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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景山

隔壁的一堆,沉浸在三四十年代,夜来香,渔光曲,叫我如何不想他。他们气息游移声带苍老,失去弹性的胸腔眼看抓不住那些在过去的岁月里埋得太久的根须,呼哧呼哧的却总算又抓住了,悠悠地、珍惜地从嘴里吐出来,然后他们就裂着嘴笑了,有些腼腆

另一个山头是专唱前苏联歌曲的,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这几个老人坐一条长椅上,七十多岁八十岁,他们认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着呢!七八个老人围着一个样子气派的老太太,她穿着旧式的时装,料子上等,做工考究;脚上的皮鞋,看上去既有年头又像是最新推出的一款,穿在她脚上更是显出了非凡的气度。脸上看不出脂粉痕迹,白且细腻,眉毛修得弯而高,口红是最合适她的一款,浓艳的桃红,别人用了会显得轻佻或突兀,点在她的唇上呢,则全是提神。这个神气的老太太坐在长椅上,对围着她的人们说道:“我今年八十八了……”她是一个旧时代的影星吗?隐藏在岁月多少年,只有少数人记得她。

十几年来,只要谁在星期天上午去景山公园,一进门,先就会被亢奋的红歌包围,仿佛来到往昔年代红旗招展的广场。道良总是被这一堆人吸引,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要反复催促,或者由春泱使劲拽他的衣袖,他才会挪动脚步,不过,往往要走出很远,他脸上的庄严神色才会消散。

如果独自一人坐在石头上,那定是拉二胡的,二泉映月,如怨如诉,悲愤苍凉,在满园万紫千红中是雪白耀眼的一道异光,于喧闹中昭示了另一种寂静。

他整个人收住了,那一两百人的声音被他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忽然他又松开了手,手心朝上,一支从前的人们特别熟悉的曲子从他手心被放了出来:312353213——“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手风琴和黑管的前奏通过音箱播放出来,听上去,仿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万人大会的散场曲,那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时代,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国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会场、操场、体育场、影院剧院礼堂,人流退场,脑后就会响起同一支歌曲,“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拙扑的曲子在高音中响彻城镇的上空,家里的老人妇女在那个年头远远听见,纷纷说道:“散会了散会了,该下米做晚饭了。”景山的这片人在三四十年后的散场气氛中怡然哼唱着“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纷纷散去,一边把手里的歌本放进包里,十一点半了,他们也要回家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散场了。

葫芦丝啊葫芦丝,几个人在墙角下是晃着身子鼓着腮帮吹啊吹,融融的月色从草坪上升起又降落在正午的柏树下,吹的和听的,都愿意把老柏树当成西双版纳的凤尾竹。

人声浩荡,从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人们各各的胸腔中聚集在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处土台子,一个矮男人运出了全身的筋力大开大合地指挥,眼看他踮起了后脚跟,双手向着天空高高举过了头顶,人人引颈放喉眼睛闪闪亮,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广场时代。忽然,男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猛地往胸前一收,仿佛有一只老虎当胸扑到了他跟前,他要把这只大虫死死抓住,简直是生死攸关,为了把全身力气调动到手指上,他甚至往空中跳了半个头。

一个圈子专跳新疆舞——穿了大花的维吾尔连衣裙,绣花的八角帽下甩着许多小辫子。这伙子人快乐得很,他们又唱又跳,会左右扭动自己的脖子,肩膀一耸一耸的,简直全身都安上了弹簧。他们还自来熟,冲围观的人笑。

漫山遍野的中老年人在星期日的公园里。他们一堆一堆的来唱歌,山脚山腰紫藤架下老柏树那边,有些堆专唱红歌,有些堆专唱前苏联歌曲,还有一堆专唱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老掉牙电影歌曲。山头林头有如春秋战国。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女……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兵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他们还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奥运会都开过了,这让人颇感困惑——个人崇拜的旧年头不是一去不复返了吗?把人变成神不是彻底批判了么?但是东方红太阳升,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有一处论坛,在一棵老柏树下,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像挂在树杆上,一个男人,抱着一叠自印的书,他有些热血沸腾,所以也有些神经。他喊道:如果你是一个有血性、不甘中国再度覆亡的中华儿女,你就应该看看这本书,他把书举着,封面上有醒目的标题——中国陷入重重包围,如何突围制胜?

2,

道良立即买上一本。二十元。一个年轻人凑上来跟他说,同志,你上网吧?你上“乌有之乡”吧!很好的,会找到很多同志的。你一定要去“乌有之乡”哦,年轻人一边走一边使劲跟他说。

他们喜欢东门,东门一进,往往,声声色色奔腾着就迎头扑过来,右边几个穿红着绿的老太太舞长绸,左边一片粉扇子闪呀闪,一浪一浪的歌声从不同的方向涌着挤着,二胡手风琴葫芦丝齐头并进纠缠在一起,你一迈腿,却踩着了地上的字,“春风杨柳万千条”,有个老头,拎着个小塑料桶,握一根如橼大笔,是海绵绑成的,他在方格上练水书。湿的字,行书,渐干渐湿。

3,

他们去得更多的是景山公园——门票便宜,又可以爬山,小山坡也算,登高望远,眺望故宫。而且,景山漫山遍野都是唱歌的,有气氛。

这个星期天,当他们换上了鞋,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去北海吧,或者景山,或者天坛,要划船呢就去团结湖,要喂鸽子则去青年湖,不怕远就索性去颐和园。

道良的前妻安姬惠,她的声音软软地出现在电话里。

如果这天是星期日,她一起床就会张罗全家出去玩。

安姬惠的声音是软软的,同时也是强硬的。“我找史道良”,她在电话那头断然说道,那种软硬皆在其中的嗓音真是奇迹。对于海红、春泱还有银禾,这个声音极其陌生,从来没有人这样指名道姓称呼道良。或者史老师,或者史道良同志,或者老史,尊敬的、郑重的、熟稔的,各得其所。“我找史道良”,难道是慈禧太后找她的下臣李鸿章,或是某个县令找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听命衙役?真是蹊跷!

这时候,海红内心的春天就冒烟了,一寸一寸的,像山上烧野火,陈年的枯草烧掉,新鲜的草籽果实裂开了硬壳,春风一吹,纷纷的抽出了芽。

这两个人,从前的夫妻,已经许久许久不联系了,既已反目成仇,何苦再留牵扯,各自石沉大海是正途。但是这个声音冒出来了,“我找史道良”。

如果是做了一个好梦,醒来之后海红会心情大好,神清气爽,比如梦见大海,或者,梦中来到一条林荫道,树木高大叶冠浓密,旁边居然还有一家老小围桌吃饭,而且,道旁的土坎上有人在卖鱼,摆了一只铁皮大盆,满满一盆鲶鱼,每一条都是活的,争着往上蹦。醒来之后海红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真是奇怪,她的身体也变轻了,到镜子跟前一照,多日黯淡的脸竟然有了光泽。

这两个不愿互通音信的人,经过了若干年,各自检点自身梳理对方,火气已然消得不那么烫手了,加上又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史安童,这个高大英俊天真善良的儿子,两头勤打电话勤跑路,他一拱一拱地骑着自行车,从海淀到东城,像一只在丛林里觅食的小獾子,他的头发密而浓,眼睛细长,下巴有一道浅沟,看见他,道良耳边总要响起安姬惠的一句话:长得就跟你爸一个样!

忽然,春天到了,海红的春天是鬼神难测的,取决于许多偶然因素,睡好了一觉(一两个月也难得有一次)、做了一个好梦,看了一本否定爱情的书,或读到一篇介绍某个英勇无畏的女人的文章,她的春天“噗”的一下,就降临了。

后来,史安童结婚、离婚,去美国,回中国,再去美国,来来去去,一连串的人生大事像炸弹一样轰隆隆从天上砸下来,反目的双亲如同一对钻进了防空洞里的人,虽然萍水相逢却也不由得不搭话——一个说:敌机又来了!另一个答道:可能是侦察机,不会扔炸弹。前者说道:但愿但愿。后者说:炸也不怕,这防空洞能挡住原子弹的冲击波呢!

沉沉的睡眠真是让人休养生息啊,寂静的山谷里春风又绿,小小的床铺星移斗转,她胸口的喷泉,有一日,终于,瞿瞿响了起来——

固然如此,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各自还是像石头一样沉在自己的塘里过活,谁也不碰谁。但是,这一日,初夏来到,满街的槐花都开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灿灿耀眼,穿上了单衣的星期天上午,格外轻快。一看窗外,云来云往逍遥,海红说,这么好的天气,不如上景山玩玩。春泱银禾雀跃着:好啊好啊,景山北海什刹海,哪儿都行!

在冬眠期她要疗伤。睡呀睡,睡呀睡——睡个昏天黑地也不起来。

就在一片纷纷渥渥中,电话铃,它响起来,软软的声音说:她不行了。她的眼泪从电话那头横飞过来。

海红暗自神伤之后会有一段冬眠期,是啊冬眠,她像一匹野兽,满世界跑着去寻找她的爱情,寻寻觅觅嗅嗅刨刨,爪子刨出了血也没找到可意的东西,所以满目寒冷苍茫——她心中的冬天是很容易降临的,跟现实的冬天毫无瓜葛,她眼一闭,纷飞的雪花就落下来了,如同舞动的蛾子,有一种绝望的美感。

道良沉沉问道:怎么不行了?安姬惠说她查出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已经确诊了,活不了多久了。到三家大医院都查过了,活不了多久了。没有人告诉她,她到底还能活多久,说不定,很快就完了,她和他都认识的一个同事,查出来才一个星期,人就没了。

但无论怎样,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电话嗖嗖冒着冷气,像一层雾,从头到尾罩住了道良,一层雾气冷凝成水,滴滴答答掉落下来。道良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初婚的日子,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袖。她说以后就全靠你了,我不行了,你要好好看着我们的儿子。童童以后就靠你了。在两个人的心里,史安童不是已经三十八岁,而是,三岁,他是那么善良,大学毕业本来能进联想集团,但他把位置让给了那个脸圆圆的女孩,道良马上想起了那个叫什么“萌”的女孩,黑黑的,圆圆的脸,逗人喜欢,童童曾把她带到道良家,只是路过,没有吃饭,不知算不算他的女朋友。后来,和另一个女孩,童童管她叫“女强人”的,结婚,去美国,过两年又回来,一连串的事情都顺应女方,结果,又离了,童童在国内找工作已经不适应,人脉也断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只身回到美国重新找工作。

有一次,似乎有什么破绽,道良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安姬惠,她感到了这个严重的时刻,

家里气氛生硬。而道良一言不发,

生命倒计时的定时炸弹已然启动,嘀嗒嘀嗒,声声震耳,要不了多久,最后的一响,火光迸涌,灰飞烟灭。在这样的时刻,她把童童的三十八年重温了一遍。童童啊他孤身一人漂在国外,童童啊那么聪明的孩子六岁的时候把太阳落山形容为火山爆发,下雪了,他说啊大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小学就写了一部小说关于地球人与外星人作战,童童啊他小时候身体不好道良你揣着一个治肾炎的偏方在大雪纷飞中骑着自行车满城去找一只猪尿泡,那又腥又膻的东西你终于如愿以偿弄回家里软硬兼施让他吃下了肚子。童童他小学是人大附小初中高中是全国驰名的人大附中,一举考上北京大学他无论如何应该有出息但是现在,现在他不上不下漂荡在国外几乎就是他六岁时说的“白茫茫一片”啊。

会有几日神情恍惚,时而亢奋,时而沮丧。现实感严重缺乏。

陈年的灰尘徐徐拂来变成了陈年的酒香,道良感到有一股子忽酸忽甜忽然又苦涩的东西从电话筒里迤逦而出,他姿势不变凝住了,海红和春泱看他简直就像一尊蜡像。

海红在某一场婚外恋之后会进入她的冬眠期。她的婚外恋大多是没什么实质内容的,

景山于是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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