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说,在这一带找到了哪些河滩?”维尔库夫人问我。
维尔库不作声了,他点燃一支烟,看样子在赌气了。
太阳照在河水上金光粼粼,她眯起了眼睛,然后戴上一副深色的大墨镜。
“是的,开游艇兜风是蠢事,”维尔库夫人说,“你还是把它卖掉吧。”
“您想拍的是那些河滩,对吗?”
他看看我,又看看希尔薇娅,似乎想看出我们俩之间的默契。
她那母狮一般的面孔,她的大墨镜,还有午餐时喝下去的威士忌,本来可以使她看来很像一个在艾登罗克9度假的美国贵妇。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我们身旁这些岩石、游艇、浮桥上的遮阳篷,虽然都是蓝色海岸不可缺少的点缀,却就是和蓝色海岸有那么一种区别。维尔库夫人和马纳河的风景协调一致,她和这景色有相似之处。也许是因为她沙哑的嗓音?
“真的吗?”
“是的,我是在找河滩拍照。”我回答她。
“没那事儿,”我说,“那些河滩一点儿不破,我还觉得挺美呢!”
“我小时候常去一个河滩,在雪尔那一带。它叫作马纳河上的古耐河滩……号称‘小多维尔’10……那有细沙和帆布帐篷……”
“她自己宁愿去破破烂烂没人收拾的河滩……”
那么说她是在这儿长大的了?
他好像被触在痛处了,一定是把克里斯·克拉夫特看得很重。他对我转过脸来说:
“可是这些已经不存在了,妈妈。”维尔库说着耸了耸肩膀。
“你这是说傻话,希尔薇娅。在马纳河上当然可以开游艇,也可以滑水……”
“您去那儿看过了吗?”维尔库夫人不理会她的儿子,继续问我。
她说这话的口气斩钉截铁,眼睛不眨地盯着维尔库。
“还没有。”
“这条河简直就是沼泽……如果您去滑水,滑水板会陷进泥里,像被水母缠住一样,那时候您就会在河里动弹不得。”
“我相信它一定还在。”维尔库夫人说。
“你说得不对,希尔薇娅。”维尔库说。
“我也相信。”希尔薇娅迎着丈夫的目光大胆地说。
“不管怎么样,”希尔薇娅说,“克里斯·克拉夫特根本开不起来,水里尽是淤泥。”
“在茹安维尔还有一个叫贝莱特罗的河滩……”维尔库夫人又说。
“妈,别那么刻薄呀……”
她思索了一会儿,扳起手指头数起来:
“噢不,是我儿子的。这个蠢家伙就爱开着它在马纳河上兜风,可这是禁止的。”
“我记得圣莫里斯河滩的饭馆叫杜舍……圣莫里斯的红岛上有个沙堤……还有乌鸦岛……”
“那是您的吗?”我问维尔库夫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食指将右手的手指一个个扳倒:
真是奇怪的对照。我觉得像是从南方蓝色海岸搬来了一小块飞地摆在巴黎郊区,就像加利福尼亚的亿万富翁把中世纪的城堡一砖一石地叫人搬到他们的国家一样。浮桥前面的岩石让我想起加西斯附近的地中海小海湾。我们头顶上的篷伞带着摩纳哥式的豪华,放在W·维恩曼的影集里也毫不逊色。它也让人想起威尼斯的“丽都”夜总会。当我看见浮桥旁边停着一艘克里斯·克拉夫特快艇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阿尔福别墅河滩的饭馆加旅店……香比尼河滩,加丽尼河岸……棕榈河滩和施尼威的‘丽都’……这些我都了如指掌……我就是在这个地区出生的……”
“非常喜欢。”
她把墨镜摘掉,和蔼地看着我:
我们在遮住骄阳的弗里德里克别墅的浮桥上吃午餐。它无疑是附近最大、最豪华的浮桥,就连右边二十米开外的“蓝亭”饭店与此相比也显得寒酸。是的,弗里德里克别墅浮桥和马纳河的景色形成奇异的对照,和这些柳树、静止的河水、供人垂钓的河岸形成奇异的对照。“您喜欢这个景色吗?”维尔库夫人问我。
“您看,您该干的还多着呢!咱们这儿是名副其实的蓝色海岸豪华浴场啊。”
我观察着四周。阳篷为我们遮住了太阳。阳光射在马纳河棕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像那天我们从河滩走出来时一样,给河水一种透明感。对面是施尼威山坡,山脚下绿树丛中露出一座座庞大的茅草房。紧靠河边的地方却有许多现代化的豪华别墅,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住的都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退休经纪人。
“可是这些地方都不存在了,妈妈!”维尔库又重复了一遍,由于没人听他的话而恼怒起来。
但是于连并不理会他的劝告,总是拖着脚步走开。
“那又怎么样?我们有权利梦想,是不是?”
“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儿,于连,别让汽车撞着……”
她这样粗暴地回答她儿子使我很吃惊。
穿白上衣的人在别墅和浮桥之间跑了两趟,给我们端来了生拌菜和一大条冷鱼。由于天气热他流着汗。每次他跑完一趟维尔库都要对他说:
“是的,我们有权利梦想。”希尔薇娅用响亮的声音重复道,她那有点拖拉的音调和马纳河岸,和维尔库夫人提到的所有河滩都显得十分协调。
她对我指着一个可以看见马纳河水和对面河岸的位置。她自己坐在我的左边。希尔薇娅和她丈夫则坐在桌子的两头,希尔薇娅在我这边,维尔库在他母亲那一边。
“明天您就可以看到这颗钻石,妈妈……”维尔库说,“它的确是非常少见的……放过这样好的交易可太傻了,它叫‘南方十字’。”
“请坐在这儿。”维尔库夫人对我说。
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说着,极力想使自己的劝告生效。但是他的母亲始终将目光藏在墨镜后面,不动声色,似乎定定地凝视着远方施尼威深绿色山坡上的什么东西。希尔薇娅用眼角偷睨着我。
我们走下了几节在岩石上挖成的台阶,它的红颜色使我觉得这一定是人工的。然后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浮桥上,一个白绿条纹相间的布阳篷支在那里。一张桌子上摆着四份餐具。
“我明天给您看……”维尔库说,“它有一整套家谱呢,是颗独一无二的钻石……”
“您可以看到马纳河的美景……我肯定您会拍照片的……”
这个戴着粗手镯,有一艘陷在马纳河中的豪华快艇的男子,他是钻石商还是珠宝经纪人?尽管我仔细观察他却仍然不能相信他有这方面的职业才能。
他母亲转向我:
“卖主在一个星期以前特地来这儿见我,”维尔库说,“要是我们不赶快决定,这笔交易就会从我们手里溜走了。”
就在小楼的对面,穿过马路来到河边,维尔库推开一道白色的栏杆,上面写着:“英格兰人大道十四号,私人浮桥。弗里德里克别墅。”
“我拿着颗钻石能干什么呢?”维尔库夫人说,“我已经过了戴钻石的岁数了。”
“他并不需要你给他找工作。”希尔薇娅生硬地说。
维尔库大声笑起来。他看着希尔薇娅和我,似乎想让我们作见证。
虽然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想给地位低微的人施舍他的帮助,我的目光却离不开他手腕上吊着的镯子。如果他所谓“重要事业”是跟这又大又粗的手镯一个类型,那么除了倒卖美国汽车这种勾当,大概不会是别的吧?
“可是,妈妈,我并不是让您戴钻石呀!我只是说用个好价钱买下来,然后再以两倍价格卖出去……”
“我们和一个朋友正在干一桩重要的事业……我们会需要商品说明书和特殊的照片……”
这一次,维尔库夫人向儿子转过身来,慢慢地摘下了她的墨镜。
他宽容地赠给我一个微笑。
“你在说蠢话。倒卖家具和首饰从来都是赔钱的……”我可怜的宝贝,我恐怕你不是做买卖的料……”
“希尔薇娅告诉我您是摄影师,”维尔库边打开栅栏门边说,他让他母亲先走进去,“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一些工作……”
她用了一种既看不起又亲热的语调。
但她好像并未完全放心。也许是担心她丈夫的反应,她用一种有点儿轻视的眼光观察他。
“是不是,希尔薇娅?弗里德里克最好还是不要搞什么宝石的买卖?干这一行并不容易,知道吗,我的宝贝儿……”
“我很高兴您请我来,”我对她说,“很高兴。”
维尔库的脸沉了下来。他不能够保持冷静了,他甚至别过头去。我也不再看他的粗手镯,而看着闪光的、由于驾驶者的错误而陷入静止浑浊的马纳河的快艇。
我们穿过大草坪。希尔薇娅和我落在后面一点走在一起。她对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似乎怕我想溜掉。
我心里在想,他想参与的每一件事情,他的每一个动作以至他的每一个最小的企图,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烂泥般一塌糊涂的结局。而他竟然是希尔薇娅的丈夫。
“支上了,夫人。”
身后一阵脚步响。一个和维尔库年纪相仿的男人出现在浮桥上。他穿着一身驼色的西服,鹿皮鞋,小眼睛陷得很深,有一个像公山羊一样固执的额头。
“阳伞支上了没有?”维尔库夫人问。
“妈妈,这位是勒内·茹尔丹。”
“我们就来,于连。”维尔库用响亮的声音说。
维尔库向母亲介绍新来的人,口气半炫耀半恭敬,好像这位脚蹬鹿皮鞋、公山羊脑袋、两眼无神的勒内·茹尔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谁?”维尔库夫人这样问,脑袋未移动一毫米。
穿白上衣的男人正等在客厅门口。
“勒内·茹尔丹,妈妈……”
对自己的妈妈用尊称,而且口气这么亲热,我感到吃惊,不过这倒跟他腕上的粗手镯挺协调。
那人向维尔库夫人伸出手来:
“您这主意妙极了,妈!”
“您好,夫人……”
“咱们在外边吃吧!”维尔库夫人建议。
但是她并不去握他的手,只是戴着墨镜用瞎子般的冷漠回答他。
她向我投来不安的一瞥,似乎后悔把我领进这所房子,让我不得不陪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
于是他把手伸给希尔薇娅。她毫无热情地握了一下,满脸不情愿。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
“我希望咱们快开始吃饭吧,”弗里德里克·维尔库说,“我快饿死了……”
“勒内·茹尔丹,”维尔库对我介绍,“一个朋友。”
希尔薇娅低着头,好像有些窘迫。她把一只手搁在膝上,沉思似的用食指轻轻搓膝盖。
他对来人指了指我前边的一张空椅子,那人坐了下来。
“真是这样的话,您尽可以相信我妈。关于拉瓦莱那她简直无所不知。”
“你知道吗,勒内?我正好在说钻石的事儿呢。那是颗绝美的宝石,对不对?”
“这位年轻人感兴趣,”维尔库夫人说,“他在写一本关于拉瓦莱那的书。”
“绝美。”那人说着,努力挤出一个和他的目光一样空洞的微笑。
“妈妈在给您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她的兴头儿一来就没完没了……”
维尔库对他母亲俯下身子小声说:
他打量着我。他的一举一动,那种从容的、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微笑,带金属质感和专断的口气,都表明他充分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相貌端正的棕发男子的魅力。但是,很快地,他的毫无风度的举止,配上手腕上的链形手镯使他那点魅力消失殆尽。
“要卖钻石的那个人就是勒内·茹尔丹的朋友。”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他这么说,好像这人的名字是个可靠的保证,是贵族家谱里有证可查的依据。
希尔薇娅张开嘴想为我介绍。我没让她有机会说出我的名字,抢在她前面简单地说:
“我刚才正跟我儿子说,我过了戴钻石的年龄了。”
“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很高兴见到您……我是希尔薇娅的丈夫。”
“很遗憾,夫人。我敢说您一定会喜欢它……这是一颗有历史的宝石呢,我们有关于它的一整套记载文件。它叫‘南方十字’……”
他对我欠了欠身子,伸出手来。
“相信我,妈。要是您肯给我一笔钱,我发誓将来卖的时候把老本儿翻一番。”
“我看出你们正谈得火热呢……打扰你们了。”
“我可怜的弗里德里克……这钻石是怎么来的?偷的吧?”
一个穿着白衬衣、天蓝裤子的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坐在长沙发上,维尔库夫人旁边。他一定是在她准备告诉我艾莫斯之死的秘密时走来的。
山羊脑袋的人不禁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您觉得乱枪之说可信吗,啊?”
“噢,不是,夫人……这是遗传来的。我的朋友要卖掉它,因为他需要现金。他在尼斯有一个不动产公司……我可以提供一切证据。”
她耸了耸肩膀。
“我们可以把钻石给您看,妈妈……您应该在决定之前亲眼看一看。”
“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说起来真是个可怕的故事……以后再给您讲吧。”
“好吧,”维尔库夫人用厌倦的口吻说,“你们就把这个‘南方十字’拿来给我看吧。”
希尔薇娅听着,显出惊奇的样子。似乎她从来未见过婆婆如此健谈,从未见过她在陌生客人面前如此放松,如此随便。
“明天,妈妈?”
“那是一个我丈夫很熟悉的电影演员,他叫艾莫斯,莱蒙·艾莫斯。他住得离这儿很近,就在施尼威……据说,他在巴黎解放时在一个街垒上被乱枪打死了……”
“明天。”
她向我微笑一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在她眼睛里和笑容中有种青春的光一闪。想她昔日一定曾经是艳丽漂亮的女郎。
她沉思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您也许会感兴趣……”
“你来吗?勒内?”维尔库问,“咱们现在得去看看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预感到她讲起这些来会没完没了。她的脸上升起了红晕,眼睛也放起光来。是不是第二杯威士忌酒喝得太快的作用?还是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对他们来说,住在这儿很方便……因为茹安维尔电影制片厂就在这儿附近……”
“您也许会感兴趣……我正在马纳河一个小岛上全面施工。小岛在施尼威后边,地皮是我母亲的财产。我们想在那儿开一个游泳池和一个夜总会。希尔薇娅会告诉您的……她不是什么都不瞒着您吗?”
她似乎很高兴在我面前提起这些名字和回忆往事。希尔薇娅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说我要写拉瓦莱那的历史吗?
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没还嘴,只要想到他用香肠一样的肥指头搂着希尔薇娅的身体,我心里就直恶心。要是我们动手打起来的话,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碰他。
“那个时候,好多电影明星都到拉瓦莱那来……有莱内、达利、吉米、盖亚尔、普列扬……弗拉特利尼夫妇就住在佩勒……这些人我丈夫都认识。他玩赌赛马,在特列姆布莱,和于勒·贝利一起……”
他走下浮桥的梯子,后边跟着那个穿鹿皮鞋的山羊脑袋。两个人并排在克里斯·克拉夫特里坐下以后,维尔库用气狠狠的动作发动了游艇。游艇很快在施尼威河湾后边消失了。河水是这样沉重,小艇驶过处甚至都没有留下串泡沫。
她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威士忌。她中指上戴了一枚祖母绿的宝石戒指。
维尔库夫人有好久都沉默不语。然后对希尔薇娅说:
“我认识拉瓦莱那还是在刚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我丈夫就住在这所别墅里。”
“亲爱的,去让他给我们端咖啡来吧。”
我转向希尔薇娅,她用眼角瞟着我。我明白了这是她请我来的借口。
“马上就去。”
“拉瓦莱那变多了……现在是一片死气沉沉了……希尔薇娅告诉我,您为搞影集需要了解一些关于拉瓦莱那的情况……”
希尔薇娅站起来,经过我身后时,令人觉察不到地两手在我肩上悄悄按了一下。这回轮到我担心了:她会不会借机溜掉,丢下我一个人陪她婆婆度过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呢?
“是的。拍拉瓦莱那和巴黎郊区的所有河水浴场。”
“咱们到太阳底下去坐着吧。”维尔库夫人向我建议。
“听说您要拍一个拉瓦莱那的影集?”维尔库夫人问我。
于是,我们坐到了浮桥边上的两张蓝色帆布椅子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透过她那墨镜呆呆地看着马纳河水。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总是辜负父母期望的孩子?
我要了少量波托甜红酒,希尔薇娅和维尔库夫人喝威士忌。那个男子拖着脚步走开了。
“谈谈您的拉瓦莱那照片好吗?”她似乎出于礼貌为了打破沉默而问我。
“请给我们斟酒吧。”维尔库夫人说。
“那将是些黑白照片。”我告诉她。
一个像骑师一样矮小的男人迈着懒散的步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穿着白上衣和海蓝色的裤子,活像游艇上的水手或者水上运动俱乐部的职员。
“做得对。”
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希尔薇娅和我则坐在了沙发椅上,盛着开胃酒的托盘已经放在我们面前的小桌子上。
我为她不容分辩的口吻吃了一惊。
“是的。”
“要是能够全拍成黑的就更好了。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那么说,您是摄影师?”
她迟疑了片刻。
她的嗓音沙哑,并带着轻微的巴黎郊区口音。
“马纳河岸的所有这些地方都是令人伤感的……当然,在阳光下,它们使人产生错觉,除非您十分了解它们。它们给人带来厄运……我的丈夫就是在马纳河边一场不可理解的车祸中死去的。我的儿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变成了一个无赖……而我,我将要一个人在这凄凉的风景中衰老……”
“别叫我婆婆。听起来让人灰心。”
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她的语气甚至是相当淡漠的。
“这是我婆婆,”希尔薇娅介绍说,“维尔库夫人。”
“您是不是把现实看得太黑暗了?”我对她说。
一个穿着海滨长裤的妇人,从落地窗走进客厅,迈着灵活的步子向我们走来。她约莫六十来岁,个子很高,灰头发像狮子似的蓬着。
“一点儿也不。我敢肯定您是个对气氛敏感的小伙子,那么您一定能理解我……尽量把您的照片拍得黑一些吧……”
她推开了栅栏门,领我穿过一片草坪,草坪旁边耸立着一幢很大的别墅,盎格鲁-诺曼底式的建筑风格,墙上镶着斜木筋。我们进了客厅,墙壁装嵌着棕色木板,扶手椅和沙发的面料都是苏格兰花呢。
“试试看吧。”我对她说。
“我已经告诉他们您是摄影师,要在拉瓦莱那搞一个影集。”
“马纳河边总是发生一些黑暗的丑恶的事情……您知道盖那些别墅的钱都是怎么来的?是那些姑娘们在那种房子里干活儿挣来的!而那些拉皮条的男人和妓院老鸨退休了之后就住到这些别墅里来……我的话可不是瞎说的……”
她看我的眼光那么温柔,而且有些异样,我心里一阵激动,预感到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
她突然停住了口,似乎在思索什么。
“要是您觉得厌烦了,可以借口有工作走掉。”
“马纳河岸的这些地方从来就不是好人待的,特别是战争期间。我刚才跟您讲过可怜的艾莫斯……我的丈夫很喜欢他。艾莫斯那时住在施尼威,他在巴黎解放的时候死在街垒上了。”
“恰恰相反。”
她始终直直地望着前方。是在看艾莫斯曾住过的施尼威山坡吗?
“您真的不介意来我家吃午饭?”她问我。
“人们传说他被一颗飞来的子弹打中了……这不是事实。那是杀人灭口。是因为战争中常来香比尼和拉瓦莱那的某些人……他认识他们,知道他们的某些事情。他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听到过他们的谈话……”
走在河边空荡荡的大路上,她挽住了我的胳膊。但是当我们走近她家的栅栏门时,她和我拉开了距离。
希尔薇娅给我们斟上了咖啡。过了一会儿,维尔库夫人似乎有点遗憾地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跑马。我想到W·维恩曼,他在影集中拍摄了摩纳哥汽车大奖赛的出发:沿着海港一闪而过的赛车的俯视镜头。好,我在这里,马纳河边,也找到了和他那个体育活动相似的题材,我刻意寻求的河滩氛围,用轻快的跑马和双轮马车来表现不是再好没有了吗?
“认识您非常高兴。”
“我也不懂。不过您要是因为拍照片对这个感兴趣,我婆婆一定会很高兴把您领到跑马场去。”
她吻了希尔薇娅的前额。
“哦,懂得不太多。”
“我要去睡午觉了,亲爱的。”
“婆婆?她有几匹参加万森和昂日安赛马会的跑马。您对马有兴趣吗?”
我陪她走到石阶的脚下,红岩石旁边。
“那么您的婆婆呢?”
“谢谢您给我讲了马纳河岸的情况。”我对她说。
“不,我丈夫什么也不做。”
“您要是还想知道别的细节,那么再来看我吧。不过我敢肯定您现在已经进入气氛了……把相片照得黑些吧,照成一片漆黑……”
“您丈夫在这个地区工作吗?”
她强调地说出“一片漆黑”几个字,带着巴黎郊区的口音。
她一下子显得沉思和顺从起来。
“奇怪的女人。”我对希尔薇娅说。
“是的,整年。和我丈夫还有婆婆一起。”
我们在浮桥边上的木板上坐下,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您整年都住在拉瓦莱那地区吗?”
“我呢?你觉得我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吗?”
“这也许会给您拍照片带来点儿灵感……”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称呼“你”。
“这太客气了。”
我们就这样待在那儿,双双坐在浮桥上,用目光追随着一只滑入马纳河的小游艇,正是第一天相遇看见的那只小艇。水面不再平静不动,不时激起一阵阵涟漪。
“我请您到家里来吃午饭,”她对我说,“要是您不介意认识我的丈夫和婆婆的话……”
河流载着这只游艇,使它看起来愈加轻快,缓慢的有节奏的划桨动作显得激昂有力。阳光下,我们只听得淙淙的流水声。
她用两只手端着盛橘汁的杯子,嘴唇中间衔着一根草。她把杯子递给我。我也喝了橘子汁。
不知不觉中,暮色已开始侵入我的房间。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您倒不着急呀。”
“晚饭我要迟到了。我婆婆和丈夫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
“还没有。”
她从床上爬起来,把枕头翻过来,又抖落着床单。
“沙滩照完了吗?”
“掉了一只耳环。”
她拿掉草帽,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微笑。
然后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面穿衣服。她套上绿色紧身外衣和掐腰的红棉布裙子,又坐在床沿上穿上帆布鞋。
“没有。”
“我也许待会儿再来,要是他们打牌的话……要不就明天早上来……”
“您睡着了吗?”
她把门从身后轻轻地关上。我走到阳台上,用目光追随着她那轻盈的身姿,黄昏中的红裙,沿着拉瓦莱那河岸渐渐远去了。
但她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也许盖着她的草帽戴着太阳镜睡着了。我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肩上:
整整一天,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等她。
“沙滩浴场没直接建在河边,真是太可惜了。”我叹息道。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墙上和她的身上印下一个个金色的斑点。楼下,旅馆门前的三棵梧桐树下,玩“贝当克”11的人们常常一直聚到深夜。我们可以听见他们的喊叫。他们在树上挂起灯泡,灯光也透过百叶窗射进屋里,在黑暗中投在墙上的光环比太阳光还亮。她的蓝眼睛,她的红裙子,她的棕色头发……后来,过了很久以后,这些鲜艳的光彩全都消退了,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正如维尔库夫人说的那样。
拉瓦莱那河滩和昨天一样清静。她躺在白色淋浴间前面晒太阳,而我则始终寻找着把这些照下来的最佳角度。我很想把跳水台、淋浴室、饭馆的绿藤架餐厅和马纳河岸都照上,但是河岸和沙滩却被大路给隔开了。
有时候,她在我这儿能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她丈夫和那个穿鹿皮鞋、山羊脑袋、两眼无神的家伙,还有那个想卖钻石的人,一起跑出去做生意了,另一个人她不认识,但是茹尔丹和她丈夫谈话中常提到他的名字:他叫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