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呗, 他叫我回家哩。她的口气如小孩子般娇糯起来, 咱回吧。回家。
谁?
到后来, 只要醒着, 她便会不停地嚷着要回家。回家,回家,回家,非要回家。抿着嘴,水米不打牙。我劝,老原劝,医生劝,护士劝, 劝来劝去,全没用。直到老原作势收拾东西,她方才开始喝水吃饭。正值徐先儿也下山来看,看这情形, 便把我们叫出来说,老太儿这是害怕把最后一口气丢在外头。听她的吧。红着眼圈又道,咋说也是得了高寿。也是有福气的。
她也开始把老原喊成福久。福久啊, 咱回家吧。他叫我回家哩。
好吧,回家。老原说, 正好十月一,回家上坟,送寒衣。
还是那样呗。一点儿都没老。他说我腿脚软,拄着拐杖能走硬实。你说, 我年纪轻轻地就拄根拐杖, 恁带样儿? 多丑气。她哧哧哧地笑。
“十月一儿, 棉墩墩儿。”又叫送寒衣, 因该穿棉衣了,两边的人都是。早起我先回福田庄送寒衣,和叔叔上过了坟,路过村里, 照例要在老宅停一下。翻盖已完全结束,坐东朝西的两层楼, 上下各八大间,白色铝合金门窗, 宽宽绰绰,气气派派。叔叔说,这些天不时有人来问租, 他都叫再等等。等啥?等个好号呀。西半拉不是没有啦?村里门牌号要重新排, 我非挑个好号不中, 挑个好号更好出租。我问,这还能挑? 他说,咋不能? 事是死的, 人是活的。泥蛋儿现在在村班子里, 我前些天安置了他,叫他忖着办这事。村班子可精着呢,带6带8带9的号都想留给自家人。咱没给他家办过事?这个光咱凭啥不沾?沾不住光就是吃亏, 不能叫他隔过咱去。我问,号不得是挨家排吗? 他说,哪有恁规矩。弯弯绕多着哩。不临街的人家那就挨家排, 临街的人家能当商铺, 那就跳着排, 还有些人家合家在外,老家没人, 那谁还虑他们? 也能跳着排。你看, 老家还是得有人呀。
他,啥样?
叔叔的口气笃定,神情自信,我从不曾意识到,老宅之事对他而言竟然是这么重要, 点滴进展都深入着他的骨髓和神经。不过是半个残存的村子,他竟然是如此想要在其中获得存在感,代表他自己, 也代表地家。忽然间走神地想, 如果父亲始终在福田庄生活,那他大概就是叔叔这个样子。
我梦见了他。他在给我磨拐杖。
七娘她——突然, 他有些犹豫——得了大病, 乳腺癌。前些时刚出院回家, 我去看过了, 说还得做好几期化疗,可受罪。
嗯。我答应着,泪却一下子涌上来。
我沉默。
小迎春,我跟你说。
要不,我领你去看看?叔叔顿了顿, 又说, 人情到处赶,落雨好借伞。她也知过去欠着咱的。前些时咱家这事, 人家也没少出力。哪有死疙瘩, 该解就得解。
渐渐地,醒来时的九奶意识开始显乱。有一次,她突然用手招呼我近前,神情有些羞涩。
老原还在市医院等着呢,我先走吧。又沉默了片刻,我说。
大英下来看了两趟。第一趟时和老原商量,想叫老安两口来轮值,说顶着名儿照顾九奶呢,这紧要关头却躲清闲? 老原道, 算了, 比起他们俩, 我们俩到底年轻些,更能扛。还有钱的事, 虽说大头上是有新农合,可也免不了有别的花销。有些好用的药不在报销单里, 那也总得用不是? 这钱让老安家出也说不过去, 就我来吧。我也顶着名儿是她孙子不是?大英道,这也说得通。第二趟回来,她又把我们拉到一旁悄声道, 看安家往后靠的这个劲儿是完全指望不得了, 估摸着是对房子死了心。这房子,恁俩有啥想法? 老原说, 没想法。等老原进了屋,大英又单拉住我问, 听我也说是没想法,她嗔怪道,咱俩这关系, 你还不能给我透个实底儿? 有想法也在情理。我道,没想法。这就是实底儿。
中。那就下回吧。今儿十月一,登门去瞧病人也不大好。叔叔说。
简化为两个字就是,等着。或者是,熬着。
就把他送回泉湖社区, 在车上他便问起了老原,说, 你日子还长, 总得有个伴儿。我心里一直忧着, 也不好劝, 也不会劝。看那个人不错, 该往前走就往前走。我说,好。
在予城人民医院入住, 检查了一番, 说是意识尚且清楚,没有大的外伤,髋部疼痛是因为骨盆有明显骨裂, 也损伤了一些血管神经, 肢体活动自是大为受限,整体情况也不容乐观,却也没有必要的手术指征——意思就是, 根据她的年龄和身体条件,没必要做手术。做手术对身体会有另一种损害,两害相权取其轻, 最适宜的选择就是保守的抗疼痛治疗和营养辅助支持。老原又把片子传到象城那边,找了省医的专家去问, 也是同样的结论。
两天后,叔叔果然传来了胜利的消息,说门牌号定的是18。正在谈出租,年租金居然有人给到了六万,想开饭店。他说他早就算好了不会低于五万,六万这价他很满意。咱这房子花了三十万出头,我当初估摸着五年里就能回本儿。多准。他说。我再三叮嘱这回可要签好协议,他说,这我能不知? 我就恁傻? 他说他打算两年一签,这样好涨价。
两天后,九奶的病势有了些异样的迹象,时而会进入漫长的昏睡中, 虽然醒来时看着还好, 可这过于漫长的昏睡还是让人觉得有某种不祥。不顾她反对,老原把她抱进车里拉下了山, 送到了予城人民医院。只说去检查一下就回来,落个心安。她果然晕车得厉害,干呕了一路。呕到后来连声嚷着要下来,老原只是笑嘻嘻地叫她再忍忍, 她便噘骂起来。我们都笑。老太儿难得发一回脾气, 且还有力气发脾气,这情形还挺叫人欣慰。