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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竭其所能,

不必太当真;

男人一步成。[7]

女人千步行,

理解普罗米修斯传说那种最内在核心——即理解向付出巨大努力的个体显示出的亵渎之必然——的人,必然也同时感觉到这种悲观观念的非日神倾向;因为日神恰恰是要通过以下方法使个体存在安静下来:他一再以他对自我认识和适度的要求提醒人注意这一点,恰如注意最神圣的世界法则。然而,为了在这种日神倾向中使形式不至于僵化为埃及式的拘谨和冷漠,为了不至于在为个别浪涛规定路线和范围的努力中让整体的海浪运动渐渐消失,酒神的滚滚大潮时不时地一再冲毁片面的日神“意志”试图禁锢希腊精神的所有那些小圈子。这时候,那种突然涨起的酒神大潮将个体的个别小浪尖背负在自己的肩上,就像普罗米修斯的兄弟、提坦神阿特拉斯[8]举起大地一样。这种几乎要成为所有个体的阿特拉斯之神并用宽阔的肩膀将所有的个体背负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的提坦式欲望,是普罗米修斯精神和酒神精神之间的共同之处。以这种观点看,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是一个酒神面具,而在以前提到过的那种寻求正义的深刻特征中,埃斯库罗斯则流露出从父系角度他起源于日神这位个体化和正义界限之神、这位洞察秋毫者。而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的两重性,他同时具有的酒神天性和日神天性,可以用以下抽象的表达方式来表达:“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又是不合理的,两者都同样有道理。”

上升到提坦神地位的人类甚至为自己争来了自己的文化,迫使诸神同自己联合,因为人类在自己的智慧中掌握着神的存在和神力的界限。那首普罗米修斯诗歌,按照其基本思想,是对有失虔敬之行为的一首真正的赞美诗。可是,其最令人惊异的地方却是埃斯库罗斯正义追求的深刻特征:一方面是大胆“个人”的无尽痛苦;另一方面是神的困境,甚至一种神到黄昏的预感,这种强制这两个痛苦世界达成和解、达成形而上统一的力量——这一切最强烈地让人想起埃斯库罗斯世界观的中心点和基本原理,他的世界观看到命运女神作为永恒正义端坐于诸神和人类之上。在埃斯库罗斯用以将奥林匹斯世界置于他的正义天平上的惊人大胆方面,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深邃的希腊人在他们的秘密宗教仪式中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形而上学思维的基础;希腊人的全部怀疑情绪可以发泄到奥林匹斯众神头上。尤其是希腊艺术家,对这样的神感觉到一种互相依赖的朦胧情感:而恰恰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身上,有了这种情感的象征。提坦神式的艺术家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顽强的信念,相信能创造人,并且至少能摧毁奥林匹斯众神,而且通过他的更高智慧来做到这一切。当然,他不得不在永恒的痛苦中为这种更高智慧遭受惩罚。伟大天才的突出“能力”,即使以永恒痛苦为代价来偿付都嫌太少,还有艺术家那种苦涩的自豪——这是埃斯库罗斯创作的内容和灵魂,而索福克勒斯在他的俄狄浦斯身上像奏响前奏曲一般地奏起了圣人的胜利之歌。然而,即使用埃斯库罗斯给予神话的那种解释,也无法测算出其形成的恐惧之可怕深度:应该说,艺术家对生成的乐趣,反抗任何不幸的艺术创造的快活,只是一种明朗的云天图像,这图像倒映在黑色的悲伤之海上。普罗米修斯传说是各雅利安民族[4]整体的原始财富及其深思和悲剧天赋的文献,甚至以下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即这种神话对于雅利安人来说所拥有的典型意义,和原罪神话对于闪族人[5]来说所拥有的典型意义是相同的;两种神话之间存在着一种兄妹间的亲缘关系。那普罗米修斯神话的先决条件是一种天真的人类给予火的丰富价值,是将其视为任何上升之文化的真正守护神。可是,人类自由地支配火,不仅仅是借助于一种上天的馈赠,将其作为有点火作用的电光或者加热作用的日光来接受,这一点在那些遐想的远古之人看来,似乎就像是一种亵渎行为,一种对神性自然的掠夺。于是,第一个哲学难题提出了人和神之间一个痛苦而无法解决的矛盾,并将它像一块岩石一般推到任何文化的门前。人类可以分享的最佳、最高事物是通过一种亵渎行为实现的,现在人类不得不再次接受其进一步的后果,也就是说,受冒犯的上天——必然——使高贵地努力向上的人类遭受的一大堆痛苦和忧虑:一种苦涩的想法,这种想法通过它给予亵渎行为的那种尊严,同闪族原罪神话形成了奇异的对照。在闪族的原罪神话中,好奇、谎言欺骗、容易受诱惑、贪婪,总之,一系列尤其具有女性特点的情感被视为恶的根源。雅利安观念的突出之点是那种将主动罪愆视为真正普罗米修斯式美德的崇高见解;同时,悲观的悲剧之伦理基础也因此而被认为是对人类之恶的辩解,而且既为人类之过,又为人类因过失而遭受的痛苦辩解。万物本质中的不祥——遐想的雅利安人不喜欢用过细的解释来打发这个问题——,世界中心的矛盾,在雅利安人看来,显现为不同世界,例如一个神的世界和一个人的世界的混杂,在这些世界中,每一个世界都是作为合理的个体而存在的,可是作为互相挨在一起的个别世界都得为其个体化而受苦。在个人进入一般的英勇追求中,在跨越个体化禁令、要求成为独一无二世界本质的尝试中,个人在自己身上遭遇了隐藏于万物之中的原始矛盾,也就是说,他亵渎和受苦。于是,亵渎被雅利安人理解为男性,罪被闪族人理解为女性,正如原始亵渎由男性所犯,原罪由女性所犯。[6]顺便说一下,女巫歌队唱道:

这是你的世界!这就叫做一个世界![9]——

不尊敬你![3]

注释

享受,快活,

[1] 索福克勒斯写的一部悲剧作品,科罗诺斯在雅典附近,俄狄浦斯在此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

受苦,哭泣,

[2] 曼侬是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美男子。据传说,底比斯附近有一根上面雕刻着曼侬雕像的柱子,若是早晨太阳照射到柱子上,柱子便会发出音乐声。

像我一样

[3] 这几行诗歌引自歌德诗歌《普罗米修斯》。

造一个像我一样的种族,

[4] 指由史前时期居住在伊朗和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发展出来的各民族,其使用的语言为雅利安语,或称“印欧语”。

按照我的模样造人,

[5] 又译“闪米特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古代包括希伯来人、巴比伦人、腓尼基人、亚述人等。按照《圣经·旧约》的说法,闪族人是诺亚之子闪(Shem)的后裔。

我坐在这里

[6] 普罗米修斯到天上取火种给人类,教给人类使用火的方法,触怒宙斯,被视为对诸神的亵渎,因而受到宙斯残酷的惩罚。普罗米修斯作为男性之神犯下的这种亵渎,即前面所说的“主动罪愆”。夏娃受撒旦的引诱,出于好奇,偷吃智慧之果,还劝说亚当一起吃,她作为女人的祖先首先犯下了原罪,但她的罪愆不是主动的,因为是受到撒旦的引诱。

现在我来把围绕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发光的主动性灵光和被动性灵光加以对照。思想家埃斯库罗斯在这里要对我们说的,而他作为诗人却只是通过比喻方式的形象来让我们感觉的东西,青年歌德已懂得用他的普罗米修斯的大胆言辞来揭示了:

[7] 这一诗节,尼采引自歌德诗剧《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的“瓦卜吉司之夜”,全诗的第3982—3985行。

不幸的俄狄浦斯,这个希腊舞台上最痛苦的形象,被索福克勒斯理解为一个高贵的人,这个人尽管有智慧,可是却注定要犯错误、注定遭遇灾难。不过他最终又通过自己巨大的痛苦而在他周围形成一股给人以福祉的魔幻力量,这股力量的有效性超越了他的死亡。这个高贵的人不犯罪过,这便是思想深刻的诗人要对我们说的:通过俄狄浦斯的行动,任何法律、任何自然秩序,甚至道德世界都会毁灭;然而正是由于这样的行动,一个更高魔幻的作用范围形成了,它在倾覆的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世界。这一点是诗人要告诉我们的,因为他同时也是宗教思想家:作为诗人,他首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地纠缠在一起的法庭审理之结,法官慢慢地、一点又一点地把结解开,耗尽了他自己的心血;真正的希腊人在这种辩证地解结过程中所获得的快乐如此之大,以至于因此就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快活特色笼罩在整个作品上,到处都巧妙地使那个审理过程的可怕前提锋芒受挫。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1]中,我们就遇到了这同一种快活,不过是在无尽的神化中被拔高了而已;相对于那个遭遇了过度不幸、纯粹作为受苦受难者受尽磨难的老人的——是从神界降临的超尘世的快活,它展示给我们,那位主人公如何以他纯粹被动的举止实现了远远超越他生命的最高主动性,而他早先生活中那种有意识的努力只是把他引向了被动性而已。于是对于肉眼来说难分难解地缠结在一起的俄狄浦斯寓言的法庭审理之结就慢慢地解开了——于是,靠着这种辩证法的神圣对立面,我们获得了最深刻的人间快乐。如果我们在这里以这样的解释公正对待诗人,那么就有可能总是被问到:神话的内容是否因此而枯竭了?而在这里显示出来的是:诗人的整个见解不过是在我们瞥见深渊之后,有治疗作用的自然投射到我们面前的那种影像。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解开斯芬克司之谜的俄狄浦斯!这神秘的三重命运告诉了我们什么?有一种古老的,尤其是在波斯流传的民间迷信,认为一个智慧的巫师只可能生于乱伦:这一点,就解谜和娶母的俄狄浦斯而言,我们立即就得这样来解释,即在现在和未来的魔力,僵硬的个体化法则,总之自然的真正魔法被先知的魔幻力量打破之处,一种违背自然的可怕事情——诸如所说的乱伦——便必然首先跑出来充当原因;因为如果不是靠成功地抗拒自然,也就是说,靠违背自然的方法,你怎么可能强迫自然泄露它的秘密呢?我认为这种认识在俄狄浦斯可怕的三重命运中已经显现出来:解开自然——那双重特性的斯芬克司——之谜的同一个人,也必然作为杀父娶母者打破最神圣的自然秩序。的确,神话似乎想要悄悄告诉我们,智慧,恰恰是酒神智慧,是一种违背自然的可怕东西;用自己的知识将自然投入毁灭深渊的人,自身必然要经历自然的解体。“智慧的利器刺向智者;智慧是对自然犯下的一种罪行。”神话向我们喊出如此可怕的话语来。可是希腊诗人像一道阳光,触摸着神话的这根崇高而可怕的曼侬之柱[2],以至于它突然开始发出音乐——索福克勒斯的旋律!

[8] 提坦神族的一员,因为反对宙斯攻打奥林匹斯山,被罚用头和手在世界极西处顶住天。

在希腊悲剧的日神部分中和在对白中浮到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很简单、很透明、很美。在这个意义上,对白是希腊人的一个写照,希腊人的天性是在舞蹈中显露出来的,因为在舞蹈中,最强大的力量也只是潜在的,但是却通过动作的柔韧性和丰富性流露出来。索福克勒斯的主人公们的语言以其日神的确切性和明朗性,让我们如此惊讶,以至于我们立刻就误以为已经看到了他们最根本的实质,还带有几分诧异,不明白通往这实质的道路为何竟如此之短。可是一旦我们撇开主人公们表面上流露出来的、显现出来的性格——从根本上讲,不过是投射到一面黑暗墙上的光影图像,也就是说,彻头彻尾的幻象——不谈,我们倒反而更加深入到以这种映像投射出来的神话当中去了,于是我们突然经历了同一种众所周知的光学现象相反的现象。如果我们试着猛地直视太阳,却眼花缭乱地转过身去,几乎作为治疗手段,我们眼前就会出现深色斑点:索福克勒斯的主人公们那些光影幻象,简言之,面具的日神倾向,即看了一眼自然的内在可怕事物以后的必然产物,正好相反,几乎就是用来治疗被可怕夜晚损坏之视力的发亮斑点。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相信正确把握了“希腊之欢乐”这一严肃而有意义的概念;而我们却在所有通往当下之路、之桥上,碰上了对这种处于无危险舒适状态中的欢乐概念的错误理解。

[9] 这两句话出自歌德诗剧《浮士德》,第409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