威风。从前东吴孙权帐下就有个甘宁,甘宁,字兴霸,也是三国时期不可多得的一员将才。戏台上的甘宁是长靠武生,穿绿靠,那次周瑜打黄盖时,就他傻乎乎地替黄盖说情,也遭了周瑜一顿打。”甘运来说:“我可不是甘宁,可忠心也不下于甘宁,我随时不忘咱是笨花人。”向文成说:“你跟着我爹,我和我娘都放心。”甘运来说:“就是二太太看着我不顺眼,净拿话儿给我听,说我对他们娘儿仨是假模假式。其实那两个孩子也是向大人的骨肉啊。”

孙传芳说:“虚职是虚职,可你得听他的,我们都驻军长江上游呀。政府还故意把隶属关系规定得含糊其辞。”

甘运来进了村,先不回后街自己的家,径直来到向家。他在门口下车,付清细车脚钱,就带领两名护兵进了东小院。东小院住着鹏举老两口,同艾、文成和秀芝也住东小院。身着戎装、肩挂少校军衔的甘运来,不失礼地先去正房给鹏举敬了军礼问了安。这些年,鹏举的腿疾更有发展,下了炕只能扶着椅子挪步。他看见有位穿军装的向他敬礼,连忙说:“喜呀,先去看你媳妇吧,媳妇想你想得什么似的。”甘运来说:“我是运来,后街东头的。”鹏举腿不好,耳朵也背了,把运来听成有财,便说:“有财哟,有财就再买挂水车吧,三十亩花地南头高,井在北头,浇不上水。”

向喜说:“那是段祺瑞的计策,要不然咱们这些直系老兵知道吴光新是谁?”

甘运来回笨花了。他带着两名护兵,事先也不通知向家。甘运来在元氏火车站下车后,雇辆单套细车,和护兵悄悄进了村。这次甘运来回笨花还是为了向家的事,这次向喜觉得事关重大,就没有写信,专派甘运来回来。

孙传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二十一旅在王大人的属下,你的十三混成旅可在吴光新的属下呀。要不说王大人怎么想到了急调你来汉口。”

现在,向家又有事要找瞎话。

原来调向喜来武汉的事孙传芳早已得知,向喜打算先从孙传芳这儿探听出王占元调他来汉口的目的。

过后,向桂得知瞎话办事办得漂亮,对向文成说:“瞎话办事还真不能小看哩。”向文成说:“瞎话叔本是个能人,说瞎话仅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

孙传芳不断让护兵端茶端水果,然后又搬出几件字画请向喜看,向喜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说:“馨远,字画以后再看吧,你也教教我怎么认画。我这次来不知你有何猜测,你就在王大人身边啊。”

瞎话把一百块现大洋如数交给了米家,并且按照向桂和向文成对他的嘱咐,把该传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了过去。半道上“骑驴”的事没有发生。

孙传芳收起字画,为向喜推过一杯茶说:“喜哥,我还是愿意叫你喜哥,惯了。你官升得再大,也是我的喜哥。”

米家老爹这才稍微放松地询问了瞎话一些婚事的细枝末节。瞎话按照向文成的嘱咐,把细枝末节一一交代给米家,临走时才从怀里掏出一包钱,双手捧着,看似更加沉重地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文成怕你们不会用钱帖子,先到城里钱庄兑成了现钱。给孩子零用吧,皮箱、立柜我不说家里也知道,要紧的是赶紧到栾城订凤冠,要点翠的。”

向喜说:“我也愿意你这么称呼我。”

两名捧喜帖的随从也穿戴整齐,听见瞎话喊来人,便连忙出示喜帖,将喜帖端端正正放上迎门桌。瞎话把喜帖递给秀芝的爹,秀芝的爹哆嗦着手接过来,神情格外拘束紧张。瞎话就说:“亲家呀,也不必如此,如今向大人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咱们向家和米家到什么时候都是儿女亲家。我来了,你也算是见到了向家的人。”

孙传芳说:“你在江岸上看见长江里的船了吧,那可是兵船呀,那可是皖系段祺瑞的人。段祺瑞的安福俱乐部离咱们当兵的远,这船上的兵离咱们可近。前些天你在城陵矶,吴光新就率范国章、刘海门东进,虎视眈眈直冲宜昌、汉口而来。我和卢金山在襄樊堵截一阵,佯退下来。可吴光新不识时务,再乘机东进,大军直抵汉口。来者不善呀,我看这就是王大人调你来汉口的原因。”

瞎话就不跟向文成说瞎话了,知道骗不过向文成。向文成结婚时,才想到让瞎话去淤城。秀芝过门以后,常提起瞎话去淤城的事,她说那次瞎话到了淤城,很是有些派头。穿着长袍马褂,马褂袖子盖着手,长袍拖着地。衣服不合身,一看就是借的。但瞎话迈着方步走,身后还跟着两个捧喜帖的随从。不用说,瞎话嘴上又抹着油,刚吃了肉一般。他进门就对秀芝的爹说:“就叫亲家吧,差着辈儿也是亲家。向大人在南方差事正紧,专派护兵给送来一封信。向大人的字龙飞凤舞还挺不好认哩,我认了半天才看出来,是要遣我来淤城。时下我虽没在军中伺候向大人,可也得听向大人调遣呀。我是为咱两家的喜事而来。来人,看过喜帖。”

向喜说:“我是只身一人,没带兵呀。”

兆州城里有座柏林寺,是唐朝时佛家禅宗留下的道场。柏林寺大殿佛龛背后有一面墙,墙背后画着铺天盖地的水,据传是吴道子的真迹。那一墙水画工生动,大殿环境布置也神奇:迎着画水的墙,专在后屋顶开个天窗,晴天时便有阳光照进来。阳光和着摆动着的树影照在墙上,一墙水便波涛汹涌地流动起来。现在瞎话说水不动了,向文成想到了阴天。

孙传芳说:“不用带兵,现在长江沿岸只有你能挡吴光新的兵马。更多的细节我也不跟你分析了,明天你一见王大人,一切就都明白了。现在我这也叫瞎猜,我也没有参加督军府的军事会议。不说了不说了,晚上去老通城吃豆皮吧。然后到大光明看电影,来了个新片子《宝莲历险记》。”

“我再递说你个事吧,”瞎话又对向文成说,“城里柏林寺后山墙上的水不动了。”向文成说:“不动了?”瞎话说:“不动了,昨天一天没有动。”向文成想了想说:“是阴天的过吧,昨天,天阴得很墨。”瞎话说:“归来归去我是糊弄不过你。”

孙传芳不再说军中的事,只问了些家长里短,问大太太同艾身体好不好,问向文成的医术有何长进。孙传芳也问了二丫头,向喜说,二丫头还是愿意住保定,说二丫头的爹娘都已过世,二丫头卖了西关的房子和东大街的茶馆,又在双彩五道庙街买了一个小院,和原先的房子连在了一块儿,整天让向喜寄钱,说要扩建宅院。孙传芳说:“二丫头挺有心计,扩建宅院也势在必行。”向喜说:“兆州笨花也在大兴土木呢,我打算先顾笨花。”他对孙传芳说了他在笨花大兴土木的计划。

可瞎话有时候对向文成也说瞎话。有一次瞎话对向文成说:“文成,我给你说个瞎话吧。”向文成说:“我愿意听,可不许你说实话。”瞎话说:“放心吧,没真的。”向文成说:“说吧,我听着。”瞎话说:“昨天晚上,县城城隍庙里的城隍走了。”向文成说:“城隍走了?”瞎话说:“走了,不信你看看去。”向文成又问:“走了?一个泥胎。”瞎话说:“走了,泥胎走了。”向文成知道城隍庙里的泥胎没了,那是十五中的学生闹学潮给砸了。他对瞎话说:“瞎话,你这个瞎话是实话,不能算瞎话。”瞎话说:“是瞎话,我说的是走了,‘砸’变成‘走’不就是瞎话么。”向文成说:“你这个瞎话不高明,没意思。”

向喜没跟孙传芳去老通城吃豆皮,直接回了汉光大饭店。他对孙传芳说,他得等王占元的电话。

瞎话也对上孝河捞鱼的人说:“往后可别再听我说瞎话了,我也不打算说了,累得慌。”

第二天,向喜漱洗完毕,着戎装乘车来到都督府。王占元看见向喜,冷不丁便问:“见孙传芳了吧?”向喜并不隐瞒,说:“见过了。”王占元说:“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那是个机灵鬼。”向喜说:“并没有说什么,只让我看了八大山人的画。”

有人从孝河回来,把这件事说给向文成,向文成说:“瞎话没错儿,你们让人家说瞎话,人家说了,你们偏又愿意当实话听,怨谁?”

王占元还是看出向喜对自己和孙传芳的见面有些支吾,便说:“说说也不要紧,都是老保定,眼下也是一个绳上拴的蚂蚱。”向喜说:“他只猜测你找我来汉口和吴光新东进有关。”王占元说:“这就对了,一听就真实。他猜得不错。”

笨花人一听瞎话要去拿筛子捞鱼,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也争着抢着往家里跑,跑着去拿筛子。孝河里常年无水无鱼,孝河两岸的人不知捞鱼的规矩,也没有鱼网,只有筛草筛粮食的筛子。听了瞎话鼓惑的人们拿着筛子奔向孝河河堤,却不见孝河有水。孝河的河底和先前一样,亮光光地朝着太阳。人们才忽然想到这是听了瞎话的瞎话,上了瞎话的当。

王占元说着,把向喜引进一个套间,又打发左右退下,向他交代了这次急传他来汉口的原因。果然,王占元招向喜来汉口和吴光新的东进有关。王占元和向喜谈话,也是先从安福俱乐部说到段祺瑞在政府的预谋,说除了他的安福俱乐部,北边有他的边防军,南边便是吴光新。吴光新认不清形势,执迷不悟,执意要替皖系挽回败局,才率兵东进来犯湘鄂。前些时,王占元命孙传芳佯装败退,吴光新竟顺江而下兵至汉口……最后王占元对向喜说:“好,来吧,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明天我要请他吃饭。派谁去请呢,便是你向中和向大人。”王占元说完,仔细观察起向喜。

瞎话正走得急,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说:“哪儿顾得上呀,孝河里下来鱼了,鱼多得都翻了河,我得去拿筛子捞鱼。”

向喜身着戎装正襟危坐,双手只紧紧握住身上的佩刀,一时不知如何表示。他想,这不是吃饭,他想起古代鸿门宴的故事,当时项羽也说是请刘邦吃饭。

瞎话从街东头(或西头)走过来,人们拦住他说:“哎,瞎话,再给说段儿瞎话哟。”

王占元好像猜出了向喜的心思,突然说:“你想对了,就是鸿门宴。你跟我多年,我把事靠给你一百个放心。那吴光新对你也不存戒心,你的十三旅还归他指挥。你去吧,就带甘运来一个人,不要打草惊蛇。目前这小子来汉口,住在长江上游总部运输处。帖子我已经写好了,就等你来。”

笨花人愿意听瞎话说瞎话。笨花人知道瞎话说的是瞎话,也愿意听。

向喜又想起“干活儿”这个词,他想,这叫什么活儿,怎么这么乌漆麻黑?这不是明打明的领兵打仗,是定计捉人哪。可王大人把活儿交给他,他还得干,谁让他握着狮头刀呢。狮头刀不是王大人颁的,也是王大人呈请的。

国务总理 陆军总长 靳云鹏

向喜领了诱捕吴光新的任务,只带甘运来一个人,从武昌江岸码头驾只小船过江,直抵长江上游总部运输处。向喜来汉口之前,王占元就曾以电话相约,请吴光新过江到都督府吃饭。吴光新手下的人说此事有诈,制止了他。吴光新也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天吴光新又接到王占元的电话,电话说湖北军政各界乃有为吴光新过江洗尘之意,现又特派向中和前去相迎,请吴光新就“赏个脸吧”。

中华民国八年十月十四日

吴光新一听来的是向中和,才放下心来。他想,向中和不久前还是他属下步兵一团团长,此人虽是老直系,和王占元也同僚多年,但为人忠厚,少事端。最近虽然刚接替张继善升任十三混成旅旅长,但任命也并非王占元所署。此前他也在段总长面前提起过此人。吴光新放下电话轻松了许多,这时他还想斥责他的部下胆小如鼠。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授陆军少将衔,授三等嘉禾章。

向中和来了,在堂前向吴光新行了个合乎标准的军礼。他那崭新的军刀,合身的军服,以及胸前的二等文虎章和三等嘉禾章,都使吴光新觉得这是一个真实而友好的姿态。再看向中和身后,只有副官甘运来一个人,赤手空拳。吴光新彻底放下心来。

大总统令

吴光新在屋里轻轻还了一个礼,迎出来说:“谦益呀,要我看,你戴这副肩章是整整晚了三年。”他端详着向喜肩上的肩章,伸手为他掸了掸肩章上的微尘。

13

向喜说:“吴司令夸奖了。”

又过了一年,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武备。

吴光新说:“可不,那年你打龟山已是名声在外了,后来又打败石星川[11]收复荆州,那时你才是……”

向文成从来看不见秀芝脸上的蚕沙,就知道秀芝是个随和人。他们住在向家东小院西屋里。西屋窗前有一棵老枣树,是向鹏举的爹,向喜的爷爷,向文成的老爷爷种的。秀芝第二年在小西屋炕上生了一个闺女。闺女还没起名,没了。笨花人不知什么病,向文成就解释着说:“猩红热,猩红热。”

向喜说:“第十三混成旅一团一营营长。”

后来,瞎话怀揣一百块现大洋去了淤城,淤城米家的秀芝也头戴凤冠嫁到了笨花向家。淤城人看见骑着高头大马,十字披红双插花的向文成,做着评价说:向家官大,就是这孩子的眼不强,要不是有人牵马,马还不知往哪儿走呢。笨花人看见秀芝说:凤冠倒是点翠的,怎么脸上有蚕沙呀。

吴光新说:“是啊是啊,一营人打败石星川半个师,不出三天就上了政府公报。一个营长被政府公报指名道姓褒奖,实属罕见啊!”

向文成说:“他不敢,对咱家他也不会,他有口才。”

向喜说:“也是天意吧。”

同艾说:“可不行,瞎话连篇的,还不半道儿骑驴[8]。”

吴光新说:“是天意,也得有能人。”说着就整理起衣着。

向文成说:“瞎话叔。”

向喜看吴光新已接受邀请,趁机再次表明来意,说:“如果吴司令方便的话,他带来的船就在江边等候。”

同艾说:“谁呀?”

吴光新欣然答应过江赴宴,只带了十六名护兵,一名副官,和向中和一起乘船过江,在武昌汉阳门码头登岸,再乘向喜所备的马车直奔都督府。

向文成说:“娘,我倒想起一个人。”

宴席摆在王占元的督府会议厅里。向喜将吴光新引至会议厅,请吴光新在主桌前坐定。王占元走进来。

同艾说:“先给他家送一百块,叫闺女置办点像样的陪送。皮箱、立柜、压箱底的钱都得有。告诉你老丈人,务必给孩子打一副凤冠,到栾城去打,要点翠的。可谁去送钱传话呢?这好似南北议和一样。”

吴光新刚刚起身相迎,王占元已大步跨到吴光新跟前面呈厉色。吴光新顿知有诈,便喊护兵,护兵早被拦至门外。王占元厉声厉色质问吴光新道:“吴司令,你在长江上游呆得好好的,部队何以分途直抵武汉三镇?”

向文成说:“淤城那头呢?”

吴光新已知眼前处境险恶,仍然强硬地说:“我奉的是陆军部的命令,你区区鄂督管得也太宽了吧!”

同艾说:“不能大撒手地交给你叔叔,叫他取回来交给我,花的时候到我这儿支,叫他记个数就行了。”

王占元听罢不再和吴光新对答,只仰天大笑一阵,进入内室。吴光新回头再看向喜,向喜的脸色也有变。他忍不住对向喜大声喊道:“向中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向文成说:“三百多块。”

向中和说:“你还是问问陆军部吧,他们最清楚。”

同艾说:“银票上写的是多少钱?”

吴光新发现自己处境险恶,想拔腿外逃,却已被王占元埋伏下的军士按压在地。

向文成说:“说接济也可.怎么也是两头的事。”

民国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北京政府迫于直系压力,以叛逆罪下令褫夺吴光新长江上游总司令职。

同艾听向文成说话在理,就说:“你是不是说,咱们得接济接济米家?”

民国九年九月一日,王占元受命组成军事法庭在武昌审判吴光新,会审委员除孙传芳、向中和外,且有各师、团长参加。

向文成说:“娘,是这样,我叔叔讲点排场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爹的意思,是军界的向大人家里过事,也得要个样。可是,过喜事是两头过,是笨花向家和淤城米家两头的事。这头越排场,闹不好,会显得那头越寒酸。咱和淤城米家订亲的时候,订的是娃娃亲,当时两家都不富裕。现在米家还如同从前,五亩地一头小毛驴,他排场不起来,越显得门户不对。”

九月五日军事法庭做出判决:判处吴光新为一等徒刑,徒刑期限为十五年。

同艾说:“什么事呀,我知道你想事。”

向喜和孙传芳从会审法庭走出来,向喜对孙传芳说:“馨远,最近我脑子里装事太多,睡不好觉。我想歇歇,回趟老家,笨花老家正盖房呢。”

向桂装上钱帖出了门。向文成看叔叔已走远,就对同艾说:“娘,我刚才有句话没说出来。”

孙传芳说:“你就离不开你那个笨花。”

同艾说:“文成,别跟你叔叔打逗了,快让你叔叔到城里汇成钱庄支钱去吧。现在日子定了,就得紧张罗。”

向喜说:“是离不开。”

向桂说:“文成,你比我有学问,别净拿你叔叔开心了,招架一下家里的事咱不怵,国务总理咱可不敢应承,咱招架不了。我看王占元也不是材料,孙传芳那小子没准儿能招呼两下子。那年我在保定金庄见过他,管我叫小老弟。谈吐非凡,透着精明。”

16

向桂和同艾在一片欢闹声中商量了喜事的规模,待向桂认为一切就绪,就要出门去操办时,向文成又说:“叔叔,你天生是个当总理的架子,不用说是个红白事总理,就是给你个国务总理,你也不下于靳云鹏[6]、段祺瑞[7]。你主持北洋政府,没准儿天下早就太平无事了。”

向家盖房,使全家过了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原来的住处拆掉了,他们只在院里搭几个窝棚,支起门板睡觉。原来的锅灶也没有了,向家人和盖房撺忙的人一起吃大锅里的干饭。秀芝常常在锅里焖几十口人的小米干饭,把眼睛煎熬得又红又肿。同艾在新墙旧院中挑毛病,向桂的“总理”艺术在施工中经受着考验。他大着嗓门在院里喊:窗户上歪了!门框没安正!要上梁了,向桂就让向文成写红帖子贴在梁上。向文成故意问向桂帖子怎么写,向桂就说:“老规矩,就写‘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吧。”向文成说:“咱家不养姜太公,姜太公一到招得各路神仙都来,家里整天安生不了。还是写个吉利平安话吧。”向文成裁几条大红纸,每条纸上只写“上梁大吉”四个字。上梁了,向桂点着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师傅们用粗瓷大黑碗喝着泥坑酒。向家人都仰头看着上梁。一帖帖红纸映照着向家,使向家更显出喜庆。

同艾对向桂说:“你可不是个少见识的人,向家离了你可怎么动转?”

上梁,是施工盖房的一个阶段性标志。上梁了,一个个为盖房而不安的灵魂才趋于稳定。

向桂也笑了,说:“恁娘儿俩也别笑话我了,咱家就恁叔缺少见识。可我知道捯饬我侄子。”

向家的盖房,入冬时施工,跨过了春节,直到来年的三月,枣树发了芽,花籽儿下了地,工程才接近尾声。同艾站在二门以内仰头看,她觉得这个内门门楼很眼熟。两扇黑漆街门两边起了两根半圆的磨砖对缝柱子,柱子顶着一个砖雕的花墙,花墙上雕着花草,又像牡丹,又像芍药。同艾叫过向文成问:“文成,怎么这个门楼这么眼熟呀,像在哪儿见过?”文成说:“保定,保定时兴这样的门楼。”同艾说:“敢情是学保定呀。”文成说:“也不是学,和保定比较咱又有改进。再说,这样式也并非完全中式,其中也有外国的成分。别小看这两根半圆形的柱子,这叫柱式。柱式就是来自希腊、罗马,和现今的意大利国。”

向文成说:“可惜鹿钟麟刚把宣统赶出宫[5],现时找皇帝还不好找哪。”

同艾一听向文成说希腊、罗马和意大利国,觉得儿子有几分见多识广,也有几分云山雾罩。心想,难道两根半圆柱子也能有这么多学问?她又问向文成说:“你说这柱子叫什么?”向文成说叫柱式。同艾又想,东西既是有名称,想必是真有其事,便不再多问。

向桂说让向文成穿团龙马褂,同艾也笑了,说:“老头子只寄了几块软缎和直贡呢,要做团龙马褂,就让你叔叔去找皇帝讨封吧。”

为门楼的事,向桂和向文成倒有过争论。向桂主张门楼要沿袭传统;向文成说,都入民国了,也得照顾潮流。他坚持把门楼盖成柱式雕花的。最后向桂让了步。

向文成这时插话说:“叔叔,团龙马褂可不是乱穿的,那是皇亲国戚穿的,朝廷赏的。”

向家在一片欢腾中迁进新居。

向桂说:“要办就办他个大的。花轿、细车自不必说,鼓乐班子咱要到外县去订。我最看不上兆州的鼓乐班,就会吹个小放牛,就两杆唢呐一副小镲,连捧笙的都没有。鼓乐班子里要是没有笙,看着就穷气。这鼓乐班,说听不如说是看,要看就看个排场。喜宴要摆五十席,随来随吃。去宁晋县泥坑烧锅买酒。喜事要过三天三夜,第一天让文成十字披红双插花,骑匹红马光在街里转,招人听鼓乐。第二天才去淤城迎亲,拜天地,这是正日子。第三天回门,给咱文成做件团龙马褂,让淤城的人也见识见识,谁让他是向大人的公子呢。”

四月了,向家在新居里迎来了城里的四月二十八庙。今年的四月庙,仿佛专为向家的乔迁之喜祝贺一般,向家举家出动去赶庙。

同艾说:“手艺不手艺的反正有诀窍。絮花的事以后再说,你就快定日子吧,喜事哪天办,办多大,都得你来定,总理是你。”

每年的阴历四月二十八,是兆州县城的大庙会。庙会连续五天,不仅附近客商到兆州来赶庙,这庙会还惊动着千百里之外的南北客商。南方客商从湖广苏杭贩来干鲜、竹货、洋布和绸缎;北方客商也将杈、耙、扫帚、水缸、瓦盆摆上街头。戏班来了,河北梆子的梆子声能传出城外。马戏来了,有马戏也有大变活人。说书艺人搭起书棚,专说薛仁贵征东。卖药的立个大棚叫大兴棚,大兴棚更是招徕生意的好时候,大兴棚里摆个方桌,桌上立只火鸡又在吸引顾客。围观者看着火鸡脸色的变化听着卖药人吆喝着:“腰疼腿疼不算病,咳嗽喘管保险哪……”大兴棚里不仅有专治咳嗽喘的灵丹,最拿手的当是治腰腿疼的狗皮膏药。卖药人当场把一贴贴膏药用火烤软,将膏药贴在病人的腰腿上,病人被烫得龇着牙咧着嘴,坚强地忍受着膏药那火辣辣的温度。

向桂说:“就怕嫂子看不上眼儿,这絮花可是个手艺活儿。”

这兆州的四月庙本是为火神而立,为了乞求火神不要在这时把火灾降临人间。因为这正是兆州的麦收时节,一把火就可能酿成大灾大难。离庙会不远真有座小庙叫火神庙,这火神庙虽小,这时香火却盛,小庙里的香火缭绕着从庙里飘出来,飘向当街。两排“叫街”的乞丐跪在庙门前叫喊,他们光着上身,用自己的鞋底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山响,红肿的胸脯真能招来进香施主的同情。有人把零钱扔在叫街的跟前,叫街的则更起劲地拍着胸膛等待下一位施主的接济。

同艾说:“那敢情好,我就等着媳妇替我絮花呢。”

卖汽水的打着小镲叫卖,摊上摆着玻璃杯子和玻璃瓶子,杯子里和瓶子里注满红水绿水。红水像坏女人的红脸蛋,绿水像染布用的鬼子绿。这汽水就是加进颜料的井水。卖汽水的从附近井里打水,蹲在桌子后面配制,现配现卖。阴历四月天已近盛夏,刚打上来的井水格外凉。孩子们捧着这冰凉花哨的井水喝,自觉就是汽水了。

向桂说:“文成他媳妇。”

饸饹是实惠的,卖饸饹的撑开一面白布大棚,棚里摆着白槎条桌条凳。棚的一厢盘着锅台,锅台上架起饸饹床。压饸饹的人趴在饸饹床上,双脚离地,使出平生之力,猴攀杠子似的把荞麦面饸饹压到锅里,以示这面和得硬邦、实着。锅里是滚开的羊汤,羊汤的鲜味儿在人们的头上飘游着。

同艾故意说:“谁呀,这么惦着我。”

向家人赶庙吃饸饹似乎是一个传统的保留节目。从向喜算起,爷爷以鬯带他来吃过,后来他爹鹏举也带他来吃过。再后来向喜也常和向桂下饸饹棚。那时向喜领向桂坐在饸饹棚里,给向桂要一碗,也给自己要一碗。向桂吃完还要吃,向喜就说:“桂呀,明年吧,明年我再带你来。”向桂就不高兴地嫌向喜不让他吃饱,使性子闹气。再后来向喜当兵了,第一次探家就决意让向桂吃个饱。那年他尚是一个棚头,他带全家人来吃,向桂终于吃了个“撑饱”。向喜看着心满意足的向桂说:“我就知道早晚有个叫你吃饱的时候。”

向桂和向文成站在炕下跟同艾说淤城的事,向桂说:“嫂,别絮了,快有人替你絮了。”

今天,向桂却觉得赶庙吃饸饹已经和向家的身份不般配,他自作主张把全家赶庙的消息通知了润华泰绸缎庄的经理,让他到十字口义和楼订饭。润华泰是如今向家在县城经营的买卖之一。向家在县城还经营着粮栈和粪厂。

向文成和向桂从西小院出来到东小院去找同艾,同艾正在炕上给自己絮棉袄。同艾的衣橱里本来不乏南北成衣局做的衣裳,可同艾还是愿意自己织布,自己絮棉袄。在保定和汉口的那些日子,她只觉得闲得慌。她跟王太太、孙太太一块儿也听戏也打牌,可她想来想去还是最愿意在笨花摆弄絮花。她向来看不上别人絮花,后来向文成的媳妇秀芝过了门,她也看不上秀芝絮花。她对秀芝说:“看,东一块西一块,也不把花撕扯透就往上掴。”秀芝脾气好,不嫌同艾絮叨,还说:“娘就教教我吧,我就是没学会絮花,淤城的花也不如咱村种得好,絮得也马虎。”同艾教秀芝絮花,秀芝学会了。这是后话。

同艾知道了向桂让润华泰订饭就说,她觉得拉家带口的到十字口饭庄吃饭太招摇,不如还到大棚里去吃饸饹。向桂坚持一阵,还是听了同艾的。

同艾听完信说:“这信得给你叔叔念念,钱帖子也要先交给你叔叔。这办喜事的总理还得是你叔叔。”向文成就拿了信和钱帖到西小院找叔叔向桂。他对向桂说:“叔叔,我爹来信了,我给你念念吧。”向桂说:“打给谁的?”向文成说:“打给我的,信上说的是淤城的亲事。”向文成给向桂念了信,向桂得知哥哥随信寄了钱,就问,钱帖子呢?向文成说,在这儿。说着掏出一张钱帖交给向桂。向桂接过钱帖翻来覆去地看着说:“如今这钱庄里写帖子是越写越潦草,生是不让你认出是多少。”向文成说:“整数是大写,旁边还标着苏州码,写的是大洋叁佰贰拾伍圆零陆毛。”向桂说:“这是个什么数,怎么这么不整状,还有几块几毛。”向文成说:“这很简单,这是我爹取了一张算上利息的帖子。”向桂说:“我就想不到这些个,怎么你一看就知道?”向文成说:“这有零有整的数,肯定是那么回事。”向桂把钱帖正过来倒过去又看了一阵说:“日子定了这花销立刻就来了,走,过去跟你娘商量个日子吧。”

向家赶庙套两辆车,同艾一人坐细车,其余家人坐一辆粗车。两辆车在柏林寺后面的东坑里止住,群山把牲口拴在车后尾上,让它们信马由缰地吃草,向家一家人便蹚起黄土逛庙。他们随着同艾走在人群里,同艾在那些南北货摊前停下研究一阵,只觉得庙上的货物都透着土气。末了她只买了几领凉席和几只芭蕉扇。

不久,笨花向家收到了向喜寄来的书信和包裹。同艾拆开包裹,拿出衣料一块块分析着对向文成说:这是两块软缎,做衣裳的。这是两块卧缎——做褥子用的,这两块是直贡呢。老头子想得挺周到。同艾看完料子又举出一双皮鞋端详一阵说:“这是一双洋人的鞋,看着不算大,皮鞋是穿大不穿小,你试试我看看。”向文成举着一只皮鞋凑到眼前说:“这东西可怎么个穿法?穿上它也不知还会不会走道。”说着还是按照同艾的意见脱下脚上的布鞋去试穿皮鞋,他左穿右穿也穿不上。同艾观察了向文成的脚说:“别穿了,你得先换袜子,哪有穿着家做的布袜子穿皮鞋的,穿皮鞋要穿洋袜子。怎么光知道买皮鞋,也不知道买两双洋袜子。”她埋怨起向喜。向文成说:“别埋怨我爹了,这皮鞋我也不打算穿,我对付不了它。”同艾说:“得穿,做做样子也得穿。我看穿着皮鞋穿大褂的人比穿着布鞋穿大褂的人要文明得多。”向文成也不反驳同艾,把皮鞋拿在手里捏巴着只是笑。他的眼光在屋里无目的地跳跃着,他假想着自己穿上皮鞋走路的样子。然后他扔下皮鞋给同艾念了向喜的信。

天近中午时,他们进了一个饸饹棚。饸饹棚掌柜的早就认识向家,连忙让散坐着的客人专给向家腾出一席之地,又额外沏上一壶茉莉花茶。掌柜的说他就知道向家人今天来赶庙,昨天专门杀了一只肥羊,鲜羊汤舍不得给别人用,单等向家人到来才往锅里续。同艾对掌柜的说:“算啦,掌柜的,你的话我当真就是了,快做生意吧,饸饹都煳锅了。”

向文成在故乡笨花弄文字、弄医学的事不断传给向喜,向文成也不断以书信的方式对向喜报告着家里和自己的事。其中最让向喜高兴的,莫过于向文成在医道上的进展。在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中,向文成说,他已经拜兆州名医许子然为师。向喜想,儿子弄医学是再合适不过的;拜师许子然是求之不得的。向喜跟王占元提到许子然,原来王占元也知道这位兆州名医。他说,文成能拜师许子然,可非同寻常。那年曹锟[4]曹大人不是还找许先生看过病么。向喜说,有这事。那一次许子然为曹锟治病,就是经向喜推荐的。

掌柜的满脸是笑地走开去准备饸饹。一回身又捧过一个瓦盆给同艾看,再次强调了盆里是专为向家备下的好羊汤。同艾拿眼扫扫瓦盆,发现汤里飘着的油星儿倒不少,心想这也许是真事吧。她冲掌柜的点点头,掌柜的才得意地离去。

向喜跟王占元聊着向文成,看似随意,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想,向文成血脉里流的终归是他和同艾的血,有时他觉得儿子的性情实在不像他,更多是像同艾,同艾的聪慧在儿子身上有着更多的体现。

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已近夏至,麦子正上场,天气炎热。今天同艾穿一件夏布肥袖上衣,一条青布单裤,一双半大的漆皮鞋。这上衣和皮鞋是那年在汉口买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同艾的衣着是有别于当地人的。同艾也尽量显出些身份,她想,这里的饸饹好吃是好吃,但吃时应该有几分矜持才是。她吃了两口,把筷子往碗上一搭说:“面牙碜。”向桂一听嫂子说饸饹牙碜,就要去喊掌柜的说事,同艾叫住他说:“别找他们了,一碗饸饹,也值当的。”她把筷子搭在碗上,开始看棚外的热闹。

向喜想,王大人的话也对吧,自己“修”下的女人,自己不迁就谁迁就。他们抛开二丫头又开始说向文成。王占元说:“听说你的大公子要办喜事了。”向喜说:“正是。”王占元说:“可得给孩子好生张罗一下。你那个文……”向喜接上说:“文成。”王占元说:“对,文成兴许有些造就呢。”向喜说:“乡村僻野的,怎么也是苦了孩子。弄点文字、医道,也谈不上大出息。”

向家别人没有声明这饸饹牙碜,向文成更不在意同艾的挑剔,他把碗吃得很干净。向文成吃饭一向不注意品尝,他认为吃饭就是为了吃饱。现在他更不用心同艾的问题,耳朵只留意着棚外的一种声音。那声音是锣鼓伴着的说唱,原来饸饹棚旁边有个拉洋片的。

王占元说:“不是由着,是迁就吧。”

拉洋片的锣鼓惊动了向家,拉洋片的说唱也提醒了向家。向文成首先放下饸饹碗,站起来对向桂说:“叔叔,旁边有故事。”向桂放下筷子仔细听听也站了起来,好像听出了什么。

向喜说:“一切都得由着二丫头?”

向文成先出了饸饹棚去找拉洋片的,向桂和掌柜的算清账也跟出来。向家一行人走在后面。

王占元说:“你说放不下家,我看你是放不下同艾。咱背着二丫头说话,同艾可是个贤惠女人。不过现在你眼前是二丫头,守着二丫头就得说二丫头。”

洋片也叫西洋景,艺人把鸡窝似的一只大箱子架起来,箱子正面有几个窟窿安着放大镜供人往里看;箱子顶上是个木架子,悬着几片布画做招贴。画可以上来下去,艺人一面操作布画,一面用手牵动着安装起来的小鼓小锣,嘴里唱着编成的小调。看客们坐在一只条凳上,扒头探脑地便看到大箱子里那一个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历史故事,时事新闻,道听途说,乃至神话鬼怪都变得活灵活现。有一出颇具时尚的洋片,画着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人的故事:有一个住店人在床上被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竟从床上滚到地上,鲜血淌在床上和地上。艺人拉着长声唱道:

向喜说:“王大人,我跟随你多年,你知道我的秉性,我是个放不下家的人,总觉着我们那个黄土小村是家。”

哎——北京城有个打磨场呀,

向喜给儿子的信是由衷的,三年前向文成和同艾回笨花后,向喜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军中与同僚相处也显得心事重重。鄂督王占元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劝慰说:“也别净为这区区家事分心,屋里事没个摆平。三房四妾,你要让人人都高兴,没有的事。再者,你屋里不就一个同艾和一个二丫头嘛,怎么就生是摆布不开?”

打磨场里有旅馆呀,

另:随信寄去钱帖一张及几件物品。

哎——这就是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了人哪,

阖家均安。

你们(吔)就看上一(吔哩)看呀!

文成吾儿见字如晤:儿随母离汉口后,不觉又过三年。三年来知儿在家乡奋发求知,且已深谙新学诸科。今知吾儿在医道上正拜师求索,为父甚喜且深为感动。望儿一如既往立志进取,将来虽不涉国事,在我笨花一方亦能另有出落。和淤城完婚之事在即,为父因军旅事缠身不能亲自为儿主持,只寄去婚事所需开支,望儿计算支用,亦不必只为节俭而过分计较,务使婚事完满为要。况有桂叔作总理,为父不再赘言。

……

晚上,向喜郑重地给儿子向文成写了一封信,这是他第一次给儿子写信。他措辞谨慎,语气恳切。他写道:

故事惊险,艺人唱时声调却从容不迫,强调着唱词中的虚字。看客们看着床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惊一乍地唏嘘着。

向喜假装都督府有事离开了家,却到街上为向文成找起衣料。甘运来陪他为向文成选了衣料,又在一家英国洋行专给向文成买了一双三接头压花皮鞋,就便还真给顺容买了块衣料。他把给向文成置办的东西交给甘运来,嘱他不要向顺容出示,明天给笨花家里寄信寄钱帖时,把衣料和皮鞋一块儿寄回去。

洋片上也有上海四马路开动着的电车,也有天津跑马场的赛马会。除了南北奇闻,还有妇女儿童不宜的片子。艺人们讲究演出道德,片子内容因人而异。有一部赤裸的男人蹬着床边和赤裸的女人性交的片子,男人的阳物粗大,女人的裆里点着红。女人们的发式模仿着上海滩最时髦的发式——飞机头。图画画得直白,唱词却含沙射影,借着各种谐音,叙述着男女之事。看客们面对镜中的故事,心里怦怦乱跳。向桂小时候就看过这片子,向桂小时候长得高,他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混在大人群里坐着观看。

向喜出了门,看见他的两个儿子文麒和文麟正倚在厨房门口不敢出来,就走过来对他们说,出来吧,叫你妈带你们到门口看看,门口有个变戏法儿的。说着掏出几个大子儿分给两个儿子。

现在艺人唱的不是打磨厂杀人,也不是妇女儿童不宜的片子,这说唱却和向家有关。

甘运来不再管顺容叫二太太,又提到了汉正街的衣料,顺容渐渐平静下来。

向文成顺着艺人的锣鼓先挤过来,向桂也随后挤了过来。艺人说唱得正尽兴,锣鼓丁冬,洋片七上八下。却原来,这是一个有关向中和向大人在南方打仗的故事,这是一出时事新闻。艺人唱道:

甘运来深知顺容是个缠磨头脾气,闹起来没完没了,就故意忙着给向大人找衣服找帽子,系皮带挎军刀。向喜知道这是甘运来给他设的脱身计,便迅速穿戴整齐先出了门。甘运来晚走一步又对顺容说,向大人整天军务在身,在家里应该图个清静。家里要是再不清静,天下哪儿还有个清静地方。太太做事也不能光由着自己的性子。昨天我去汉正街办事,看见春发祥绸缎庄又从杭州运来了新料子,回头我禀告向大人,向大人肯定得叫我去给太太买块新衣料。

哎——往里瞧来往里看,

原来甘运来是笨花人,向喜挑副官时专挑了他,图的就是笨花人向着笨花人。

向大人在荆州打败了石星川。

顺容一听甘运来叫她二太太,又火了,冲甘运来嚷道:“太太就是太太,谁是你的二太太?你说!再叫二太太我让向大人辞了你。你不是向着笨花吗?你就还回你们笨花去!”

向大人正住宜昌城,

向喜的副官叫甘运来,甘运来在对面屋里听见吵嚷声,就知道这又是顺容在找衅向大人。他想给向大人设个脱身之计,便在门外喊了个“报告”,跑进屋来说,刚才王大人的护兵来过,王大人请向大人即刻去都督府一趟。说完转向顺容说,二太太您也消消火,来一趟也不易。

荆州也在长江边。

顺容见向喜拍出了手枪,才闭了嘴安生下来。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向喜说,想死还不容易。他信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认识这是什么吧。”

哎——往前坐你看得真,

在向喜的恼怒面前,顺容更不示弱,她油盐不进似的把腿一拍说:“就干涉,就干涉。向喜我告诉你,不经我允许,你敢给笨花一分钱,我就死在你眼前!”说着把腰一叉,胸一挺。

向大人是咱笨花人。

顺容大叫向喜的小名,向喜怒了,他也高声喊着:“二丫头你放肆,我向喜也是你叫的?我是向大人,娶了你是抬举你。我再说一遍,眼下是向大人的大公子办喜事,往后向大人还要给笨花买地盖房,我有什么举动也不准许你再干涉。”

高头大马挎洋刀,

顺容更是撒起泼来,她大叫着向中和的小名说:“向喜,我告诉你,王大人行,你向喜就不行!”

向大人本事可不小。

向喜说:“谁说的?我和孙大人在你家喝茶时,孙大人就说过我是军人。军人的含意你不懂?哪个军人没有三房四妾?你整天跟王太太打牌,你问问王太太,王大人现时有几房。”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顺容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是结婚半年以后,我肚子都鼓了。”

……

向喜说:“孙大人不是递说你了。”向喜一着急就带出了笨花话,把告诉说成递说。

向文成细听着唱词,向桂就花了两个铜子坐下观看。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把向文成拉到一边说:“文成,此人胆大妄为,我得教训教训他。你光听见唱,没看见里边,把你爹画得像个武大郎,你爹骑的马像条瘦狗。”

顺容不听,撒泼似的操着一口保定话和向喜搅理。她首先否认了她是向文成的姨。她说:“谁是你儿子的姨?那时候你在汤家茶馆喝茶,光低着头装老实,家里有女人也不说,你还买通了孙大人,孙大人也不说。你家里既是没有人,你怎么就又有了儿子,我怎么就成了你儿子的姨?你倒说说我听听!”

向文成说:“你怎么教训他呀,一个卖艺的。”

向文成结婚不用再找人借大褂,父亲向喜要在汉口亲自上街给儿子挑选衣料。这时二太太顺容还住汉口,见向喜整天为大儿子的婚事奔忙,很是受不得,便找茬儿与向喜吵闹。向喜的火气一次次被激起来,干脆就借机为顺容约法三章。他对她说,你既是嫁到笨花村向家,就得做笨花向家的人,你的位置在哪儿就是哪儿。自古还没听说过二房越过原配的。我的原配是同艾,可不是你。眼下我儿子结婚,你这个当姨的要想帮把手那是你的贤惠;你不愿做贤惠之人也不要紧,没人逼着你去做。你要在一旁说三道四,我可不应!

向桂说:“先砸了他的摊子再说。要不把县大队叫来,押他进班房。”

向文成要娶亲,远在汉口的向喜十分惦记。向喜计划着要把儿子向文成的婚事办得体面、排场。他还常常忆起他娶同艾时的尴尬,那时同艾虽然也坐了轿,可他迎亲时只穿了件蓝洋布大褂,大褂还是借的。那时向家只有粗布,买不起洋布。粗布不能做大褂,只能做大袄。粗布做的大褂不垂,打着挺儿,穿起来像戏台上武生穿的“靠”。大褂要用洋布做,洋布以上的材料是绸缎。

向桂说着就举手叉腰地向艺人冲过去,向文成想拦没拦住。这时同艾和全家人也都听清了眼前的故事,同艾挤在人群里光是看着那个大木箱子笑,也不近前。

向文成到了娶亲的年龄。他和母亲同艾从汉口回笨花是三年前的事了。向文成小时候家里就给他定了亲,媳妇是淤城村人。淤城在笨花西边,离笨花五里,挨着孝河。

向桂冲到艺人的跟前,膀大腰圆地把洋片镜子一堵说:“哪儿来的,反了你的啦!你知道向大人是谁吗?石星川又是谁?你说说我听听。”

12

艺人一看来者不善,浑身哆嗦着说:“我是临县东旺的,向大人不是笨花的大官吗?那石星川我不知道是谁,都是听来的。”

第二天笨花没有了冯小妮儿和她爹,只留下许多传说。

向桂把艺人脖领子一抓说:“听来的就这样胡编乱唱,向大人也是你糟蹋的?走吧,跟我到县大队!”说着拽起艺人便走。

第二天向桂来到秃老四家,找到冯小妮儿和冯车子,把他们叫到茂盛饭馆里,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份炒饼、一碗糊汤,吩咐他们说,从此不许他们呆在笨花了,也不准他们到别处拾花了。向桂说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钱告诉他们父女:“这是十块现大洋,你们回家吧。”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叫向桂,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向桂的名儿说:“桂呀,快放开手,不许跟人家置气!”向桂听见了这喊声,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心想这是谁喊我的小名?他环顾左右,一阵寻找。

向桂把小妮儿送出窝棚,还让她留下姓名住址。小妮儿说,她就叫小妮儿,姓冯,她爹叫冯车子,正在下处等她。

向文成却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心说怪了,这不是我爹吗?

向桂心想,怨不得这么敢下手,想着就对小妮儿说:“来,再给你添两把。”他又给她捏了两把笨花说:“再给你俩包子。”

说话人真是向喜,向喜后边站着甘运来。突然出现在庙上的向喜只穿一件白洋布汗褂,一条灰洋布单裤。他从人后挤过来,甘运来替他扒开拥挤着的人群。甘运来也穿一身家做衣裳。拥挤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先认出了向喜,他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惊喜地说,看呀,这不就是笨花的向大人嘛!向桂看见当真是向喜站在了面前,便松开艺人说:“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像从天而降一样。”

向桂替小妮儿提起包袱,把包袱交到她手中,暗自掂量着花的分量,心想,人小,抓的花可不少,比大花瓣儿还敢下手。正在寻思间,小妮儿又说话了,她说:“她们说,头一回让我多抓点。”

向喜的“从天而降”出乎全家人的预料,他们欣喜着,当着众人却故意不近前寒暄。

小妮儿这才先穿棉裤后穿棉袄地穿起衣裳。向桂觉得她那光着的小身体笼罩在衣服里,衣服显得很旷,很不贴身。

向喜让向桂把艺人放开,然后对艺人说:“我就是向大人,笨花村的向中和。收起这本片子吧,你连石星川是谁都不知道就编成洋片。我和石星川石大人都不是你唱的,我是打败了石大人,可我自有敬重他的地方。你就别瞎编了,怎么编也编不对,唱点别的吧。这么一闹,也耽误了你半天的生意。运来,给他两块钱做个补偿吧。”

向桂说:“扛着,走!”

甘运来掏出两块现大洋递给艺人。艺人接过现大洋就要给向喜下跪,说:“向大人,我给你磕头吧!这本片子我也不演了,多有得罪,请大人恕罪。”向喜说:“不必这样,快去做生意吧。”

小妮儿捉住衣裳还是不敢穿,疑疑惑惑地问向桂:“叫我扛上花,走?”

向喜一家人在此相遇,既惊奇又高兴,他们簇拥着向喜出了庙会往回走,在去往柏林寺找车的路上,向桂开始埋怨起向喜,他嫌他微服私访似的回老家,嫌他不带护兵马弁,他说甘运来一脱军装像个店伙计一样。他说,兆州人还不一定见过将军呢。他说,四月庙上要是来个将军,非炸了庙不可。

向桂说:“花是你的了,快扛上走吧。”说着拽起她的棉裤棉袄,一件件地扔给她。

向喜说,他就是怕炸了庙啊,才在元氏下车前脱了军装,也故意没让家里去接。总算赶了一个安生庙——就是没来得及吃碗饸饹。

小妮儿这才翻了个身坐起来,拽过被子一阵东遮西盖。她看看向桂,又看看地上的花包说:“我抓了你的花呀!”

同艾从看见向喜第一眼,心就嗵嗵跳着,她不时理理头发,拽拽夏布上衣。她想到,今天出门时本不想穿这身衣裳到庙会招摇,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穿了,鬼使神差一样。她到底是穿对了,现在当她站在向喜面前时,就自觉和向喜显出了般配。

向桂又说:“叫你起来哩,起来吧。”

17

小妮儿还是闭着眼不动,只把捂着眼的手拿下来,放到胸前捂住两个小“馋馋”。

向喜和全家从四月庙上回笨花,坐细车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车后走着。同艾坐在车上,凑近细车的后窗打量着走在车后的向喜,努力寻找着几年来丈夫身上的变化。她看见向喜刚剃过的头上淌着汗珠,乌黑的眉毛下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那眼光平和,使你常常看不出是喜还是忧。一双稍显外八字的脚,步履是从容的,这脚上穿一双黑皮便鞋,庙会的浮土已经把鞋染成了土黄。同艾还是发现了丈夫体态上的变化:他的腰比过去粗了,肚子便有点挺。现在穿着中式汗褂,肚子就更显突出。她想,丈夫若穿上军装也许就不显肚子了,可能还有几分魁梧,军装遮丑。同艾还发现,这时的向喜蓄起了胡子。和同艾在外面看见的军官一样,他们很注意对胡子的修剪,这让他们显得神气活现。同艾看着车后这位男人,时而把他想成从前笨花的向喜,时而又觉得他是另一个人,他本是领兵打仗、威风凛凛的向大人。她实在不知怎么对待这次向喜的还家,她坐在车里一阵又一阵局促不安,不断变换着坐车的姿势,汗也濡湿了她的夏布上衣。

向桂提着裤子往前爬行了一步,他就要闻到她的气味儿了,可他又停了下来,他怜惜起她的小身体。他揪紧自己的裤子毫不犹豫地对小妮儿说:“来,你起来吧。”

向喜和家人出了庙会,走过柏林寺,走过东门脸。东门下有两个站岗的士兵,穿着袖子偏短的灰军装,带刀快枪随意提在手中。向喜觉出这兵们纪律的松弛,他想起这是冯玉祥[12]的七师。直皖战争后,京畿一带尽属直系。看到直系的人在守兆州城,向喜却又感到几分亲切。

这小妮儿只是捂着眼喘气。

甘运来催促向喜坐车,向桂也让哥哥上车。向喜对他们说,他愿意走路,他愿意走走看看。

眼前的情景让向桂为难起来,这是向桂没有经历过的时刻。向桂经历过女人,面对任何女人他仿佛都能显出自己的聪明,而现在,被窝里这个小妮儿却使他露出了几分笨拙。一时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脱掉衣裳,按照大花瓣儿的说法去“沾”她,也许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什么大花瓣儿、大屁股……都是常人、常事,也许都赶不上这条蓝底儿红花小棉裤吧。他甚至解开了裤带,一阵阵冲动着自己。这时被窝在灯光下被小妮儿撩开了,她突然亮出了她自己,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他在解裤子。罩子灯的光晃得小妮儿直捂眼。就着灯光,向桂还是打量了这小妮儿的全身。他看见她的两条胳膊像两根细擀面杖;她那正在发育的胸脯明显地有点抠,两个醋碟子般大的小“馋馋”上,奶头像殷红的“酸溜溜”;肚脐下的小肚子也塌成个小坑;再下边两腿之间正有毛长出来,又细又稀,尚待茁壮。小妮儿把腿尽量做个内行状(也许她听人讲过那时的姿势),她微微叉着腿,在两条叉开的细腿以下,更显出两只脚的宽大。

走出东门走过东关,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条黄土道沟蜿蜒八里,道沟又宽又深,车辆走沟底,行人专走沟上的黄土小道。沟里沟沟壑壑,浮土扬长;小道则坚硬平坦。从前向喜站在道沟这边看那边,只觉得道沟宽阔无边,常拿它和黄河和长江做着比较。如今刚从长江边回来的向喜再看这黄土道沟,就觉出道沟就是道沟而已。他只发现了这条深陷多弯的道沟于战争的用途:它足能埋伏下一个营或者一个团的人马。现在正值四月庙会,或赶庙、或回村的大车小辆,在沟底东摇西晃地错着车。赶车人吆喝着牲口,声音从道沟传出来,传得很远。赶车人只认识向家的细车,却并不注意走在沟上、身着便服的向喜。这使向喜免去了许多与乡人的寒暄。

向桂托着包子进窝棚,却不见了那个小妮儿,只有半包袱花滚在褥子旁边。被子倒散开着,一件小棉袄,一条小棉裤盖在被子上。向桂明白了。他把被子撩开一个角说:“你怎么躺下了?”小妮儿说:“躺下等你哩,我拿了花。”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运来在后,说着话离笨花村越来越近了。他有时掐个将熟的麦穗在手里搓搓,有时掐棵打破碗花闻闻。离开家乡后,最让向喜想念的好像就是家乡的野花野草。四月天,沟沿上的花草争相生长,向喜熟悉的猪耳朵棵倒不显突出了,突出的是“老鸹喝喜酒”。这是一种尺把高的柴梗,梗上有紫叶和藕荷色的小喇叭花。把花揪下来,抿在嘴里吸一吸,便有一股甜丝丝的酒味儿喷出来。笨花的大人、孩子都待见这“老鸹喝喜酒”。向喜在大江南北的旷野里常常想起它。他带兵打仗,每到一处,闲下来时就走出战壕去找“老鸹喝喜酒”,可他从来也没有找到过。今天他终于又看见了它。他揪下一朵“老鸹喝喜酒”,放在嘴边吸一吸,突然喊过向文成,问他这东西能不能入药,中药里有没有这种东西。

糖担儿在窝棚跟前站会儿,信了向桂的话,走了。

今天,向文成自从在庙会上见到父亲,还没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现在父亲这一突然的发问就使他有些紧张。他势必要谨慎地对待父亲的问话,并努力回答得规范流利。他说,从前他并不留意“老鸹喝喜酒”这东西,本草上倒有一种叫“土知母”的药,形状和它有些相似,大约就是这种东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问向文成“土知母”的药性,向文成说,“土知母”性甘温,可解毒消积。

向桂拿了糖担儿的几个包子,糖担儿就要进窝棚,被向桂拦住了,说:“今天没看头儿,快走吧。”

向喜对向文成规范而流利的介绍却显得似听非听,只说,这地里的花草就像人一样,哪里的花草就是哪里的花草。哪里的人就是哪里的人,想变也变不了。人和花草都是当地的水土养育的。

小妮儿又不说话了,只拿眼看向桂。那眼光分明在说,这还用问我吗?笨花人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呀?向桂不再问了,思摸片刻说:“都是为这点花。我这脚底下就有,你抓吧,尽着你抓。”说完他又钻出窝棚去,撒尿,抽烟。一个泡子灯冲他飘过来,是糖担儿。糖担儿发现站着撒尿的是向桂,就说:“有热包子,韭菜粉条的,专给你送来的。”向桂说:“瞎说,入冬了,哪儿来的韭菜?”糖担儿纠正着自己说:“是白菜粉条。”说着指指窝棚又道:“还在里头吧?”向桂说:“谁叫你送包子来的?”糖担儿说:“大花瓣儿呀,说你有用项。”向桂说:“大花瓣儿呢?”糖担儿说:“早在家里钻被窝了。说,你有事,她哪儿也不去了。”

向家一行人走路说话,不觉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东看,眼前有一带新起的干打垒院墙,从后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墙内突现着高高低低的青砖房。有几棵老榆树从墙的北侧突出来,喜鹊正叼着花柴在树上搭窝。向喜想,这干打垒的新墙便是向家后院了,那老榆树是西贝家的,看起来和向家的院墙连在了一起。他停住脚问向桂:“这道墙从北到南一共有多长?”

向桂说:“你知道拾花是怎么回事吗?”

向桂说:“一共是二十五丈有余。”

小妮儿说:“俺爹。”

向喜说:“砖不够用了才垒成干打垒的吧?”

向桂说:“谁叫你来的?”

向桂说:“要是把这道墙也砌成砖墙,还得两窑砖。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干打垒的打起来将来有机会再表砖。”

小妮儿说:“拾花。”

向喜说:“不表砖也无妨,一个外院居连墙。”

小妮儿不说话了,只低头搓她的新棉裤。向桂看见她从裤腿上搓下了不少新花毛——新布都爱沾絮花,他决定换个话题。他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向桂没有再就这道外墙表砖的事同哥哥讨价还价。

向桂说:“马刀寺在西边,离你们可不近。”

向喜本想不显山水地回笨花,可村口还是聚集了不少人观看向喜的归来。原来是瞎话早就向村人传了话,说向大人就要回村了,向大人这次回家不带护兵马弁,也不穿军装,就一身洋布裤褂,信不信由你们。

小妮儿说:“马刀寺。”

村人便冲着瞎话说:瞎话,瞎话。先前向大人当营长回家还穿军装带护兵哪,这次保准带着一个马队。他们立在村口土坡上看马队,没想到一个穿白衣灰裤的人早已站在他们眼前。这人在村口站住,向村人拱手施礼,有人认出这真是向喜,向喜真穿着洋布裤褂。人们才想到他们又拿瞎话的实话当瞎话了。瞎话站在村人中说:“喜哥,他们正站在这儿看你的马队呢。”向喜只是微笑着问乡亲家里的事、地里的事。他看见人群里站着西贝牛,便说:“牛叔,麦子要开镰了吧?”西贝牛忙把披在光膀子上的紫花汗褂舒上袖子,趔趄着从坡上走下来,像没有听懂向喜的话,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向喜想,我不该说开镰,应该说割麦子。开镰是南方人说的。他走近西贝牛又说:“牛叔,该割麦子了吧?”果然西贝牛听懂了,说:“这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也就一两天的事了。”

向桂说:“哪村的婆家?”

甘子明走下土坡对向喜说:“我还是叫叔叔吧,叫向大人不习惯。我是后街甘家的子明。怎么,《益世报》上说又把吴光新放了,我分析准是有人讲情吧?”向喜只说时局变幻常常出人意料,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吴光新的事,只问了甘子明和向文成谁大谁小。还有人拦住向喜问长问短,瞎话及时给向喜解了围。他说:“等着看马队吧,向大人在前,马队可在后头呢。那马队长得很,这头进了兆州城,那头还在石家庄哩。这会儿快叫我喜哥先回家看看吧!”

小妮儿说:“嫁啦。”

村人又闹不清瞎话说的是瞎话还是实话了,有人说瞎话又在说瞎话,有人却走上高坡开始向西张望找马队。

向桂说:“你姐姐呢?”

向喜这才拱拱手从人群里拔出腿来,开始朝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由他亲手设计的新宅院走。他先站在大门口端详一阵,才走进大门向右拐,迈过两级青石台阶进二门。他又在向文成的柱式门楼下站住看看,然后绕过四扇可启可关的绿漆烫金星的闪车门进入东小院。他熟悉的那棵枣树还在,树下那块红石板和那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现在就像挪了地方一样。其实它们都还在老地方,是宅院扩大了,也变了格局。现在向家人管过去的东小院叫东院,管西小院叫西院。

小妮儿说:“俺姐。”

东院正房五间,还是因袭了笨花的传统形式,两明一暗,东西耳房,柱廊,平顶。屋顶用大灰炉渣捶硬,叫捶顶房。窗子和门在同艾的建议下做了必要的改进:四方四正的窗棂下加了一排玻璃。檐下无任何装饰,只在东西耳房墙上各出三个“滴水”,滴水以下有砖雕,雕着喜鹊登梅。雕喜鹊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愿意讨个“喜”字。向文成猜出母亲的心思,格外重视这六块滴水的精雕细刻,每块砖雕的下方还有碗大的深刻楷书,从右向左念是“民国九年桃月”。向喜仰头看着滴水下面的字对向文成说:九年,桃月倒对,可这滴水下边的字怎么不请个人写?他已经看出这六个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觉得儿子的字写个地契文书尚可,字若刻上屋檐应该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谁都能写了。文成小时只在保定练过几天柳公权的玄秘塔,后来,加之视力锐减……

向桂开始和小妮儿说话,他问她:“谁给你做的新棉裤呀?”

父亲的问话让向文成有些慌乱,他没有想到父亲对区区小事还如此在意。对这次的向喜还家本来就心存紧张的向文成,此刻更是不知所措了。自从那年的汉口归家后,向文成已经意识到,他和父亲再也不是两个人光着屁股在府河洗澡时的父子了。后来,父亲越是对他表示关切,他就越发不知所措。从理性上讲,父亲给他订报、写信……他存有说不尽的感激之情。他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几分炫耀乃至几分夸张地大谈父亲向中和在军界的新闻、趣事;他也可以在书信中用文字表达对父亲的尊敬。但当他和父亲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时,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从庙上的相遇到现在,他最发憷的一件事就是回答父亲的问话。父亲问个老鸹喝喜酒能否入药还可以支吾搪塞过去,问他为什么不请人写字,他又该如何作答呢?难道他能说区区小事他能胜任?向文成思忖片刻还是找到了一种说法。他说,当时雕工催得紧,没来得及再请别人写。

向桂在垄沟边上独坐一阵,想抽根烟,烟在窝棚里。他掀开了草苫,弯腰低头地拱了进来。小妮儿还在他的蓝褥子上跪坐着,瘦小的臀部坐住一双大脚。向桂也在褥子上坐下来,他没有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花棉裤。他研究起花棉裤的小花朵和粗针大线的针脚,莫名其妙地觉出了这条小棉裤的可爱。他有点受着它的吸引。

向文成欺骗了向喜,向喜也听出了儿子对他的欺骗,便不再就写字的事发表议论。向文成却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因为他欺骗了父亲。他脸上的肌肉不能自制地一阵惊悸,他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幸亏向喜又转过身和向桂说话去了,向文成才获得解脱。

大花瓣儿进到窝棚盘腿就坐,被她领来的人双腿一跪,局促不安地跪在了向桂的褥子上。向桂把灯再往亮处拧拧,也歪坐起来,假装只跟大花瓣儿搭腔,其实他已经看清了来人。这是个小妮儿,以向桂的眼光看,也许十五,也许十六。她的小脸黄白色,尖下巴上有个小疤拉,像个瓜子;头发又细又软,剪过的刘海儿很不规矩。她的眼球不黑,像是发灰,又像发黄。一件二红的粗布棉袄,罩住偏瘦的上半身,袖口上沾着油渍。一条小棉裤倒很新,蓝底儿小红花,裤腿上有一层细土。这小棉裤似乎是有人专为她这次的出门新做的。她的棉裤腿上绑着红裤腿带,脚是一双天足,倒显出她的生性天然。说实在的,向桂有点不知道怎么对待跟前这个小妮儿,此刻他没有亲近她的欲望。大花瓣儿看出了向桂的心思,说:“新来的,后半晌刚到,我就给你领来了,你出来一下吧。”说完她先钻出了窝棚,向桂也跟了出来。大花瓣儿往窝棚后头走走,小声对向桂说:“没出过门儿,我不愿意笨花别人先沾她,留她一晚上吧,试试。行,下一步再说;不行,给她两把花,叫她走就是了。”向桂说:“别闹了你,一个孩子。”大花瓣儿就说:“谁没从孩子过过?十多年前我还是她这个岁数呢,女人,早晚的事。你又不心疼那几把花。再说了,女人大了就好吗?你媳妇大,可从来也没听你说过好。”向桂说:“说别闹就别闹,从哪儿领来的再领到哪儿去。”大花瓣儿说:“我不,就不让别人先沾。我走啦!”她说走就走,大步流星地蹚着花地往村里走去,眨眼间就消失在黑夜里。今天很黑,没有那天的月亮地儿。远处传来喑哑的糖锣声,此起彼伏。

向喜对向桂说甬路砌窄了,说中间那块太湖石可以不摆,本来院子就不大。说着走出月亮门,进中院去看父母。

向桂窝棚里点着罩子灯,他学着侄子向文成擦灯罩,把灯罩擦得也很亮。灯光从窝棚的缝缝隙隙里溢出来,招着人。向桂不愿寂寞。

向喜在东院看房,秀芝和向桂媳妇早到中院去给二老换衣裳去了。从前鹏举和老伴住东小院,新宅院落成后,鹏举非要住中院不可,说中院严实,贼进不来。中院的结构大体如东院,只是后来砖不够用,就把本是四合院的西配房抹成了青灰的,正房檐下也少了砖雕。

大花瓣儿说话算数,隔了两天真给向桂领来一个拾花的。她熟练地掀开向桂的窝棚说:“来,把灯拧亮点,好好看看。”

秀芝要给二老换衣裳,二老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每逢来了客人,家人都要给老人换衣裳。这些年鹏举更显老态,人也越发糊涂,老伴儿也只能半倚在炕上。向桂的媳妇叫扔子,扔子和秀芝一阵忙碌,总算把老人打扮起来,鹏举穿起烟色团花缎子马褂,藏蓝长衫,捂汗似的正坐在迎门椅子上;老伴只披了件竹布褂子,挺坐着。

也有就地将花卖掉的,但这些杂七杂八的花不好出手。佟家对这些杂花从来不屑一顾,向桂倒喜欢来下处转悠着看。向桂在笨花村西头也开了一家花房,雇着几个伙计轧花、弹花。拾花的女人撺掇着向桂把花价抬高,向桂也迎合着她们做些让步。佟法年背地里说,向桂不是看花,是看女人。向桂听见只当没听见。向桂开花房收杂花,到笨花村来拾花的女人一年比一年多,都知道有个笨花人敞开儿收花。

向喜跨进门来,果然鹏举不知是谁,说:“打哪儿来呀?买禳子的哟,去花坊找向桂吧。”鹏举的老伴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每年秋天都有外乡人来笨花村拾花,笨花村总有人家腾出房子给她们当下处。每年她们白露过后到来,霜降过后离去。她们年龄参差,有闺女也有媳妇。她们每天晚出早归,肩上扛着成色混杂的花包袱,回到下处喝粥睡觉。她们从花包里捏出相应的笨花、洋花交与房东作为房东的“抽头”。笨花人管她们叫拾花的,其实拾花人并不重视拾花,霜降过后捡拾花主们遗忘在地里的一星半点花瓣儿本不是她们的目的。她们重视的是钻窝棚,重视的是伴着旷野里的糖锣声声,和花主们相互欢愉之后的那些收获。霜降过了,笨花村地光场净了,她们的男人或家中的长者才推着独轮车出现在笨花。那时每个拾花的女人都有了一个小山样的棉花包,男人们把棉花包装上独轮车,推不动时,女人就在车前拴根线绳拉着走。出村时她们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好像笨花之于她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有一些熟悉的眼光向拉车的女人投过来,女人也只是淡然一笑,不抬头,不搭腔。

向喜见父母从来都是下跪施礼,现在人未跪下,眼泪先掉下来。他跪在地上,叫了爹又叫了娘,连着说了几次“我是喜,我是喜”。鹏举就说:“不是买禳子的,是收鸡的呀。”向喜站起来拉住鹏举的手,不再和他说话,擦着眼泪,让甘运来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将买给爹娘的礼物摆在桌上,嘱咐秀芝说,这东西叫油绸,是广货,闲暇时给老人裁套裤褂,穿上凉快。长衫马褂太热。还说,人老了,别嫌弃他们,替他行孝吧。

大花瓣儿边和向桂说话边穿衣裳,她穿好棉袄,穿上裤子,不系裤腰带就钻出窝棚去撒尿。她找了一个棉花垄蹲下来,尿滋在干花叶上豁啷啷直响。向桂听着响声也钻出来说:“我藏了点好花,专给你留着呢,怕别人瞎抓挠。”说着把一条小垄沟指给大花瓣儿,小垄沟上盖着一块席片。大花瓣儿系好裤子,掀开席片,下面的洋花白花花。她摊开一个包袱皮,摁了半包袱花,扭头问向桂:“你不嫌我抓得多吧?”向桂说:“哪儿的话,一星半点的,你还能抓穷了我。”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花瓣儿弯腰抓花,向桂就着月光看大花瓣儿撅着的大屁股,大花瓣儿的屁股又圆又瓷实。他想,大花瓣儿,谁给她起的外号?真不凡。大花瓣儿,准是指她那个地方吧。大花瓣儿一弯腰撅屁股,那个地方隔着裤子仿佛还忽隐忽现,向桂觉得。

向喜出了中院正房,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西院,西院向桂住,三个院子格局大同小异,只在用料上露出些每况愈下。西院只有正房是砖房,东西配房一律青灰抹墙。看此情景,向喜想,我弟弟向桂看似放浪,怎么也是向家人,终是不为个人争执计较。想着,就有些感动。他明白这每况愈下的建筑规格,都只为少了几窑砖。当初他要是不顾保定只顾笨花,也不至于如此。

大花瓣儿一提下处,向桂倒打起点精神了。他把大花瓣儿从身上挪下来说:“今年下处来了多少人?”大花瓣儿说:“十几口子。”向桂说:“还在秃老四家起火?”大花瓣儿说:“是哩。”向桂说:“赶明儿我倒想见识见识哩。”

向桂看出哥哥的心思便抢先说:“三窑砖咱得使在正经地方,大门二门不能含糊;后山墙,东西山墙是朝外的,咱也不能让人看出寒碜;表砖墙拦腰三荮,是个正经规矩;还有后院的大西屋是客房,更不能露怯。三窑砖,九万九千块,就用完了。”

大花瓣儿看向桂不说话了,就说:“咳,我也别揭你的秃疮了,说得你垂头丧气的,刚才还欢欢喜喜的。来吧,上来吧,再高兴一会儿,也不早了。”说着就把向桂往自己身上搬。向桂不动。大花瓣儿说:“要不我上去吧,谁叫我伤着你了呢。”大花瓣儿骑在向桂身上,抓住他的阳物就往自己的阴处掖,掖不进去,就说:“看这败兴劲儿,生是怨我的过。我走吧,赶明儿你再娶一房吧,下处来了不少拾花的,我给你挑挑,说不定哪天就给你领一个来,就怕你讲门户。”

向喜听完向桂的介绍说:“这样用砖也是个两全的办法,在村中盖房还是不要出人头地为好。”

大花瓣儿一提向桂的媳妇,向桂就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大花瓣儿点到了他的疼处。向桂结婚几年了,喜事办得倒不小,可媳妇一下轿向桂才看见是个丑人:一副肉大身沉的长相,耳朵还背,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男人腔。向桂经常不上她的炕。

向桂说:“我也是这么想。去看客厅吧。”

后半夜了,旷野里的糖锣还在敲打,声音听起来更加悠远。向桂和大花瓣儿睡了一小觉,醒了。大花瓣儿睁开眼没深没浅地问向桂:“你哥眼下是个什么官?”向桂说:“这有你什么事?”大花瓣儿说:“怎么也不管恁家的事呀。”向桂说:“你这是什么话,没有我哥,就没有这花地、这窝棚,我也给不起你花,你就只能吃人家的兔子肉。”大花瓣儿说:“哎,打人不打脸,谁稀罕他那一只死兔子,那是他自己扔进来的。你问问西贝小治知道我身上什么样,他要说对一样儿,我就跳井去。”向桂说:“你还钻过他的窝棚。”大花瓣儿说:“钻是钻过,就是穿着衣裳跟他搂会儿,他身上膻,有死兔子味儿。”向桂说:“就算是吧,那,还有别人吗?”大花瓣儿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又不是你媳妇。我刚才说你哥不管家,就是说你媳妇的事。你娶媳妇,怎么你哥也不替你相相,怎么什么模样的人都能走进你向家。”

向喜出西院去后院看客厅。后院果真天地广阔,一扇黑桐油小门把前三院和后院隔开。向喜刚走进后院就看见一侧有一排西屋。这西屋离地三尺突兀地崛起,屋前一排雕花长廊,雕工虽不属上乘,但比起前三院要排场得多。阔大的庭院眼下虽然荒凉空旷,但稍加点缀修缮,不就是座后花园吗?向喜在院内踱着步做着丈量,计划着这后院的前景,说:“原来你们把力量都使到客厅上了。”

糖担儿走了,大花瓣儿还在被窝里鞧着。向桂拍拍被窝说:“还不出来,糖担儿走了。”大花瓣儿还是不出来,只伸出一条光胳膊拽向桂。向桂先把两条光腿伸进被窝,又褪下大袄,往下一溜也溜到被窝底儿。大花瓣儿早拿头顶住了向桂的小肚子,顶得向桂直笑。向桂说:“别闹了,这糖担儿误了咱俩多少事呀。”大花瓣儿说:“也不能这么说。这花地里离了糖担儿,还叫个什么花地,干碴碴的。”向桂说:“也是。”向桂说着“也是”,大花瓣儿就去摸索向桂。向桂迎着大花瓣儿说:“你刚说花地里离了糖担儿就干碴碴的,怎么糖担儿一走你就干碴碴地乱摸呀。”大花瓣儿就说:“你不是嫌糖担儿误了咱俩的事呀,还不快点。”说完一骨碌先压住了向桂。向桂只觉得今天大花瓣儿的身上格外光滑,心里说,我操,这女人身上像绸缎一样,要不说招人哪。他摩挲着大花瓣儿身上该摸的地方,又办了该办的事。

向桂说:“哥哥好客,咱家虽不是王府,怎么也不能在这地方显得寒寒酸酸哩。”

糖担儿装满篮子装满兜,用糖锣打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走了。

向喜在厅外观看一阵,走进客厅,发现这客厅用隔扇隔开三间坐客,两间供客人歇宿。迎门的方桌条几虽不是硬木,但大漆尚新。迎门挂一副王士古的青绿山水,两副对联是沽上名士华士奎书写。上联是:前江后岭通云气;下联是:万壑千林送雨声。再看屋顶已做过裱糊,窗纸正新。向喜想,倒是个待客的地方,说不定明天石桥镇的葛俊就会赶过来。这次回家向喜还想会会许子然,一来多交一位朋友,二来也给文成送个欢喜。这次他还从南方带来了海参和玉兰片准备分送给友人。想到待客,向喜又看了厨房,厨房里除了农家用的锅台,还专为他盘了一个炒菜用的高灶,高灶旁已码好大砟[13]供他点火。

糖担儿钻出窝棚,找到向桂的洋花,一把一把狠往篮子里摁。装满篮子,又往大袄口袋里塞。向桂就在窝棚里喊:“别没完没了,该走了!”

接着向喜又看了仓房、马棚、草屋、粪坑、男女厕所。最后他来到那个只用干打垒土墙围着的后园子。笨花人管后园子叫居连,现在居连里只种了些椿树、洋槐。树还小,整个居连看上去就空旷无边。但向喜对这个尚显空荡的居连却用心深远。他想,待到他叶落归根时,可以由着他打整。这才是他的好去处。

向桂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又心软下来说:“你也不易,算了,抓几把笨花走吧。”糖担儿说:“当下笨花没人要,给两把洋花吧。”向桂说:“洋花在窝棚后头盖着哪,个人出去抓吧,可不许抓多了。”他没有走出窝棚监视糖担儿抓花,他舍不得热被窝。糖担儿一听向桂让他个人去抓花,就高兴地冲着被窝喊:“大花瓣儿,我可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再来看你哟。”

向喜走马观花似的看完宅院,返回东院时,天已近黄昏。街里传来“鸡蛋换葱”“打洋油”的叫卖声。晚饭时,全家人还是围坐在枣树下的红石板前喝小米粥。与往日不同的是,同艾让秀芝买了油酥烧饼,还煮了老腌鸡蛋。从前向喜喝小米粥,觉得小米粥是笨花的上品,香甜无比。现在向喜喝小米粥却觉不出香甜了,但他喝,和家人一样地喝。他想,回到笨花他应该喝小米粥。

糖担儿从时令的窝棚里出来,就去南岗找向桂,向桂的窝棚他最熟。糖担儿来了,掀起向桂的草苫就进。这草苫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不知道里边有举动。里边有举动,外边听都听不出来。糖担儿掀开了向桂的窝棚,向桂的窝棚里有灯,灯把窝棚照得赤裸裸的。原来向桂正和大花瓣儿在被窝里闹,向桂一看是糖担儿就骂:“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向桂骂糖担儿是玩笑,这里有风俗,窝棚里的事最不忌讳的就是糖担儿。向桂骂着,只用被窝角捂住大花瓣儿的肩膀子。大花瓣儿说:“不用捂我,给他看个热闹,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就说:“谁叫我运气好啊,平时想看热闹还看不见呢。梨,敞开儿吃,哪儿还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滚入向桂和大花瓣儿的热被窝。向桂就说:“别他妈闹了,凉森森的。”大花瓣儿说:“让他闹,看他再敢扔进俩来。”糖担儿来劲了,果然又抓起俩梨就往被窝里送。他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了一把大花瓣儿的胸脯子,说:“敢情这儿还有俩热梨呀。”大花瓣儿也不恼,光吃吃笑。向桂恼了,就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袄揍糖担儿。大花瓣儿说:“算了,饶了他吧,让他给你盒好烟,要白炮台。”向桂说:“一盒好烟能占那么大便宜?”大花瓣儿说:“叫他给你两盒。”糖担儿说:“那可不行,你知道两盒白炮台值多少花。”说着就去捂篮子。哪知大花瓣儿早已从被窝里蹿出来,露着半截身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烟。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花瓣儿说:“就该砸你,叫你冻(动)手冻(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出两盒白炮台就往被窝里藏。糖担儿伸手去夺,大花瓣儿已经出溜到被窝底儿,向桂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白炮台,我看见你俩馋馋[3],不赔不赚——谁叫你往外蹿。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看看也算开了眼。

晚饭后向喜和全家人围坐在枣树下,少不了又说了些家长里短。北斗星的“勺把儿”已歪向西南,是各回各屋的时候了。

闺女走了,时令看着她的背影想,明天真别再来了,糖担儿也别再往这儿招人了。他钻进窝棚,把脚底下扑散出来的花往里摁摁,用块包袱皮盖好。

向喜这次回家,好像是第一次走进属于他和同艾居住的东院正房。他看见桌上的罩子灯擦得很亮,照着条几上的帽筒和罗汉。画着小八宝的帽筒和斜披着袈裟的罗汉都是他让向桂从宜昌带回来的。帽筒旁边是一套乌木匣装的他喜爱的淳化阁字帖。他觉得条几上摆帽筒、罗汉合乎规矩,淳化阁的字帖摆上条几就不伦不类。他问同艾是谁摆的,同艾说是向桂,向桂说摆上它只是为的文明。

闺女还是嫌时令给的花少,又扑腾着爬到窝棚底儿去找花。时令说:“明天可别再来了,谁给得起呀。”他又抓给她一把。

条几上方的中堂写的是朱子治家格言,向喜崇尚朱柏庐的治家格言,主张把朱子的治家思想贯彻给家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东瞅西看,墙上一架德国自鸣钟已经打了十一点又半点。自鸣钟提醒着他,现在他应该想想同艾了。

时令跟那闺女半生半熟地办了事,那闺女还搂着时令的脖子说了会子话,光板儿穿上袄裤就向时令要花。时令从窝棚底下抓了两把笨花给闺女,闺女不要,专要洋花,还说:“都说你们家舍不得,我还不信呢,敢情是真的。莫非就给两把笨花打发人?”时令觉得闺女点到了地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小气,就给她换了两把洋花,说:“赶紧走吧,还得再串两三个窝棚。”闺女说:“哪儿也不去了。”时令说:“算了吧,还有嫌花多的人呀!”

同艾已经为向喜摆好洗脸水、洗脚水,把两条不曾用过的新毛巾搭在椅子上。其实同艾坐在细车上想的事,向喜也正想着:他该怎样对待同艾呢?

窝棚里的事,时令不是没有过。这晚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想,不能光不管不顾地糟蹋家里的花,就想把这个闺女冷淡出去。哪知闺女不怕冷淡,还是沉住气等时令。时令就又想,一回半回的,又不是我招的,都是糖担儿的过。想着,就迁就了闺女。

向喜洗漱完自己,躺上同艾今天新买的凉席,把头枕在同艾在凉席上摆好的一个大枕头上。这时同艾不等向喜让她,也枕了上来,一切如以往一样。向喜仰头看着纸糊的顶棚说:“同艾,你说我出哩过没有?”向喜是问同艾,你说我离开过家没有。

糖担儿说的“办事”时令明白,来人也明白,这一方人把男女交合俗称办事。糖担儿走了,窝棚里就剩下时令和闺女两个人。闺女就势往时令的被褥上一滚说:“知道恁家的花最强。”一面说,一面就解扣。时令说:“哎,哪儿的人呀,怎么这么不管不顾?”闺女说:“东边的。”时令说:“我说呢。”闺女解着扣,说着好冷好冷,就去抓时令的被窝,说话间早把自己脱了个光膀儿。就着洋蜡的光亮,时令看见这闺女的脸让秋风吹得很红,身上很白,两个奶子之间长着一个黑痦子,像粘着一粒黑豆。

同艾机敏地说:“要我说,你没出哩过。外边的事都像做梦,家里的事才是真事。”

糖担儿真走了,时令听见糖担儿踏着垄沟的干花叶走了。

向喜说:“我也整天这么想。”

有个糖担儿来到时令的窝棚,他撩开草苫就进。时令一个人不点灯,躺在被褥上发愣,糖担儿的罩子灯倒把窝棚照得挺亮。时令盯着被照亮的棚顶说:“谁呀?”其实他知道进来的是糖担儿,这时候还能是谁。糖担儿说:“是我,怎么也不点个灯?”时令说:“点灯干什么,还招蠓虫呢。”糖担儿说:“有灯才能招人,要不黑咕隆咚谁知道这儿有人。”时令说:“招人干什么呀,还乱得慌哪。”糖担儿说:“我就不信。”时令正和糖担儿说话,门上的草苫哗啦一响,进来一个人。糖担儿先看见,是个女的,穿着红底儿绿花小棉袄,前后有点撅,黑裤子倒很单薄。糖担儿看看来人就说:“看,来了不是?生是有灯的过,灯给你招来的。”时令发现真来了人,就坐了起来。灯把这个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细眼,厚嘴唇,眉毛很黑,辫子不算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时令猜测大半是个闺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这闺女让时令自觉有点腼腆,他没话找话地问这闺女:“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人?”闺女说:“看着有灯就往这儿走。”糖担儿忙接茬儿说:“是吧,生是我给你领来的,给抓把花吧。”时令说:“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担儿说:“遍地都是。”时令说:“也不是给你的呀。”糖担儿看从时令手里一时要不出花,又见这女人正低了头等时令,就“知趣”地说:“要不这么着吧,我也别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你俩先办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无妨,乡里乡亲哩。”糖担儿说完弓起腰就走,出窝棚时又折回来,扔给时令一小包洋蜡说:“点着根蜡吧,别弄错地方。”

同艾说:“往后可别再说‘出哩出哩’了,向大人说‘出哩’叫场面上的人光笑话你。”

糖担儿们不管这些,他们点个泡子灯,灯里添足煤油,在花地里踏着湿润的垄沟转悠起来,远看去像传说中的灯笼鬼儿。糖担儿卖货并不挑担子,他们个柳编篮子,篮子里码着烟卷、花生、糖球和鸭梨。那烟卷有好有赖,有次烟“双刀”“大孩儿”,也有很上档次的“哈德门”“白炮台”。届时,糖担儿分析着看花人的脾气秉性,把不同档次的商品出示给他们。许多男人在那个时刻都要显出些豪爽的——糖担儿卖货只要花不收钱。

向喜说:“这不是在家么。”

夜有时是明月当空,有时是伸手不见五指。

同艾故意大着胆逗向喜说:“那现时你在外头怎么说?”

花地里起了窝棚,就像庙上起了戏,笨花的夜变得悠闲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担儿的糖锣敲醒的——有一种专做窝棚生意的买卖人叫糖担儿,糖担儿在花地里游走着卖货,手持一面小锣打着喑哑的花点儿。这小锣叫糖锣,糖锣提醒着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提醒着你,提醒你不要轻易放弃夜里的一切。

向喜说:“请出去吧。”向喜的这句话带着南腔北调。

和其他花主相比,时令出来看花是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向桂早就在南岗搭起了窝棚,他不把花地交给群山,他要自己看花。

同艾和向喜交流“出哩”,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他们放松下来,说东道西。可谁也不提保定,不提二丫头。他们一面说着话,他向她伸过去一条胳膊,同艾觉得这条胳膊是奔腾着的海浪,同艾见过海。她枕住向喜伸过来的胳膊,贴住他沉实的身子。这时她的小腹忽然一阵酸楚,有一种要“跑肚”的感觉。她不得不转过身趴在炕上,想忍住这来得不是时候的“跑肚”感。可这感觉却是一阵强似一阵,弄得同艾不得不起身下炕,到院里去方便。

没有人能止住窝棚里的事,西贝牛说说而已。他看见扛着新鲜被褥出门的时令,心里只是盘算,从白露到霜降过后,窝棚里到底能有多少花的伤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许二三十斤。他又想时令怎么也是个本分孩子,知情达理,处处为家里打算,就算花有伤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同艾从外边方便回来,回到炕上。向喜正安静地等着她。她刚要去就向喜,那感觉却又从同艾的肚子里再次升起。同艾只好又一次离开向喜,奔到院子里去……这一夜,同艾诅咒着自己不断下炕,断断续续一次又一次,自此她便患上了这种毛病——这是后话。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向文成一直研究着母亲的病症,并得出结论叫神经性腹泻。他为她组方配药,但她还是落下了病根:无缘无故上厕所。

西贝牛看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的窝棚里最安生,谁也休想从西贝牛窝棚里要出一把花来。轮到小治看花时,花就有了伤耗。西贝牛知道大花瓣儿钻过小治的窝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给大花瓣儿的兔子,单心疼花的伤耗,就让小治媳妇冲着大花瓣儿家骂。有一次小治媳妇骂出了大花瓣儿,大花瓣儿出来了,不吵也不闹,站在当街只是往西瞧,瞧着说着:“我就是愿意听这叫街的声儿!”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这个晚上的同艾,和久别的男人同枕着一个大枕头的同艾,并不了解这不期而至的腹泻属于神经性,她只一味地经受着尴尬、扫兴和对向喜的对不住。天将亮了,他们还是并排躺在枕头上。一股股凉渗渗的泪水从同艾眼角滚出来。向喜知道同艾在掉眼泪,只面朝上平和地说:“同艾,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他又对同艾说:“汉口卖一种暖水袋,橡胶做的,比汤婆子用着方便,回去我给你捎一个来。”

从前西贝家是小治看花,后来时令长大了,看花人就变成了时令。这年时令还没有娶媳妇,自己就能决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贝牛对时令不放心,他看着时令为自己打点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里指手画脚地说:“先说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爷爷你爹种的。”时令打捋着被褥不说话,西贝牛又说:“说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时令就说:“爷爷,我知道,我还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爷爷你也看过花。”西贝牛说:“我看花,哼……”他没再说下去。

天亮时,他们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白露以前大庄稼掩映着棉花地,棉花地在大庄稼的遮盖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铺铺的炕。大庄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连成了片。少了大庄稼的掩映,人们放眼四望,能看得很远,种花的花主对花就不放心起来。这时,家家花地里都搭起了看花的窝棚。花主们派出家里的人去窝棚看花,盛开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专往这盛开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们钻进窝棚和花主缠磨、挣花,于是就有了钻窝棚之说,于是窝棚和女人在花地里就成了一道风景线。这窝棚用竹弓和箔子草苫搭成,半含在地里,四周再围起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和被褥。人走进去直不起身,只能在草铺上盘腿说话。这窝棚防雨、防风又防霜,秋分过后花主们就把窝棚搭起来,直到霜降,满街喊着“拾花”时,还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那时的夜只属于看花人。

早晨,石桥镇的葛俊来笨花找向喜,同艾说向喜去了南岗地里,葛俊就到南岗地里找向喜。向喜正和群山说话。他伸手摘着垄沟边上的黄花菜对群山说:“金针这物件只要有水,长起来没完,天天掐天天有。”笨花人管黄花菜叫金针,南岗地里的金针是有一年向喜回村时种的。群山看着向喜手里的一把金针说:“金针这物件像薄荷的性子,薄荷也待见水。”向喜说:“我打算再往桑园移几棵。”桑园是向家新要的地,四十亩。桑园没有桑树,地好,种什么长什么。

11

向喜侍弄完黄花菜又对群山说:“群山,我又带来了油冬菜籽儿,还有一种菜薹,像蒜薹,紫色的,可不知在北方种适宜不适宜。先前我在保定买的灯笼红萝卜籽儿,在咱这一带就不长。”群山说:“等暑了伏吧,暑了伏我把它们种在桑园里。”

摘棉花讲“喷”,头喷花摘花有限,二喷三喷是棉花最应时的时候,摘下的花纯净饱满。四喷的棉花质量不及二喷、三喷,五喷的花干瘪瘦弱,白里透着黄红,叫红花。红花卖不上价,待出的白布也属次布,只能撕着零用。五喷花过后,节令已是霜降,该拾花了。在笨花村,摘花像是家事,拾花才是盛会。拾花牵动着不少男人和女人的心。

向喜顺着垄沟往前走,顺着水头走到稙棒子地。稙棒子有一尺高了,水正灌满一畦地。他拿起耙子替群山改畦口,葛俊走过来了。他绕到向喜眼前说:“哥,怎么也不捎个信儿?这是怎么说的,微服私访一样,我可不赞成。”

大花瓣儿给向家摘花,也给佟家摘。大花瓣儿对向桂说:“人家佟家还管绿豆汤呢,怎么恁家就不给熬点?”向桂说:“妇道!就待见这点小恩小惠。你说一只兔子吧还有点嚼头儿,那一罐子绿豆汤顶多也就撒上一把绿豆,比喝水能强到哪儿去?”大花瓣儿就说:“烧开水还得费柴火呢。”向桂说:“要不就说你妇道呢。等到拾花那工夫多挣一包袱花不就什么都有了。说话之间这花就该摘三喷了,离霜降也没几天了。”

向喜说:“我知道你快过来了。为我不带护兵马弁的事,向桂早就数落我半天了——不说这个了,凡事我自有我的主张。”

佟家花地多,地块大,摘花时会招来更多的妇女。佟法年为了让摘花人把棉花摘得干净,还叫家里揽饭[1]的往地头上送绿豆汤。佟法年站在地头上说,来吧,绿豆汤管饱,算清了工钱每人再加俩大子儿[2]

向桂数叨向喜不止一次,说他既不给家人面子,也不给朋友们面子。家里人没跟着你出去吃香的喝辣的,瞻仰瞻仰你的气派总不过分吧。你可好,一身洋布裤褂回来,像在外头打了败仗、遭了审判一样——你又不是吴光新。

没有人考证佟法年的家世,向文成的看法是,佟家以本地人自居是自有用意的,他把住笨花四十亩官地不放手就是证明;他种着官地不为村里付出就成了天经地义。老年间笨花村立下过规矩:谁种官地谁得管村里的开销,办学、唱戏、抗灾乃至官场上的应酬,费用都应出在官地。其中村人最重视的莫过于办学,可笨花村现在只养着一个私塾先生刘秀才。刘秀才半饥半饱地上课,每次向佟家催要欠粮,顶多只能从佟家背回二斗谷子。刘秀才把口袋往当街一蹾,愤愤然地说:“快看看吧,刚够喂只麻鹩!”遇到村里来了戏班子,佟家还贴出告示敛钱上份子。现在四十亩官地佟家也种着洋花,摘花时,佟法年便站在街口喊:“摘花呀,上官地!”官地的洋花成色好,从处暑一直摘到霜降,摆在集上都抢手,摆在佟家的花坊里,就成了花坊的底子货。有官地四十亩的洋花压底儿,佟家的花坊净赚不赔。

葛俊埋怨向喜几句,夺过向喜手里改畦的耙子,把耙子交给群山,拉起向喜便走,走着说着,说一会儿还有几个朋友要来,现时都是场面上的人,认识一下也没坏处,今后文成在家里遇事还怕多一个朋友?

从前佟法年站在街里一说笨花的事,向桂就问哥哥向喜,问他笨花人种的地是不是佟家人让出来的,向喜说:“太张致,太张致,离他们远点。”如今向文成就说:“他祖宗怎么见过洋花?洋花传过来也不过几十年,咸丰十年(1860年)洋花才从美国传到中国,美国开国也不过二百来年。”

葛俊把向喜半推半拉地推下南岗,两人一起往村里走。向喜举着刚才摘下的黄花菜对葛俊说:“来就来吧,这把金针还是今天一道菜哩。”

向家和西贝家住笨花村西头。就在西头摘花时,东头也有人家在摘花。有一家姓佟的,几片花地包围着笨花半个村子。佟家不种笨花,单种洋花。自家开着花坊,轧花、弹花,雇着把式“蹬包”向外运货。姓佟的户主叫佟法年,年纪和向喜相仿。两个儿子一个叫佟继业,一个叫佟继臣。平时,当笨花人都在以自己是老鸹窝的移民为荣时,佟法年就常常站在当街说,一点不假,你们都是外来的,我可是本地人。你们的那点地,都是我祖宗让出来的,要不是我祖宗深明大义,看着你们可怜不待见的,你们不知现在何处漂流呢。还有笨花这种物件,我祖宗压根儿就没有把它放在眼里。纺线织布没弹性,絮被窝扎肉。要饭的穿紫花布还差不多,往墙根儿一蹲不挨狗咬。为什么?黄土色,狗看不见你。

[1] 揽饭:被雇替人做饭。

遇到整治棉花时,也有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呐喊用人的,西贝家就总是悄没声地实践着关于花的一切。西贝家的花地种得精巧、细致,春天的下籽,夏天的打治,秋天的摘花、拾花,都是西贝牛率领全家完成。赶到摘花时,西贝家里的男人、女人腰里都系上包袱,鼓起肚子在地里摘花,连西贝牛也系个包袱皮走在全家最后,监工似的。他发现谁摘得马虎就喊:“哎,花翅上还沾着眵目糊呢,十个花翅就能沾半两。”西贝牛说的花翅是棉花桃的硬壳,花桃开放,棉花溢出来了,四边扇出四个小翅膀,就是花翅。西贝牛尤其看不上孙女西贝梅阁手下的活儿,他看着梅阁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你那也叫摘花呀?念字说念字,干活儿说干活儿。你不穿衣裳呀!你不絮被窝呀!那都是花,那耶稣穿的大袍子也是花织的布。你看你遗失在地里的花比摘的还多哪。”西贝牛见过宗教画上穿着大白袍子的耶稣,就用耶稣的大白袍子来启发梅阁把花摘干净。梅阁听见西贝牛“呲打”她,也不扭头也不转身,就冲着花地说:“整天听你絮叨,再絮叨我就不来了。耶稣也是你编排的呀,你怎么知道耶稣的袍子是花织的布,那是麻织的,约旦河边有的是麻。”西贝牛说:“麻还能织布?麻就能打绳。”梅阁就说:“那是笨花人的见解,笨花人就知道眼前这点花。”逢这时西贝大治、西贝小治和他们的家里人都不说话,只有西贝时令站出来说:“梅阁你就别跟爷爷犟了,爷爷说得也在理儿,咱家摘花要摘出个样来。咱不能像别人家,摘花就像赶庙似的,热闹倒是热闹,花摘得可是隔二片三,遗忘在地里有多少啊!”时令说的别人家大约指的是向家。梅阁不说话了,西贝牛也不说话了。绵软的花叶扫着西贝家人的胳膊和腿,那些尚未绽开的花桃敲打着他们的胸脯和腰。西贝家的花柴长得高,齐了腰,邻居向家的花柴只能齐到大腿。

[2] 大子儿:铜板货币的俗称。

收工了,一地白花花的花朵被拾掇在向家的棉花包里,棉花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向桂按照地上的记数,把口袋里的铜子和制钱分给摘花的妇女们,喊过长工群山系紧大包,把大包抬上大车。向桂抬着大包估摸着包里的分量,心想南岗这三十亩地总算没有白要,哥哥向喜要是从南方写信问寄回的银子都干什么用了,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向喜这时不再驻汉口,他驻湖北宜昌,每次写信总要问几句家里的土地种植和收成。

[3] 馋馋:乳房。

也有识闹的女人专等向桂来跟她闹。识闹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着他说:“掌柜的,怎么就不问问我这肚子?”向桂就说:“你这肚子里的事就咱俩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儿。”女人更加来劲地说:“那我就带着这大肚子回家吧!”说完半真半假地摁着腰里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冲着她喊:“哎哎,回来回来,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还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势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对准她的耳朵说:“想挣花了?等拾花吧,打着你的牌哩。这儿的花你还得给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这位识闹的女人叫大花瓣儿,西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进她家的。大花瓣儿二十好几了,人还是水灵新鲜。人风骚,活儿干得“力拔”,花摘不干净,摘下的花上也沾着烂花叶。向桂替大花瓣儿解包过秤,瞟着大花瓣儿故意说:“你是谁家的呀,怎么不理会?笨花这村子大了。”大花瓣儿站下来,撒娇似的让向桂给她解包袱,一边说:“村子再大你也认不差人。就是假装不认识我算了,还甜言蜜语说打我的牌。”向桂讪笑起来说:“别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儿系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头来对着向桂的耳朵说:“哎,拾花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向桂说:“忙摘你的去吧!”

[4] 曹锟(1862—1938):字仲珊,直系。曾任北洋陆军三镇统制,直隶总督,直、鲁、豫巡阅使。1923年成为贿选总统。

南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块三十亩,种着笨花和洋花。向桂最爱站在当街喊,有时还蹬着梯子站在房顶上喊。他声音洪亮有底气,传得远,能传遍整个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时,他备上零钱,扛上大秤,亲自坐在地头等过秤。被他喊来的摘花人净是妇女,十几个妇女把自带的包袱皮系在腰间,在南岗花地里一字排开,摘一个来回就找向桂过一次秤。向桂选一块杠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边划拉着记数,一边跟年轻的小媳妇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他指着鼓在小媳妇肚子前头的棉花包说,哎,几个月了?那鼓着的棉花包很像怀着胎的大肚子。有人识闹,有人不识闹。不识闹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说,像狗嘴里吣出来的话。向桂也不恼,只笑着过秤说,五斤。那不识闹的小媳妇说,怎么摘了一个来回才五斤?向桂说,五斤还是个低头秤呢。卖东西的款待人讲抬头秤,收东西的款待人便是讲低头秤了。

[5] 鹿钟麟(1884—1966):冯玉祥部下,曾驱逐溥仪出宫。

笨花人种花在这一方是出名的。他们拾掇着花,享受着种花的艰辛和乐趣。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上的青枣有扣子大了,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没有?上南岗吧!随着花主的喊声,被招呼出来的人跟在花主后头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6] 靳云鹏(1877—1951):皖系。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带来的是笨花,后来又从外国传来了洋花,人们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绒短,不适于纺织,只适于当絮花,絮在被褥里经蹬踹。洋花四大瓣,绒长,产量也高,适于纺线织布,雪白的线子染色时也抓色。可大多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笨花,就像忘了祖宗。还有一种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绒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黄,紫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耐磨,颜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点泥土也看不出来。紫花织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袄叫紫花大袄。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着紫花大袄蹲在墙根晒太阳,从远处看就看不见人;走近看,先看见几只眼睛在黄土墙根闪烁。

[7] 段祺瑞(1865—1936):皖系首领。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陆军总长、临时执政。

后来,待到向文成解释小脚趾上不长趾甲这件事时,说,人的小脚趾不长趾甲是遗传所致,是生理现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还会再长出新的来。遗传则不然。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改都改不过来。至于说棉花籽儿是笨花人带来的,倒是真的,先前这地方没花。这时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容的医生,研究着《医宗金鉴》《伤寒论》,也研究着生理学。

[8] 骑驴:小贪污。

尽管史书把这个远古的移民传说做了详尽的记载,但笨花人还是不打算以史为依据,他们坚信着传说和演义,固执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释着那些细枝末节。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欢当众把鞋脱掉,炫耀自己脚上的小拇趾就不长趾甲。每逢这时,那些长着趾甲的孩子反倒觉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学着倒背着手走路,走着,斜视着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说,你会哟?我会!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个僻静地方模仿起来,直到大人将他们喝斥住。大人说:“你老了?你比你爹还老哟!”这孩子的爹只知喝斥孩子,一时又忽略了他们的光荣历史。

[9] 吴光新(1875—1939):皖系将领,曾为长江上游总司令。

这个传奇般的移民故事并不是笨花人的凭空杜撰,正史上也有记载。《明实录》载:洪武四年(1371年)时,河北人口仅有一百八十九万三千三百人,而山西却有四百零三万零四百五十四人。山西人口稠密又以汾河平原以及洪洞县为最。朱元璋采纳户部郎中刘九泉的建议,决定从山西向中原移民。移民先被集中到洪洞县,再分别被移向河北、河南等地。明隆庆时的《兆州志》也记载着:本州与宁晋境内田地,国初大半抛荒。永乐年间迁山西屯留、长子等民实之。所令开垦,永不起科。原来人们说的那个古老的年代是明朝,那个皇帝是朱元璋。

[10] 直皖战争:北洋集团直系和皖系争夺权力的战争,战争长达两年,皖系败。

这些初来乍到的乡民开始把他们行囊里的种子撒向大地,大地长出了谷子、小麦和棉花。他们又在那些生长着浆果的地方种下鸭梨和雪花梨,都获得成功。笨花村也因此而得名,因为是他们带来了笨花籽儿。

[11] 石星川(1880—1948):鄂军师长,曾策动荆州独立。

移民来了,差不多每个人的行囊中都装着种子。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发现了兆州这块适于种植的黄澄澄的土地。从前这块黄土地上虽然没有正经庄稼,却生长着茂密的打破碗花、车前子和羊角蔓,还有浆果枸杞子、芡芡果……几位有学识的人经过考虑,得出结论说,这里的土质所以肥沃,是因为北有滹沱,南有孝河。两河不时翻滚改道,才淤出泥滩,淤泥又进化为适于耕种的黄土。于是他们这些被反绑着手的外乡人,便向朝廷发出了请求,请求留下来结束他们一个时期以来的流亡生活。朝廷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成了这里的乡民。

[12] 冯玉祥(1882—1948):字焕章,国民军系,民国时著名将领。1935年曾任军委会副委员长。

笨花人喜欢把笨花村的历史说得古远无边,以证明他们在这块黄土平原上的与众不同。他们尤其热衷于述说自己那捕风捉影似的身世,把那些说不清的年代统称为老年间。他们说,老年间他们并不住在笨花,他们的家乡在山西洪洞县。说得再活灵活现些,那是山西洪洞县老鸹窝村大槐树底下。在老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充实富足,与世无争。后来不知是哪位皇帝心血来潮,命他们到老鸹窝大槐树底下集中,然后又平白无故地命他们移民至沃州或平棘,沃州和平棘都是兆州一带的古称。于是他们的祖先便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情愿地向东出发了。他们翻过高不可及、重重叠叠的太行山,进入尚是荒漠的、只有野狼出没的冀西平原,蹚着终年泛滥成灾的拒马河、滹沱河的泥沙,昼夜兼行,只是向东、向东。更加悲惨的是,他们自从在大槐树下集中的那天起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被反剪着手捆绑起来,成行成串地连在一起,睡觉时也是成行成串地倒下来侧身而卧。只待谁有了便溺之意,请求方便时,才被允许解开手离队。于是,“解手”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词,大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大手,小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小手。这时押送移民的兵卒将他们的手解开,他们就在山崖河滩行些方便,之后再被绑起来入列前进。这样,解手的典故不但流传下来,还成了这支远道而来的乡民们光荣历史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细节。这是一次勇敢的东征之举,这是一个个姓氏、一个个部落乃至一方乡民背井离乡,在另一方土地上开发创造自己新生活的英雄史诗。千百年过去了,他们认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仍然是外乡人的血。这一支“外乡人”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那个久远的年代和那个远在天边的洪洞县?那是因为他们带着智慧和耐力开发了这一带的荒漠大地。先前这块荒漠大地上尽管也有人生存,可也许是那些人缺少强壮的体魄和开拓精神,自盘古开天地,他们就一直过着饥不果腹、人种退化、濒临灭绝的生活。这些外乡人为了证明他们与当地人的不同,又不惜苦思冥想,再想出些“证据”,以便更加确凿地来证实他们的身世。除却解手的典故,他们还说,洪洞县的移民被绑过,所以至今仍然保持了背着手走路的习惯。他们说,移民脚上的小拇趾都不长趾甲,那是因为长时间走路,小拇趾的趾甲被永远地磨去了。笨花一带乡民,确有不少背着手走路的人,一些人脚上小脚趾的趾甲确实消失了。

[13] 大砟:上等的无烟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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