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地走过穆费塔街,这些往事尽在脑子里徘徊,我又联想到以往的另一件怪事。那是一本导游手册,莫娜要我替她翻开书页,可因为封面太厚重,我当时发现根本无法翻开。一点原因也没有,只是因为那时我一门心思都在想萨拉万[3],而现在我正在它的神圣辖区内遨游。这样想仍是一点儿原因也没有。我回忆起有一天,受到日复一日经过的那块招牌启发,我冲动地闯进奥尔菲拉公寓,要求看看斯特林堡曾住过的房间。截至那时我还没有遇到太多不幸,尽管我已失去世俗生活所需的所有东西,已饱尝空着肚子在街上徘徊、提心吊胆地提防警察的滋味。那时我在巴黎还没有交上一个朋友,这种状况与其说令人沮丧倒不如说使人茫然。不论我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到何处,最容易找到的莫过于一个朋友。不过,实际上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遭遇什么太大的不幸。一个人在生活中可以没有朋友,正如他没有爱情甚至没有钱也可以照常生活下去,尽管人们认为钱是必不可少的。我发现,一个人可以仅凭悲哀和痛苦在巴黎生活!这是一种苦涩的滋养品,或许对于某些人这是最好的滋养品。不管怎样,我还没有落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我只是在同灾祸调情而已。我有充裕的时间,有闲情逸致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同已死去的传奇故事闹着玩。不论一件事物有多么肮脏,一旦被塞进一本书里便显得令人惬意、遥远、陌生。离开这个地方时,我意识到自己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好像在对自己说:“别着急,奥尔菲拉公寓!”
一天夜里,沿着勒蒙街散步时,一阵不寻常的痛苦和忧伤攫住我,一些事情栩栩如生地展示在面前。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常常闷闷不乐地、绝望地在这条街上行走,还是因为我回忆起一天夜里我们站在吕西安埃尔广场时她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看你写过的那个巴黎?”想起这话,我明白了,我忽然悟到根本不可能指给她看那个我已经了解的巴黎,那个区域未确定的巴黎,那个仅仅由于我的孤独和对她的渴求才存在的巴黎。这样一个巨大的巴黎!再探究它一遍会消磨一个人的一生。只有我拥有打开它的钥匙,即使是抱着最好的意愿来旅游,这个巴黎也不适合游览。你只能在这个巴黎生活,每天必须体验它的一千种不同的折磨。这个巴黎像一个恶性肿瘤在你体内长大,越长越大,直到吞噬你。
当然,从那时起,我明白在巴黎的每个疯子早晚都会发现一件事:并不存在一座为受磨难者预备的现成地狱。
夜里我走在街道上,曾几千次想她回到我身边的一天会不会来临。我将渴望的目光投向建筑物和雕像,我那么渴求,那么绝望地望着它们,我的思想准是已同这些建筑物和雕像融为一体,它们一定饱含我的痛苦。我也忍不住忆起,我们肩并肩穿过这些令人悲哀的、幽暗的、现在渗透着我的梦想和渴望的街道时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对于她而言,这些街道同其他街道一样,只是略微脏一点儿,仅此而已。她不会记得我曾在某一个角落驻足捡起她的发夹,或是俯身替她系鞋带时留意她落脚的地方。它会永远留在那儿,甚至大教堂被毁坏,整个拉丁文明永远湮灭后它仍留在那儿。
现在我好像才有点儿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看斯特林堡的作品。我看到她读完非常有趣的一段后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笑出来的泪水。她说:“你同他一样疯狂……你想受罚!”当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受虐狂后,这位施虐狂是多么高兴啊!她还咬自己,试试牙齿是否锋利。我刚刚认识她的那些日子里,她浑身都是斯特林堡的味道。使我们聚到一起的是斯特林堡沉迷于其中的纷乱飘忽的念头、两性之间永恒的争斗和斯堪的纳维亚极蠢的白痴喜欢的那种蜘蛛般的残忍。我们在死亡的舞会上相聚,我很快被吸进漩涡里。待再浮出水面,我已辨认不出这个世界。我发现自己解脱时,音乐已停止,盛宴已结束,我被剥得精光……
七年来,我不分昼夜四处游荡,心里始终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她。倘若有哪一位基督徒像我忠于莫娜那样忠于上帝,今天每个人都早已成为耶稣基督。我昼夜思念她,甚至哄骗她时也是如此。有时,我正在做其他事情,也许正在拐过一个街角,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却她。这时我眼前突然会出现一个小广场、几棵树和一张长椅。我们站在这僻静的地方吵嘴,用刻薄的语言、争风吃醋的话题吵得对方发疯。我们总是拣一处僻静的地方,比方说吊刑广场,清真寺外昏暗的、令人悲哀的街道,或是布列特尼大道那个敞开的墓穴一带。到晚上十点钟,那儿便死一般寂静,使人联想到谋杀、自杀,或某一可以创造人类活动遗迹的活动。当我意识到她已离开,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一个巨大的空洞便打开,我觉得自己在下跌、下跌,跌进幽暗的空间中去。这比流泪还难受,比懊悔、创伤或悲哀更深刻。这是抛入魔鬼撒旦的无底深渊,我无法再爬上来。没有光线,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没有人手的触碰。
那天下午,离开奥尔菲拉公寓后我去图书馆,在恒河中沐浴,沉思默想一阵黄道十二宫,然后便开始琢磨斯特林堡无情地描写过的那个地狱的含义。细想过后,我渐渐明白何谓神秘的远游。这位诗人飞越地球表面,然后英勇地降到地球的核心,仿佛命中注定要在一出已失传的剧中再度扮演角色。这是在鲸鱼肚子里做一阵黑暗、可怕的逗留,是试图解放自己的血腥挣扎,是从过去的羁绊中脱身,是投射在异国海岸上明亮、血迹斑斑的太阳。他和其他人(但丁、拉伯雷、凡·高等)为什么都来到巴黎,这对于我已不再神秘。我明白为什么正是这个巴黎吸引了那些受尽折磨、产生幻觉的爱情狂人。我明白为什么在这儿,在这个轮子的正中,一个人能够接受最离奇、最不切实际的理论,却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古怪。一个人正是在这儿重读青年时代读过的书,每个谜都获得新的意义,每一根白头发都是一个谜。一个在街上行走的人早就知道自己犯傻、发疯,因为这些冷漠、麻木的面孔显然正是他的看守的面孔。在这儿所有分界线都已消失,世界展现出自己是一座疯狂的屠宰场。单调的生活延伸到无限,出口紧紧关闭,逻辑在四处横行,血淋淋的刀在闪光。空气寒冷而污浊,语言则是启示录式的。到处都找不到一块标明出口的牌子,除却死亡之外没有什么好谈的。一条死胡同的最里端竖立着一座绞刑架。
结果是我患上轻度神经官能症,一吸进新鲜空气便信口开河地胡说。清晨我们回到蒙帕纳斯,不论谈到什么话题,我都要尽快用消防水龙头往上面浇水,打断这个话题,以便让自己从变态的梦幻中解脱出来。我最喜欢谈谁也不懂的事情,我已经患上一种轻微的精神错乱,我想这种病叫作“模仿言语症”。夜里校对过的文稿标签都在我的舌尖上跳舞。达尔马提亚[1],我曾拿到为这个美丽的珠宝胜地做的广告。对了,达尔马提亚。你坐上火车,早上毛孔便出汗,葡萄会绷破皮。我能从这条壮观的林荫大道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达尔马提亚,一路谈到马萨林[2]枢机主教的宫殿。只要愿意,我还可以说下去。我甚至搞不清楚它在地图上的位置,也从来不想搞清楚。可是在凌晨三点,身体疲乏不堪,衣服被汗水和广藿香浸透,手镯叮当响着从洗衣机里通过,这时那些喝醉啤酒后胡扯的事情都毫无意义,那些地理、服装、演讲、建筑之类的琐事。达尔马提亚是在夜里某一时辰被提到的,那时交通警察的哨声不再响起,卢浮宫的庭院显得既美妙又荒谬可笑,使人想无缘无故地痛哭一场。这正是因为周围那么美丽静谧,那么空旷,与报纸头版和楼上掷骰子的人全然不同。达尔马提亚就像冰冷的刀锋搁在我颤动不已的神经上,使我得以体会途中那些最美妙的感觉。好笑的是,我可以走遍全球,可是总想不到要回美国。对于我,它比一片消失的大陆更浩渺,更遥远。我对消失的大陆尚存有某种神秘的向往,对美国却毫无感情。有时我也确曾思念莫娜,不是把她当作特定时间空间中的一个人去怀念,而是抽象地、超然地思念,仿佛她已变成一大团云状的东西,冉冉升到空中,这团东西遮掩住过去。我无法使自己长时间地思念她,否则就会从桥上跳下去。真奇怪,我已对没有她在身边的生活习以为常,但是只要一想起她便令我刻骨铭心地难过,足以完全败坏我踌躇满志的心情,把我推回悲惨的过去那个令人痛苦的阴沟里。
巴黎,一座永恒的城市!它比罗马更加久远,比尼尼微[4]更加壮观。人像盲目、蹒跚的白痴,爬向世界的中心;像一只漂进大洋、死一般寂静的软木塞,独自在这儿漂浮,在海洋的渣滓和船只残骸之中,无精打采,毫无希望,连路过这里的哥伦布都不会去注意。文明的摇篮就是世界上腐臭的污水坑,就是陈尸所,发臭的子宫把骨肉的血污包裹放在里面。
我说过,同塔尼亚一起度过的下午对我从未有过不良影响。有时我喝酒喝得太多,只得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因为看清样时头脑不清醒是不行的。看出哪儿漏掉一个逗点比复述尼采的哲学更须要集中精神。有时喝醉后你也可以变得很精明,可是在校对部,精明是不合时宜的。日期、分数、分号,这些才是要紧的,而头脑发烧时这些东西是最难盯住的。我不时出些荒谬的错,若不是早就学会如何舔老板的屁股,我准早已被解雇。有一天,我还接到楼上那个大人物的一封信,这个家伙高高在上,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信上有几句挖苦我具有超凡智力的话,言辞间他明白无误地暗示我最好本分些,尽职尽责,否则会受到应有的惩处。老实说,他把我吓得屁滚尿流,从此说话时再也不敢用多音节词,实际上我几乎一夜没开口。我扮演一个高级白痴的角色,这正是他们所要求的。为了奉承老板,我不时走到他面前礼貌地问他这个或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喜欢我这一手,这家伙是个活字典、活时间表,不论他在工间休息时灌进多少啤酒,在某个日期或某个词的词义上你永远难不倒他。他的工间休息时间全由他自个儿掌握,因为他要巡视自己主管的部门,他天生就是做这个工作的。唯一叫我懊悔的是我懂的太多,尽管我很小心谨慎,还是不免暴露出来。假如我来上班时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我们这位老板准会看见,若是本好书他便会怨恨我。不过我从来没有有意做什么事情惹他生气。我太喜欢这份工作啦,绝不会把绞索往自己脖子上套。同一个与自己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交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即使只用单音节的词也会露馅儿。这个老板心里明白,我对他讲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喜欢驱走我的迷梦,并给我灌输各种日期和历史事件。我想,这就是他报复我的方式吧。
大街是我的庇护所。谁都无法明白大街的魔力,直到他被迫在街上避难,直到他变成一根稻草被每一阵西风吹来吹去。一个人在冬季的某一天,走过一条街时看到一只被出售的狗,他便会感动得落泪。街对面竖立着一个破烂的棚屋,像一座公墓一样令人快活,它自称是“兔子坟墓宾馆”。这使人哈哈大笑,笑得要死。后来他看到到处都是旅馆,为兔子、狗、虱子、皇帝、内阁部长、当铺老板和屠马者建的旅馆,而且两家中就有一家是“未来旅馆”,这更叫人发疯。这么多未来旅馆!没有一家旅馆的名称中用过去分词、虚拟式、连接词。一切都是古老、可怖的,叫人笑得毛骨悚然,像牙龈脓肿,充满未来气息。这未来的淫荡湿疹使我沉醉,我摇摇晃晃地来到紫罗兰广场,花儿全是淡紫色和蓝灰色的。门框很低,只有侏儒和小妖精能挤进来。纯焦炭正在左拉迟钝的头盖骨上方的烟囱里冒出,与此同时桑威奇斯教堂的圣母马利亚竖着包心菜似的耳朵倾听油箱咕咕的冒泡声,那是一些漂亮臃肿的蛤蟆蹲在路边发出的声响。
奇怪的是,这个想法从未阻止我同塔尼亚跑到这些时髦酒吧里去。离开她当然很难。我常常领她来到办公室附近一所教堂的门廊里。我们站在黑暗中,在道别前最后拥抱一次。她对我低声说:“老天,现在我该干什么?”她希望我扔掉工作,这样就可以没日没夜地同她做爱。她甚至不再理会俄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一离开她,我头脑就清醒了。从旋转门进去后我听到的是另一种音乐,不那么缠绵,不过也很好听。香气也变成另外一种,不止一码宽,而是无处不在,像是机器散发出的汗味和薄荷味。进门时,我通常都喝得酩酊大醉,一进来便好像突然来到海拔低的地方。我通常是直奔厕所,它使我振作起来。厕所里凉快些,或者就是流水的声响造成这种错觉。厕所始终是一种冷灌洗疗法,而且是货真价实的。进门前你必须经过一排正在脱衣服的法国人。哼!这些魔鬼身上发出臭味,为此他们还拿高薪呢。他们站在那儿,脱掉衣服。有的穿着长内衣,有的留着胡子。大多数人皮肤苍白,像血管中有铅的瘦老鼠。在厕所里你可以仔细看看他们无所事事时都在想些什么,墙上涂满图画和文字,都是诙谐可笑的猥亵玩意儿,很容易看懂,总的来说挺好玩,惹人喜爱。要在某些地方涂写准还需要一架梯子。我想,即使是从心理学角度这样做也是值得的。有时我站在那儿撒尿,不禁想这些乱涂乱抹的东西会给那些时髦女人留下怎样的印象,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见她们走进漂亮的厕所。如果她们能看到在这儿人们怎样看待一个屁股,不知道还会不会把屁股撅得那么高。在她们周围,无疑一切都是薄纱和天鹅绒的,或者就是她们从你身边走过时发出的好闻气味令你这样想。她们当中有些人起初并不是高贵淑女,有些人摇头摆尾地走路只是在替她们的行当做广告。待她们独处,在自己的闺房里大声谈话时,也许口中也会说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因为她们所处的世界同每一个地方一样,那儿发生的事情多半是屎尿垃圾,同随便哪一个垃圾桶一样脏,只是她们有幸能盖上桶盖。
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温泉关[5]?因为那天有个女人用屠宰场里启示录式的语言同她的小狗说话,而那条小母狗居然懂得这个油腻腻的邋遢接生婆在说些什么。这使我多么沮丧!甚至比看到布朗雄街上出售的呜咽的杂种狗更叫人难过。使我产生惋惜之情的并不是狗,而是巨大的铁栅栏。那生锈的铁矛仿佛把我和属于人的生活隔开。在沃吉哈赫屠宰场(伊波阿格屠宰场)附近那条令人愉快的小巷子里,也就是佩里绍街,我看到有些地方有血迹。在疯狂中,斯特林堡在奥尔菲拉公寓的铺地石上辨认出凶兆。我漫无目标地走过这条溅满血污的泥泞小巷,记忆中破碎的往事纷纷坠落,从眼前零零散散地飘过,以最可怕的恶兆训诫我。我看到自己的血洒出来,洒在泥泞的道路上,据我回想准是从路的起始处洒起。人像一个肮脏的小木乃伊投胎来到这个世界上,道路被血污弄得很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纵使地球上果实多得成堆,也没有时间去采摘。人群摇摇晃晃地向出口标志奔去,如此惊慌,如此拼命,体弱无助的人被踩在泥里,谁也听不见他们的呼号。
塔尼亚的归来,我稳定的工作,关于俄国的醉话,夜晚步行回家,盛夏的巴黎,生活似乎又昂起头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鲍里斯寄来的那类信件令我觉得十分荒诞的原因。我几乎每天都在五点左右同塔尼亚会面,跟她一起喝一杯波特酒,她管这种酒叫波特酒。我让她带我去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去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时髦酒吧,那儿的爵士乐和姑娘的低声吟唱仿佛渗透到桃花心木的家具里去。即使是去上厕所,这软绵绵的伤感旋律也在身边萦绕,它通过排气扇飘进厕所,使生活变成虚幻,变成彩虹色的泡沫。不知是因为西尔维斯特不在家还是出于别的原因,现在塔尼亚自由自在,她的一举一动简直像天使一样。有一天她说:“我走之前,你对我很不像样。你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对不对?”我们在柔和的灯光下,在渗透那个地方的软绵绵的餐室音乐中变得多愁善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我们还没有吃饭,支票簿存根摊在我们面前。六法郎、四个半法郎、七法郎、两个半法郎,我机械地数钱,同时想自己会不会更情愿当酒吧招待员。常常是这样,塔尼亚同我滔滔不绝地谈到俄国、未来、爱情这一类废话时,我会想到最不相干的事情,想到擦皮鞋、当厕所服务员。我尤其想到这些,因为她拉我去过的那些下流场所很舒适。我从来不曾悟到那些下流场所很舒适,从来不曾悟到我会非常理智,也许会衰老,会驼背……不,我始终在想,不管未来如何拮据,我仍会处在这种环境中,同样的乐曲会灌进我脑子,酒杯碰在一起,每一个形状姣好的屁股后面会发出一道一码宽的香气,足以驱散生活中的臭气,甚至楼下厕所里的恶臭。
我的人类世界已经死去。我在世上孑然一身,大街是我的朋友。它以悲哀、痛苦的语言向我倾诉,其中包含着人类的不幸、渴求、懊悔、失败和徒劳的努力。一天夜里,我得到消息说莫娜生病了,快饿死了。我从布罗卡街的立交桥下走过,突然想起正是在这儿,在这条凹陷的街道污秽、沉闷的气氛中,莫娜依偎在我怀里用颤抖的声音恳求我答应永不离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或许,她是被某种关于未来的预感吓坏啦。几天之后,我站在圣拉扎尔车站的站台上看着列车启动,这趟车将要把她载走。她把身子探出窗外,我们在纽约道别时她也是这样。她脸上仍挂着悲伤和难以捉摸的微笑,最后那一瞥如此意味深长,可那不过是一副面具,一副被茫然的笑容扭曲的面具。仅仅几天以前,她还难舍难分地靠在我身上。后来发生过什么事,到底发生过什么,直到现在我仍不清楚。于是她自己决定上火车并且带着忧伤、神秘的微笑望着我,这微笑使我困惑不解,这是不公平、不自然的笑,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现在站在立交桥阴影里的是我,我伸手去拉她,我绝望地依在她身上,唇边挂着同样难以捉摸的笑,这是我罩在悲伤之上的面具。我可以站在这儿茫然地笑,不论我的祷告多么充满激情,不论我多么焦急地盼望,我们之间隔着大洋。她将在那儿饿死,我却在这儿走过一条条街道,热泪涔涔。
我提到塔尼亚,因为她刚从俄国回来,几天以前才回来。西尔维斯特仍留在那儿钻营一份工作,他已完全放弃文学,献身那个新的乌托邦。塔尼亚要我同她一起回去,最好回到克里米亚,开始新的生活。那天我们在卡尔的房间里痛饮,商量这件事有无可能。我想知道,在那儿我能做什么谋生,比方说,能不能做校对员。塔尼亚说我不必担心干什么,只要我真心愿意去,他们就会替我找到一份工作。我想显出热心的样子,结果却显得悲戚戚的。在俄国,人们可不想看到哭丧的脸。他们要你快活、热情、轻松、乐观,听起来那儿同美国一样。可我天生就缺乏这份热情,当然我没有对她说过,可我暗自希望他们扔下我,让我回到自己的小职位上去,待在那儿,直到战争爆发。这一套关于俄国的骗局略有几分令我不安,塔尼亚为此却很动感情,因而我们几个喝光了十几瓶便宜的红葡萄酒。卡尔活像一只蟑螂那样蹦来蹦去,他身上的犹太血统足以使他为俄国这样一个念头而欣喜若狂。除了让我们结婚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立即结婚。他说:“结婚吧!你们不会损失什么!”然后他假装要去办一件小事,好让我俩来一番速战速决。塔尼亚也想这样做,可是俄国的事已牢牢地移植在她脑子里,她便在对我的唠叨中浪费掉这段时间,她的话使我有点恼火和不安。可我们必须考虑吃饭,动身去办公室,于是在埃德加基内林荫道上,这儿距公墓很近,我们挤进一部出租车,绝尘而去。这正是坐敞篷汽车游览巴黎的好时辰,葡萄酒在肚子里翻来滚去更令人觉得格外痛快。卡尔坐在我们对面的折叠座位上,脸红得像一棵甜菜。想到将在欧洲另一端过一种美妙的新生活,这个可怜的狗东西倒挺快活。同时他也有点儿怅然,这我也看得出来。他并不真想离开巴黎,正如我不想离开一样。巴黎对他并不好,同样,它对我,对任何人都不好。可是当你饱经磨难之后,巴黎仍使你流连忘返,你可以说它掌控着你。它像一个害相思病的婊子,宁愿死也要拽着你。我看得出,他就是这样看待巴黎的。过塞纳河时他咧着嘴傻笑,四下望望建筑物和塑像,仿佛是在梦中看到它们。对于我这也像一场梦,我把手伸进塔尼亚的胸前,拼命捏她的奶头。我留意到桥下的流水和驳船,还有圣母院,正像明信片上画的。我醉醺醺地自忖,一个女人就是这样被奸污的。不过我仍很滑头,知道拿俄国、天堂或天下任何东西换我脑子里这些乱糟糟的念头我都不肯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独自在胡思乱想,很快我们就要把很多吃的东西塞进肚子,还有额外点的一切美味,一些会淹没去俄国这件事情的上好浓甜酒。有塔尼亚这样一个充满朝气的女人,他们一旦想到什么才不会管你怎样呢。若是放手让他们干,他们会在出租车上就扯下你的裤子。这样很美妙,我们穿过街上往来车辆,脸上涂着胭脂,肚子里的酒像阴沟一样发出汩汩响声,尤其是在我们猛地拐入拉斐特街之后。这条街的宽度恰好能容纳街尾那所小殿堂,楼上是圣心堂,一座有外国情调、杂乱的建筑。这也是穿越醉酒状态,让你无助地在过去日子里游泳,让你在完全清醒而又不刺激神经、飘忽不定的梦幻中漫游的法国观念,它既清晰又明白。
这种残酷在街上徜徉,它透过墙缝盯着我们,恐吓我们,尤其是在我们突然对无名恐惧做出反应、我们的心灵突然被令人发怵的惊慌侵入之时。正是它令那些街灯柱扭来扭去,像鬼魂似的。它们向我们招手,引诱我们走上前,再把我们牢牢捉住。正是它使有些房子显得像一些秘密罪行的守护人,关闭的窗子像见证太多的空洞的眼眶。正是这种东西,这种嵌进街道的人为地貌使我在突然看到头顶上方铭刻着“末路撒旦”时撒腿便跑。在寺院的入口处,我看到那儿写着“星期一、四接待肺结核病人,星期三、五接待梅毒病人”,这令我毛骨悚然。每一个地铁车站里都有咧着嘴笑的骷髅用“谨防梅毒!”欢迎你。凡有墙壁的地方都贴着海报,上面画着有毒的蟹,预示癌症降临。不论你走到哪里,不论你碰到什么,都有癌症和梅毒。它写在天空上,冒火花,跳跃,像一个凶兆。它已经蚕食我们的灵魂,我们不过只是月亮一般的无生命物质。
也许你会以为他迫不及待地要见我,希望了解我正在做什么。错了,他在信中连一行也不曾提及具体的或个人的事情,除了这一番有关生死的话,除了这一小段在战壕中写就的话,这一小股向每个人宣告战争仍在继续的毒气。有时我会问自己,为什么受我吸引的人都是精神错乱的人、神经衰弱的人、神经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犹太人。一个健康的异教徒身上准有某种叫犹太人激动的东西,就像他看到发酸的黑面包一样。比如说莫尔多夫,据鲍里斯和克朗斯塔特说,他已自封为上帝。这条小毒蛇毫无疑问恨我,可他又离不开我。他定期跑来接受我的侮辱,对于他这像吃补药一样。起初,我对他确实十分宽宏大度,毕竟他在付钱让我听他说。尽管我从未显出很同情的样子,我却明白涉及一顿饭和一点儿零花钱时应该免开尊口。不久,我发现他竟是这样一个受虐狂,于是便时常当面嘲弄他。这就像用鞭子抽他,使悲哀和忧伤伴着新迸发的活力一起涌泻而出。也许我们之间一切都会十分和谐,若不是他觉得保护塔尼亚是他的职责。塔尼亚是犹太人,这引出一个道德问题。他要我忠于克洛德,我必须承认对于这个女人我还是一往情深的。他有时还给我钱,叫我去跟她睡觉,直到他领悟到我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色鬼为止。
【注释】
或许你能想象出他会说这种话!我自己却不清楚他怎样看待我,至少我本人显然纯粹只是一个观念,一个不吃饭也能生存下来的观念。鲍里斯向来不大重视吃饭问题,他企图用观念养活我,每一件事情都是观念。然而,他打主意要把公寓租出去时却不忘在卫生间里放一只新脸盆。总之,他不想叫我死在他手上。他写道:“你必须做我的生命,直到最后。这是你可以接受我对你的看法的唯一办法。如你所见,因为你同某件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一道捆在我身上,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摆脱你,也不希望这样做。我死了,但我想要你活得一天比一天更滋润。正因为这一点,我向别人谈起你时总有点儿羞愧,这样熟悉地谈论自己总是不太容易的。”
[1] 克罗地亚的一个地区。
“那天晚上在克朗斯塔特家,莫尔多夫变成上帝后,我要你自杀的原因是当时我同你非常亲近,或许今后再也不会那么亲近。我怕,我非常怕某一天你会回来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样一来,一想到你我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不能忍受的,为此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2] 尤勒·马萨林(1602——1661):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时期的首相、枢机主教。
站在石头旁边,我一行行读过去,这一番关于生死和事情发生得很快的空谈听起来像疯话。据我所见,除了报纸头版登载的那些寻常灾祸意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过去六个月以来,鲍里斯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躲在一间房租便宜的小屋里,或许同克朗斯塔特通过心灵感应术保持着联系。他讲到退却时的防线和撤出的战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条战壕里向司令部写报告。也许他坐下写这封信时穿着常礼服,也许他搓过几回手,以前有顾客上门来租他的公寓时他常常那样。他又写道:“我想叫你自杀的原因是……”看到这儿我不禁大笑起来,以前在博尔盖塞别墅他常把一只手插进常礼服后襟里踱来踱去。或者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儿,不管在哪儿,只要有摆下一张桌子的地方就行,他踱来踱去,同时滔滔不绝地把这番生与死的废话说个够。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一个词,不过这场面倒也热闹。作为一个非犹太人,我自然对人脑袋里闪过的各种念头感兴趣。有时他会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那是被脑子里涌现的潮水般的念头弄得疲乏了。他的脚刚好碰到书架上,那儿放着柏拉图和斯宾诺莎的书,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书对我没有用。我要承认他把这些书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们是讲什么的,有时我也会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异想天开的思想是不是真是这些人自己的,因为鲍里斯总说这些观点是他们的。不过他的话与他们的思想联系不大,基本上不沾边。鲍里斯有他自己的独特说法,这是指,当我同他单独在一起时;但是一听克朗斯塔特讲话我就觉得是鲍里斯剽窃了他的高见。他俩谈论的是一种高等数学,不含一点血肉的东西,鬼魂般荒诞,抽象得可怕。待他们谈到死的事时才变得具体一些。不管怎样,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个柄。我非常喜欢参与那些讨论,生平第一次觉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不会流血但会带来痛苦的抽象死亡。他们不时会因为我还活着而恭维我,但是他们的恭维方式令我很窘迫,他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出现返祖现象的遗老,一条浪漫的破布,一个有情感的直立猿人。鲍里斯尤其以挖苦我为乐,他要我活着以便自己能随心所欲地死去。他看待我、揶揄我的样子会使你想到大街上成千上万的人不过是死去的母牛。对了,信……我快把信的事儿忘了……
[3] 巴黎历史最悠久的手工巧克力店之一,1883年创立。
信就是这样开头的,没有问候的话,没有日期,没有地址,写在从空白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格纸上。字写得很轻,字体华丽、潦草。“不论你喜不喜欢我,你同我非常亲近,因此在内心深处我倒认为你是恨我的。通过你,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又看到自己在死去,我快死啦。除了死亡,还有点儿别的。这也许就是我怕见到你的原因,也许你在我身上玩过鬼把戏,然后死了。如今事情发生得很快。”
[4] 西亚古城,位于底格里斯河上游东岸今伊拉克摩苏尔附近。
一天,从晴空中落下一封鲍里斯的来信,我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这是一封奇怪的信,我并不想假装完全看明白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至少在我看来,是你触动了我,触动了我的生活。就是说,我仍活着,而我又快要死去。就这样多愁善感一阵之后,我又经历一次洗礼,又活了一回。我活着,这一回不凭借回忆往事,像我对别人谈起的那样。不过我活着。”
[5] 温泉关在希腊东部爱琴海沿岸,地势极为险要。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率军侵入希腊,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率军扼守温泉关,几乎全部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