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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宵夜闲话

又坐了一会儿,大英便要回家。杨镇长叫住她说,看咱村这个劲儿,还真需要人手。回头给你送俩大学生过来吧, 你多俩人使唤, 他们也能得到锻炼。大英立马问, 啥来头? 麻缠不麻缠? 多长时间? 村里只能管两间闲房, 花钱的话可得你给呀。杨镇长笑道, 看把你吓的, 就是俩大学生, 想来咱这社会实践,长短也就是俩月吧, 说不定待不了俩月就能走。大英怪道,不去城里实践,来咱这实践啥?杨镇长说你问我,我问谁,人家来肯定有人家来的理由吧。这可是宣传部领导介绍的, 你要和气一些, 部领导也是常委呢,常委会上有话语权呢。大英说,你别说这, 你这名号还能到常委会上亮亮相,我没你这活势,也不怕这些个来头。孟胡子道,老姐, 你这思维得转换,不是啥人来都是负担。这些年轻学生尤其值得欢迎, 都是咱们的宝贵力量。你放心,他们来了就挂到我这,我来给你调教他们。大英道,就等你这句话哩。既然到了咱们这儿,就是没钱给人家也得叫人家能安住身,这点儿待客礼我也有,厚是厚不到哪儿, 也不会太薄哧溜溜。就是不知道该咋给他们派事。总不能白闲着不是? 他们又不像青萍这经见过世面, 能随高就低。都是娇滴滴的孩子们,还有领导撑腰,更不好说深说浅。孟老师出头带着,就全妥了。

我默默斟酒。以前在报社时也没少下基层,从不曾听到这些话。也是, 怎么可能听到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就都笑。杨镇长道,还是你这老大姐, 懂情明理。大英笑道,夸这一句,就当吃个虚糖。杨镇长道,还别说, 有个实实儿的真糖给你吃,是个好事儿, 前几天别书记跟我说,闵县长的意思,叫我们俩带几个村干部去外头考察学习人家的美丽乡村, 你得算一个。大英顿时喜上眉梢道,那可太中了。旋即愁又盖住了喜,犹豫道,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要不,叫小曹去吧? 他年轻,学东西也快。杨镇长讶异道,咦, 你这咋回事儿? 这也要让? 小曹你给她送啥礼了? 小曹便笑。杨镇长说,他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说是学习,也不是叫你拿小本本儿一笔一画地记,也不会考你的试,就是去见识见识交流交流, 也好好散散心。不懂个这? 还虑啥呢。大英难为道, 我家这情况,光辉,娇娇,都离不了人。我说,不是还有鹏程雪梅呢嘛,我也常去陪陪娇娇。你尽管去。大英沉默了片刻, 爽声道, 中吧,我去。我问杨镇长, 这也算是一种福利吧? 他说, 啥叫也算是, 这就是一种福利。你们大城市大单位出身,觉得出差是苦,在咱们这些个穷乡僻壤的村镇里,能逮住公家钱光明正大地花,管吃管喝管住还管路费去外面经经见见,一辈子也没几回。出去一趟就能吹几年的牛哩。

咱办公室主任——就是那个王主任——就被拍过一回。那回是他一个亲戚给他了一件酒,他叫放到了传达室, 下班时他往车上搬, 叫蹲点的记者给拍了照,说他一是提前下班,二是收受贿赂。把证据发给我, 我回复说, 一, 你怎么知道他是提前下班? 他离开办公室就是下班了? 他到村里说事是不是上班?上班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你这个记者也没有坐在办公室上班,不然你怎么能拍出这些照片来? 二, 你怎么知道那酒是收受贿赂?这贿赂是谁给他行的? 啥目的啥动机?咋能看个图就浮想联翩地给人家定性? 你呀, 去写推理小说还能挣俩钱,就别当记者了吧。打发完这事我就给办公室开会,把他们狠狠嚼骂了一顿。都是干啥吃的? 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还不如我呢。别看我平常迷迷糊糊的, 只要一进镇政府的院子, 我机灵着呢, 生人生车我搭上一眼就知道。这人能偷拍成功,那肯定在院子里待了有些时候, 就不能上前问一句, 看他不对劲就把他撵走嘛。

送走了大英, 几个男人继续宵夜闲话, 又说起今天的事, 杨镇长说,农村的事就是这,复杂时那是千言万语,简单时也能三下五除二。孟老师当初选村子的眼光不错,宝水村的情况总体上还算是简单的。我说就这还简单? 简单到哪儿了? 孟胡子说, 简单到没有外人。问他啥是外人, 他沉吟了片刻道, 你知道“我家院子”原来是有个王老板租张有富的房子做民宿的吧? 我说知道, 他说那个王老板就是外人。我指指老原说, 他常年不在老家,算不算外人?杨镇长接话道,祖坟都扎了多少年了,咋能算外人。这是铁板钉钉的自家人。

又都笑。我便敬他,他一饮而尽, 继续说, 有的威胁是空头的,有的是真威胁, 揣着个照相机过来拍你的照录你的音。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可咱们这蛋咋能没缝呢,有些事还是臭鸡蛋筐哩。没处理好的垃圾, 小河流的污染排放, 都是。既在农村, 哪儿搓不出个泥蛋蛋儿来? 人家把稿子写出来,把视频拍出来剪辑好, 先发给我看看,叫我审稿。我能咋说? 只能说, 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监督和指导,对于您提出的问题,我们抓紧调查,如果属实的话,我们一定抓紧落实整改。如果您要发表的话,请您文责自负。他们要是明白那么一点儿事理, 也不敢和我们硬碰硬。就这么折磨几个来回,看情况给他塞个红包,花钱消灾了事。

老原便敬酒,喝了一圈。杨镇长道,听说赵老大要回来了。赵老大是赵先儿的长子,官名赵顺,据说在外面做生意很大。孟胡子道, 他是每年都会回来探探亲的。杨镇长道,探亲又有啥可说的,这次估摸是要回来弄事,都在市里买下房子了。他这也算一方乡贤,要是想在家乡创业咱也得鼓励呀。孟胡子说,还得是你这镇长消息灵通,我整天在村里住都没听说。杨镇长道,好歹咱也是这一镇之长呢,这么厉害的乡贤,咱自然是要保持联系的, 人家也是要给咱个面子的。我诧异道,他这算是乡贤?杨镇长道,咋不算乡贤? 逮住老鼠的都是好猫,有本事的都算乡贤。还别说, 乡贤们还真有独特作用, 他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 村里人就比较信服。镇上有啥难事通过他去说,有时确实也有效果。不过话说回来, 乡贤们也难哄。所以是把双刃剑, 就看刀把在谁那里。先贤们但凡回来,都有些想法,要是担任了村干部,就更和村里人一厮。到底是村里人嘛, 人家还是愿意代表人家村里的利益, 再说也是村里人选上的。以前乡里说了算时, 他们还会顾忌乡里的想法,现在对乡里可没那么客气了。动不动就成了两面派,跟村里站在了一起。比如说,以前我们不叫乱盖房, 他们就会传话给村民, 叫他们别乱盖房,对那些乱盖房的人家户,还会积极主动做工作去叫他们拆。现在可不会恁乖了,会反过来问我们, 都怪不容易的, 你为啥不叫人家盖?

就都笑。我说,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你这叫咬了多少回呀, 怕成这。他说,要是真叫咬了多少回估计也能产生出来抗体,也就不会怵成个这。就是没被咬过, 才整日里战战兢兢地小心防着。你是媒体出身你清楚,有的媒体是真不中。你们可能都不知道, 现在快递恁多,我从来不亲自收。不仅是我, 但凡乡镇领导都拒收快递,因为这里头有相当一部分是小报小刊的强制订阅, 他们不由分说就给你寄来了杂志,附带着发票, 只要你打开, 就等于默认订阅。我们一般都是放两三天再原封不动退回去。大报大刊不干这种事儿,都有专门的发行渠道和专项资金。干这种事儿的这种报刊媒体一般都是行业性质的, 你说你就在行业内部搞搞不中吗?非得扩张到基层来, 在地方上搞个啥记者站,难为他们去完任务,叫他们又来难为我们。有的看我们不吃这套,还发威胁信息:领导你好,三千元的友好支持费您安排了吗? 给您添麻烦了。我假装没看到, 不给他回。有的说他是省电视台的下面什么频道的什么栏目的什么人, 省台领导已经开会决定,要和我们镇上合作,费用也就五千。如果您不愿意建立友好关系, 请告知。我心说我咋不愿意和你们友好呢? 我还愿意世界人民大团结呢。不过俺也有个请求, 就是这种友好不花钱中不中?

就都笑。孟胡子道,都怪不容易的。这话也没错。杨镇长道,不容易是不容易,可也不能没个原则。线还分个粗细呢,不容易也得分个大小面儿。怕的就是搅糊涂,事儿就不好干了。可乡里的工作,有时候还免不了要搅糊涂。想要把上头下头都打发好, 就得使巧劲儿去干工作, 耐心细心地处理事。这可得有一番水磨功夫,再加上十八般武艺。有多少干部坐机关坐得稳稳当当,一到基层就屁滚尿流。所以有个说法,从基层到机关长一身膘,从机关到基层脱一层皮。你看组织部门哪一年不往基层派干部? 有多少能适应的? 流水一样来,流水一样去。快来快去的倒也好,咱也羡慕。咱倒是会适应,一年一年留,想走也难走,扎下了老根儿,也是愁人哪。便问他,是不是觉得很亏?他笑道,亏不亏也是两说,要看碰上啥领导。碰到那些公平仁义的, 他知道你辛苦, 到一定时候就会把你往上调调, 提拔一下,叫你稍微歇歇,再把你放下来当个书记啥的。这就中。碰到那些官场混混, 那他就光会喊空话,表扬你说干得好干得不错, 忽悠你扑下身子傻干,承许你以后能咋回咋回事儿。你这边傻干着, 他忽然一拍屁股走了人, 把你焊到了这儿。要是碰到几任这种领导连焊你几回,那你就死亏吧。

共同碰过第一杯,杨镇长放下杯子长叹一声,对大英说,人红是非多,村红也是这。你可领教到了吧。今天这种事以后恐怕少不了, 干成了事就是这,有甜处, 也有苦处。孟胡子说,算大账,那还是苦少甜多。总之是个好事,得好好积累经验。有争议就能引人注意,就能给咱做免费广告, 关键是咱得有理有据地把握好舆论主动权。杨镇长说,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用这种事享受宣传红利,有点儿像刀尖儿上舔血, 你们不知道我这心,好比那悬吊在树上的一块肉,生怕树下的老虎给我吃了。大英问老虎是谁? 杨镇长说就是媒体嘛。不论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 都不好惹, 是不是啊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