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惹他生过气。”杉户说,“大天井叫我和他一起去权藤那儿玩。当时,我问他以后会当和尚吗。因为,不想当和尚的话,干嘛看那么难懂的书呢。结果他生气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之前去过权藤寄宿的地方。那时我刚进柔道队,逃避训练没请假,结果他说有话要和我说,让我去他住的地方。去了一看,权藤和莲实两个人都在,他们俩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当时我发现权藤房间里有很多书,基本都是有关哲学、宗教的书,我很是吃惊。我当时说话不小心,问他真的看这种东西吗,结果又把他惹恼了。‘把不看的书堆在房间里,哪有这种傻瓜?我跟你可不一样!’”鸢模仿着权藤的语气。
“竟然能说出那种蠢话,理科生真让人伤脑筋啊。”鸢说,“不过,读有关哲学和宗教的书、坐禅、专心提高修养,这是好事,并不坏。要不我也试试吧。”
权藤坐禅一事,不仅出乎洪作的意料,而且也一定是鸢和杉户没有想到的。即便是鸢,当然也并不认为权藤会舔铺垫。他不过是故意说滑稽的玩笑话。去偷窥权藤在无声堂的行动,也是因为偷窥本身有一种毫无意义的乐趣。他觉得,既然是权藤,那么无非是在写柔道队的日志,或是清点柔道服的数量。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在那里见到的,是权藤坐禅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试试?”
洪作还是第一次见到坐禅的样子。他觉得坐禅很好。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权藤,完全不同于每天训练时所见到的样子。
“我不是说了修身养性吗?你这个理科生是不会懂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烦恼。”
“修养,修养,修养。”杉户也这样说道。
“你也有烦恼吗?”
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要不要也坐禅呢?要不要认权藤做师傅呢?——不能忘了修身养性。人,就是要不停地提高自身修养。”
“有。”
“好像是的。”杉户说,“是谁说他在舔铺垫的?”
“你骗人。”
“他那是坐禅啊。”鸢说道。
“什么骗人,你别这么没礼貌。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性欲。我每天都为性欲所苦。”
三人出了校门,来到了大道上,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你说性欲?你有这么奢侈的东西啊。”接着,杉户模仿富野的语气说道,“这也是因为训练得不够,训练不足。——要更专心地训练。这样性欲什么的就会无影无踪了。人,只要努力训练,就只剩下食欲和睡眠欲了。人,只要有食欲和睡眠欲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需要。”
洪作立刻离开了窗户。一种感觉击中了他:他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洪作穿上木屐,独自向校门的方向走去。不久鸢也来了。最后追上来的是杉户。
三人像往常一样走在香林坊。街上几乎看不到四高学生的身影。偶尔见到的,也一定是家在金泽的学生。这些人衣着都比较体面,看上去都像是有教养的文雅青年。每次遇到这样的学生,鸢便会打招呼:“小少爷!你好!”哪怕对方是二、三年级的学长,他也毫不在意。这时,对方往往会急忙躲闪。
权藤坐在无声堂的铺垫上。盘着腿,两手放在腿上,挺着胸膛,闭着眼睛。权藤在坐禅。户外的天色还未变暗,但训练场内已经笼上了一层暮色。昏暗的光线之中,权藤的身影像是一个摆件一般,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
“别这样!”杉户责备道。
三人弯下腰来。
“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我只是向他们问好而已。——他们一副小少爷的样子,所以我才叫他们小少爷的。”鸢说。
三人到了训练场的侧面,便脱下了鞋,轻轻地向窗户靠近。这所谓的窗并不高,高度与铺垫相同,是用来换气的。
与鸢同行,最让洪作感到尴尬的,就是鸢会突然停下,发出一声狮吼般的喊叫,然后大吼道:“我饿了!”每当这时,来往行人中总会有几个人回过头来张望。
“走路尽量轻点儿。到了训练场那儿,就把木屐脱掉,到西边的窗下,往里面看。看得久了会被发现,所以咱们就瞅一眼,瞅完就撤,听见了吗?”鸢说道。
“别这样!”这时杉户也会责备他。
“那就走吧。”杉户说。三人再一次穿过了校门。
“我真的饿了。我只不过是在表明肚子饿了这件事时,声音大了一点而已。的确有几个闲着没事干的人回头看我。可是,回头看是人家的自由,我没有权利制止。”鸢这样说道。
“要是被他发现了,就说手巾落在训练场了,回来取。我确实把手巾落在训练场了。”
但是,洪作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和鸢以及杉户并肩而行。即便鸢不发出狮吼,也常有几个人的视线聚焦在这两位青鬼和红鬼身上。
“被他发现可就麻烦了。”杉户说。
“呦,大天井来了!”杉户说。洪作一看,果然,大天井正在向这边走来。他穿着飞白花纹的和服、粗棉布的袴装,卷起了和服的半边袖子,一边用一把大团扇扇着风,一边慢悠悠地走着。看到大天井的这副样子,刹那间洪作觉得大天井像是天狗[2]。他自然是体格强壮,但更绝的是他身上的气质,怎么看都像是从山上下来进入人间的天狗。
“回去看看吧?”鸢一脸认真地重复道。
“呦!”
“我没骗你们。舔完一块铺垫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现在权藤刚开始舔。你们要是不相信,咱们回去看看吧?”鸢停下了脚步。
不约而同地,天狗和鬼怪们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不会吧。”杉户说道。
“来钱了。”天狗说。他似乎观察了一下鬼怪们的反应,然后又说道:“有爹妈真是好啊。他们会按时寄钱。有爹妈真是太幸运了。我是来买参考书的。要是一本参考书都不买,也太对不起他们了。杉户,给我挑本好的。”
“会舔。他从铺垫上摄取盐分。”鸢说。
天狗说出了一些不像是出自天狗之口的老实话。
“他真的会舔吗?”洪作问道。
听说大天井有钱了,鸢和杉户都像是自己有钱了一般,现出愉快的神情。
鸢张大了嘴,伸出舌头,模仿着舔铺垫的动作。
“有爹妈真是太幸运了。不能把父母寄来的钱当成仇人,也不能乱花。爹妈是怀着对孩子的期待,把钱寄来的。——辜负了爹妈的期待可不行。大天井说要先买参考书。这是好事。不管怎么样,咱们先去买书。”鸢说道。
“可是,他好像确实舔过。他现在恐怕也正在啪塔啪塔地舔呢。”
“买书的事不劳驾你。杉户,你给我选。”大天井说。
“惹他生气的是你。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好,我帮你选。不过,你要什么参考书呢?”杉户问道。
“你不该说那些蠢话。”鸢说道。
“你定。”
“那我们就先走了。”杉户和鸢异口同声,说完后拔腿跑出了训练场。从校门出来,走到了大路上,杉户说:“咱们把权藤惹恼了。”
“我定?这可不行。你已经有好几本英语的书了,应该买语文的吧?”
“滚!”权藤吼道。
“语文我不擅长。我只有语文不行。”
“谁会舔铺垫?”权藤说完,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下唇。权藤有时会一边说话一边用舌尖舔上下嘴唇,这是他的习惯。权藤的这个习惯,洪作也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舔铺垫云云,也一定是由此引发出来的。
“正因为不擅长才要买呢。不过,语文的参考书你也有了吧?莲实给了你一本。”
“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本不行,太旧了。我就是因为用它复习,所以才没考上的。应该有更新、更管用的书吧?”
“你再说一遍试试。”权藤看着鸢,目露凶光,“别胡说八道!什么叫来舔铺垫!”
“那就去找找吧。”
“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来舔铺垫。不是踩,是舔。”
杉户转身沿原路折回,朝书店走去。
“咦,你前几天不是还这么说过吗?”杉户说。
“快点儿买来!”大天井说。
“我不知道。”鸢说道。
“你不跟我一起去可不行。”杉户说。
“大家都这么说。——是吧?”杉户把脸转向鸢。
“你别提这种非分的要求。”说完,大天井似乎注意到了洪作在旁边,“你也买一本吧。我出钱。”
“什么?”权藤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杉户。“这话是谁说的?”
“我就不用了。”洪作说。
“听说你不管什么日子,都要来无声堂踩一踩训练场上的铺垫,这是真的吗?”
“不要客气。不学习,明年可考不上!”大天井说。杉户独自走进了书店。
“我?我来巡视巡视。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不来看看怎么行?”权藤说。
“夏天的傍晚真好啊。”鸢站在店门口说道。
“你来这儿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呢?”
“真好。傍晚以夏日为佳。有了钱,人就心情舒畅,懂得夏天傍晚的好了。”大天井说,“请大家吃什么好呢?鳗鱼?”
“给你们放假是为了让你们好好休养。别去街上闲逛,老老实实地在宿舍睡觉。”权藤说。
“今天吃天妇罗吧。鳗鱼明天再吃,怎么样?”鸢说道。他又发出一声狮吼,继而大喊道:“天妇罗!”
“那我们明天不来了。”杉户说。
很快,杉户买了一本语文参考书,从书店里走了出来。
“你身上多少有些赘肉,恐怕很快就会减掉,精瘦精瘦的了。”
“我觉得这本是总结得最好的。只要把这本书完全吃透,所有的题目就都会做了。”杉户说。
“……”鸢皱起了眉头。
“好,好。”大天井把杉户递来的纸包塞进了怀里。
“你们这些一年级的毛头小子,根本不知道训练的艰苦。你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四高柔道队暑期集训的强度有多大。”
“必须从第一页开始看。不许跳过任何一页。”
“怎么感觉以后好像会很累啊。”鸢说。
“好,好。”
“让你休息你就休息。我这么做不是没道理的,是因为有必要休息,所以才给你们放假。就这一天,好好休养。”权藤说。
“我是说真的。这种书必须仔细看。”
“我明天也会来。”杉户说。
“我知道。”
“哦。”权藤一副感慨颇深的样子,“嗐,你们不用多想。富野不是那种耍花招的人。——是嘛,鸢打了平手,杉户拿下了一本?”权藤看上去很高兴,“练到今年年底,估计无论是南还是宫关,你们都能打赢了。你们的这副尊容是没什么希望了,但是在柔道方面还是有希望的。好,既然你们今天训练了,明天单独给你们放个假!”
“你才不知道呢。”
这时鸢说道:“我觉得富野好像是故意让着我们。刚才我们还在谈论这件事,傲视群雄的富野怎么会被杉户的三角绞给锁住呢?”
“你真啰嗦啊。——你这不是摆谱吗?不就是一两本参考书吗,有什么会看不会看的?——我不请你吃天妇罗了。”大天井说道。
“真的。”
“真拿你没办法啊。”杉户说。“天妇罗今天就免了吧,家里有炖泥鳅等着我呢。——我有别的事想拜托你。明天我想出去玩一玩。要是不带洪作出去逛逛,他也太可怜了。来了一趟金泽,却只去过训练场。”
“嚯。”这话明显出乎权藤的意料,他抱着胳膊,问道,“真的吗?”
“哦。”大天井沉思片刻,说道,“那明天去看海吧。观日本海,养浩然之气,如何?”
“鸢和他打了个平手,我用三角绞把他勒昏了。”
“今天吃天妇罗,明天去看海,不错!”鸢说道。
“嚯。”
杉户和洪作在书店门口告别了大天井和鸢。
“是富野硬要我们来的。”
“大天井真是个豪放的人啊。”洪作说。
“今天休息,你们还来训练?”
“他明年要是能考进来就好啦。”杉户说。
“我们刚训练完。”杉户说。
“明年应该没问题吧。”
“你们怎么在这儿?”权藤眼冒精光,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三个人。
“这个嘛,他对自己的事不上心,是个散漫的人。”
鸢、杉户和洪作关上了训练场的窗户,正准备回家,这时权藤来了。
“他是个好人。”
“不可能。”鸢说。他似乎略微思考了一下,又道:“不,不能自大!”他自己摔倒在铺垫上,发出一声巨响。站起身以后,他说道:“是这样吗?这也不是不可能。——恐怕我也是这样。”
“说到好人,几乎没有像他这么好的人了。学力如何不清楚,但人品极好。像他这样坦荡而有气势的备考生,恐怕哪儿都没有吧。”
“喂,富野是不是故意输给我的?”
“是,恐怕没有。”
富野走进了更衣室。富野离开训练场时,三个人把他送到了门口。回到训练场后,杉户说道:
“四高的老师们也都很欣赏他。他要是稍微用点儿功就好了。——不过他今年好像比去年用功。但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不知道有几分可信。”
“要是能下这样的决心,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要是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杂念。——好,就到这儿吧。我要坐傍晚的火车回四国。你们既然已经来了训练场,就继续训练吧。”
“他那样的人,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效吧。”
“是。”
“在柔道上确实如此,但在学习方面就难说了。就连考试之前,他都说,如果睡眠不足,脑子就不清醒。今年冬天,他因为睡眠时间的事和莲实大吵了一架。莲实想让他缩短睡眠时间,多学习。结果他吼道,别说这么小气的话。”
“在高校练柔道,进了大学便学习。”
听着大天井的这些传闻,洪作觉得连自己都变得豁达了。
“是。”
第二天,杉户和洪作比平时更早起床,十点钟就到了鸢寄宿的地方。鸢在后院的泵水井边,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运动裤,抱着一个大水盆,正在洗衣服。
“这不是挺好的吗?”
“怎么样,佩服我吧?你们要是有什么要洗的,也拿来吧。我帮你们洗!”鸢说。
“是。”被富野问到,鸢的回答也很不情愿,“白天是柔道,晚上还是柔道。”
“你赶紧洗吧。今天要去金石[3]玩,大天井应该正在等着我们呢。”杉户说。
“你说呢,鸢?”
“别这么着急,运动衫马上就干了。我没有别的衣服可穿。”鸢说。
“是。”杉户一副厌烦的样子。
“不需要穿什么运动衫。不穿也行。”洪作说。
“是真的。咱们训练得不够。从时间上来说,也许不一定不够。但是,要问我们的训练有没有充分地利用时间,可就不好说了。我觉得,应该增加研究的时间。要彻底地研究。研究的时间就是放在晚上也行吧。”
“呦,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没穿运动衫吗?”
“啥?”鸢发出一声惨叫。
“没穿,我才不穿运动衫呢。因为是夏天,所以没必要穿。”
“训练得不够。——问题就在这里。”富野说。
“真的吗?你把外衣脱了,让我看看。”
“是什么原因?”杉户抬头望向富野。
听到鸢的话,洪作便脱了外衣。他从两三天前就不穿无袖运动衫了。
“即便你不说,我自己也这么想。我必须赢,结果却没赢。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原因。”
“这家伙,前途堪忧!”
“是。”鸢挠了挠头。
“我还不穿鞋上过体育课呢。”
顿了顿,富野继续说道:“鸢,昨天我受了你的责骂。你说,没见过那么不像样的比赛。原本能赢的比赛,结果却没有赢,不像话。——是吧,鸢?”
“体育课是指普通的体育课吗?”
“我啊,”富野的语气多少有些忧郁,“从明天起,不再来训练场了。我来年要考大学,必须多少做些准备。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们训练。你们俩都大有长进,我也能安心地离开训练场了。洪作明年来了四高,也要帮助鸢和杉户。大天井最近好像也在学习,明年应该能考上吧。这样一来,重量级选手就有南、宫关和大天井三个人了。不过,光依靠这些高手是绝对不行的。我想,我要是继续严加训练的话,鸢和杉户都会成为大才。今年的高专运动会上,表现最为出色的柔道选手是六高的山根。他虽然是个身材矮小的白带选手,但他之前和某个大学预科的选手们对阵时,击败了三个黑带选手。他赢得十分漂亮,令人神往。他毫无勉强之感,赢得顺理成章,动作很有节奏,身手敏捷,而且大胆。看着他的比赛,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理想的柔道。”
“是军事训练。”洪作说。他并没有说谎。有一次军事训练的时候,他的鞋底掉了,他便光着脚扛枪。他当然受到了教官的训斥,但最终还是光着脚坚持完成了训练。那是中学五年级时的事。
对于富野的问话,鸢和杉户都沉默着没有回应。因为他们感到富野的话有些异样。果不其然。
“你可真行。”鸢用钦佩的语气说,“你明年考不上还好,要是考上了,我们恐怕就有累受了。”
“到头来被你给拿下了。”富野笑着说道,“我没打败鸢。不仅如此,我还被杉户打败了。你们俩都变强了。能打出今天这样的比赛,说明你们两个都很优秀。我们不用只仰赖南和宫关了,明年武德殿的比赛真让人期待。明年应该会以你们两个为中心,选拔参赛选手吧。就看你们的了,嗯?”
鸢穿上了还没干透的运动衫。
“拿下一本!”鸢宣布杉户获胜。富野昏过去了。鸢在富野的后背上拍打了一两下。富野缓过气来之后,鸢用平静的语气,缓缓地宣告了比赛的结束:“到此为止。”杉户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此时嘴里仍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与富野相对而坐,低头致意。
三个人来到了大天井的住处。大天井也在洗衣服。他和老太太合作,大天井负责洗,老太太负责晾。大天井也裸着上身。
然而并没有这个必要。
“你们要是有什么要洗的,就都拿来。我顺便帮你们洗。”大天井说了和鸢相同的话。
身为裁判的鸢冲洪作说道:“来搭把手!”鸢是想原样不动地把杉户和富野拖回到柔道训练场的铺垫上。
“咱们还是快点儿去海边吧。”杉户说。
洪作不知道变故是如何发生的。成功使出三角绞的是杉户,而脖颈和一只手臂被牢牢地夹在杉户的两条长腿所构成的三角形里的,却是富野。
“好,你们稍等。——我去准备一下。”大天井回到了二楼的房间,不久便穿着平时穿的和服和袴装走下楼来。
“回到场地中央!”鸢再次说道。这时,洪作看到两人互相抓住了对方的袖子。刹那间,杉户倒在了剑道训练场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眼看富野似乎就要压到杉户的身上,但却突然停住了。富野被杉户的三角绞控制住了。
“你们要去哪儿?”老太太问道。
“回到场地中央!”鸢提醒道。两人回到训练场中央后,情形还是一样。杉户不断后退,甚至退到剑道训练场去了。
“我们去看海,傍晚再回来。”
杉户的准备姿势仍然净是破绽。他一边念佛,一边等待着对方出击。富野每向前一步,杉户就后退一步。
“要是只知道玩,明年还会落榜!”
下一个是杉户。鸢代替杉户充当裁判。
“我知道,我知道。”大天井说着,从店里的玻璃柜里抓出了两盒烟,“好,咱们走吧。”
“嚯,到头来还是让你给跑了。”富野擦着汗说道。接下来与富野对阵的是洪作。眨眼间洪作便被拽倒了,富野以一招崩上四方固将洪作压制住了。富野刚与善战的鸢进行了一番苦斗,洪作本以为自己能多坚持一会儿,然而却这么快就输了,连自己都觉得大意了。
“真方便啊。”洪作有感而发。
“停!”杉户宣告双方打平了。
“什么方便?”大天井问道。
他们整理了两次凌乱的柔道服。鸢每次站起来重新摆好架势,都大喊道:“来呀!”主动向富野靠近。之后鸢立刻就会转为守势,富野发起进攻,但始终难分胜负。就这样,时间到了。
“你毫不费劲就有烟抽,取之不尽。”
鸢仍照他的习惯,张开双臂,迎战富野。鸢立刻便被富野拖拽着进入了寝技的姿势。虽然他一下子就被拽倒了,但却一直没有输。每当富野想要压制住他,他便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富野推开。鸢看上去就像是由能量凝结而成的固体。富野多次想要压制住他,但他每次都挣脱了。
“那可行不通。这是商品。”
富野在训练场中央坐了下来,说道:“鸢、洪作、杉户,按照这个顺序,我一挑三。杉户,你来当裁判。”
“你付钱吗?”
和以往不同,富野的语气很是严厉,怎么看都像是心情烦躁。洪作也换上了柔道服,坐到了鸢和杉户的旁边。
“这不是废话吗?”接着,大天井又说道,“你这人太小家子气。你以为我从店里白拿烟?我一分钱也没少付!”
“没有不舒服,来了训练场却不换衣服,哪有这样的人?换衣服去!”
“你什么时候付钱?”
“没有不舒服。”
“月底。月底结算销售额的时候,就知道究竟卖出去了多少烟。——剩下的缺口,由我掏钱。”大天井说。他说的的确合乎道理。
“哪儿不舒服吗?”
“原来是这样。”洪作很是感佩。
“我观摩。”洪作说。
“你连这种事都不能一下子算明白,这可麻烦了。——你的代数、几何都不行啊。”
鸢和杉户坐在训练场的角落里,等待着富野回来。富野换上了柔道服,一走进训练场,便冲洪作说道:“喂,你是怎么回事?”
“没这回事。”
“真了不起!杉户也来了?”富野说着,走进了更衣室。
“是吗?我看你倒很有这种倾向。”大天井说道。
“停!”洪作喊道,中止了两人的比赛。
四人决定走到火车站。只有大天井穿着和服和袴装,其他人都穿着粗棉布外套,但四个人都穿着木屐。鸢和杉户那鸟窝般的头顶上戴着学生帽,大天井和洪作则没有戴帽子。
这时,富野走进了训练场。
四人走到了武藏辻,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亲子盖饭。鸢和大天井吃了两碗,杉户和洪作吃了一碗。
鸢大幅度地向右迂回。在鸢所画的这个大圆圈的中心,杉户一边念佛,一边一点点地改变着身体的朝向。
“你们吃饭真够斯文的。行,没吃的那份,也折成零花钱给你们。”大天井递给杉户和洪作几枚硬币。洪作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并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仔细想想,洪作身上的钱全都被收走了,如今相当于是返还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来呀!”
“吃份红豆刨冰吧?”大天井问道。
“我不咬。你又不好吃。”鸢说道。两人站了起来。鸢突然张开双臂,眼冒精光,喊道:“来呀!”杉户则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站着,嘴里嘟哝着什么。杉户每次比赛的时候,在抓住对方的衣领之前,嘴里都会一直嘟嘟囔囔的。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没人知道。杉户自己似乎也不清楚。对于杉户的这番嘟哝,其他队员称之为“念佛”。
“我不要。”鸢说。除他以外,其他人都享受了一份冰凉。
“不许咬我。”杉户说。
“给,刨冰钱。”大天井把刨冰钱递给了鸢。
“三局两胜!”洪作喊道。那二人走到训练场中央,面对面坐了下来。
“对不住。”鸢把硬币装进了上衣口袋。
杉户马上去更衣室换上了柔道服。回到训练场后,杉户也做了好几个受身动作。
四人出了餐馆,走向位于火车站附近的电车站,打算乘坐开往金石的电车。
鸢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跃入空中,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跌落在铺垫上。这时杉户说道:“那,我替富野跟你对练吧!”
四人已经走到了车站附近,鸢却突然停了下来,说道:“等等。——那辆卡车是去金石的?那上面写着‘金石运输’。”
“哈!”
马路对面果然有一辆卡车正在干货店门口卸货,车厢上写着“金石运输”四个大字。
鸢站了起来,“哈”地一声大喊,做了一个受身动作,自己把自己摔在了铺垫上。身体叩击铺垫的声音在训练场上回响,铺垫颤动起来。
“写着‘金石运输’,不见得就一定是往金石去的。”杉户说。
“是吗?”
“等等,我去问问。”
“他不会来了。我觉得他不会来。”
鸢独自横穿马路,向卡车的方向走去。不久,一直在车厢上忙着卸货的年轻人便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和鸢说着什么。
“玩笑!有那样的玩笑吗?——不过确实很奇怪。我已经在这儿坐了三十分钟了。他一直没来。”
三人隔着一条马路望着鸢。看到他没有很快回来,大家便都知道那辆卡车也许正如鸢所料,是开往金石的。
“要不然就是他昨天说的是玩笑话。我总觉得他是开玩笑。”
鸢伸手摸了摸货箱,又试着把货箱搬了起来。年轻人们则暂时停止卸货,从车上下来,嘴里叼着烟,和鸢面对面说着什么。
“不可能。”
“看来挺有希望。”杉户说。
“他是不是忘了?”
“这车看上去挺不错!”大天井也说道。
“还没来。”
终于,鸢举起右手示意,三人走了过去。
“富野呢?”杉户问道。
“他们说再去三家店铺,然后就回金石。——咱们要不要搭车?”
鸢望向杉户和洪作,说道:“呦,你们也来了?”
“他们说了我们可以搭车,是吗?”大天井确认道。
到了无声堂,只感到训练场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进去一看,只见鸢穿着柔道服,一个人坐在训练场的正中央。
“他们说可以搭车,不过还有三家店铺要去。多少会耽误些时间。”鸢说道。
杉户说着便走出了大门。洪作正要跟去,大婶说道:“你这头型也越来越难看了。别光睡觉,去理发店剪剪头发!”
“要耽误多久?”
“不,我们去观摩。”
“他们说大约一个小时。”
“骗人。是你们自己想练吧?肯定是!”
这时,一个年轻人说道:“一家店铺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三家得花四五十分钟,而且我们还得吃饭。”
“因为鸢要训练,我们去观摩。”
“好,我们都来帮忙。这些货物五分钟就能卸完。”大天井说,“就卸这些吗?”
“那为什么还要去呢?”
对方点了点头。
“是的。”
“卸这些货是小菜一碟。——好,那咱们就搭车吧。”
“你说要去训练场,可今天不是休息吗?”
大天井爬上了车厢。洪作和杉户也跟着上了车。
“等我们回来再切吧。”
“等等!”年轻人撇着嘴说道。
“我正要切西瓜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啦,我们已经上来了。”这样说着,鸢也爬上了车厢。
“我们去训练场看看,马上就回来。”
四个人虽然爬上了卡车车厢,但车却迟迟不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像是他的助手,嘴里叼着烟,在路边商量着什么。
两人走下玄关时,大婶过来了:“你们要去哪儿?”
“快点儿吧!”大天井说。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说道:“你们还是下来吧。”
“轻点儿下楼梯!”大婶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开玩笑了。让我们坐吧。货物全都由我们搬。我们四个人一起上阵,这些货物眨眼间就卸完了。”鸢说。但那年轻人却始终不同意。这时大天井下了车,向那两个年轻人走去。
两人冲到了楼下。
“我们打算去金石的海边,玩到傍晚。你们也加入我们,一起去玩一天吧。饭我请客。偶尔也该休息休息,解解乏。别光知道赚钱。”大天井擅自说道。“怎么样,行吧?”大天井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那年轻人向后退了两三步。
杉户迅速地穿上了裤子,披上了外衣,把帽子扣在了鸟窝似的头上。
“回去之前我们想在金石吃顿鱼。你们介绍一家又便宜又好吃的店,咱们一起喝啤酒!”这次大天井又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这人也向后退了两三步。
“是吗?那咱这就走。”
两个年轻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商量出了结果。其中一人走到大天井身边,说道:“我有个朋友,家里是打鱼的。想吃鱼的话,我觉得可以去他家。”
“我也去。比起吃西瓜,我更愿意去训练场。”
“哦。那倒方便了。就在那儿吃吧。”
“对。现在是两点。鸢那家伙,一个人怪可怜的。咱们去给他助威吧?”杉户猛地站起身来。“虽然我也很想吃西瓜,但西瓜还是一会儿再吃吧,我要马上去训练场。你就不用去了,吃了西瓜,再洗个澡,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去。”
“你们要是去那儿吃的话,就可以搭车。”对方说道。他提出交换条件,看上去是个精明的人。
“去训练场?”
大天井爬上了车厢,两个年轻人也坐进了驾驶室。卡车很快便启动了。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去训练场吧?”杉户说道。
四个人各自在啤酒箱大小的货物上坐了下来。
“什么怎么办?”
鸢把货物扫视了一圈,说道:“二十二个,小菜一碟嘛。杉户一个人就能搞定。”
“那怎么办呢?”杉户把脸转向洪作。
“别啊。我不想一个人搬。”
“是睡得太多了。我也昏昏沉沉的。”洪作说。
“你不想也没办法。交涉是我和大天井做的。卸货这点儿小事就你干吧。”
“我脑子有点儿发昏。”杉户说。
“嗯,要不就拜托杉户和洪作了?”大天井也这样说道。卡车载着四个青鬼红鬼,开始在金泽的街道上行驶。虽然阳光越来越强烈,但因为卡车上清风吹拂,所以并不难挨。
洪作也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之后他便和杉户一样,抱着胳膊坐着。也许是睡得太多,他感到特别乏力。
卡车在浅野川大桥附近的干货店前停了下来。
“我也睡了。原来真的能睡着。——真是不可思议。”
“嘿!”杉户和洪作立刻从卡车上跳了下来。大天井和鸢搬起货物越过车尾的围栏,杉户和洪作则把货物接住。眨眼间货物就卸完了。干货店的老板娘说道:“学生们干活真麻利。谢谢你们啦!”说着便拿来四瓶冰镇好的汽水和杯子。他们没有立刻喝掉,而是拿上了卡车。
“刚醒。”
“别喝!一会儿到海边喝。”大天井说。
“你什么时候醒的?”
驶过犀川大桥,卡车又在河对岸的一家干货店前停了下来。
睡了大约两个小时,洪作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杉户,只见他抱着胳膊,端坐在床铺上。
“到了我住处附近了。”杉户的语气中多少有些感慨。卸货转眼间就完成了。鸢本来期待着在这里也能得到一些犒劳,然而不但没有,对方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洪作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他倒没有集中精神,但却也感到了困意。窗户没关,风吹进来,很是舒爽。不知不觉间,洪作也睡着了。
“这家店离倒闭不远了。”鸢说。
杉户再度摆成一个“大”字,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很快就集中了精神,大约五分钟后,他便开始呼呼大睡了。
“恐怕也就再撑个两三年了。”杉户也说。
杉户再一次躺倒在床铺上,说道:“凉风吹进来了。你也睡吧!”
“坚持不了那么久,今年年关都挺不过去。到了明年春天,我考进四高的时候,这个店面恐怕就在出售了。”大天井也这样说。
“我说了。大婶说会用凉水给我泡着。”
第三家店铺在寺町。这次离杉户寄宿的地方更近了。杉户把货物扛进店里,只听到店里的一位中年女人轻呼了一声“咦”。她好像是住在这附近的主妇,来这里买东西。
“西瓜的事呢?”
“你是不是寄宿在这附近的学生?”主妇问道。这时一位像是店里老板娘的女人走了出来,也说道:“咦,是你?”杉户赶忙逃进了车厢。老板娘拿来两个牛肉罐头送给杉户他们。
杉户下了楼,很快便回来了,说道:“今天晚上好像吃炖泥鳅。”
“这家店生意会比较红火。”大天井说,“留着到海边吃。先忍忍。不过,怎么不给四个呢?”
“虽说睡足了,但这不过是你自己认定的判断而已。想法这么狭隘可不行。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这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自己只不过是睡觉而已,不是吗?再说了,还有睡午觉这一说呢。虽然都是睡觉,但睡觉的地方好像不一样。——对了,我让大婶准备好西瓜吧。睡醒之后吃西瓜,实在是件美事。吃完西瓜,就去洗澡,然后吃晚饭,吃完了再睡。”
大天井卷起飞白花纹的和服袖子,他满脸是汗。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天狗不知何时变成了阿修罗。
“我可不行。昨天晚上睡得很足,现在想睡也睡不着了。”
载着四个年轻人的卡车驶出金泽市区,是在刚过一点钟的时候。一离开市区,大片的农田立刻在道路两边铺展开来。
“真的。你试试看。集中精神,什么也不想,自然就会进入休息状态。这样一来,意识便会渐渐模糊,很快就睡着了。”
道路并非有多么坑洼不平,但有时卡车会剧烈颠簸,每当这时,四个年轻人就会飞起来。杉户铺开了卷在车厢角落里的草席,大家都在上面坐了下来,但却难以坐稳。
“真的吗?”
“喂,停车!”大天井冲驾驶室吼道。卡车一停,四人都从车厢里跳了下来。驾驶室里的年轻人也下了车。
“能睡着。只要想睡就能睡着。”
“你们能不能开得稳一点儿?”大天井说。
“你能睡着吗?”
“可是我已经开得很慢了。”司机说道。
“嗯。”杉户只穿着运动裤和无袖运动衫,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说,“失陪了!”
“没法开得更稳了。”助手也说道。
“你又要睡?”洪作吃惊地问道。
“今天已经不用工作了,对吧?那就慢慢开。车开得再慢,只要在开着,早晚都能到达目的地。”杉户说了一些自成一派的话。
第二天,杉户和洪作都睡到了将近中午才起床。两人在楼下吃完了迟延的早餐,一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杉户便说道:“不用训练的日子真是没意思啊。根本无事可做。”杉户看上去很是无聊。“无事可做,真让人为难。大家都在干什么呢?”杉户一边说着,一边把刚放进柜子里的被褥又搬了出来。
卡车再一次开动了。这次车速很慢,谁都能感觉出来。大天井仰面躺倒,说道:“这样就能睡个午觉了。你们也睡吧。不用客气。”
鸢站起身来,又出门买肉去了。
“谁都不会客气的。”鸢说。鸢也躺倒了。杉户也躺了下来,于是洪作也照做了。除了大天井,其他人都脱下了外衣,盖在脸上遮挡直射的阳光。
“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老太太说道。
大天井打了三个哈欠便不动了。很快,鼾声响起。洪作觉得,这或许正是大天井之所以成其为大天井的原因。即便车速很慢,但在正在行驶的卡车上、在阳光的直射下睡觉,一般人也很难做到。
“不会的。”洪作说。
“大天井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悠然自得,已经睡着了。”洪作说。
大天井说完后,老太太又转向洪作:“你也很有可能变成这样,一定要小心。明年一定要考上。明年要是落榜,以后就成了惯性了,多少年都考不上。”
“他现在肯定正做梦呢。他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睡着了,就会做梦。用他的话说,看电影还要买票,做梦却不花钱,没有比做梦更划算的事了。”鸢说。
“嗯,我知道。”
“有时候也会做噩梦吧。”洪作说。
“不然就太不像话了。”
“不会的。我觉得大天井只会做逍遥快活的梦。可怕的梦,伤心的梦,他是绝对不会做的。他不会做这种划不来的梦。我觉得他只会做美梦。”鸢说。
“别说这么催人泪下的话,大婶!能考上的,明年我能考上。——因为比起现在这样,肯定是考进四高更好。别担心,我会考上的。不辜负大婶,也不辜负父母。”
“他像是正在做梦吃好吃的。”杉户也说道。
“我在吃。”老太太说道,“唉,明年一定要让大天井考上四高啊。拜托了,求求你们了!”
“我可在听着呢。”大天井突然说道。既然他这样说了,别人自然以为他要起来了,然而大天井却依然发出鼾声。
“那您吃菜。”
“梦话?”鸢说道。
“上了年纪以后,不太爱吃肉了。”
“这才是大天井了不起的地方。”杉户说。
“吃肉吧,大婶。”鸢说道。
“别看他睡得这么香,咱们一旦聊聊开罐头之类的事,他一下子就会睁开眼睛。”鸢说完,立刻拿起刚才从干货店那里得到的罐头,走到大天井身旁,在他耳边弄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大天井仍打着鼻鼾,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睡。
“谁要进你们柔道队?一个个都脏兮兮的。”
“咱们吃吧?”杉户看到鸢手中的罐头,这样说道,“把大天井的那份留出来就行了。”
“大婶说的话越来越蛮横了。这是战斗精神。大婶如果是个男的,恐怕会成为优秀的柔道选手。”杉户说道。
“说的也是。只要留下他的那一份,他应该就没什么好抱怨的。打开吧。”鸢说。
“不管他听不听,你们只管说就行了!”老太太说道。
“没有开罐器吧?”洪作说道。
“这个嘛,大婶,”鸢说道,“他要是肯听我们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您觉得大天井会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吗?”
“开罐器这东西对我们来说是必需品,片刻不离身。光靠宿舍的伙食,补充不了营养。可以说我们是吃罐头长大的。”鸢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开罐器。
“鸢和杉户,我觉得都不靠谱。我觉得你们多少也该辅导辅导他的功课。你们到了这儿,净谈柔道。你们也该多少谈一谈考试的事,他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你们就给他讲讲。我想,你们要是用心辅导,大天井也是能学会的。”
“靠吃罐头,也能胖成这样。”杉户指着鸢说道。
“别说这些,让别人听见了不好。”大天井说道。
鸢打开了一个罐头,递给杉户:“每人吃一半。”
“大天井怎么会瘦呢?”老太太再度开口,“何止是不会瘦,一到了快要考试的时候,反而会胖呢!”
杉户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打开信封取出了几张信纸,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便把看完的信笺递给了鸢一张,又递给了洪作一张,说道:“用这个当盘子吧。”这话太不讲究。
眼见战况对大天井愈加不利,鸢像追击一般,说道:“我觉得大婶说得对。不管怎么说,得先考进四高。努力个半年就行了。这半年,做好消瘦的心理准备,努力学习,准能考上。”
杉户把罐头里的东西倒在信纸上,但还是说了一声:“我用手分了哦。”算是在征求洪作的同意。
“光嘴上答应可不行。”老太太说道。在老太太这里,大天井完全没了气势。
“好。”洪作说。杉户马上用他的大手把罐头里的东西分成了两份。鸢也如法炮制。
“好,不下了。”
大天井哼唧了一声,与此同时睁开了眼睛,缓缓地坐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还要再说一句——你别再下棋了。能不能把下棋的时间用来学习呢?”
“啊,睡了个好觉。——是罐头吗?给我也来点儿。”大天井说。
“我真的明白了。我会铭记在心。明年等着瞧吧!”
“瞧,厉害吧?”鸢说道。
“你怎么会明白?”
“有什么厉害的?”大天井说,“我梦见我妈了。我妈说有好吃的,让我起来。”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让人觉得他说的全都是实情。
“行了,我明白。”
“是牛肉罐头啊。”大天井大口嚼着自己的那份,两口就吃光了。
“我偏要说。连我都觉得太丢人了。年年考,年年考不上!”
“留着汽水!”大天井命令道,却并没有针对某一个人。
“别说这个。”
卡车在北陆的田野中穿行。农田和村落都洒满了盛夏的阳光,但却没有在沼津的夏天所感受到的那种令人目眩的闪耀。宁静的夏天!这是洪作的直观感受。
“呦,这人好大的口气。”老太太开口道,“你考试不是从来都及不了格吗?”
可以看到,远处有辆电车正在行驶着,它的轨道与卡车所行驶的道路平行,电车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具。洪作他们原本应该乘坐那辆电车到达金石,走到沙丘遍布的内滩町。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搭上了这辆卡车。
“用什么方法都行。肉必须吃。比赛必须赢。要是抢不到别人的肉吃,也就赢不了比赛。”大天井说。
卡车终于驶入了金石。这是一个飘荡着海腥味的渔港。
“一股脑儿把肉全捞走的不是你,而是这位。”杉户把下巴冲大天井扬了扬。
卡车在街上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说道:“你们还是在这儿下车吧。”
“我才没有呢!”
“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带我们去海边嘛!”大天井说。
“我没胡说,刚才我正要吃,却被一股脑儿地全捞走了。”
“海就在那边,很近了。”司机的助手说道。
“别胡说。”鸢说道。
“谁会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这么小家子气的海?我们是要去沙丘连绵的海滩上看海。把我们带到那里去吧!不是还说要带我们去吃鱼吗?”大天井怒气冲冲地说道。那两个年轻人嘴里嘟哝着什么。似乎是因为在这笔交易中得不到什么好处,他们想要反悔。
“不这样的话,这肉就被别人抢走了。”
“那就下车吧。”鸢说着,率先从车厢里跳了下来。
“你也没资格说别人。不许用筷子按着肉。”老太太说道。
“咱们白坐人家的车,不能提那么过分的要求。要是再让人家请客,还收人家的礼物,那可过分了。”说完,鸢又冲那两个年轻人说道:“谢礼应该不用了吧?因为我们帮你们卸货了。”
“这家伙没教养。”杉户说。
“不需要。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谢礼。”司机说。
“别说这些啦。——让别人听到多难听啊,什么胳膊断不断的。既然是四高的学生,总该有些正经话说。”老太太说道,“鸢,那块还没煮熟吧?你别着急嘛。”
“你们这么说,我倒想好好谢谢你们了。”大天井从卡车上下来,走向两个年轻人。
“不,是右边。左边是之后断的。”杉户说。
那两人向后退去。他们也许觉得大天井又要用大手拍打自己的肩膀。
“右胳膊?不是左边吗?”
“既然你们不需要,那我就不谢你们了。我们奉送四瓶汽水,外加一个牛肉罐头。在车厢里放着呢。——这么热的天,辛苦你们了。”大天井说道。他那从容不迫的语调,让人感到一种天狗般的威严。
“对,右胳膊。”
“那咱们走吧。”鸢迈步向前。
“不,你哭了。我当时在旁边看着,心想,杉户那家伙不会是哭了吧?大约是你进柔道队第二个月的事。你因为训练的时候总是反应迟钝,所以进队半个月的时候胳膊就断了,对吧?”
从金石到沙丘连绵的海岸,约有十二里的路程。一行人穿过了几个村庄,每个村子都有很多松林,好像都离海很近。据此推断,他们是从金石出发,在与日本海海岸线平行的方向上行进。
“我没哭。”
洪作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鸢回答道:“这么想完全没问题。”
“你不是也哭过吗?”大天井对杉户说道,“因为训练而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哭了吧?”
“是吗?咱们是这么走吗?”杉户也含含糊糊。
“他哇哇地哭。”杉户说。
这时,大天井开口了:“你们这算是什么回答?——亏你们还是四高的学生呢,离开金泽一步,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吗?”接着,他又冲洪作说,“虽说是什么四高学生,说起来智力水平也不过如此。净是些偶然走运考进去的家伙。没有常识,更没有对真理的追求。——咱们进去以后,必须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现状。”
“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怎么还会哭鼻子呢?真的吗?”老太太一边用扇子给鸢那壮实的身体送风,一边说道。
“真是惭愧!”鸢说道。
“吃了肉就消汗了。现在肉还没吃足,等吃足了汗就消了。”鸢说道。
“你用不着惭愧。有这工夫,不如去哪儿搞瓶汽水来。”大天井把手伸进怀里,似乎想要掏出钱包。“咦!”他惊呼一声,变了脸色,“钱包没了!”
“擦擦吧。”杉户说。
变了脸色的不止大天井,鸢和杉户也一齐变了脸色。
说着,鸢挺起了胸膛。的确,他的胳膊上、脖子上都滚着汗珠。
大天井挽起裤腿,解开腰带,脱掉了和服。然而,钱包还是没有出现。
“明天我是不会哭的。之前那几次我也不是哭了。我只是觉得不甘心,心里面恼怒,眼泪就出来了。流眼泪在我这儿是个生理现象,和流汗一样。看上去像是哭了,但其实我没哭。”鸢说道,“喏,你们看,我流了这么多的汗。我不像你们那么干燥,我身上湿气重。”
“落在卡车上了?”鸢问道。
“我说的不对吗?你和我对练的时候也哭过。我用立技连续拿下了五六个一本,你就哭了,不是吗?之前还有一次,你被宫关的扫堂腿绊倒了,一骨碌爬起来,结果又挨了一记扫堂腿。那时候你也哭了。”
“不。刚才走着路,我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当时的确还在。”大天井说。
“开什么玩笑。”鸢说。
“那就是丢在路上了。”
“不,不行的。不管你多么奋力反抗,既然对方是富野,你就敌不过。他会任意摆布你的。在技能方面,你们俩是天壤之别。就像相扑选手和小孩儿打架一样。”大天井说道。接着,他又说:“明天可有好戏看了。能见到鸢的哭脸了。鸢真的会哭的。”大天井用双手捂住眼睛,抖动肩膀,模仿鸢哭泣的样子。
“有可能。”
“我明天不会那么快就让富野遂了心愿的。”鸢说。
一行人转身折返。大家都一边走,一边低头搜寻。
“只有你和富野两个人训练,真惨呐。”杉户说道。
沿来路走了十来分钟,洪作突然大叫一声:“在这儿!”他看到路边一个大松树的树桩上,放着他们所寻找的钱包。
说这话的大天井,倒是什么也不干,喝着啤酒,偶尔给杉户和洪作的杯子里添酒。只有鸢因为明天要去训练,所以不能端酒杯。
“啊,原来在这儿!”大天井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双手合十,随即向自己丢失的物品走去。
洪作想要接替鸢的工作,结果大天井说道:“你什么也不用干。因为这肉是用你的钱买来的。只管端起架子来,专心吃!”
“是谁捡到了,放在这里的吧?”杉户说。
鸢负责往锅里下肉,老太太负责往锅里放菜。杉户则负责照看炭火,不时端起锅来,用火筷子拨火,或是添一块新炭。
“不,是我放在这儿的。当时我在这儿重新系了系袴装的带子,随手把钱包放在这儿了。它确实还在我当时放的地方。”大天井说道。
不久,大家就围坐在小炭炉旁,动筷子吃起了锅里的牛肉。鸢、杉户和洪作都只穿着长裤和无袖运动衫,大天井把浴衣的袖子褪了下来,半裸着身子。老太太不能脱衣服,只得一个人不停地扇着扇子。
“可不能再弄丢了,钱包由我来保管吧。”鸢说。
“等彻底煮熟了再吃!”老太太一边在小院子里打水,一边说道。
“让鸢拿着也很危险。杉户就更靠不住了。——还是我保管吧。”大天井说道。
“来啦!”大天井起身出去了。
“那让我拿着吧。”洪作毛遂自荐。
店铺的方向又传来了客人的声音。
“不行,不行。”杉户连声反对,“大家可能都不知道,在这种事情上,洪作君比我们还要差劲呢。打眼一看,他好像挺靠谱的,对吧?可实际上,他很是吊儿郎当。只有我和寄宿处的大婶知道。就连他现在穿的木屐,都是我住处的!”
“来,先让敝人尝一尝咸淡。”鸢说着,拿起了筷子。
“是吗?”洪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果然,这无疑是寄宿处的木屐。
渐渐地,肉香从外廊上飘了过来。老太太把草席铺在榻榻米上,鸢搬来小炭炉,杉户端来盛着蔬菜的大盘子。
“真没想到。”洪作说,“不过,我把钱包放在口袋里,不会有事的。”
从大天井和老太太之间的对话中,洪作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暖意。那是一种不同于亲子之间的爱、但却可以称之为爱的温情。
“恐怕你连上衣一起丢了。”杉户说。
“跟你装糊涂有什么用?”
最终,钱包还是收入了大天井的怀中。
“呦,想装糊涂可不行!”
脚踏的地面变为白沙之时,鸢唱起了四高的舍歌。他的声音十分粗犷,节奏音调却把握得很好。
“你说什么呢?”老太太说道。
“北国之都秋意浓,我等青年梦正酣。芸芸众生居于此,人生再无少年时。”
“我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啊。这位大婶,心情不好的时候,客人问话她都不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天井应和着鸢的歌声。
“你也会去店里吗?”洪作问大天井。
没想到杉户唱起了另一首舍歌。就连初次听到这首歌的洪作,也知道杉户跑调了。大天井正要和着杉户的歌声一起唱,鸢“嘘”了一声,制止了他。
正在这时,老太太从店里回来了,说道:“怎么能笑得出来?他们可是买烟的客人。”她脸上的确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让他唱完吧。他现在正在努力练习呢,唱得已经好多了。跑调是天生的,无论如何都改正不了,但那些拗口的地方基本已经顺过来了。”
“嘴里说着是姑娘,心里害怕,这可不行。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对方是客人。姑娘也会来,孩子也会来。如果不对每个客人都和颜悦色,就做不成生意了。自从我在这儿寄宿,这个店也终于有客人光顾了。从前根本没人来,因为大婶待人很冷淡,笑也不笑一下。”
不管鸢说什么,杉户都不予理会,仍放声高歌。跑调与否,杉户并不在意,只自顾自陶醉地歌唱。这正是杉户的风格。
大婶出去了。
“啊,夜雾尽消散。惊涛咆哮,浪清水寒,北国之海。航路遥指,亘古永存启明星。”
“来了!”杉户走了出去,但很快就折了回来,说道,“不行,是个姑娘。大婶,你去吧!”
很快,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脚下已经完全是白色的沙滩了,行走十分不便。沼津的千本滨,沙滩面积很小,稍走一段便能看到蔚蓝的海面。这里的沙滩则一望无际,前方是一座又一座沙丘。
“太危险了。来,我切吧。”大天井代替杉户拿起了菜刀。这时,店铺里传来了客人的声音。
“简直像沙漠。”洪作说道。
“没事的。”
“长途跋涉,骆驼走过月下沙漠。”鸢再一次放声高歌。
“切菜小心点儿。”大天井说道。
大天井褪下了衣服,裸着上半身,把和服麻利地卷在胃部。
“大婶,您不用动。有这么多人呢。”大天井说道。但老太太仍在厨房那边忙活着。杉户买来了蔬菜,也放在外廊上。老太太拿来了菜板和菜刀。
“小心钱包!”杉户提醒道。
宴席设在面向后院的房间里。鸢把小炭炉搬到了外廊上,用扇子扇火。这家的主人是个弓着腰的老太太。
“我别在腰带里了。”大天井说。他那裸着上身只着袴装的样子很是怪异。看到大天井半裸的样子,杉户也脱了上衣,卷起来用手巾绑在了腰带上。
大天井说道。身为备考生的大天井架子却是最大的。
鸢也像他们一样脱了上衣,但他把衣服顶在头顶上,又把手巾搭在上面,盖住两颊,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
“你坐在这儿就行。你是客人嘛。我也什么都不干。我是这儿的主人嘛。”
洪作脱掉上衣便是半裸了。他也学着杉户的样子,用手巾把上衣系在了腰上。
“你别吓唬我!”大天井说。杉户出门去买菜,鸢下楼与大婶交涉摆宴的事。
这时,大天井说道:“真不好走啊。”说着,他脱下了袴装。
“所以我要把肉吃个够。”鸢说道。
“钱包,钱包!”杉户再一次提醒道。
“那你不能喝酒了。”
“你可真能操心啊。——放心!”
“我也想休息,可事情已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你这句放心可靠不住。”
“你真是个傻瓜啊。难得放一天假,应该好好休息。”
“那这样总行了吧。”大天井不仅脱掉了袴装,还把和服也彻底脱掉了,只穿着一条内裤,把腰带缠在光溜溜的肚皮上,把钱包别进了腰带。然后他把脱下来的衣服裤子一起紧紧地卷成了一个小卷,用在附近拾得的一截绳子绑了起来,说道:“有人愿意拿着这个吗?”
鸢向大天井说明了刚才和富野之间发生的事。
“开什么玩笑。”鸢说。
“我不能喝。我明天必须去训练场。”
“我是备考生,正准备明年报考四高。你们要好好对待备考生。我要是考不进去,你们就麻烦了吧?——拿衣服这种小事,帮帮忙!”大天井说。
“杉户,你去买干草和酒。今天破例让你们喝点儿酒。既然明天不训练,稍微喝点儿应该没事儿。”大天井说道。
“我也是备考生。也帮我拿着衣服吧!”洪作说。
鸢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钱倒在榻榻米上,把空钱包还给了洪作,说道:“杉户,你和洪作住在一起,不能让他缺钱花。洪作,我们不是什么都让你掏钱买,只是暂时用你的钱垫一垫。”
“咦!”杉户发出一声怪叫,“洪作这家伙,开始显山露水了!很快就要拿他没办法了。”
“没什么拗得过拗不过的。钱的事要是处理不好,父子都能变成仇人。——把钱拿出来。”
两个四高学生和两个备考生向着前方的沙丘走去。
“你啊,我从来都拗不过!”
四人登上了一座沙丘,没想到前方进入视野的是另一座沙丘。
“既然如此,就把剩下的钱全都拿出来吧。钱必须得好好算清。用这些钱买干草和酒,要是还有剩下的,就大家均分。”
“真远啊,大海。”洪作脱口而出。
“对,还有余。”鸢说。
鸢随即说道:“翻过一座沙丘,又是一座沙丘。前往海边的路很遥远。——人生亦如是。”
“不过是火车票钱,好办。再过两三天我这儿就来钱了。先不说这个。——既然是抢了洪作的全部财产,买完肉应该还有余吧?”大天井问道。
“人生?别说这种婆婆妈妈的话。是柔道亦如是。获胜的路途还很遥远。”大天井说。对于大天井而言,获胜的路途确实还很漫长。首先,不管怎么说,如果考不上四高,再怎么想要获胜也不能如愿。
“不过,不是我请客。我之后会征收会费。现在我们身上都不可能有钱。我把洪作的全部财产都抢来了。洪作回去的火车票钱,我们必须得想办法。这一点得提前跟你们说清楚。都听明白了吧?”鸢嘱咐道。
四人登上了第二座沙丘。在那里,洪作第一次看到了日本海蔚蓝的波涛。从那里到海滨,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一片沙滩微微倾斜着,呈现出很小的坡度。
“今天给洪作开欢迎会,所以我买了肉。”鸢说。鸢最初总客气地称呼洪作为“伊上同学”或“伊上”,不知何时也“洪作”、“洪作”的直呼其名了。
波涛翻腾,气势十分雄伟。沼津的千本滨也是无论何时都波涛汹涌,但相较而言,这个海岸的浪涌更为澎湃。这里的海岸线也更长,以这长长的海岸线为目标,波涛一浪接一浪地奔涌而来。奔涌而来的浪涛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海岸上迸裂、飞散。刚才鸢唱道:“啊,夜雾尽消散。惊涛咆哮,浪清水寒,北国之海。”洪作如今心想,啊,这便是所谓的“浪清水寒,北国之海”。
鸢提着用竹子皮包好的牛肉走进了房间。
“浪清水寒,北国之海。”
“别这么狂。你想给我劝告,这可不行。在落榜生里我可是前辈。因为我是和富野同一年考试的。一分之差,富野考上了,我落榜了。然后我又和莲实一起考试,今年我又和杉户还有鸢一起考。我基本上都是差一两分没考上。”大天井说道。
洪作迎着日本海的海风,凭着对曲调的模糊记忆,唱出了这一句。鸢和杉户纠正了洪作的调子,把这一句反反复复唱了好多遍。
“是,没错。”洪作说道。
四人向海滨走去。鸢担心头顶上的那卷衣服被风吹飞,把手按在上面。
“洪作,至少单词本得自己做,是吧?”杉户说。
“钱包还在吧?”杉户冲大天井提醒道。大天井把手伸进腰带间,说了一声:“咦?”大家闻声都停下了脚步。大天井把缠在肚子上的腰带解了下来,钱包掉在了沙滩上。
“啊,是嘛。——莲实夸的那个人就是你啊?确实是个小个子。小个子也没什么不好。哦,原来是你啊。——好,我陪你练个两三天。”大天井说道。
“看,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大天井说。
“我之前收到过你写的信,夹在莲实的信里。”洪作说。
“果然还是应该让我拿着。”鸢说道。他拾起沙滩上的钱包,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后兜。大天井可能也觉得这样更安全,这次没有表示反对。
“想进柔道队得先考上四高。考不上四高可不行。”大天井说道,“好好努力!”
鸢和杉户也在沙滩的一角脱掉了裤子,身上只剩一条内裤。洪作觉得在这里游泳不太合适,但既然大家都脱掉了裤子,他便也照做了。
“是的。”
“这里危险,得小心。”洪作说。
“想进柔道队?”
“你要游泳?”鸢问道。
“是的。”
“这,大家不是都要游吗?”
“你是备考生吗?”大天井问道。
“我不行。我不会游泳。”鸢说。
杉户把脸转向了洪作。因为杉户还没向大天井介绍自己,所以洪作说道:“我是伊上洪作。”
杉户也接口道:“我也是个旱鸭子。”
“开什么玩笑。至少单词本得自己做,让别人做可不行。是吧,洪作?”
“大天井,你呢?”洪作问。
“做了。不过,我做得不好。你能帮我做吗?”
“我不游。”大天井说。
“你做单词本了吧?”
“什么嘛,真没出息。那我就代表大家游一个吧。第一次在这片海里游泳,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姑且先留个遗言吧。——我要是再也没浮上来,你们不要找我的尸体。放在沼津寺院里的东西,全都送给我的朋友远山。就这些。”洪作说道。
“你怎么这么信不过我啊。考学是我自己的事,我也在认真考虑呢。”
“就这些?——怎么也该给父母留句话吧?他们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大天井说。
“我可不敢信。”
“说的也是。留句什么话呢?那,就这么说吧。——别难过。就当没生过我。”
“我看,我在看呢。”
洪作说完,向海滨走去。与骏河湾相比,这里的浪涛更加汹涌。比这更大的浪,洪作在夏天的骏河湾也经历过很多次,而这里的浪虽然不那么大,却让人感到非常滂湃。拍打在岸边、涌上沙滩的潮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犀利,给人以阴郁之感。这阴郁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海滨的沙子是黑色的。洪作用海水沾湿了身体,坐在海边,迎面受了一次海浪的拍打。海水冰凉。洪作站了起来,这次他真的要跃入潮水之中了。
“对方可是权藤啊,我撒不了谎。不如你真的把书看完,怎么样?反正早晚都得看完。”
“洪作,别跳!”鸢走了过来,这样说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
“没事的,不用担心。”洪作说。
“这可让我为难了。”
“不行。”鸢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别问这么详细。”大天井笑着说,“权藤那儿拜托你替我说说好话。就说他让我看的书我已经看完了,好吧?”
“在这儿跳下去,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你这个人,真是有点儿鲁莽。做事欠考虑。前途堪忧。——别跳!”鸢的眼睛里闪着绿光。
“看的是什么参考书?”
大天井和杉户走过来了。
“看完了。”
“你要是无论如何也想游的话,我们在你身上拴一根绳子,怎么样?去哪儿找根绳子。”大天井说。
“参考书看完了吗?”杉户问道。
鸢马上回道:“别出馊主意。我好不容易制止了他!”
“训练怎么样了?”大天井问杉户,“再过个两三天,我也要去训练场。可以吧?我也该去了。”
“我也没赞成他游泳啊。我只是说,如果洪作不听劝,非要游泳的话,就这么办。要是拴上了绳子,即使他溺水了,咱们也能把他拉上来。”大天井说。
“是吗?真不错。我要喝个尽兴。你们也稍微喝一点儿,解解暑。”大天井说道。
“要是绳子断了,怎么办?”鸢说道。
“鸢会带肉来。”
“要是断了,就没办法了。不用担心绳子断了以后的事。甭想那么远!”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大天井走到两人身边,说道:“你刚才说了些让我挂心的话。肉啊什么的。”
杉户望着大天井的脸,自言自语道:“我开始担心了。”
老人走了。
“这两个人打算明年考进四高。他们俩三年后恐怕会作为主帅和副帅,参加高专运动会。想到那时候的事,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了。”杉户说。
“那我告辞了。”
“担心什么?”大天井问道。
“好啊,我明天去拜访。”
“你问担心什么,我说不上来。总之我觉得担心。”
“好。”老人说。“明天来我家吧?我叫四五个人来。”
“什么让你担心?”
“明天再一决胜负吧。”大天井说道。
这时,鸢说道:“不只是杉户,连我都担心。一个人打算一头扎进这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另一个人不去制止,而是提议给他拴根绳子。”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棋子哗啦哗啦地响,那两人离开了棋盘。
“嗯……”大天井沉思片刻,说,“总而言之,是思维方式有问题。”接着,他又说,“你们都太没有胆识了。洪作觉得,既然已经脱光了,不游泳便不像话,所以虽然不想游泳,但还是代表大家准备冒险。其志不可谓不壮。我知道他的这种想法,觉得不能一味地阻止他,所以才提议在他身上拴绳子。不过,嗐,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既然咱们都脱光了,不如来场相扑吧?”大天井环视四周,“既然要相扑,去海滩上比较好。找个没有石头的地方。”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书桌,但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墨水瓶,也没有笔记本,只有扇子和烟灰缸放在桌子的一旁。
“相扑?”杉户面露愁容。
在旁边的房间坐下之后,洪作开始观察大天井这个人。他不像南那么高,但肩膀却更为宽阔,身材很是魁梧。他的脸很大,眼睛、鼻子和嘴也都很大。虽然是备考生,但怎么看都不像。他既不像是四高的学生,也不像是大学生,怎么看都是一个已经踏入社会的出色的成年人。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淡定从容,他坐在棋盘前,看上去悠然自得。他的大耳朵已是残破不堪。
“多少让你喝点儿海水。”大天井说着,摆出柔道前的准备姿势,双脚交替抬高,用力地踏着沙滩。
“真是没办法。咱们去那个房间等等吧。”杉户说。洪作也跟他一起转移到了旁边的房间。
四人沿海滨走着,寻找没有石子的地方。每当海浪拍打在海岸上,他们便退回沙滩,避开浪花的飞沫。潮水退去,他们便再一次走上濡湿的海滨。
“真难办啊。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下棋。”杉户说。没想到这次老人接话道:“真难办啊,实在是难办。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下棋。”老人也一边说着心不在焉的话,一边用指尖夹着棋子,起起落落。
“这里挺不错。”大天井停下了脚步。的确,这里没有散落的小石子,只有一层层的细沙。鸢出于谨慎,翻了翻这里的沙子,结果石子立刻显露了出来。
大天井自始至终没有把头转向这边。他眼睛紧盯着棋盘,说出的话全都没经过大脑。
“不行,这儿危险。”鸢说道。
“好,我来者不拒。要是带来了就放下,然后回去就行。”
“真可惜。只要没有石头,就能一边受着海浪的拍打,一边格斗了。”大天井看上去十分遗憾。
“牛肉。”
在海滨相扑的愿望破灭了,杉户便说道:“没办法。咱们找个地方,听着海浪声,睡个午觉吧。”
“马肉吗?”
“你们能做这个动作吗?”洪作助跑了四五米,“呀”地大叫了一声,身体向空中一跃,翻了一圈,又笔直地站定了。
“真的是肉。”
“嚯,身手不错!——来!”大天井把手中的那卷衣服放在了沙滩上,准备也做个空翻。
“肉?搞错了吧,应该是炸豆腐。”
“你以前做过吗?”
“鸢会带肉来。”
“没有。”
“嗯。”
“这是第一次?”
杉户下楼,把茶端了上来,问大天井道:“还要下很久吗?”
“对。”
“对。——麻烦你跟大婶说说。直接跟大婶说。就这儿,我落这儿!”大天井在棋盘上落下一个白子。
“那你别做了。”
“跟大婶说一声就行了,是吗?”
“你不是做了吗?我也能行。”
“顺便拿点儿仙贝什么的上来。”
“不行!”大天井正要开始助跑,为了制止他,洪作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洪作担心他重蹈远山的覆辙,摔断骨头。
“端茶?”杉户问道。
“放开我!”大天井甩动洪作的身体,想要摆脱他。这股力量十分强大。洪作的身体被甩到了大天井的面前。洪作看到,大天井的手抓住了自己的两只胳膊,下一秒,大天井便使出了一招右扫腰[4]。如果穿着柔道服,洪作也许难以挣脱,然而洪作光着身子,因此敏捷地逃脱了。紧接着又是一招左扫腰。柔道队的队员南从左右两侧都能出色地使出扫腰,大天井也是如此。这次洪作压低身子加以躲避。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虽然不该使唤客人,不过不好意思了,你去楼下把茶端上来吧。”大天井说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棋盘。
“等等!”鸢制止道,“光着身子真是有好处啊。大天井的扫腰这不是不管用了吗?好,我替洪作跟你练练!”
二楼有两个相连的房间,在里屋的檐廊上,大天井正与一位老人在棋盘前对坐。
“好。”大天井放开了洪作,向沙滩上走去。
洪作跟着杉户,走进了烟草店,在店门旁边的楼梯底下脱掉了木屐。杉户冲店里说道:“打扰了。”然后便走上了昏暗的楼梯。虽然楼梯很暗,但二楼的房间却很明亮。
“是练柔道,还是相扑?”大天井问道。
不久,二楼的玻璃窗被打开了,一个红鬼探出头来:“呦,这不是杉户吗?——上来吧!”
“柔道。”鸢回答。
“他住在二楼。”说完,杉户冲二楼的窗户喊道,“喂!”
“好。”
两人走在平时不能涉足的寂静的大道上,拐了两三个弯,来到了大天井寄宿的地方。这是一个烟草店。
两人都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向着沙滩的方向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位置。杉户和洪作坐在沙滩上观看。很快,大天井飞身扑了上去,抓住了鸢的一只胳膊,眨眼间就以一招利落的背负投制胜。鸢那壮实的身体轻飘飘地从大天井的后背上翻过,头朝下跌落在地。
杉户所说的意思不甚明了,但洪作也朦胧地感到他们一定受了磨难。
鸢立刻跳了起来,紧紧搂住了大天井的腿。大天井屈膝跪地,鸢马上压了上来。之后两人便纠缠在一起,在沙滩上翻滚着。有时两人也会在沙滩上站起来,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都沾满了沙子。两人喘着粗气,互相瞪着对方,转眼间便又扭打在一起。他们都光着身子,所以凭立技难分胜负,使用寝技也不见成效。
“哦。”
“应该制止他们了。”洪作对杉户说。在洪作眼中,这场格斗是不会有结果的。
“嗯。”
“可不能制止。”杉户说,“我觉得不等到哪一方筋疲力尽,他们是不会停下来的。让他们打吧。等哪一方差不多要没力气了,我就去叫停。”
“艰难?”
杉户说完,打了一个大哈欠。杉户也许真的在等待着他们筋疲力尽的那一刻。
“没有为什么,嗐,这是正常人走的地方。——我之前和鸢从这儿走过。真是艰难。”
大天井和鸢越滚越远。在这个过程中,这两人的格斗怎么看都既不像是柔道,也不像是相扑了。有时大天井跑,鸢追;有时鸢跑,大天井追。
“为什么?”
“要是穿着柔道服,差距会很大,但光着身子,就势均力敌了。”杉户说着,站了起来,冲那两人的方向大声喊道:“喂!”
“不是不能走。这里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但是柔道队的人谁也不从这儿过。”
“真拿他们没办法!”杉户向前迈进,洪作也跟了上去。他们走到那两人扭打的地方,只见鸢压在一动不动的大天井身上。
“不能走吗?”
“怎么样,我赢了吧?”鸢说。
“教会学校的女学生会走这条路。现在是暑假,所以能走,平常我们是不走这条路的。”
“你说什么?”大天井嘴上不服气,但身体却动弹不得。这是身为备考生的大天井和正在经历暑期集训的现役柔道队队员之间的差距。大天井已经动不了了,但鸢似乎还有几分余力。
“这条路真清静啊。”洪作说。
大天井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而鸢则仍压制着大天井的上半身,问道:“怎么样,认输吗?”鸢也气喘吁吁。两人都大汗淋漓,又有沙子沾在身上,因此宛如泥人一般。
两人在通往兼六园的上坡前向右拐弯。洪作至今也不知道兼六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仅是兼六园,对于金泽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城市,洪作也不大清楚。洪作知道的只有四高的训练场、杉户的寄宿处、犀川,此外便是每天从训练场往返时经过的路。
大天井不发一言,于是杉户宣告了鸢的胜利:“拿下一本,停!”
“喜不喜欢不知道,这应该是一种习惯吧。每天都来训练场,从不休息,就会变成这样。不论是我还是鸢,到了三年级,恐怕也都会变成这样。你也该考虑考虑。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但你还可以选择。”杉户说。
压在大天井身上的鸢猛地起身,站得笔直,冲着大海的方向喊道:“嗷!”他发出的是胜利的呐喊。
“他这么喜欢柔道吗?”
过了一会儿,大天井坐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我最后的确是输了。我动不了了。这就是每天练习的人和不练习的人之间的差距。鸢那家伙,不管我怎么摔、怎么踩,他都转眼间就能站起来。真让人惊讶!”
“富野可不一样。他不是一般人。他就是为练柔道而生的。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很特殊。他现在应该正在为明天不在家休息、能去练柔道而高兴呢。”
大天井的语气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惊叹。对于大天井的这番话,鸢没有回应,而是又一次冲着大海喊道:“嗷!”
“富野恐怕也很为难吧。话已经那样说了,就不得不去训练场了。”洪作说。
“别这么高兴!”杉户说。
“谁知道呢。”杉户说,“真是个傻瓜,道个歉不就行了吗?——一会儿我劝劝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怎么能去训练呢?”
“这怎么能不高兴呢?我把魔鬼般的大天井给压制住了。——总之我赢了!”鸢说。
“鸢明天会去训练场吗?”
“别说什么‘赢了’、‘赢了’。我只输了最后一局。我靠背负投拿下了一个一本,靠扫腰拿下了两个一本,还凭一记扫堂腿拿下了一个一本。”大天井说道,“你记得吧?”
“没赢啊。他几乎可以随意摆布对手,但却始终拿不下一本。”
“这当然记得。我的确被摔出去了两三次。大海和天空都颠倒了。但是,最后总归是我压制住了你。”鸢说完,再次吼道,“嗷!”
“连富野都没赢吗?”
在洪作眼中,此时的鸢有一种美感,而且令人感到可靠。就实力而言,鸢不是大天井的对手。光着身子、没有裁判、没有时间限制,再加上大天井没有参加暑期集训,这些因素让鸢获得了胜利,哪怕只是最后一局。
“是指蔬菜。”杉户说,“鸢那家伙,这么容易就激动了,这可不行。他是个好人,但太容易生气。不过,鸢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事实。大家都对富野寄予厚望,以为他至少能拿下一两个人,可他却跟对方打成了平手。看了比赛就知道,他们俩实力悬殊。他的对手系着白带[1],是个没名气也没实力的选手。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以平局为目标,完全不进攻。但是,他很顽强。即使被富野压制住,他也想方设法地挣脱了。”
鸢唱起歌来。
“刚才鸢说的干草是什么?”洪作问道。
“举目仰望,前辈所筑之华塔,华塔之上有鸣钟。”
“那咱们先去吧。”杉户对洪作说。两人一起走出了训练场,像往常一样喝了汽水,然后向兼六园的方向走去。
鸢陶醉了。他不是陶醉于歌唱,而是因为使得魔鬼般的大天井不得动弹而陶醉了。
杉户想带着情绪激动的鸢走出训练场,但鸢说道:“你先去大天井那儿吧。我晚些再去。我现在心里烦躁,等心情平复了以后我再去。我会带牛肉,所以你让大天井先把干草准备好了。”
四人这才在沙丘上休息。大天井和鸢似乎已经用尽了体力,仰面躺倒。杉户和洪作则望着日本海汹涌的波涛。
鸢抬起胳膊,把眼睛埋进了袖子。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杉户用低沉的声音唱起了宿舍舍歌。不同于鸢怒吼般的唱法,杉户稍微有些跑调,有时没唱好,便重来一遍。
“你不明白。你是乡巴佬家的穷儿子,不会明白武士的志气。我明天会来训练场。我要和富野对练。我恐怕马上就会输吧。我会被反扭关节。我会被锁喉。我会被他压在身下,被牢牢地压住,动弹不得。”顿了顿,鸢继续说道,“我在四高柔道队的生活还不到半年。我还没真正学会柔道。所以,富野会训我吧。腰没沉下去。胳膊没夹紧。腋下没用力。——尽管如此,有一件事,我要教给富野。那就是,再弱,也要有取胜的信念。”
“啊,北国之海起狂澜,惊涛拍岸,波浪翻涌无际涯。看,北辰清冷,北国之都沉睡于,永恒寂静中。”
“我明白,鸢!”杉户说。
在迄今为止所听到的四高舍歌之中,洪作觉得这首最好。正如这首歌中所唱的那样,此刻,自己的眼前是北国之海汹涌的波涛。不知不觉间,太阳将要西沉,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巨浪翻腾,浪头上闪着粼粼白光。
“别管我!”鸢冲那人吼道。接着,他对杉户说,“我不会道歉的。我还没有向父母道歉过。我从未向任何人道歉过。我凭什么必须向富野道歉?”
杉户反复唱着这首歌。
“鸢!”有人制止道。
“这首歌只有这么几句吗?”洪作问道。
鸢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脸色铁青。虽然训练时鸢面相凶狠,但此刻的面容却更加可怖。
杉户回答:“这是第一段。后面还有,但我不太记得了。——怎么唱的来着?”这时,鸢猛地坐了起来:“我来唱吧。杉户唱歌跑调,我唱的准,你听着。”
“不,我不道歉。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我没胡说。今年的比赛打得不好,所以我就实话实说了,仅此而已。即便是富野,比赛打得也不好看吧?富野是个傲视群雄的人物,可那比赛打得像什么样子?明明能赢,结果却没有赢,不是吗?如果认定自己能赢,就能够取胜。不管做了多少努力,如果没有取胜的信心,就会输。要是连那种不管不顾的精神都没有,那我就不愿意把这三年的时光献给柔道了。我可是每天穿着像抹布一样的柔道服,在摔来摔去中,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三年高校时光。我不读书、不学习,每天只想着拿冠军这一件事。把父母给的胳膊弄折了,把父母给的耳朵蹭烂了,暑假也不回家,在训练场度过!”
鸢以自己独特的风格,大声唱了起来:“白山山麓风萧萧,尾山城[5]下暮冥冥。宿舍内,青年伫立灯火旁,摇曳光影映墙上。青年思友人,阔别三载终不忘。”
“不管怎么说,来道个歉吧。富野没有生气,他只是在吓唬你。”其他队员也说道。
没想到大天井坐了起来,说道:“别唱这种小家子气的歌,别唱这种没出息的歌!”接着,他又说道:“来,让洪作听听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等我们夏天南下京都作战结束,就唱这首。这首歌只能在胜利的时候唱。这是胜利之歌,是凯歌,是属于胜利者的歌,是获胜后的欢呼。”
“鸢,明天来道个歉吧。还是道个歉为好。”杉户说。鸢一声不吭地站着。
大天井站起身来。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还能和鸢再战一局。他挺起裸露的胸膛,两手叉腰,用洪亮的声音唱道:
富野走了。鸢故意做鬼脸,使劲皱着眉头,但大家都知道他很沮丧。
“今日寒冬打胜仗,敌人魂飞胆魄散。比叡山下风呼啸,冲破颓败敌军阵。”
“我让你像杉户一样,有个反拧肘关节都不奏效的胳膊,练柔道方便得很。明天过来!”
一曲歌罢,大天井说道:“以前四高柔道队的队员们曾经连续七年唱着这首歌。现在是六高那帮家伙们唱了。我就是因为想唱这首歌,所以才每年应考,每年落榜,受尽了辛苦。别这么小气,快让我进四高吧!”
“是。”
说完,他又用尽全力嘶吼道:“快让我进四高!”
“别得意忘形,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不是让你进,是你得赶紧考进,拜托了!”杉户说。
“是。”
来的时候搭乘卡车很是轻松,回去的时候可是颇为凄惨。杉户说,与其回到金石坐电车,不如往前直走,直接走到沿线的电车站更省时间。大家不该听信他的话。
“什么叫不用了?”
四人离开遍布沙丘的海岸踏上归途,是在日落时分。他们穿过了几个不知名的村子。
“不用了。”
“这条路对吗?”鸢问道。
“这个,敝人先走一步。”鸢冲杉户和洪作使了个眼色,想溜。然而富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鸢精气神真足啊。——既然你这么有精力,明天你一个人来训练场吧。我陪你练。”
“对着呢,咱们背朝日本海往前走,方向没问题。”杉户回答。
鸢突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富野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背朝日本海?你说胡话呢。日本海不是在右手边方向吗?”鸢说道。
说完,鸢把钱包放进粗布制服的内口袋,从衣服外面拍了一下,说道:“指望着别人的钱可不好。你们也都有父母吧?父母寄来的钱呢?把自己的钱花个精光,然后就想用别人的钱吃牛肉火锅,这种想法很卑劣。正因为这么没出息,才一直赢不了六高。今年在武德殿的比赛,像什么样子?说起来——”
“是吗?这不可能。跟我走就行了,少废话。”杉户说完,仍一味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天黑了。道路两旁成了田野,有时还要渡过小河。小河附近,总有萤火虫飞舞。
“不行。”鸢摆手制止,“这不是我的钱。谁都不能动这些钱。我拿着,只是保管而已。一旦有什么事,这钱要为集体所用。”
杉户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洪作、鸢、大天井。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其中一个人说道:“虽然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是我也要加入。”
杉户和洪作暂且停住脚步,等着鸢和大天井赶上来,但却迟迟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时杉户走了过来:“哎呦,哎呦!”他瞅了瞅鸢手里拿着的钱包,“能吃顿牛肉火锅之类的吧?”这时又来了两三个队员,一齐说着“哎呦”、“哎呦”,窥探着钱包的内容。
“他们怎么回事?真不让人省心!”杉户说。
“呵,这就是你的全部财产了?真可怜呐。”不知有什么可怜,鸢说完这话之后,又开口道,“好吧,火车票钱等你走的时候我再想办法。这些钱暂时都由我保管。需要零花钱随时跟我要。你要多少,我给你两倍。”
“这条路没错吧?”洪作终于说出了方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
“是的。”
“就算是错了,都走到这里了,已经没办法了。”杉户这样说道。
“那火车票钱也要从这里面扣喽?”
“这里连一个村子也瞧不见啊。”
“是的。”
“是啊。”
洪作把小钱包递给了鸢。鸢打开看了看,问道:“全在这儿了?”
“这可麻烦了。”
“留下回家的火车票钱,剩下的全都拿出来。”鸢说。
“别说泄气的话。”
“带了。”洪作回答。
“前面要是有电车车站,至少附近能看见电车跑吧?”
从浴室出来,再次回到训练场时,鸢来了,说道:“今天晚上给你开欢迎会。带钱了吗?”
“是。”
也许是明天不用训练的缘故,队员们换衣服、洗澡的动作似乎都有些欢快。
“还要继续往前直走吗?”
第二天,训练结束后,杉户说:“今天咱们和鸢三个人一起去找一个叫大天井的人玩。明天不训练,所以今天不用急着回住处早睡。”
“你来定吧。”
“没什么好吃惊的。备考生学习,一点儿也不奇怪。——大概你也是个散漫的人。——可是,你必须得竭尽全力,好好用功,考上四高。”富野说完便站了起来。两个人又回到了训练场。
“先再等等鸢他们吧。”
“是吗?每天都在学习?真让人吃惊。”洪作说。
“好。”
“他不来训练场了。他下了决心,不看完一本参考书,绝不踏上训练场的铺垫。虽然希望不大,但他现在每天都在学习。”
两人坐在了路边的草丛上。仰望天空,星星像要坠落似的,散在夜幕上。
“他不来训练场吗?”
“咦,电车!”
“不止是现在,他在金泽已经三年了。”
洪作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灯光在缓慢地移动,像是电车的车灯。
“他现在在金泽吗?”
“那是电车吧?”
“嚯,这可真稀奇啊。他连给父母的信都不写,为什么会给你写信啊?”富野笑了。接着,他又说道,“总之让杉户或是谁带你去见见他。”
“好像是的。”
“不是的。他给我写过信。”
“咱们完全走错方向了。”洪作语气中含着指责。
“你们已经见过了?”
“要走到那儿可远了!”杉户说。
“啊,是大天井啊。”
“不管怎么说,必须得走到有电车的地方。”洪作说。虽然距离相当远,但洪作觉得,只能向那个方向前进,坐电车回到金泽,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一个叫大天井的人。”
“咱们和电车平行,朝着电车前进的方向走就行了。这样会更快。”杉户说。
“是谁呢?”
“真的吗?”
“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能考上。不学习是考不上的。要是连四高都考不上,练柔道也成不了才。”富野说。“明年,除你以外还有一个必须考进来的。反正你们明年会在一处,不如现在就见个面。”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咱们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到金泽应该不远了。不过,我肚子饿了。”
富野劝洪作加入四高柔道队,但对于洪作而言,即使没有富野的这番劝说,他也本来就想加入,因此才在暑假千里迢迢地来到金泽。问题只在于洪作能否考入四高。
杉户向前走去。洪作也只得迈步向前。
“你能考进来的。想着要考进来,从现在开始复习,一定能考上的。”富野说。
“真不该和大天井他们走散。咱们等等看吧?”
“话虽如此……”
“他们不会来了。”
“考进来不就行了吗?”
“他们干什么去了啊。”
“要是能进来就好了,可是……”
“恐怕两个人都坐电车到了金泽,现在正在吃天妇罗盖饭呢。”
“明年至少得再进来一个好的运动员。要是明年你也来了,后年就能跟南和宫关一起参加比赛。你会成为优秀的选手。”
“那家伙不喜欢天妇罗,恐怕吃的是亲子盖饭。啊,真后悔!”杉户说。
“……”
前方有一盏自行车车灯,穿过田间小路向他们靠近。骑车的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人,似乎是个农民。杉户问他走这条路能不能去金泽。
“但是,训练量相同的情况下,擅长立技的人技术更好。我想,如果能让擅长立技的人失掉对立技的信仰,转而练习训练量决定一切的寝技,那就太棒了。南和宫关如果专练寝技,达到我这种程度的训练量,就会成为了不得的高手。他会变得多强,简直难以想象。他将会寝技无敌,立技也无敌。但是,一决胜负的时候,当然必须要用寝技。——如果训练方式得当,也许后年高专运动会上升起的冠军旗,就会印着四高的金色四角星。”
“金泽?——方向完全错了!就算走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金泽。你们是学生吗?”
“……”
杉户回答自己是四高生后,对方又说道:“原来四高生里也有蠢蛋!瞧,那边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灯火,能瞧见吧?那儿就是金泽。你们但凡稍微留点儿意,总该意识到那儿就是金泽吧?”
“训练量决定一切的柔道,就是寝技。”
两人无言以对。遥远的右手边方向,在比刚才看见电车车灯的地方更远的方位,的确可以看见一片光亮,像是城市的灯火。
“……”
那位农民大叔随后絮絮叨叨地告诉了他们去金泽该怎么走。
“嗯,没有以弱胜强的情况,绝对没有。决定胜负的是训练量。头一条是练习,再者还是练习,第三还是练习。”
“明白了吧?”
“是这样的吗?”洪作脱口而出。
“明白了。”
“我已经三年级了,前不久的高专运动会是我最后一次参赛,以后我再也不会踏上武德殿的铺垫了。我希望在我参赛的时候能够打败六高,拿下冠军,但这个梦想却没能成真。但是,如果说四高还能再次进入全盛时代,那便是现在的一年级队员升入三年级的时候。这批人里有南和宫关这样的高手,此外还有三个凭立技拿下段位的人。这几年不曾见到过的优秀队员,都集中在一年级的学生里。这些家伙们要是刻苦训练,一定能赢。鸢和杉户他们,如果苦练一番,也会成为优秀的选手。不过鸢和杉户立技完全不行,多少有些局限。我一直觉得立技什么的不掌握也没关系,甚至只会寝技更好。但是我现在改变了想法。还是多少掌握些立技为好。立技的腰力还是有必要的。然而问题在于,擅长立技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要站着把对手摔出去。把对手摔出去固然好,可摔技不见得奏效,也许反而会被对手摔出去。——在这一点上,寝技就没有这种不确定性。寝技强的人,一定会战胜弱的人,不会像立技那样,弱者能够侥幸战胜强者。”富野说。
“真明白了吗?可够悬的!”
“跟你练了这两三天,我越来越想让你进四高柔道队了。你很听话。让你舍弃立技,你就真的老老实实地把立技舍弃了。一般人很难像你这样。擅长立技的人,一旦舍弃了立技,专练寝技,就会变成真正的寝技高手。你可能就会如此。南和宫关立技强得没边儿,不肯放弃立技。像我这样的人,寝技、寝技的练到现在,很遗憾从一开始就是专练寝技的,立技完全不行。说实话,这样的柔道是不完整的。我成不了真正强大的柔道运动员。”富野说。
“没问题的。再瞎操心,小心秃顶!”
“坐吧。”富野说。洪作坐在了富野身边。凉风吹拂着汗淋淋的肌肤,很是惬意。
被冷嘲热讽了一通的杉户,作为报复,最后恶语相向。和自行车分别后,杉户说:
洪作就这样穿着柔道服,跟着富野走出了训练场。富野走到训练场旁边的草坪上,物色了一片树荫,在那儿坐了下来。
“真是个招人烦的家伙!”
接着,富野又说:“就算被你以立技摔倒,我也丝毫不会觉得佩服,但刚才是眼看我就要用寝技了,你却漂亮地把我摔了出去。立技这东西,就该这么用。你恐怕也没意识到吧。你是在一瞬间使出这招的,自然而然地使出了立技。不错,这很不错。——休息一会儿吧。——我有话跟你说。”
之后两人便默默走路,不再说话。他们已经没有精力交谈了。
“这局输得太彻底了。”富野笑着说道。自己被摔倒,似乎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1]没有段位的人在柔道服外系的白色腰带。
训练过程中,洪作曾把富野摔倒过一次。当时富野想拖着洪作进入寝技的招式,洪作则降低重心,几乎要坐到铺垫上了,背起富野摔了出去。
[2]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居于深山之中,形象与人类似,赤面、长鼻、有翼,身材魁梧,手持羽毛团扇。
洪作偶尔想和其他队员对练,富野却不允许。每当训练开始,富野便会走到洪作身边,说道:“来,洪作!”逃是逃不掉的。
[3]位于金泽市西北部犀川入海口右岸,是面向日本海的港区。
富野每天都指导洪作训练,告诉洪作寝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富野的教学方法是理论性的,他耐心地进行详解。
[4]柔道腰技的一种,属于立技中的投技。双手牵拉对方的上身,旋转身体使自己与对方面向同一方向,一只脚横扫对方小腿内侧,使之失去平衡,用腰部力量顶撞对方身体并将其投摔出去。
自从来到金泽,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天的时间。洪作和杉户一样,每天上午都在床铺上度过。睡得再多,也还想再睡。洪作上午睡觉,下午去训练场,训练结束后喝瓶汽水,然后回到住的地方吃晚饭,之后便什么也不做了,钻进被窝。一天的时间非常短。
[5]金泽城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